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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猶在鏡中

        2023-12-11 00:04:20祁小鹿
        福建文學(xué)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阿塔阿布蘇木

        祁小鹿

        上編

        那個拉著一只猴子的陌生男人出現(xiàn)在銅普鎮(zhèn)的午后,阿塔弄折了最后一把鐵锨。他從三天前開始挖鎮(zhèn)門口那一小塊只在六月長出過幾棵低矮青稞的土地,決心挖一口井,再也不喝從莫托雪山上流下來的泥水。鎮(zhèn)上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塊布滿鹽堿的土地下面會有水的蹤跡,沒有人對他近乎瘋狂的行為表示好奇,就連跟他最親近的兄弟蘇木德也混在羊堆里,從沒有問過這項巨大工程的任何問題。他依舊充滿信心,旱獺般不知疲倦地向下挖掘。一聲清脆的“咔嚓”像只調(diào)皮的跳蚤從雙手間彈到耳朵里,他才扶著腰部抬起頭。這時,那張布滿塵土的陌生笑臉探入他促狹的視野里。他也咧嘴笑了笑,搓了搓手,靈長動物一般迅速攀緣而上,爬出地面。

        “你在挖一口井?”陌生男人細小的眼睛里露出好奇的光芒。他身后蹲著一只穿花衣裳的猴子,臉上一層厚厚的泥痂,嘴巴比豬嘴巴粗糙,只有鼻孔處才有一絲肉色。

        “當(dāng)然?!卑⑺靡獾鼗卮稹?/p>

        “見過猴子嗎?”他拽了拽拴著猴子的繩子,猴子不情愿地站起來。他打了一聲口哨,猴子向后仰了仰,做了個后空翻,只是做得不夠到位,臉被繩子拽得齜牙咧嘴的。

        阿塔好奇地看著猴子,摸摸它身上的衣服,拽拽繩子,也學(xué)那個人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猴子耷拉著頭蹲在地上,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

        “這個猴子會的可多了,會唱歌,會跳舞,會抽煙,也會給人點煙,會用筷子吃飯,也會喂人吃飯,太多了,簡直就是一個小孫悟空。你想看它做什么呢?”那個人說。

        “它會畫畫嗎?我想知道它畫得好看還是查拓伊畫得好看。”

        “查拓伊?”

        “就是我們家雇來放羊的,他老是畫畫,已經(jīng)弄丟了好幾只羊了,不過他很會畫畫,我阿爸每次都原諒他?!?/p>

        “它也會畫,但是它兩天沒吃任何東西了,恐怕畫不動?!?/p>

        阿塔聽了,立即從口袋里掏出干面餅遞過去。那個人拿過來分一小半給猴子,自己吃另一半。阿塔看著他們很快吃完了,就要求他讓猴子在地上畫畫。那個人撿起一根木棍,放在猴子手里,但是猴子只畫一個圓又不動了。

        “它對我說今天它累了,不想畫太復(fù)雜的東西。”他說,“你們鎮(zhèn)上哪里人最多呢?你帶我去吧,我想讓大家都看看這只猴子的表演?!?/p>

        “我家在鎮(zhèn)東邊,門前的陽光很好,總有很多人聚在那里聊天什么的,我?guī)闳グ??!卑⑺斓馗嬖V他,他也想看看那只猴子的其他表演。

        阿爾吉老爺午休后總是要走到二樓的露天陽臺上看看,在那里他能看到全鎮(zhèn)的房子。阿塔帶著那個陌生男人走進小鎮(zhèn)時,他正在夢里被兩只禿鷲追捕。這些突兀而來的危險差點讓他昏倒。他雙手扶在發(fā)燙的石壁上,看著他們離他越來越近,直到那只猴子幽靈一樣從陌生男人身后竄出來,他才驚覺掌心里的灼熱電流般傳遞至大腦,兩個透亮的火泡瞬間出現(xiàn)在手掌里。他覺得手掌應(yīng)該很疼,才感覺到一股尖銳的疼痛滲透在手心里,經(jīng)由復(fù)雜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傳到他的大腦。那個午后,他的一切感官系統(tǒng)都是遲鈍的,就連大腦也短暫地停頓,某個片刻,他甚至與懸掛在陽臺上的雕塑并無二致。意識恢復(fù)后,他發(fā)現(xiàn)阿塔和陌生男人已經(jīng)穿過方形廣場,走到大門口前的那處高臺上,原本聚在那里曬太陽的人們圍著他們,準確地說,圍著那只丑陋的猴子。而那只猴子上躥下跳地做著費勁又難看的動作,讓他想到多年前因為不滿他修太高的房子而當(dāng)街手舞足蹈破口痛罵的阿吉娜。阿吉娜年輕時矯健如馬駒,生了很多孩子,他們像馬匹一樣分布在草原上,就連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個孩子。誰知她快六十歲的那年生了查拓伊后,不到一年就生病去世了。沒有人知道他的父親是誰,阿爾吉老爺頂著壓力把他帶回了家。等他長到十五歲,阿爾吉老爺把手中的皮鞭和一副新做的馬鞍交給他,帶他去馬市選一匹馬,好去草原深處放羊。查拓伊選了性格最溫順跑得最慢的那一匹,至今還沒有學(xué)會牧羊。

        此刻阿爾吉老爺看到查拓伊坐在一塊石頭前,費力地在上面畫著已經(jīng)畫了好幾天的畫,遠處的羊群安靜地吃著草。不管怎么樣,羊群讓他覺得安慰,掌心里的灼痛感也不那么強烈了。他轉(zhuǎn)身下了樓梯,走出大門外。人們一看到他,就自動讓出一條路,那只猴子顯然感覺到了空氣中凝重的氣息,瞬間安靜地蹲在地上。那個陌生男人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一步步走上前。

        “你從哪里來的?”阿爾吉老爺問他。

        “從十雁坪來的?!蹦吧腥嘶卮?。

        阿爾吉老爺顯然并沒有聽過十雁坪,但他也不打算再追問下去,他看看地上的猴子,又看看好奇心還未退卻的人群——看得出來,他們也無法理解阿爾吉老爺對一只能歌善舞的猴子流露出來的厭惡。

        “我不管你的家離這兒有多遠,但是請你在天黑前帶著這只猴子離開我們鎮(zhèn)?!彼f。

        陌生男人點點頭,手里緊緊攥著拴猴子的繩子和一只差不多掉完了漆的撥浪鼓。

        阿爾吉老爺從衣袋里摸出一枚硬幣,向他遞過去?!耙粫r半會兒到不了家的話,就買個餅吃吧?!彼f。

        陌生男人驚訝地看著阿爾吉老爺指尖處的閃亮,不可思議地伸出手,就在他快要把硬幣拿到手的時候,阿塔突然拽住阿爾吉老爺?shù)男渥印?/p>

        “阿爸,他沒做什么壞事,你為什么要趕走他?”他問。

        “他是沒做什么,但是他到來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噩夢。我想這不是巧合?!卑柤蠣斈托牡鼗卮?。

        “什么噩夢?”

        “天空飛滿了禿鷲,像烏云一樣,整個小鎮(zhèn)都變暗了。那些禿鷲一齊沖下來,銜走了我們的羊和糧食。鎮(zhèn)上沒什么東西了,它們把我們也銜在嘴里,吞到肚子里。最后它們飛到了別的地方,我們的小鎮(zhèn)也徹底消失了。”

        “可他帶來的只是一只猴子而已。”阿塔不抱希望地辯解,他知道阿爸樂于用夢指引現(xiàn)實生活,哪怕聽起來有些荒誕。

        “但是,誰知道一只猴子與一只禿鷲哪個更危險呢?”他問。

        阿塔搖搖頭,他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他知道人們怎么馴服一只禿鷲,讓它成為牧羊的好幫手,但是不知道怎樣馴服一只猴子;同樣他知道一只沒有調(diào)教過的禿鷲怎樣殺死一只羊,但是不知道一只沒有馴服過的猴子會做出什么舉動。

        生物數(shù)學(xué)課程在進行總結(jié)性復(fù)習(xí)時,為了梳理各個章節(jié)的層次關(guān)系,往往需要借助知識結(jié)構(gòu)圖展現(xiàn)其中的知識點層次關(guān)系。類似層次關(guān)系可以通過橫向拓展或縱向延伸的方式表達。一方面,橫向拓展的知識維度,在于梳理同一章節(jié)內(nèi)的并列知識同級關(guān)系。另一方面,縱向延伸的知識維度是架構(gòu)知識結(jié)構(gòu)的遞進關(guān)系。通過橫向拓展與縱向延伸,能夠更加清晰的解析層次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令學(xué)生對生物數(shù)學(xué)知識點產(chǎn)生整體性與系統(tǒng)性的認知和記憶。以常數(shù)項級相關(guān)知識點為例,其層次關(guān)系見表2。

        阿爾吉老爺笑了笑,抓起陌生男人的手把硬幣放在他的手心里。那個男人表示感謝后,就牽著猴子離開了??粗麄冸x開的身影,阿塔才想起自己挖到半途的井,可是家里已經(jīng)沒有鐵锨了,他想了想,打算去找小鎮(zhèn)最西邊的鐵匠阿布。

        那個拉著猴子的陌生男人的故事,先于阿塔到達快被荒草埋住的鐵匠鋪。阿布熱火朝天地向等待打馬掌的索木來講述他并沒有親眼見到的那個場景。在他嘴里那只猴子不僅穿著花衣裳,還穿著花裙子,長得很漂亮,跳起舞來比年輕時的阿吉娜還漂亮。常年在草原深處放牧的索木來想象力匱乏,無法及時在腦海中設(shè)想出他講的情景,也無法對他精彩的描述給予滿意的回復(fù)。阿布急得掄起大錘把快要做好的馬掌打回原形。他看到阿塔弓著腰走進鐵匠鋪,臉上的失望瞬間被好奇代替。

        “阿塔,聽說是你帶那個陌生男人來我們鎮(zhèn)的?”他急切地問。

        “是的,不過沒有我的話,他也能走到我們鎮(zhèn)。”

        “聽說那只猴子會畫畫,畫得比查拓伊還好,是真的嗎?”

        “假的,它根本不會畫畫?!?/p>

        “你沒有看錯吧?”

        “我怎么會看錯呢?你這里有打好的鐵锨嗎?我要一副?!?/p>

        “不會。你多長時間可以打好鐵锨?”

        “要兩三天。它怎么不會說話呢?”

        “我怎么知道?”阿塔不想談?wù)撃侵缓镒樱澳悄憬o我打一副鐵锨吧,三天后我來取?!彼f完話就離開了鐵匠鋪。

        阿塔離開后阿布更加失望,比阿吉娜還漂亮的猴子怎么不會說話呢?他怎么也想不通。不過這并沒有妨礙他向其他人繼續(xù)講述的熱情,不到三天,鎮(zhèn)上的每一個人都在談?wù)撃莻€陌生男人和他的猴子,親眼見過他們的人說起那個情景就像多年前的老人們說起殺過豹子的射手一樣充滿自豪,也像談?wù)撟约旱挠H兄弟一樣充滿感情。孩子們夜晚會做同樣的夢,夢里有五顏六色數(shù)不清的猴子,一只比一只神奇。久而久之,人們一提起從外面來的陌生人就會聯(lián)想到一只神通廣大的猴子。不過,不包括那些每年春天穿過銅普鎮(zhèn)到莫托雪山上挖蟲草的托瓦人。

        大家對托瓦人太熟悉了,知道他們晚上扎營時帳篷房門朝向哪個方向;知道他們早中晚都吃些什么(他們的食譜比牛羊的還要單一);知道他們早晨起來先穿哪一只鞋子;還知道他們把幾乎用不到的錢幣藏在衣服的哪個兜里。他們也曾從外面帶來新鮮的小玩意兒,比如會報時的小擺鐘、會唱歌的木匣子、提線木偶等。但是等人們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很容易失靈變成一堆毫無用處的木頭,而為此換了主人的牛羊還好好地在草原上撒著歡,就對那些玩意兒失去了興趣。那只猴子的傳奇色彩在小鎮(zhèn)上漸漸褪去,阿布開始打托瓦人挖蟲草專門用的镢子,那東西有點像數(shù)字“7”,頭很尖,把兒沉重,頭在地上能戳出很深的洞,一摁把兒便能撅起一捧土,蟲草就在這捧土里,既不會挖斷,也不會被埋起來。它很受托瓦人的歡迎,阿布每年都可以賺一筆為數(shù)不少的錢。

