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能
甜的葡萄來自童年的淚水,酸的則是歡笑。沒有人會質(zhì)疑,一串葡萄中,每一顆都是既酸又甜的。
浙江大學(xué)的江教授寄給我詩人馮杰二十年前的舊作《童年的葡萄向這邊遙望》:“多少年不聞那種月光的勃動/想必人間的葡萄都睡熟了/在星星松軟的藍(lán)巢之中/葡萄都躺在外祖母的童話深處/如此幸福。”
這首詩更讓我確定了,每一顆葡萄,都是一次幸福的回憶,童年的故事或許是一首經(jīng)常被遺忘的詩。
從前,父親與弟兄們在小院子里搭了木架,姐妹們?nèi)鱿路N子,讓綠葉慢慢地爬滿木架。有一天,大家都說:“長出葡萄了。”我仰頭一望,一小串青綠色的葡萄掛在藤上。
終于有一天,我不再仰望葡萄,四處漂泊的日子讓我與《伊索寓言》和無云的晴空闊別多年,生命里好像也有了一些鄉(xiāng)愁。再次相逢,葡萄已經(jīng)釀成了酒。
在一次次宴會上的水晶杯里,紳士們輪流傳遞著葡萄酒的種種傳說,爭辯著關(guān)于葡萄酒的許多解釋。我不懂那些品種、陽光與水文對葡萄的意義,但我發(fā)現(xiàn)那也是一種信仰。我靜默著讓馥郁的氣息喚起難以分辨的記憶,而我想那燈下的暗紫光影的確是值得沉醉的:“所有的葡萄藤都是月光的軟梯,一夜紛紛墜下?!?/p>
如果我告訴紳士們,真正影響葡萄滋味的,是我們童年的心事,或許他們又要笑我標(biāo)新立異了。但順著酒意,或許真能回到童年,攀上那藤的軟梯便可在月下蕩秋千。唯我不曾醉過,《魯拜集》里面的醉歌吟唱著:“忍教智慧成離婦,新娶葡萄公主來?”于是我便成了永遠(yuǎn)的醒客,徘徊在寒食與花朝。
現(xiàn)在,妻子便是我的葡萄公主,她去年不知吃了多少斤葡萄。有一次,我們