        阿塔再一次來到鐵匠鋪時,阿布正哼著時常掛在托瓦人嘴上的喜慶小調(diào)兒,神情專注地敲打著镢子,在虛晃的陽光間精神得有點像個小伙子。阿塔沒有出聲,默默地掃視著房間里的鐵器。那些在暗中發(fā)光的金屬物體,仿佛在角落中沉睡了好幾個世紀后突然復(fù)活了,有了不一樣的姿態(tài)。它們在虛無的空間里開始扭曲、旋轉(zhuǎn),甚至說話。阿布也變了,他不像是在鑄造鐵器,而像個無聲的自由舞者——胳膊在變長的瞬間變短,身體在彈跳的瞬間短暫消失于世界,繼而莊重又輕盈地飄浮于眼前。

        “嗨,阿塔,你來了?!卑⒉即驍嗔怂乃悸?,也變回了那個普通真實的阿布。他手里舉著一把鐵锨,遞了過來。

        阿塔拿著鐵锨,感到房間里的東西一點一點地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那些鐵器,尤其是那把懸掛在最顯眼處的獵槍看起來銹跡斑斑,毫無生氣。他也終于想起自己將要做的事情。

        “謝謝你,阿布叔叔,要多少錢?”他問。

        “不要錢。去年你阿爸送給我的小羊羔長大了,快要生小羊了。打一把鐵锨又算得了什么呢?”阿布笑著說。

        阿塔不好意思地拿著鐵锨,一下子跑遠了。跑了很久,他停下來喘息,突然感覺到天空和大地是傾斜的,遙遠的地平線像一道巨大的天梯直通云端,而云在山腰間停駐,仿佛早已拋卻天空。他還注意到遠處山鷹飛翔時不僅會張開雙翅凌駕于風(fēng)的力量,還會收起雙翅垂直向下,像子彈一樣把自己發(fā)射到地面。天黑了,他發(fā)現(xiàn)夜晚的世界也不再是漆黑一片,西邊的山后總有五顏六色的光芒閃爍不停,照得一些敏感膽小的小動物驚慌失措,四處流竄。阿塔像那些小動物一樣,再也不敢入睡,被迫注視著這個變化多端的世界。

        在白天,他想更努力地挖井,想把一切力氣都用盡,但是奇怪的是,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專注——在井中,他發(fā)現(xiàn)一個更幽暗細密的世界,比草種更小的甲蟲居住在隱秘的洞穴里,他的鐵锨一挖下去,就會毀掉無數(shù)小動物的家園。他無助得像另一只被毀壞了家園的小動物。好在不到三天,他終于挖掘出了土層下面的沙石,再也沒有小動物讓他分心。他恢復(fù)了以前的專注,哪怕挖掘難度比以前提高了不少。

        銅普鎮(zhèn)所有的草都變綠了,阿布新打的镢子生了銹,托瓦人卻還沒有出現(xiàn)。鎮(zhèn)上的人議論紛紛,有人猜測他們挖蟲草賺了一大筆錢,再也不想在山間像蚯蚓一樣爬行;有人猜測他們變賣了家產(chǎn),鳥雀一樣飛到了城市的半空中生活;還有人猜測他們也開始圈草地養(yǎng)牛羊……他們的言語中充滿了從未有過的傷感——漫山遍野的蟲草,在等待中蓬勃生長,一棵棵嫩芽急于脫離蟲體,變得毫無價值。托瓦人最先發(fā)現(xiàn)了莫托雪山上的蟲草。這種神奇的生物,至今都讓人無法把它歸類于動物或是植物。它們冬天是蟲子,蟄伏在土層里,春天長芽破土而出,長出枝芽。蟲體肥美時,有極高的醫(yī)學(xué)價值,夏天抽芽蟲體變空后,就成了極其普通的草。要不是家中牛羊無人照看,他們一定也會像托瓦人一樣帶著鍋碗瓢盆和糧食去莫托雪山挖蟲草。

        阿布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他生意蕭條,沒有了繼續(xù)在日漸酷熱難忍的小房子里打造鐵器的熱情,開始像鎮(zhèn)上大多數(shù)牧人那樣趕著羊群在肥沃的草地上自由穿行。他只有一大一小兩只羊,看上去更隨心所欲。不過有好幾次,他不知不覺地把羊趕到鎮(zhèn)西邊的羊腸小道上,那是托瓦人到來的方向,整個春天幾乎無人問津,快要被荒草掩埋。他每天都悵然地朝遠處望一望,心里空落落地回家。

        春天快要結(jié)束的一天,他趕著羊在暮色中歸來時經(jīng)過那條小道,突然看到荒草之上跳躍的模糊身影,像一只只麻雀在草尖上嬉戲。他克制住內(nèi)心蓬勃升騰的喜悅,藏到路邊的野草叢中,細心地觀察他們。他終于看清楚,那是一隊數(shù)量可觀的人馬——比往年挖蟲草的托瓦人多三倍不止。他們駕著比人高許多的馬車,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來到阿布的身邊,馬車里裝滿了衣物,每只馬都馱著兩只大箱子,看不出里面裝了什么,但是看得出他們不像以前的托瓦人那樣帶鍋碗瓢盆和憋足勁兒才咬得動的跟車轱轆差不多大的饃饃。他們興高采烈地討論著什么,好奇地四下里指指看看,動作輕快,像一群無憂無慮的羊。他們不是托瓦人!這個發(fā)現(xiàn)讓阿布感到恐懼。他把身子蹲得更低,幾乎要貼近地面,雙眼卻透過縫隙一直觀察著他們。在隊伍里沒有看到那只神奇的猴子后他失望地躺平了身體,幾乎在同時他注意到那兩只羊——他唯一的財產(chǎn)——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弓起身子,在草叢間慢慢穿梭,毫無線索地撥開一層比一層厚的荒草,確定那群人不會再發(fā)現(xiàn)自己以后才站起來大膽地尋找。天很快黑了,整片草原被冷風(fēng)侵襲,發(fā)出蕭瑟的聲響,他絕望地向深處進攻著,像一副冰冷鋒利的犁鏵,渴望著觸到那兩團曾帶給他希冀的柔軟。小鎮(zhèn)很遠,也很亮,他想象著人們圍著那群陌生人,好奇地觀察著他們和他們車里的東西,每個人的臉都被昏黃的燈光照得紅撲撲的。后半夜,冷風(fēng)停止了呼嘯,像禿鷲突然收攏了巨翅,天空變得空蕩寂靜。阿布轉(zhuǎn)身往回走,走著走著,無法控制地發(fā)出嗚嗚的哭聲??薜迷絹碓酱螅^了前半夜的風(fēng)聲,驚得洞穴里做夢的野兔四處逃竄,石巖間孵蛋的鳥雀瑟瑟發(fā)抖。

        “阿布,你怎么了?”突然有人問他。

        阿布看到眼前的草叢晃動了一下,轉(zhuǎn)瞬間人的身形幻化而出。他十分熟悉那個身形,向前走了兩步,終于看清楚那是每年都來銅普鎮(zhèn)挖蟲草的托瓦人黑子。

        “黑子,你怎么在這里?”他問。

        “我在挖蟲草的途中迷路了。起先我在一面鏡子般能照出人影的湖邊發(fā)現(xiàn)了一只野鹿,去捉它,繞著湖邊跑了很遠,直到那只鹿再也跑不動了,我把它捉到了手,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周圍沒有任何同伴,也不知道方位。我照著原來的方向往回走,卻再也找不到原來扎營的地方。好在我捉了一只鹿,一邊找出路,一邊保存體力,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這里?!?/p>

        “那面湖是不是達縱湖?我們把它叫作死亡之湖,據(jù)說在這個湖里照見自己臉的人沒有一個活著回來。”

        “我這不好好地回來了?”黑子笑著說。

        “多年前阿爾吉老爺也從達縱湖捉了只豹子好端端地回來了,但他從那以后收起獵槍再也不做獵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了個牧人,他的羊群快速繁衍,成為這片草原上最大的羊群?!彼f著,想到自己丟失的兩只羊,再次難過起來。

        “我的想法正好相反,我還想去達縱湖。你看我?guī)Я耸裁礀|西?”黑子取下纏在腰間的包袱,在剛從烏云間掙脫開的月亮下面打開,一捧潔白的沙子在他手掌間流瀉著冷冽光芒。

        “這是什么?”

        “你嘗一嘗?!?/p>

        阿布伸出食指輕輕點了一下,小心地伸出舌頭舔舔?!跋痰?,是鹽嗎?”他問。

        “是的,整個達縱湖布滿了鹽,湖水像鹵水一樣咸。如果我們?nèi)ツ抢锿邴},肯定比挖蟲草的掙錢?!焙谧拥幕孟朐谥饾u變得干凈透明的月光下游弋如魚。

        阿布沉湎于喪失了羊的悲傷中,無法體會黑子輕快的心情。但他依舊表示對此充滿期待。黑子棱角分明的臉龐在月光下越發(fā)堅硬,讓阿布想起阿爾吉老爺從達縱湖扛著豹子回來的那個傍晚。那時候他只有七歲,整個童年的記憶都被這個身形巨大的男人和他肩膀上的野獸占據(jù)。

        阿爾吉老爺經(jīng)常被噩夢嚇醒,那個夜晚他夢到了一只看起來比豹子還要兇殘的猴子。它坐在二樓的陽臺邊上磨牙,周圍一片模糊,而它嘴里的一顆顆牙卻異常清晰,猶如十幾把散發(fā)著冷光的匕首。阿爾吉老爺感到肩膀上有一股尖銳的痛,如同多年前被豹子咬傷的那一剎那。他驚醒過來,摸了摸肩膀,確定完好無損后才起身下炕。走到院子時,他聽到一陣亂紛紛的吵鬧聲,那些聲音很明顯是由人發(fā)出的,可是傳到他的耳朵里卻變得抽象,好像一些囈語的混合,甚至有了一種奇怪的韻律。他在這韻律中變輕了,神思恍惚起來。他打開門,發(fā)現(xiàn)一個身著單薄的少年牽著兩只羊站在門前,顯然那個少年也被這奇怪的韻律糾纏住了。

        “阿爸,你要去哪里?”少年問他。

        聲音很熟悉,幫助他從那韻律中掙脫開,辨認出那個少年就是阿塔。

        “起夜?!彼鲇诹?xí)慣回答,“你怎么牽著兩只羊?”他又問。

        “我從井里出來時發(fā)現(xiàn)這兩只羊站在井口,看著有些像我們的羊,就牽來了?!?/p>

        阿爾吉老爺一邊上前走,一邊問他:“你的井挖得怎么樣了?”

        阿塔沉默一會兒,才回答:“地底下可能沒水。”

        阿爾吉老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羊的尾巴和后腿說:“這是我給阿布的羊,明天你給他拉過去吧。為什么會覺得地底下沒有水?我以為你會像老鼠一樣把一輩子都花在打洞上面?!?/p>

        阿塔聽出了他阿爸口里的嘲諷,但他還是認真打開已變得粗糙不堪的手掌,將一小塊透明的白石頭展示在他的眼前。“沙石下面都是這種石頭,密不可分地排列著,我想水不會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彼f。

        “這是鹽嗎?”阿爾吉老爺?shù)哪樕兊媚仄饋恚e起那塊石頭放在嘴邊舔了一下,一股粗糲滯重的味道在口腔里散開。咸——他的味蕾遲緩地捕捉到這一味道?!懊魈烊グ涯莻€洞填掉?!彼麌烂C地說。

        “為什么要填掉?如果真的是鹽,我們挖出來吃就行了,再也不用跟托瓦人買了,這不好嗎?”阿塔倔強地說。

        “我的阿爺因為喜歡吃鹽,脖子變得粗大無比,時常呼吸困難,臉色發(fā)黑;我阿爸,死于運鹽路上的暴雪,他把鹽保護得好好的,可自己卻被凍死了;我年輕時,是個算得上勇猛的獵人,為了追捕一只豹子,誤入達縱湖邊,我和那只豹子搏擊了一天一夜,夜里趁著豹子睡著,用石頭砸死了它??墒俏铱钢侵槐釉诤呎@了三天三夜,差點就死在湖邊。那湖里的水,怎么說呢,我喝過一口,那種感覺就像嘴巴瞬間被開水燙著了,再沒有勇氣喝第二口。好在我快要精疲力竭的時候,繞回了原地,看到我和豹子搏擊時撂在一邊的水壺,撿起來一看還有半壺水。就是這半壺水,救回了我的命。后來我才知道達縱湖也叫死亡之湖,湖水下面布滿了鹽。鹽是我們家族的克星,你一定要離得遠一些?!?/p>

        阿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牽著兩只羊走進了院子。他把兩只羊拴在木樁上,走進一樓房間里。蘇木德沒有像往常那樣睡在被窩里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槐槐涞脑鹿馇终剂?。他拖著疲倦的身體爬上炕,一串串奇怪的韻律傳到他的耳朵里,讓他很快夢見自己在羊群中捉迷藏。

        阿爾吉老爺走到方形廣場的時候,終于知道那奇怪的韻律源于何處——一臺和風(fēng)匣子一般大的收音機正閃著五顏六色的燈,不知疲倦地運轉(zhuǎn)著,一些人忙著搭臺子,一些人緊鑼密鼓地排練著,臺子面前還有幾個鎮(zhèn)上的人好奇地看著他們。他看到蘇木德趴在另外一個男孩的肩膀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臺子。他突然有些難過,眼看自己就要老之將至,兩個兒子卻一個比一個小。不知不覺他感覺到眼睛里有了溫?zé)?,趕緊轉(zhuǎn)身離開。他走在半路上,身后傳來密集的鼓點和更熱烈的韻律。許多睡眼惺忪的人都被那韻律纏住了,迷迷糊糊地向前走,像得了集體癔癥。而他異常清醒,他的噩夢告訴他這是一支將消失于黎明前的危險馬戲團。人群中還有阿布,他看起來愁容滿面,也許正在為丟失的兩只羊擔(dān)憂。他身邊有個身形高大魁梧的年輕人,細看才認出來那是托瓦人黑子。他看到黑子,就想起自己身強力壯漫山遍野尋找獵物的時候。而現(xiàn)在呢?只有腳下短短的半截影子了。

        還沒有出太陽的清晨,阿塔被蘇木德冰冷的手掌拍醒。

        “哥哥,你怎么在睡覺?全鎮(zhèn)的人都看了馬戲團的表演?!彼d奮地說。

        阿塔不情愿地睜開雙眼?!拔冶緛硪吹?,但是撿到了阿布的兩只羊,就牽回了家?!彼行┻z憾地說。

        “阿布的羊?”蘇木德問。

        “是啊,阿爸給他的,又跑回來了,一會兒我要去還給他?!?/p>

        “你挖井太累了,我還回去吧?!?/p>

        “也行?!卑⑺f完,突然想起阿爸昨天說的話,心里突然著急起來,連忙穿上衣服跳下炕?!澳阋欢ㄒ浀冒蜒蜻€回去,不然阿布會找瘋的?!彼謬诟赖馈?/p>

        “知道了,你要去哪里?”蘇木德問。

        “我要去填井,那口井永遠不會有水出現(xiàn)?!卑⑺呀?jīng)跑到院子里。

        蘇木德不知道哥哥發(fā)什么神經(jīng),一會兒挖井,一會兒又填井。他太困了,不想過多思考什么,倒頭躺在炕上。

        阿塔一出大門就聞到了不同于小鎮(zhèn)往日清晨的味道,像幾萬只馬剛剛從鎮(zhèn)上穿過,新鮮糞便和塵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直躥鼻腔。阿塔向前走著,味道越來越濃烈,也越來越復(fù)雜,像埋在泥土下的死馬的腐爛味,也像宿醉的酒鬼吐出的嘔物。他強忍著往前走,到了方形廣場邊,看到被拆得只剩下木架的舞臺、撕成兩半的劣質(zhì)紅紗裙、畫著奇怪半裸女人的紙片、破碎的彩色羽毛、堆成小山的瓜子皮以及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雜物鋪滿了這一小塊曾被他阿爸親自設(shè)計和帶人修建的廣場。他停下來,擔(dān)心再走一步就要被這些成堆的垃圾裹挾為一體。他實在沒有辦法經(jīng)由這些痕跡去想象蘇木德興高采烈準備向他描述的馬戲團,只能想到他們是比托瓦人更貧窮的一伙人,正經(jīng)歷著亡命天涯的乞食之途。要不他們怎么僅僅駐足于深夜,卻不敢在白天放心大膽地表演?他激憤地想著,突然注意到擺在廣場最西側(cè)的木架下面有東西在動。他向前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那下面用一塊黑布蓋著什么東西,呈動物蹲居狀的柔軟曲線,讓他再一次想到那個午后看到的蒼老猴子。他忐忑地拉開那塊布,卻看到一個坐在一堆衣物里的小女孩。她的眼睛盯著他,臉上露出捉迷藏被人發(fā)現(xiàn)后的那種輕松的笑。她身上裹著一件大人穿的紅棉衣,腳上也穿著一雙大棉鞋。她站起來,雙腳輕快地從那雙肥大的棉鞋中跳出來,看了看周圍,動作突然凝固了,像腦袋剛探出洞口的兔子覺察到周圍的危險。

        “你是和他們一起來的嗎?怎么還在這里?”阿塔問她。

        “是的,我和我爸爸一起表演魔術(shù),我完成表演后就藏到這里睡覺了?!?/p>

        “他們走的時候沒有叫醒你嗎?”

        “我不知道?!毙∨⑷滩蛔】蘖?。

        “他們應(yīng)該走了沒一會兒,你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飭??”阿塔問?/p>

        小女孩止住了眼淚,眼睛亮亮的,看了看西側(cè)的小路說:“他們應(yīng)該向西走了,這幾天我們一直往西走?!?/p>

        “那我?guī)闳フ宜麄??!卑⑺f著,撿起地上的那雙大鞋,把小女孩的手牽在手里?!澳憬惺裁疵帜??”他又問小女孩。

        “嗯,我叫阿真?!?/p>

        “真是個好名字,我叫阿塔。你多少歲了?”

        “十二歲,你呢?”

        “你怎么會有十二歲呢?你看起來只有十歲。我再過十五天就十七歲了?!?/p>

        “怎么沒有呢?我就是個頭小了點,誰都知道我和馬戲團里的小狗同歲,只不過那只小狗去年就病死了?!?/p>

        “那你們馬戲團有猴子嗎?”

        “有,有好幾只呢,不過之前表演結(jié)束后,管理員沒看好,被人偷走了。不過也有人說它們在馬戲團吃不飽,自己逃走了?!?/p>

        “你們馬戲團的猴子會畫畫嗎?”

        “不會,猴子怎么會畫畫呢?它們只會跳動作難看的舞,這還被人教了很長時間?!?/p>

        他們邊說話邊向前走。阿塔突然看到鎮(zhèn)前他打井的地方圍著好多人,熱烈地談?wù)撝裁?。他想到那口深井,恐懼像突然飛過天際的禿鷲迅疾準確地攥住了他的肩膀,一陣涼意自上而下傳遍全身。

        阿塔顧不上阿真,獨自跑到井邊。阿爾吉老爺在用鐵锨快速往井里面填土,像一臺馬力很足的小型機器。身邊那些年輕人插不上手,像機器旁隨意丟棄的工具,斜著身子站著。阿塔看到站在人群里的黑子,嘴唇翻動著,似乎準備一長段話。旁邊的阿布滿臉驚慌地看著不斷挖土的阿爾吉老爺。

        “這味道讓我想到達縱湖,滯澀,堅硬,又危險。你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逃出來的!我必須掩蓋它,我們要那么多鹽干什么呢?有羊就足夠了。羊總是那么溫順,肉吃起來比任何野獸的味道都好,毛可以做被子,皮子可以做棉襖。你們還想要什么呢……”阿爾吉老爺不停地跟自己說話,看到阿塔遠遠地走過來,他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很多,臉龐變得很不平整。“你們現(xiàn)在大了,見了幾個陌生人就以為認識了全世界,誰還會真正明白我說的話呢!”

        他聲音提到最高的瞬間突然重物落地般靜止了,身邊的年輕人趕緊看他,卻只發(fā)現(xiàn)半截鐵锨深深地插在土堆上,而他卻掉進了井里,一半身子陷在土里。好在井已被他填了一大半,幾個年輕人跳下去很輕松地把他抱了上來。他的身體變得非常僵硬,像被一條無形的繩子捆住了,蒼老的臉龐也被憤怒定格,因此顯露出的滑稽勝過昨天晚上在舞臺上使出渾身解數(shù)的小丑。沒一個人發(fā)出笑聲,他們意識到阿爾吉老爺中風(fēng)了。

        阿塔沖到他們跟前,趕緊背起他的阿爸向海拉文醫(yī)生家跑去。阿爸的身體很熱乎,讓他想到童年時捉在手掌里的雛鳥,只是雛鳥很輕,有隨時起飛的危險,阿爸卻很重,像一麻袋新收的小麥。阿塔走到方形廣場時停下來老牛一樣喘息。這時蘇木德牽著兩只羊跑過來,他胡亂地把繩子塞到阿塔手里,背起了阿爾吉老爺。

        他走了一會兒,神色突然變得驚慌,“阿爸在變輕,在一點一點地變輕?!彼f。

        “怎么會呢?他只會越來越重。”阿塔在后面說。

        “真的,變輕的同時也在變軟,現(xiàn)在我感覺他像件皮襖一樣搭在我的背上?!?/p>

        “怎么可能,你快放阿爸下來!”

        蘇木德慢慢把阿爸放在路邊的草地上。阿塔觸摸到他微弱的呼吸,準備再一次背起阿爸。這時候阿爾吉老爺突然提起右手向他擺了擺。

        “別做徒勞無功的事,阿塔。”他說。

        “阿爸,你不會有事的?!卑⑺拗蝿铀氖直邸?/p>

        “你要照顧好蘇木德,無論怎樣都不要趕跑查拓伊,還有……”他最后一絲呼吸隨著低下去的話語消失殆盡,阿塔沒有聽清楚阿爸最后要囑咐他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從沒有想過阿爸會離開他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他和蘇木德趴在阿爸的身邊無助地哭泣著,像兩只被遺棄的小豹。

        埋葬好阿爾吉老爺?shù)牡诙煦~普鎮(zhèn)開始下雪。阿塔把貼牛糞的任務(wù)安排給蘇木德后,走出家門去尋找阿真。阿爸入土的那一刻他才想起來好幾天沒管阿真,才注意到她早就不見了。阿塔很快被大雪包裹,他在雪地上艱難地跋涉,像一只誤入山林的肥胖白熊。天色一直保持著即將變暗時的那種灰色,阿塔的時間意識變得異常模糊,他在鎮(zhèn)里轉(zhuǎn)了一圈后,認為一天時間已經(jīng)過去,心灰意懶地返身回家。誰知剛到家門口,從院子里面?zhèn)鞒霭⒄娴男β暋?/p>

        “……他們煮羊肉給我吃,那羊肉真好吃,我從沒有吃過那么好的羊肉。后來他們讓我表演魔術(shù),我可真不想表演魔術(shù),那都是騙人的把戲,我爸爸逼我練的。我就瞅準機會逃掉了。我覺得還是你們這里好。”她興高采烈地說話。

        “是啊,我們家里也有很多羊,只要你想吃就給你煮?!碧K木德說。

        “其實那天晚上我是故意藏在舞臺下面睡覺的,我和爸爸捉迷藏,看他能不能找到我。他急著向大家兜售去年從青城舊貨市場買的幾只手表,好快些娶馬戲團里表演獨輪車的那個女人,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凈了?!彼f。

        “索木來用兩只羊換了你爸爸的一只手表,第二天下午就不轉(zhuǎn)了。結(jié)果他趕羊太遲,羊群遭到了狼的襲擊。他把那些被撕得四分五裂的羊皮鋪在帳篷前,一塊一塊地數(shù)了好幾天?!碧K木德說。

        “我早就知道他們那些破爛東西沒一個有用。那天晚上我真想出來阻攔你們把羊換給他們,可是我太困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其實他們經(jīng)常用羊換沒有用的東西,上多少次當(dāng)都不會長教訓(xùn),不過也難怪,銅普鎮(zhèn)最不缺的除了草就是羊。”

        阿真被蘇木德逗笑了,她大聲笑著,沒有一絲憂愁。

        阿塔回到自己的房間,天色還是和剛才一樣灰暗,他像挖出鹽回來的那個傍晚一樣困倦地躺到炕上??焕浔?,自打阿爸去世以后,就沒人操心過煨炕這種事情。他想是該自己操心了,但他很困,來不及想其他的就睡著了。阿真的笑聲傳到他的夢里,比剛才更加放肆,他看到她變成了一只喜鵲,落在門沿上嘰嘰喳喳地說著天空的故事。她身后的天空很藍,是干燥冬天才會有的那種藍。她漸漸說起禿鷲的故事,自己也變成了一只禿鷲,在院子上面盤旋了一會兒,在天空間消失了。世界一片寂靜,阿塔的夢變得混沌起來。

        阿真清脆的笑聲又出現(xiàn)在阿塔的耳邊,他確定阿真既沒有變成一只喜鵲也沒有變成禿鷲之后,聽到門外響起一連串急促的敲門聲。他起身來到院子,雪花仍然飛舞不停,天空還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出此刻是傍晚還是早晨。

        門外是海拉文醫(yī)生的老婆薩仁。她穿著暗紅色棉襖,臉上掛著明朗而別扭的笑容,腰間挎著一只裝滿雞蛋的籠子。自打他們唯一的兒子從馬背上摔死之后,爽朗熱情的薩仁開始對周圍的一切變得冷漠遲鈍,轉(zhuǎn)而一門心思地喂養(yǎng)起小雞。

        “大雪一連下了三天,你們一定是沒有吃的了吧?”她問。

        “三天?”

        “是啊,路上雪很厚,我整個腳都陷進去了。”

        “這么說,我已經(jīng)睡了三天?”阿塔困惑地說。

        “很有可能,以前你阿爸捉到豹子后也睡了三天。”她笑著說。

        阿塔讓薩仁進去,他這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堆滿了雪人。他往前走一步,就有一只雪人也往前邁一步。他停下來觀察很久也沒有看出那只雪人和別的雪人有什么不同。

        “這不是阿真嗎?”薩仁在后面驚呼。

        “哈哈哈,是我啊,我在院子里站一整天了?!卑⒄嫘χ阉砩系难┒兜?。這時候還有一只雪人也開始動了,是蘇木德。

        “這是我發(fā)明的游戲?!碧K木德不甘示弱地說。

        “好了,都快進房間吧,要不然你們都快要被凍死了。”阿塔說。

        “不會凍死的,你信不信其實雪里面熱乎乎的?我終于知道那些埋在雪下面的植物為什么第二年可以重新發(fā)芽了?!卑⒄嬲f。

        “是啊,阿真太聰明了?!彼_仁說。

        “你是誰?”阿真問。

        “你忘了我是誰嗎?我和鎮(zhèn)上的女人一起替索木來洗羊皮的時候,看到你正好在草原上迷路了,就叫你過來,還給你煮羊肉吃呢!”

        “那羊肉是野狼吃剩下的,一點都不好吃。”阿真不客氣地說。

        薩仁寬容地笑了:“你那天說銅普鎮(zhèn)太好了,想留下來。回去我想了很久,決定來找你。阿真,你要是想留,就來我家和我們一起生活吧,我有很多雞,可以天天給你吃雞蛋。你要是想吃羊肉,我明天就去買來幾只養(yǎng)著。你說好不好?”她認真的神態(tài)好像是在跟一個大人說話。

        阿真看了看一籃子雞蛋說:“好啊,我最喜歡吃雞蛋了,我還喜歡你棉衣上的毛領(lǐng),是專門縫上去的嗎?”

        “是啊,一只野狐皮,費了很多力氣才縫上去的。”薩仁把棉衣脫下來,披在阿真身上。

        “阿真,我們家有銅普鎮(zhèn)最大的羊群,你留在我們家吧。”蘇木德在她身后說。

        “你們家沒有人給我縫棉衣啊?!卑⒄嫘χf。

        “你這個叛徒!”蘇木德惡狠狠地說。

        “我也覺得阿真去薩仁家比較好,不冷著不餓著,萬一生病了,海拉文醫(yī)生就在旁邊。比我們家好多了。”阿塔說。

        “那你也跟著去好了?!碧K木德對阿塔說話,眼睛還是巴巴地看著阿真。阿真反復(fù)摸著毛領(lǐng),一點都不在意他的眼神。

        薩仁把一籃子雞蛋留給阿塔,領(lǐng)走了阿真。他把雞蛋拿到廚房里,發(fā)現(xiàn)那些雞蛋已經(jīng)凍裂,蛋殼縫隙里隱約看得見細小嫩黃的絨毛。他不安地把籃子放在案板下面,用一塊布蓋住。水缸里的水凍結(jié)了,盤子里的饃饃被老鼠啃壞了,面柜里沒有面,只有一堆黑面蟲。他憂心忡忡地注視著廚房里的一切,甚至想不起自己吃上一頓飯是什么時候。眼睛轉(zhuǎn)到灶臺后面,他突然發(fā)現(xiàn)柴木上面長出一棵綠芽,認出那是一袋馬鈴薯里冒出來的。他振奮起來,打開袋子取出幾顆馬鈴薯,快速摘芽,鏟雪熱水,清洗后放在鍋里。一連串的動作完成后,他在灶臺里添柴生火,半封閉空間里的火苗肆意竄動,仿佛帶有一種生命力,和鍋甚至和馬鈴薯密切交流著。阿塔開始眩暈起來,整個廚房都在他面前晃動,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束火光,輕盈地飄動。馬鈴薯煮熟后,他裝到盤子里端到房間。熱氣在廚房到房間的那一小段距離里消失殆盡,等他放在桌子上,那幾顆馬鈴薯更像幾塊鐵疙瘩。蘇木德既沒有表示喜悅,也沒有拒絕食物。他漠然地坐在桌子旁邊,拿著馬鈴薯啃起來,張合緩慢的嘴部,讓人想到一只毫無力氣的老山羊。他們快吃完的時候,天空急速變暗,很快就伸手不見五指。阿塔游魂一樣在房間里游蕩,尋找蠟燭。蘇木德仍然無動于衷地吞咽著,牙齒和馬鈴薯鉸合的細微聲音裝滿了房間。

        “蠟燭早就用完了?!碧K木德說。

        “不,阿媽生妹妹的時候用過,沒有用完?!卑⑺猿终f。

        “是沒有用完,阿爸把剩下的都扔掉了。他說黑夜再也不需要一絲光亮了。”

        “阿媽和妹妹下葬的第二天早晨,阿爸又撿回來了。你沒有看到,他藏在了沒有人看見的地方?!?/p>

        “不管怎么樣,你沒必要點蠟燭,我早就習(xí)慣了在黑暗里摸索?!?/p>

        阿塔的手停在空中,蘇木德說得一點也沒錯,他們早就習(xí)慣了黑暗,在房間里毫無障礙地走動,熟悉每個抽屜里每個東西的位置。但是他也說不清為什么,此刻他就是迫切地想點一根蠟燭,迫切地想看清房間里的一切,哪怕他對這一切了如指掌。他繼續(xù)拉合抽屜,清楚抽屜里沒有蠟燭,卻還是摸索了一番,然后再拉開下一個抽屜。他的記憶出現(xiàn)錯亂——那個早晨,阿爸并沒有拿來蠟燭,而是拿著蠟燭走出去。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一個明亮的影子,想不起它走路的方向。

        “我其實很怕黑?!彼匝宰哉Z。

        他想起妹妹生下來時那一聲微弱的哭聲,緊接著屋里的人的腳步焦急起來,聲音緊張起來。他在外面緊緊盯著映在窗戶上的那一小束火苗。到了半夜,屋里安靜下來,他不知不覺打起盹,等他眼睛睜開時,眼前卻只有一片漆黑。他心里一慌,站起來往前走,暗里踩到立在墻邊的鋤頭上,被巨大野獸瞬間掀翻般他狠狠地摔在地上。那時候蘇木德在屋里睡覺。

        “黑子說,他們的托瓦鎮(zhèn)一到夜晚到處都是發(fā)光的燈泡,他說他遲早有一天也要把燈泡帶到銅普鎮(zhèn)。”蘇木德說。

        “黑子?”阿塔想起阿爸一倒在泥土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那個男人,“那個愛占便宜的膽小鬼?你最好離他遠一些!”

        “他一點都不膽小,他是個既勇敢又睿智的男人?!?/p>

        “好了,我不想再討論他,快吃完馬鈴薯睡覺吧。明天我們?nèi)ツ翀隹纯床橥匾梁脱蛉??!?/p>

        阿塔邊說話,邊往前走,身體突然碰到一張移動了位置的椅子,雖然沒有摔倒,但那種意料之外的碰觸感讓他感到重心不穩(wěn)。他扶到椅背,感到一絲微弱的溫度。這是蘇木德的椅子,他早就吃完馬鈴薯,離開了椅子。阿塔想把椅子放回原地,但是無法確定“原地”。他感到許多事物都在那個瞬間失去了原有的秩序。

        天空變亮的速度遠比變黑的速度慢。首先東方山頭漸漸變得灰白,好像有人準備把蓋在小鎮(zhèn)上方的那塊灰布一把掀掉,過了好一會兒就會發(fā)現(xiàn)灰布紋絲不動,只是不像原來那么暗了。阿塔勉強認為天亮了。湛藍的天空不復(fù)出現(xiàn),他費勁地想象著那種抽象的藍色,不情愿地起床穿衣。

        雪暫時不下了,但灰白天空似乎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雪。院子里的積雪已經(jīng)到了胯部,外面的雪更厚,已經(jīng)到了腰部。他和蘇木德走在雪地里,好像兩只旱獺在土地里打洞。走了一會兒他們不得不手握到一起并排走,以節(jié)省力氣。他們跋涉了很久才走到牧場。牧場的雪松軟許多,但也更有危險性:雪地下布滿了老鼠洞、小坑、石頭以及捕鼠器。

        “查拓伊,你還在睡覺嗎?”阿塔站在帳房外面大聲問。

        里面沒有任何聲音。他們走近才看到帳房門從外面鎖住了。阿塔拽開了鎖子,帳房里面多了一塊石板,細看才知道那是阿爸親自給查拓伊搭的床。上面的床鋪消失了。

        “查拓伊離開了?”蘇木德不確定地問。

        “聽說他的哥哥們都在草原深處,他可能去找他們了。我們?nèi)タ纯囱蛉喊?。”阿塔轉(zhuǎn)身向門外走,他發(fā)現(xiàn)門口堆滿了五顏六色的石頭,其中就有天空般抽象的藍色,但他的眼光只在上面停留了片刻就轉(zhuǎn)到了外面白茫茫的雪地上。帳房后面就是羊圈,石塊圍起來的矮墻已經(jīng)淹沒在雪地里,搭在墻角處用來放干草的小茅屋已經(jīng)垮了,屋頂危險地懸在空中。羊呢?阿塔看著羊圈里面厚厚的積雪,著急地想。蘇木德跳進羊圈,用手捧起雪,揚到身后。他快速重復(fù)的動作,近乎舞蹈般的瘋狂,讓阿塔想起自己挖井時的情景。很快蘇木德刨出了一只羊,只是凍得比石頭還硬。他們發(fā)現(xiàn)旁邊還有許多羊,呈安睡狀,睫毛上的冰瑩宛如出自手法細密的匠人之手。兩人一言不發(fā),翻耕土地般刨雪,把冰凍的羊扛到羊圈外面。扛到一半,發(fā)現(xiàn)雪下面有血跡和打斗的跡象,很快看到有些羊被咬得只剩下腦袋或尾巴。阿塔收攏那些石頭般隨處滾動的羊腦袋,堆成一座小塔。

        “七百三十一只,一只也不少?!卑⑺匝宰哉Z。

        天空的西邊部分明顯亮了很多,太陽就藏在薄薄的云層后面。他感覺被一股看不見的強光照射著,臉上有尖銳的灼熱感。

        “嗨,你快過來看,這兒還有兩只羊,活的?!碧K木德站在茅草屋旁邊高聲喊。

        阿塔跑過去,一大一小兩只羊藏在草料里,無辜驚恐的眼神朝向他們。阿塔注意到拴在羊脖子上的黑色繩子,臉上驚喜的神色蕩然消失。

        “這兩只羊是阿布的。那天我們從廣場背阿爸回家時,它們肯定自己走到這里?!彼f。

        “不!這是我們僅剩的兩只羊,阿布的那兩只早就凍死了。”蘇木德堅定地說。

        阿塔沉默了好半天,才說:“你先牽回家吧?!?/p>

        “你呢?”蘇木德問。

        “我再去帳房里面看看?!?/p>

        阿塔向帳房走著,世界在他眼前再一次飄動起來。這一次他沒有感到驚慌,只是迫切地想拿起筆畫點什么。他想畫那只穿花裙的老猴子,想畫井里深邃豐富的世界,想畫沒來得及看一眼的馬戲團,想畫阿真,想畫會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的馬和羊群,想畫湛藍的天空——他的眼睛感到被一股強烈的光刺痛,天空果然裂開了一道縫,大束大束的陽光迫不及待地擠出來。光線后面就是模糊的藍色,虛幻,輕盈,比他想象中的那種藍色更加抽象,更加不可描述。但他還是很想畫出來。他已經(jīng)來到帳房里,拿起那堆彩色石頭后面的畫筆,在光滑空白的石板上畫起來。

        下編

        蘇木德的胡子像牧場上的草齊刷刷長上來,胳膊和腿變得強壯無比,身體像一臺快速運轉(zhuǎn)的小型機械,充滿了力量。他很想干點什么,比如騎馬打獵,盡管打獵已經(jīng)從上個月1 日起被列為本鎮(zhèn)禁止事項之一;比如喝酒,像酒狂一樣酒不離口從沒有清醒的時刻;再比如阿布,他不太情愿地想到自那場大雪后從鎮(zhèn)上消失的鐵匠,像他那樣揮大錘也成為此刻他想做的事情之一。他坐在石頭上,被暴烈的陽光烤著,幾乎快要點著了。他覺得被點著也很好,那種感覺肯定像一陣旋風(fēng),迅疾,痛快。但是他的身體一直處于那種即將被點著的狀態(tài)。阿塔趴在一塊大石頭上畫畫,專注得像另一塊石頭。他的樣子比查拓伊還要投入,但他畫的畫遠不及查拓伊的好看,查拓伊畫什么都像真的,阿塔的畫遠看像十幾種顏料胡亂涂抹,近看才看得出幾條毫無規(guī)則的線條間突然冒出鳥的腦袋或羊的爪子。阿塔說那是他眼里的世界??墒窃谔K木德眼里,世界只有一種顏色,灰色的天空和草原,一望無際的死寂。

        黑子領(lǐng)著挖蟲草的隊伍再一次經(jīng)過鎮(zhèn)上的時候,蘇木德決定跟上他。他的隊伍已經(jīng)從原來的十幾個人壯大成幾百號人。銅普鎮(zhèn)下大雪的那一年他在達縱湖旁悄然失蹤,第二年只有三個人愿意跟著他再來干挖蟲草的老本行,其他人都帶著斧頭去城市“站大腳”。他們幾個人挖著又大又飽滿的蟲草回到家鄉(xiāng),那些去城市的人也扛著失落的斧頭回來。城市里樓房修得越來越高,他們能干的活卻越來越少。黑子還是愿意帶他們挖蟲草,但是收了他們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草皮費。

        黑子比幾年前瘦了很多,也更黑了,笑起來的時候兩片嘴唇像干裂的樹皮卷起來,讓蘇木德想起幾年前在鎮(zhèn)上看見的那只猴子。那時查拓伊還不那么癡迷畫畫,勉強算得上一個合格的牧人??吹礁杉Z完了,他叫蘇木德回家去拿。蘇木德一個人在鎮(zhèn)上走著,迎面撞到陌生男人和被他牽著的一只黑乎乎的猴子,他沒想到猴子會那么丑,一點都不像在書里見過的。他本能地躲到一邊,讓他們快點走過去,可是他們走得那么慢。鎮(zhèn)上的小孩子開始夢見五顏六色的小猴子的時候,他一閉眼睛,眼簾上還留著那團可怕的陰影。

        “跟我一起挖蟲草可以,但是你得跟其他人一樣交兩千元草皮費?!焙谧又钢杆砗髴醒笱蟮靥稍诓莸厣系娜巳骸?/p>

        “草皮費?”

        “這么多人到山里亂挖,可不破壞了山上的植被?收點錢要按時維護?!?/p>

        “維護?”

        “當(dāng)然!”

        “這幾年我也沒見你維護過??!”

        “哈哈,這樣吧,看你是銅普鎮(zhèn)上的人,我就收你一半草皮費。行的話現(xiàn)在回家準備準備,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fā)了。不行的話,趕緊給我滾遠點?!?/p>

        “你一個托瓦人,倒替我們的莫托山收草皮費了!我告訴你,我要把你收錢的事告訴全鎮(zhèn)的人!你們休想從我們這里挖走一根蟲草!”

        “哈哈哈,小孩子,我在你這么大的時候就來你們鎮(zhèn)挖了,”黑子動作夸張地用手比比胯部,“從那時候起,草皮費有我一分,就有你們鎮(zhèn)上一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你還需要告訴誰呢?”

        “我不知道?!碧K木德說,“就算是這樣,我也沒錢交草皮費?!?/p>

        “這不是什么大事,他們也沒錢交,交一百只蟲草就可以了?!焙谧又钢干砗蟮哪切┤?。

        “一百只?這么多?”

        “這多什么?眼力好的人一天就挖一百只了,眼力不太好的五六天也就挖夠了。以后挖的就是自己的。”

        “那我回家考慮考慮吧?!?/p>

        “沒什么好考慮的,你要想掙錢,明早就跟我一起走吧?!?/p>

        蘇木德要考慮的是那些辛辛苦苦喂大的羊,他一點也不放心把它們交給阿塔。他畫起畫來可以三天不吃飯。他三天不吃飯可以,羊可以嗎?要不把羊交給薩仁喂養(yǎng),她養(yǎng)雞是一把好手,養(yǎng)羊應(yīng)該也差不離,而且羊被阿真吃了,他一點都不覺得可惜。他胡亂地想著,撞得房間里面的東西叮當(dāng)作響。

        “你怎么了?”阿塔剛把羊趕到院子里,聽到房間里不正常的聲響。

        “沒什么?!碧K木德說。他打開了房間里的燈,自從兩年前安裝了燈以后,房子變得又矮又舊。他在開燈的那一剎那總擔(dān)心猛然亮起的熾白燈光把房間撐破。一年前的某個清晨,小鎮(zhèn)上每一個人夢里都多了重型機械挖掘土地的聲音,一群長得和那個拉著猴子來小鎮(zhèn)的陌生男人很像的人熟練地操作著一些形狀奇怪的工具,很快把半截水泥柱子埋在底下,把三根粗壯的鋼絲線搭在上面。他們說那就是“電”,不能碰。為了起到警示作用,他們還別出心裁地在水泥桿子上畫了一個紅色感嘆號并圈起來,但還是有一些鳥兒大膽地在上面筑巢。

        “我想到莫托雪山挖蟲草。”蘇木德忍不住說。

        “好啊?!卑⑺┥涎蛉﹂T,心不在焉地說。

        “我以為你會反對我?!?/p>

        “我為什么要反對你?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不是在挖井嗎?人總是要挖些什么,要刨開地面才能看到世界的深處到底有什么?!?/p>

        “我以為你只會畫畫?!?/p>

        “你以為?你想當(dāng)然的東西太多了,更要親眼去看看。”

        蘇木德準備行李的時候,阿塔交給他一副弓箭,弓的中央被握得油光閃亮,箭頭看起來鋒利無比?!拔以诎值拇驳紫掳l(fā)現(xiàn)的,你帶著吧?!彼f。

        蘇木德接過弓箭,把箭搭在弓上,雙臂輕輕向外一拉。弓在他雙手間變成一個痛苦飽滿的圓,發(fā)出低沉嗚咽。他感到渾身熱起來,連日來即將要燃燒的那種感覺消失了,好像真的被點著了。那一刻,他突然明白:羊,這溫順的動物,已經(jīng)跟自己的命運無關(guān)。

        黑子的隊伍足足有三百人。這些人一齊趴在山上就是一片碩大的羊群。山上到處都是大坑,起先蘇木德還以為那是某些獸類撕搏后的痕跡,直到親眼看見一個人挖出幾根蟲草后其他不知哪里藏身的人一擁而上在周圍瘋狂挖掘的場景后,他才明白人的力量完全可以和動物匹敵。他們穿著厚厚的棉衣,在膝蓋和胳膊肘上綁著已經(jīng)被磨圓了棱角的硬木板,趴在地上時眼睛距離地面不超過十厘米。據(jù)說他們可以保持這種姿勢在山里爬行十個小時,有人甚至可以堅持十二個小時。他們身底下幾乎是一座冰山,趴下去不一會兒衣服就濕了,人像裹在潮濕泥土里的蚯蚓,只能艱難地蠕動。

        第一天結(jié)束了,蘇木德只收獲了一根蟲草,那是他站在一個大坑邊上準備撒尿時偶然看見的。他小心翼翼地挖出來,輕輕搓掉它身上的泥土,反復(fù)撫摩嬰孩般安睡的褐色蟲體和頭頂上微微透著紅色的嫩芽,認真地用布塊包住,裝到上衣口袋里。晚上回帳房的時候,大家臉上都帶著失望的神色,他們同樣收獲寥寥,有些人甚至一無所得。他們悲傷地計算:一天挖一根蟲草,那得要一百天才可以交夠草皮費。蘇木德蜷縮在帳房角落里入睡,風(fēng)吹得蓋在帳房上面的塑料嘩嘩響,像豹子用爪子使勁拍打著,他睡不著。到了半夜,他感覺身上最后一絲溫度都消失殆盡,向里面擠了擠,身邊的人同樣毫無溫度。他聽到那個人粗重的呼吸,比外面的風(fēng)聲還要大。

        “你怎么了?”他摸摸那個人發(fā)燙的臉頰,著急地問。

        那個人沒有說話,只是晃晃腦袋,表示自己很難受。他們兩個人驚動了帳房里其他熟睡的人,有個人哆嗦著從被窩里鉆出來,點燈過來看。

        “他高原反應(yīng)了?!蹦侨苏f。

        “那怎么辦呢?”蘇木德問。

        “我們看著他,你去找黑子,讓他準備一輛車,把他送下山。”

        蘇木德鉆出帳房,冷風(fēng)猛烈吹動,像一萬只憤怒的獅子在耳邊嘶叫。天空中沒有月亮,星星努力散發(fā)著光,大地深陷如天空的倒影,幾處燈火在風(fēng)中顫抖。黑子的帳篷燈火通明,還傳出硬物碰撞聲和一兩聲叫罵。

        “跟我來的時候每個人都說自己的身體很好,從半路開始就有人說躺下就躺下了,這不是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嗎?”黑子丟下手中的麻將,不情愿地起身往外走。

        “有些人就是說不好,在家里身體健壯如牛,一來這里就不行了?!鄙磉呌腥苏f。

        “你去準備一些開水,我去那邊讓他們準備車,一會兒開過來?!焙谧诱f。

        蘇木德回到帳房,那個人已經(jīng)被卷起來,像一只碩大的蟲子。他找到自己的熱水壺,在里面灌了一些熱水,又順手拿了一塊不知道誰的毛巾。準備好這些,皮卡車轟隆的聲音已經(jīng)在帳房外面響起,他連忙叫幾個人把那個人抱出去。司機是個年輕的小伙,雙腳搭在方向盤上心不在焉地抽煙,看到他們把人放好了,才摁滅了煙。

        “留下一個人跟著,其他人都回去睡覺。”他說。

        “我跟著去吧?!碧K木德說。

        車燈像一把滯鈍的剪刀在轟隆聲中緩慢地剪裁著黑夜。那個人躺在蘇木德身邊,臉已經(jīng)和夜色融為一體,胸膛堅硬脹起如一面鼓。蘇木德仔細分辨著夾在車聲中的呼吸,聽那一聲重,那一聲輕。他想起父親在他背上時呼吸的節(jié)奏,和此刻這個人的并無二致。他突然感到害怕,摸索著握住那個人的手,碰觸到手心里的一團溫?zé)?,總算讓他感到一些安慰。他俯身緊緊貼著那個人的身體,聽到一聲熟悉的狗叫聲才抬起頭看看周圍。小鎮(zhèn)近在咫尺,海拉文家的那間小藥房發(fā)出的微光格外注目。

        “你看醫(yī)生家就在那處有亮光的地方?!彼滩蛔≌酒饋硖嵝阉緳C。

        司機不發(fā)一言,甚至動也不動,他蹺著二郎腿,手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原來司機已經(jīng)睡著了,是皮卡車自己往前開!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倒吸一口涼氣,他趕緊跳到副駕駛上準備控制車子,卻發(fā)現(xiàn)司機的手像長在方向盤上,怎么取都取不下來。皮卡車緩慢而危險地駛到海拉文醫(yī)生家門口,司機像木偶般提起手掛了一下?lián)?,讓車停下來?/p>

        “到了?!彼f完像一只麻袋搭在車座上,繼續(xù)睡覺。

        蘇木德把那個人背進小藥房里,敲了敲柜臺,海拉文很快從白色簾子后面走出來。他穿戴整齊,像是專門等他們到來。

        “蘇木德,你背著誰?”他問。

        “我不清楚他的名字,他在莫托雪山上有高原反應(yīng),你看看。”

        “那不用看了,你把他放在那張床上使勁按按胸部?!焙@恼f完又走進簾子后面,出來時手里多了一碗紅色的湯藥。“讓他喝掉,然后你也在他身邊睡覺吧,能不能緩過來就看他的造化了?!彼f。

        “沒有其他辦法嗎?”

        “沒有,這是我從莫托雪山上采的紅景天等十幾種藥材熬煮成的,對許多人都有效果?!?/p>

        蘇木德給那個人喂了藥,又不放心地在他的胸前按一按。他的胸部柔和了許多,像無數(shù)只魚兒擠擠挨挨在皮膚下游動。他又按了按,直困得頭都抬不起,就在旁邊睡著了。阿塔和羊群一齊擠進他的夢境,羊肥壯潔白,像一團團白云掉在地上,阿塔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散漫,握著畫筆在羊群間畫畫,不一會兒那些羊就被他涂抹成五顏六色。他仍然胡亂涂抹著,把羊群涂抹掉了,羊群腳下的草原和頭頂?shù)乃{天也隨之消失了,只有不規(guī)則的線條和色塊不停轉(zhuǎn)動。阿塔還在不知疲倦地揮動著畫筆,線條和色塊越來越密集,他畫得也越來越快,沒有任何構(gòu)思和筆法,面部表情越來越猙獰,仿佛正和一只猛獸較量。一只毛發(fā)比白熾燈光還要刺目的雪豹果真穿破那些線條闖進來,蘇木德心里一驚,趕緊找弓箭,想起弓箭留在莫托雪山上的那一刻,雪豹張開血盆大口把他吞進一片黑暗中。

        “你怎么在這里睡覺?”有人拍拍他的臉頰。

        他睜開眼睛,阿真沖破那片黑暗,撞到他的視線里。她的臉上滿是驚訝。

        “我昨晚送一個人來這兒看病。你放假了嗎?”他記得阿真在州上讀書。

        “我不讀書了。你送了誰來看???是你自己吧?”

        他顧不上阿真的嘲諷和空空的周圍,連忙追問:“你怎么不讀書了呢?”

        “沒什么意思,讀那些書只會讓人越來越笨,還不如跟著阿塔哥哥放羊呢?!?/p>

        “你喜歡放羊?”

        “不是,我喜歡騎在馬背上的感覺?!?/p>

        “現(xiàn)在我家里一匹馬都沒有,不過等我挖蟲草掙了錢,就給你買一匹最聽話的馬。”

        “我不喜歡聽話的馬,我要跑得特別快的馬。”

        “你想要什么樣的就買什么樣的。”

        “你剛才說什么?你去挖蟲草了?”

        “是的。”

        “你不知道那是最無恥的托瓦人干的活嗎?他們已經(jīng)把莫托雪山像老鼠打洞那樣翻遍了,從山上流下的水臟透了,你不確定打水時會碰到什么東西,前天我碰到了一條內(nèi)褲,昨天我阿媽碰到了一只鞋墊?,F(xiàn)在我們都害怕沒過幾天整個雪山都被他們鏟平了?!?/p>

        “怎么會呢?”

        “怎么不會呢?你自己出去看看吧!”

        阿真把蘇木德推出藥房,“啪”的一聲關(guān)上門,他險些被推倒在地上。

        “小伙子,昨天晚上是你送我來這里救命的嗎?”身后有人突然說話,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正是昨天夜里送來的那個人。他在藥房前席地而坐,臉色仍帶著紫青,但是比昨晚好多了。

        “是我和黑子叫來的一個年輕人送你來的,他開車?!?/p>

        “我隱約感覺到昨天晚上有一只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了,是你的手吧?”

        “是我的,那時你的手心里有一團熱氣,一直到藥房這里還沒有消散。”

        “小伙子,就是你那只冰冷的手把我拉回了這個活生生的世界,那時候我身邊有四個小鬼一直纏著我,說我的陽壽到了,要帶我走。我真想趕走那些煩人的東西,可是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你一握住我的手,我的身體突然就有了力氣,那些小鬼一看,自己嚇跑了。是你救了我,小伙子?!?/p>

        “不是我,是黑子,還有海拉文醫(yī)生一起救了你?!?/p>

        “你別提黑子了,他一點都不想救我,一條命對他來說還比不上一根蟲草值錢。”

        “可是昨晚派車拉你到這里的就是他。”

        “他只是把我扔在這里,不然現(xiàn)在怎么不見他們的蹤影?從去年開始他的皮卡車就會連夜開下來,起先只有一輛,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四五輛了,你知道他們開車在干什么嗎?”

        “干什么?”

        “裝鹽。”

        蘇木德一聽到“鹽”,肩膀仿佛受了一記重拳,久久不知道說什么。他想到在鎮(zhèn)口阿塔挖出來的井邊的那場紛爭。你想把銅普鎮(zhèn)埋在地底下嗎?阿爸扶著鐵锨大聲地問黑子。他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既沒有說想也沒有說不想,只是在眾人填井的時刻悄悄離開了。可是現(xiàn)在他背著全鎮(zhèn)的人又開始挖鹽了。

        “你知道他們在哪里挖鹽嗎?”

        “不知道,大概在達縱湖和銅普鎮(zhèn)之間的某個地方?!?/p>

        “你可以帶我去找找嗎?”

        “你沿著車轍自己去找吧,我現(xiàn)在只剩下回家的力氣了。”

        他說完靠在身后的土墻上,向前伸了伸雙腿,讓身體充分暴露在晨光中。

        皮卡車駛過的地方把野草緊緊壓在地上,從藥房延伸到草原深處。蘇木德知道那不是通往莫托雪山的路,毫不遲疑地向前走去。太陽從清晨的薄霧中掙脫出來,徹底地照耀著他。越往前他腳底下的車轍越模糊,那些草原深處被無數(shù)牛羊啃食過的野草煥發(fā)著更強硬的生命力。他在野草間迅疾而急切地穿梭,雙腿充滿了力量,猶如一匹失群狂奔的馬。車轍消失了,他依靠野草傾斜的姿勢找準方向繼續(xù)前行。身后的小鎮(zhèn)輪廓已經(jīng)模糊,只能隱約看見他阿爸修的那棟小樓在煙霧間搖搖欲墜。自從阿爸離世后,他們誰也沒有上過二樓,也沒有維修過。突然他在心里萌生了一個想法——修建一棟能看見整片草原的樓房。他在腦海中構(gòu)思那座房子:顏色要那種旭日般明亮的大紅色,底座要砌滿半透明的大理石,拱形大門,一進門便是寬敞透亮的大廳,最重要的是一定要高,高得一伸手就可觸及翱翔的雄鷹。在想象中,他的情緒變得高亢起來,那座大樓也在想象中高入天際,他感覺自己就是那只在高樓旁飛翔的雄鷹,目不轉(zhuǎn)睛地領(lǐng)略著它的壯觀。

        太陽轉(zhuǎn)到頭頂?shù)臅r候,他已經(jīng)走到草原的最深處,草原已不能給他任何前行者的消息,四周一片空寂,唯有莫托雪山在天際搖曳著光芒。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饑餓和疲倦像兩只野狼同時撲向他。周圍安靜極了,只有荒草間小動物窸窸窣窣爬動的聲音,那些聲音遠去后,他聽到一兩聲鐵器敲打石頭的聲音。他俯身把耳朵貼在地上,那些聲音變得厚重起來,像一只只馬蹄猛烈落地。他循著方向往前走,一塊藍色的石頭在他視野間越變越大,直到變成一座帳篷,他急切地向前跑去——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儼然是一座小型工廠,藍色帳篷只是其中最小的一部分,僅用來裝貨物。它旁邊停著好幾輛黃色的挖掘機,像一只只威猛的老虎趴在地上。草原被挖出了一塊巨大的傷疤,里面的泥土、巖石、鹽粒都逐一暴露出來。許多人站在傷疤間,匆忙而有序地操縱著手中的工具。他向前走了幾步,眼前冒出幾道突兀銳利的白光。那就是鹽!它們鋪在整齊平展的水泥地上,放肆地吸取陽光,又放肆地把陽光吐納出來。他從沒有見過如此潔白、如此純粹的鹽,他抓起一把捧在手掌里,一陣滾燙從手部迅速傳到全身。他再一次感到全身一團奇怪的熱點著了。

        “你在這里干什么?”有人大聲問。

        他抬頭發(fā)現(xiàn)站在前面的是黑子,他昨天不是在山里嗎?怎么今天又出現(xiàn)在這里?他不安地想。

        黑子認出了他,咧開嘴笑著說:“除了你,沒有人能找到這里?!?/p>

        “但我找到這里也沒費多少力氣?!碧K木德說。

        “是的,我就是想讓你們毫不費力地找到這里,想讓你們銅普鎮(zhèn)的人加入我的工廠中來,掙大把的錢,可是沒有一個人靠近這里,有人放羊看到這里就掉頭跑回去了。你們啊,除了放羊?qū)e的事情毫無興趣。”

        他想告訴黑子,銅普人不僅只喜歡干放羊這一件事,還會干許多事。會在青草開始發(fā)芽的時節(jié),開辟土地種植馬鈴薯和青稞;會在溫暖的春夜圍篝火而坐,唱歌跳舞吃烤肉;會在干燥的秋天舉行跑馬比賽——那是每一個男孩都期待展示風(fēng)姿的節(jié)日;在沒有禁獵前,打獵是人們最熱衷的事情,有人即使成不了最勇猛的獵手,也可以在騎馬轉(zhuǎn)山時感到快樂??墒撬械倪@一切,在那場雪后戛然而止了。銅普鎮(zhèn)上的老人們一天天變老,孩子們一天天長大,像一棵棵植物應(yīng)承著時間變化,而對周圍的一切充滿漠視,仿佛整日飄浮在一片黑暗里。他看見黑子充滿嘲諷的臉,并沒有說什么話。

        “加入我們吧!”黑子的神情突然變得懇切,“跟著我,你不會吃虧的,我會給你工廠的鑰匙,讓你管這幾百號人,所有的收益我們都平分?!?/p>

        “為什么?你放心我嗎?”他內(nèi)心的懷疑被浮動的喜悅所占領(lǐng)。

        “當(dāng)然。我放心你們每一個銅普人,尤其是你,你勇敢果斷,善于思考,我早就看中你了。你來工廠就只有一個任務(wù),就是坐在上面的房子里看別人干活。”黑子指指藍色帳篷旁正在搭建的地基模型,“將來,這是我們工廠的辦公樓,計劃有十層高,是這片草原上最高的建筑,當(dāng)然這只是暫時的,未來這里一定會非常繁華,還有許多更高的樓會很快修建起來?!?/p>

        “這座樓是什么顏色?”蘇木德激動地問。

        “紅色,在綠色的草原上只有紅色最顯眼?!?/p>

        “和我想的完全一樣?!?/p>

        “所以,你同意來我們工廠嗎?”

        “同意。我想修建草原上的第二棟樓,也是紅色的?!?/p>

        “好,那么現(xiàn)在我希望去銅普鎮(zhèn)告訴人們這里的情況,讓他們明白黑子已經(jīng)不是那個只會趴在山里挖蟲草的人,他掌握了最先進的科技,開了草原上最大的工廠,要把地底下埋藏了幾百年的好東西挖出來,要讓他們相信跟著黑子會過上富足快樂的生活。”

        “為什么要把這些告訴他們?就像你說的,他們不是早就知道你開工廠的事嗎?”

        “他們知道,可是他們并不了解。他們以為我在破壞草原!我要他們來到工廠里面,看看機器是怎么運轉(zhuǎn)的,看看大把大把的錢是怎么流到工廠的,要讓他們知道達縱湖不是死亡之湖,而是聚寶盆。實話對你說,這里的鹽比起達縱湖的,那簡直就是九牛一毛?!?/p>

        “我想我已經(jīng)知道該怎么做了?!?/p>

        “你很聰明,將來一定會是我最有力的臂膀。”

        黑子笑了,看得出他的笑容很真誠,但這讓他看起來更像那只母猴子。

        幾天后銅普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兩個陌生女人,她們逢人就發(fā)高價購羊的宣傳單。宣傳單上畫滿了色彩鮮艷形狀墩圓表情豐富的小羊,很吸引人。當(dāng)然更吸引人的是那上面的輕快幽默的文字:

        高價收購羊啦!

        一只一千元,十只一萬元。

        一百只十萬元,外加兩萬元補貼……

        還在猶豫什么呢?快牽著你的羊到阿布鐵匠鋪換錢吧!

        人們看到地點是阿布鐵匠鋪,心里都暗暗驚訝,難道是阿布從外面賺錢回來了嗎?但是誰也沒有看見他回來啊。好奇心驅(qū)使人們跑到阿布的鐵匠鋪前,他們發(fā)現(xiàn)那座快要被野草埋住的小茅屋突然煥發(fā)出不同于小鎮(zhèn)的奇異鮮活的氣息:門前的野草地被藍白地磚鋪成平整的小高臺;細泥抹平的墻面涂成了紅色,木框涂成了黃色;木門和木窗被拆除,裝了玻璃的門和窗。里面的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兩個穿黑色緊身禮服的人趴在一張桌子前無所事事地翻動筆記本,偶爾提筆寫點什么或簡單交流幾句,他們身后的墻壁已經(jīng)涂成了金黃色,包括那把擺了很久的獵槍——此刻,它看起來像隨意涂抹在墻上。有人注意到其中看起來年長一些的那個人就是阿布。但人們想了解宣傳單上的內(nèi)容,甚于想了解阿布的行蹤。他們一擁而進,把那間小房子擠得透不過氣來。

        “你們沒有看錯,也沒有聽錯,”阿布站起來說話,“一百只羊就是值十二萬元。但是第一年我們只能給你一萬元,第二年再給你一萬元……”

        “那十二年的時間,這些錢才會全部到我們手里嗎?”有人打斷他的話。

        “原則上是這樣的,但是你有急需的話,我們可以按照你的需要提前支付?!彼托慕忉?。

        “那為什么不能一次性支付呢?”有人問。

        “我們的公司才剛剛成立,暫時手里沒有那么多資金。”

        “公司?是不是和黑子的工廠一樣?”

        “黑子?我們不認識他。我們的公司是一家國際知名的羊肉加工公司,原材料只有羊,但是產(chǎn)品非常多元。這幾年來我們一直在尋找肉質(zhì)鮮美的羊肉,幾天前來到你們這里,才知道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你們這兒更好吃的羊肉了。如果你們愿意把你們的羊賣給我們,全世界的人就都可以嘗到這個美味了?!?/p>

        “這是真的嗎?你們總該有加工羊肉的地方吧?在哪里?”

        “在這里?!彼f著,指指身后地圖上一個畫有紅色小圓圈的地方。

        “這個地圖上面可以找到我們銅普鎮(zhèn)嗎?”有人驚奇地問。

        阿布看看地圖,搖搖頭說:“銅普鎮(zhèn)太小了,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個這樣的小鎮(zhèn),根本沒辦法標出來。不過等你們的羊肉銷往世界各處,每個人都知道了你們小鎮(zhèn),沒準就標出來了?!?/p>

        人們想象著這份抽象的榮耀,感覺他們的羊已經(jīng)變成了新鮮的羊肉,冒著熱氣遞到了世界上各個角落的人的嘴邊。但是過往被托瓦人蒙騙的經(jīng)歷,讓他們及時恢復(fù)了理智。

        “我們愿意把羊賣給你們,但是不做欠賬的買賣。”有人說。

        “對!對!”其他人也呼應(yīng)著。

        “但是我們的資金一時周轉(zhuǎn)不開,你們可以選一部分成年公羊和老羊賣給我們,留下母羊和小羊繼續(xù)喂養(yǎng),也無損你們的羊群。”他說。

        這時候人們看到蘇木德趕著一群羊來了。那些羊毛發(fā)灰暗如剛在泥土中打過滾兒,仿佛已經(jīng)洞悉了即將被宰殺的命運,走得緩慢而謹慎。人們看著他那群顫巍巍的羊,從房間里出來站在一旁。他拿著鞭子擠到羊群前面,走進那個小房間。

        “聽說你們這里高價收羊?”蘇木德問。

        “是的,你帶了這么多羊過來?”阿布看看羊群,高興地說。

        “是啊,我怕你們看不上,特地選了羊群里最好的羊趕到你們這里。”

        “一共有多少只?”

        “一百零三只。”

        阿布拿出許多材料,讓蘇木德查看、簽字,身邊的年輕人拿出計算機算了算說:“這些羊一共值十二萬三千元,但是你是第一個來賣羊的,獎勵五千元。所以你應(yīng)得十二萬八千元。按照規(guī)定你現(xiàn)在可得一萬元,剩下的一年給你一萬元,直到付完?!?/p>

        “什么?一年付一萬元,那不得付十二年?要是我活到五十歲就死了,你們豈不是賺了便宜?我這些羊可是一只不少地給你趕過來了,你們付錢怎么一點都不利索?”蘇木德急了。

        “你不要著急,一年付一萬也是我們的無奈之舉,我們也想把所有的錢都付給你,可是有些錢要用在產(chǎn)品加工和推廣上,所以才能用這種方式給你。不過你放心,只要你有什么急需的事情,盡管告訴我們,我們會在第一時間給你所需的金額。”

        “那也行,明年我準備蓋房子了,到時候我怎么找你們?”他不情愿地說。

        “我們的辦公地點一直設(shè)在這里,要是不出差我們會一直在這里,隨時恭候你們?!彼f話間從抽屜里面取出一沓整齊嶄新的錢,交到蘇木德手里,“這是一萬元錢,你最好當(dāng)著我們的面數(shù)清楚。”

        蘇木德果真數(shù)起來,他的動作很笨拙,總是數(shù)錯又重新開始,表情認真又固執(zhí)。那些從房間里出去的人,圍在門口和窗戶屏住呼吸看著他的手指如生銹的機器撥動著錢,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替他數(shù)??偹銛?shù)完了,他確信錢沒問題后裝在自己的貼身衣兜里,理平整衣角后走出房間。門前的羊有的在拽草尖上的嫩芽吃,有的目光渙散地臥在草叢里,有的頭朝外站著準備回到原來的牧場……他幾乎把每一只羊都看了一遍才下定決心向前走。人們看著蘇木德的背影漸漸遠去,都在暗中擔(dān)心這個涉世不深的年輕人受到出其不意的哄騙。

        蘇木德開始著手修建新房子。阿塔曾經(jīng)挖的那口井里的土隨著雨水沖刷而下陷,周圍土方連續(xù)崩塌,變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洞。蘇木德運來沙土,認真掩埋了那個洞,等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舉措時,他已經(jīng)在上面打好了一片比鎮(zhèn)中心的方形廣場還要大的地基。人們永遠不知道阿爾吉老爺?shù)膬鹤觽兿胍鍪裁词虑椋麄儾皇峭诙淳褪翘疃?,好像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F(xiàn)在蘇木德開始打地基了,他揚言要蓋一棟能看清楚整片草原的房子。人們覺得這和當(dāng)初阿塔準備打一口井毫無二致。他們沒有一個人跑來看,更不要說幫忙。直到夏天到來,雪山上那些挖蟲草的人群跑下來,他還是一個人孤零零走在那方地基上,把手中的石柱來回拉動,想把地基輾得更牢固一些。

        “蘇木德,你沒有再上山是最明智的選擇。”為首的一個紅臉膛男人說。

        “那不是我自己的選擇。那天我醒來時司機早就開著車子不知去向。直到現(xiàn)在我一想起因為睡著沒聽到車聲,就恨不得給自己來兩拳?!碧K木德說。

        “你沒必要這樣想,這幾天我們把整個莫托雪山挖遍了,所有衣服也都磨爛了。前天早晨吃完了從家里帶來的最后一口饃饃,到了晚上我實在太餓了,吃了好幾口泥土。說實話泥土不難吃,就是下咽的時候有些費勁,要不是昨天黑子上山收我們挖的蟲草,我真沒覺得吃泥土有什么不妥。可是他收光了我身上所有的蟲草,這還不夠付他的草皮費,還差九條呢。其他人也是,都欠著他,有人甚至欠他二十條。他輕描淡寫地說,你們繼續(xù)挖吧,整個莫托雪山都是你們的,大不了把雪山挖平??墒俏覀冋l都清楚,莫托雪山上再也沒有蟲草了。想到這個,我們再也不能像老鼠一樣在泥土里打滾了,黑子一走,我們就轉(zhuǎn)身收拾行李下山了?!?/p>

        “沒有人攔你們嗎?”

        “當(dāng)然有,可是他們幾個人正好喝醉了。再說了,他們幾個人也攔不住我們這些人。”

        蘇木德看到他身后的人群,個個臉龐黑乎乎的,身上穿著厚厚的爛棉襖,背上扛著巨型炸藥包般包扎整齊的行李。人群中間還有一兩個女人,她們頭上戴著看不出顏色的頭巾,臉龐比男人的干凈不了多少,神情間多了幾絲愁苦。

        “你們接下來準備去哪里?”蘇木德問。

        “應(yīng)該是回家,回家后再做打算吧?!奔t臉膛說。

        “你們有人愿意留下來幫我蓋房子嗎?我會給你們工錢的?!?/p>

        “我愿意,我以前就是做過土木活的。可是你得先讓我吃頓飽飯?!庇袀€高個子大聲說。

        有近一百人選擇留下來,他們會熟練操縱那些蘇木德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各種重型機器,輕而易舉地吊起一塊石頭,或者挖出一個大坑,甚至夜晚時也不肯休息,樹個高高的桿子掛上燈在底下勞作。

        整個小鎮(zhèn)充滿了機器的噪音。人們白天心神不寧,夜晚有的失眠有的墜入噩夢;羊群在經(jīng)久不息回蕩在大地上的一陣陣戰(zhàn)栗中失去方向;鳥類深藏于山洞石縫,天空蕩然一洗。終于有人想起多日前蘇木德賣羊的事情,他們終于明白蘇木德和多年前挖井的阿塔不一樣。是的,很不一樣。小鎮(zhèn)很快恢復(fù)了安靜,他們看到蘇木德幾乎變戲法一樣,修建起一棟高樓。即使站在自己家院子里,也能看到聳入天際的紅色大樓,樓頂?shù)牟A脑绲酵硎占{著不同方向的陽光,又絲毫不剩地灑向小鎮(zhèn),弄得鎮(zhèn)上的人暈頭轉(zhuǎn)向時常忘了即將要做的事。有人懷著好奇的心情,走進這座大樓,心情和當(dāng)初走進阿爾吉老爺修建的小樓時一樣充滿好奇,只不過那座小樓如今被荒草圍攻,形狀頹敗,像一只患病的老羊。他們一邊假裝冷靜地暗暗觀察,一邊向上攀爬,走到樓頂時卻再也無法控制情緒——他們看見了達縱湖,這片死亡之湖在莫托雪山的右腳下散發(fā)著銀白刺目的光芒,如一面巨大的鏡子。最讓他們驚訝的是,另一座看起來更加壯觀的紅色高樓聳立在那面鏡子的不遠處,高樓下面就是黑子的工廠,它比他們想象的要大得多,大有開向達縱湖之勢。他們不相信在短短的這段時間里鎮(zhèn)上發(fā)生了這么多變化,驚訝的情緒很快被深深的失落代替。他們沉默著收回目光,悄然下樓走回黯淡無光的家。

        一批批陌生人南遷的候鳥般涌入小鎮(zhèn)。他們的模樣既像多年前那個拉猴子的陌生人,也像善于利用小把戲騙人的托瓦人。他們臉部總是發(fā)生變化,說話時也要借助手部動作,每個人都準備著用自己的思想指導(dǎo)別人。第一批人從遠方迎來一條黑色巨型傳送帶,在草原深處的沼澤地里他們別出心裁地豎起比電線桿粗十倍的水泥柱子,將傳送帶架起來,震撼壯麗如一道空中虹橋。走上蘇木德的高樓,便可以看見那條傳送帶從達縱湖旁邊穿過,一直延伸到天際。起先傳送帶運轉(zhuǎn)緩慢,一只火柴盒大小的車子總是要運送很長時間。漸漸地傳送帶上車越來越多,傳送速度也越來越快,人們對它再也提不起任何興趣。第二批人在某個傍晚的暮色掩飾下悄然隱入小鎮(zhèn),他們一下車就奔向蘇木德的高樓,仿佛對這個地方的一切熟知于心。第二天,他們在一個微微駝背、穿黑色貼身西服、表情嚴肅的中年男人的指揮下開始在蘇木德的高樓旁修建另一座高樓。幾天后,人們懸起的一顆心掉回了肚子里——他們只修了三層高的樓房,沒有擋掉小鎮(zhèn)的全部陽光。有人傳言那是鎮(zhèn)長的辦公樓,樓修好后果真有一些人入住了,但是他們從不和鎮(zhèn)上的人們說話,而是總忙著寫什么東西,似乎和小鎮(zhèn)沒有多大的聯(lián)系。第三批人到來時,銅普鎮(zhèn)落了第一場雪,不管高樓還是野草都被大雪覆蓋,那些人像瘋子一樣在雪地里打滾,在路邊堆起和人等高的雪人,喧鬧聲一直到夜幕遮蓋那場大雪。之后來的人,再也沒有引起鎮(zhèn)上的任何人的注意。鎮(zhèn)上很快出現(xiàn)了許多從未有過的事物:飯店、酒店、超市、游樂場、KTV 等,而羊卻成了最多余的東西,它們驚慌地在粗壯石柱間穿梭,不是陷在沼澤里,就是走上傳送帶被汽車碰撞。人們時常在夜色中尋找未歸的羊,多次失望而返。他們憂心地發(fā)現(xiàn),草原被外來物分割成了碎塊,宛如一座巨型迷宮,稍有不慎人就會迷路,更不要說羊了。他們決定賣羊,再次翻出那張高價購羊宣傳單,紙頁已經(jīng)泛黃起皺,但內(nèi)容再一次讓他們激動——十幾萬,可以像蘇木德一樣修建高樓,也可以開一個飯店、一個酒店。他們懷著激動的心情,把所有的羊趕到阿布的鐵匠鋪里,阿布和那個年輕人還像原來一樣熱情,可是只肯給一萬元。這是原則,他們知道。他們同樣知道,剩下的錢可以隨時申請,所以還是把羊群放心地交給了他。回來的路上,沒有了羊群的道路無比寬闊,口袋有了厚厚的一沓錢,總有種下墜感。他們走著走著,腳步越來越輕,輕得快要在天地間飄起來。他們果真飄起來了,既不想修樓,也不想開店,只想喝一頓酒。于是走進新開的酒館。那里早已人滿為患,他們要了度數(shù)最高、價格最貴的青稞酒,加入了群體性的痛飲。

        只有阿塔還守著他的羊群——要不是他準備結(jié)婚的消息在小鎮(zhèn)上傳播,人們甚至都忘了他和他的羊群的存在。人們改變了生活習(xí)慣、衣服樣式、說話方式,融入外來者的行列,成為黑子的鹽廠工人或者殷勤的酒店服務(wù)員,直到深夜下班在昏暗的小鎮(zhèn)舊街上相撞時,兩個銅普人才可以短暫地相認,對暗號般用毫不矯飾的熟悉語言匆忙打聲招呼。小鎮(zhèn)的時光在鹽廠數(shù)不清的齒輪間飛速轉(zhuǎn)動,他們忙著應(yīng)接變化,誰也不會去注意還保持原樣的微小事物。阿塔把大部分精力花在畫畫上,他的作畫水平并沒有太多進步,但是對畫畫的癡迷有增無減。他一直俯身作畫,根本沒有抬過頭看看天空多了什么。因此他保持著鎮(zhèn)上人人費解的作息習(xí)慣——日出而起放羊,日落而歸圈養(yǎng)休息——這對于每個天不亮就出門趕著去工廠打卡的人來說,無疑是懶惰的。他身上的衣服,讓看見他的每個人都認為那是阿爾吉老爺穿過的:灰色衣袍洗得發(fā)白,腰間總纏著一條厚重的紅色帶子。他們無法想象這樣的一個人,會和怎樣的一個女人結(jié)婚。

        同樣無法想象的,還有蘇木德。他是鎮(zhèn)上最忙碌的人,經(jīng)常拿著一些表格出入鎮(zhèn)長辦公室,既為自己的酒店做安排,還為黑子的鹽廠出謀劃策。他一聽到阿塔結(jié)婚的消息就往家里走,小鎮(zhèn)早已不同以往,但是他能憑借直覺辨別方向,沒過一會兒就走到自己家門前。里面很安靜,全無喜慶的氣氛,他快走進房間時,屋里突然傳出一串女人輕快的笑聲,他突然心里一緊,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外。那是阿真的聲音。難道阿塔要和她結(jié)婚嗎?他不安地想。

        “該輪到阿真了,阿真你說一個愿望,我?guī)湍銓崿F(xiàn)?!卑⑺f。

        “給我畫張畫吧,我要最丑的?!卑⒄嬲f。

        “阿真,你不知道阿塔畫的每一張畫都很丑嗎?”蘇木德聽出這是另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不,阿真從不說實話,她說要最丑的意思就是她要最好看的?!卑⑺f。

        “這次我沒有說謊,我真要最丑的,要是別人見了那張畫,我就告訴他這是銅普鎮(zhèn)上最爛的一個畫家畫的,哈哈哈。”阿真笑著說。

        蘇木德抬腿走進去,他們?nèi)齻€人停止說笑,一齊轉(zhuǎn)頭看他。

        “聽說哥哥要結(jié)婚了,我過來看看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彼Ь降卣f。

        “都準備好了,沒什么事情。進來坐會兒吧,和我們一起聊聊天,我們剛才還在談?wù)撃隳亍!卑⑺f。

        “談?wù)撐沂裁茨??”蘇木德眼里閃爍著不易察覺的光芒。

        “沒什么,就是在說你以前用賣了羊的錢蓋了一棟樓房,可是別人賣了羊,只收到第一筆錢后,阿布他們就不見蹤影。我想你是不是和他們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阿塔哥哥說你不可能做這種事情。我想你應(yīng)該也不會做這種事情,就是有點想不通而已?!卑⒄婧敛豢蜌獾卣f。

        “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回事,當(dāng)時我和阿塔商量著賣一部分羊,只是為了修繕這座阿爸蓋的房子,發(fā)現(xiàn)賣的錢很多,就索性修了一棟樓房?!?/p>

        “事實上,你根本沒有修這座房子?!卑⒄嫫届o地說。

        “阿真,你不要亂說話?!迸赃叺呐税窗⒄娴募绨颉LK木德這時候才認出來她是牧人索木來的女兒阿央。

        “你們大家就是這樣討論我的吧?”蘇木德坐下來,抓起一只放在桌上的馬鈴薯往嘴里塞。馬鈴薯已經(jīng)冰冷,但他還是把整個吞咽了下去。

        “沒有,蘇木德你不要亂想?!卑⑺f著和那個女人對視一下,仿佛交換著彼此的陰謀詭計。阿塔的眼里滿是蘇木德從未見過的柔光,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和阿塔準備結(jié)婚的是阿央,而不是阿真。他焦躁不安的情緒瞬間平復(fù)下來,轉(zhuǎn)頭看了眼阿真,此時她憤憤不平的神情里,多了稚嫩和任性。

        “我真的不清楚阿布他們到底去了哪里,他們以前也離開幾天,但很快就回來了。我想這次也會回來吧?!彼f。

        “他們離開三個月了,以前從沒有離開這么久?!卑⒄嬲f。

        “我沒有注意到,我太忙了?!?/p>

        “是的,你是大忙人,連阿塔哥哥結(jié)婚的事情是最后一個知道?!?/p>

        阿塔和阿央聽她這樣說都笑了,反而弄得阿真不好意思起來,她站起來說:“我得回家了,自從蘇木德的高樓修起來后,我要是八點以后才回家,準會被阿媽大罵一頓?!?/p>

        “那我送你回去吧?!碧K木德說。

        “用你新買的車嗎?我怕我受不了那刺鼻的臭塑料味?!彼f。

        “我沒有開車,走著送你?!?/p>

        “那也行?!卑⒄婷銖娡狻?/p>

        夜色已經(jīng)變得濃烈,風(fēng)打在人的臉上,很硬,夾雜著秋天的訊息。遠處燈火通明,高樓在風(fēng)中晃動如幻境,依稀可見人影在窗前走動,一扇扇窗戶像蘇木德記憶中的那場馬戲團無限的鏡像衍生。

        阿真突然停下來,對他說:“這是我第一次來你們小鎮(zhèn)表演魔術(shù)的地方。”

        他認真打量四野,從幾塊堆在墻角的殘損古舊的方形灰磚里模糊判別腳下的位置,對四周景象卻全無印象。

        “你的魔術(shù)表演得很好,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你躲到盒子里面一會兒就不見了,那時候我以為你真的會變身術(shù)。”他說。

        “事實上,我也只會這一個魔術(shù),就是打開機關(guān)藏到舞臺底下。每次我都會在舞臺下面藏很久,那下面又冷又黑。只有最后一次,我爸爸提前給我放了他的棉衣和鞋,我睡著了。第二天,是阿塔哥哥看見了我,他打算帶著我去找爸爸。其實我一睜開眼睛就知道我爸爸不可能再找到了。”

        “阿真,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未來才是我們要追求的,明天太陽一出來,一切都又是新模樣。你為什么總是和自己過不去呢?不要再想這些了?!碧K木德笨拙地安慰她。

        “不過在銅普鎮(zhèn)的這幾年我過得也挺開心的,我阿媽和阿爸特別疼我,想要的東西,從不用我說出來,他們就會擺到我面前。阿塔哥哥一直把我當(dāng)成親妹妹,一有什么好東西就拿到我面前。我很知足,這叫什么來著?對,叫因禍得福,是這個意思吧?”阿真說著,臉上的愁云淡去,恢復(fù)了沒心沒肺的樣子。

        “以后我們還會更好的,你知道嗎?我在我的樓房最高層,為你留了一個最明亮寬敞的房間,你站在窗前,就像一位女王,可以看到這片草原的任何地方?!碧K木德認真地說。

        “女王?”阿真驚恐地反問,“我為什么要變成女王呢?我只想做一個牧羊女而已。”

        “那也好辦,我現(xiàn)在可以為你買下最大的羊群?!?/p>

        “可是,這里再也沒有一片能讓我無憂無慮放牧的草原了。”

        “怎么會沒有呢?阿塔不還在放羊嗎?”

        “我總覺得,阿塔哥哥總有一天也會賣掉他的羊群,推翻他的舊房子。說實話,我真的很怕這一天到來?!?/p>

        “不會的,阿塔這個人有一種能屏蔽外界的超能力,他會按照他的想法一直活下去?!?/p>

        阿真不再說話,走向燈火通明的新區(qū)方向,而不是此刻陷在暗處的家的方向。蘇木德想起她剛才說的她阿媽會擔(dān)心之類的話,但沒有提醒她,而是跟緊了她的步伐。她不再說話,神情不安地看著前方,仿佛在找什么東西。快走出路口時,蘇木德注意到路燈底下停著一輛裝滿貨物的卡車,遍身覆蓋的塑料布和緊緊地捆貨物的粗尼龍線在燈光下異常奪目。自從第一批人迎來傳送帶,又不知道最終引向哪里后,鎮(zhèn)上總是會有這樣來歷不明的貨車經(jīng)過。那些據(jù)說腳很臭、晚上睡覺呼嚕聲勝過打雷的司機,有時會在鎮(zhèn)上停上兩三天,像游客一樣到處觀看,有時則吃過一頓飯就開車離去。鎮(zhèn)上誰也不會太在意他們的去留。

        “蘇木德,你在這里不要動,我要去車那邊的野草堆里尿尿?!卑⒄嬲f著,臉上流露出別扭的神情,說不清著急還是羞澀。

        “我不動,你快去吧?!碧K木德說。

        蘇木德看著阿真從車后面繞過去,身影消失在車那側(cè)的陰影里,剛準備坐到路邊的一塊石頭上,突然聽到車門重重關(guān)上的聲音。他心里一緊,條件反射地站起來,跑到車頭旁,看到駕駛座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司機。他還沒來得及拉住車門,那輛貨車就已經(jīng)發(fā)動起來,從他身邊開走了。他只模糊看到那個司機的臉:狹窄的臉龐,細小如縫的眼睛,向兩邊翻開的嘴唇,露出狡黠笑容的嘴角。他再一次想到多年前在鎮(zhèn)上看到的那個拉猴子的陌生男人。沒有絲毫猶豫,他追向那輛貨車。車鏡里反射出的阿真的平靜的臉一晃而過,似乎在告訴他這就是她早已做好的決定??墒撬€是沒有停下步伐,他感覺到整個世界的痛都涌向他的心臟,像阿媽生妹妹時房間里微小的火苗突然熄滅的時刻一樣,那時候他一個人躺在房間里,滿懷希冀地聽著外面的一切聲響,直到世界變得一片黑暗,他才敢躲到被子里痛哭??墒乾F(xiàn)在,他不愿意停下來。他希望那輛車突然停下來,阿真笑嘻嘻地從車里跳下來,告訴他這只不過是她的又一個惡作劇而已。可是那輛貨車卻越跑越快,沉重的嗚嗚聲肆意撞擊著深夜,也撞擊著他的腦袋,很快就不見了蹤影,他的腦袋里還殘留著嗡嗡的聲音。他絕望地倒在路上,倒在那條傳送帶上,沒有了行駛的汽車,它如此安靜,仿佛是大地上原有的一部分。他像一匹力竭而亡的馬,空洞的雙眼注視著綴滿繁星的天空,整個身體徹底臣服于大地的懷抱。他想起去草原深處尋找黑子鹽廠的那個午后,那時他如此矯健,渾身充滿力氣,可以和世界上的任何人針鋒相對——他就是打算找到黑子,像父親多年前阻止他挖井那樣阻止他在草原上開鹽廠??墒撬吹禁}的那一刻,原有的所有想法都土崩瓦解了,那些鹽粒散發(fā)的光芒在瞬間攝住了他的靈魂。而他不知道的是,從那一刻起,他的阿真就離他遠去了。

        他閉上了雙眼,身體變輕了,在黑洞洞的夜間飄蕩起來。高大樓宇間的喧鬧已經(jīng)停止,只有一扇扇空蕩蕩的窗戶通向蒼茫夜色,仿佛馬戲團表演結(jié)束后的舞臺。鹽廠里面的機器依舊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轟隆聲,在為小鎮(zhèn)上每個入眠者編造不安的夢境。達縱湖的一半已經(jīng)被鹽廠的大型機械所占據(jù),另一半借助繁星發(fā)出光芒,如一面碎裂在草原間的昏鏡。他飄過那些碎裂的鏡子,飄到黑暗中隱跡的莫托雪山上,飄過一個個無法填補的大坑,一道道正在消融的冰川裂隙,終于找到當(dāng)年挖蟲草時扎帳篷的地方。厚厚的一層毛氈幾乎快要和泥土融為一體,他掀起毛氈,那副阿爸留下的弓箭如一條封凍的蛇靜靜地躺在泥土里。他喜極而泣,拿起那副弓,將箭搭在上面,用盡全身力氣把弓拉成一個大圓。在放手的那一瞬間,他感到背部突然被重力推了一把,世界上所有的風(fēng)都從他耳邊呼嘯而過——他把自己發(fā)射出去了。在永無止境的黑夜里,他迅疾飛翔如一只山鷹,不知最終會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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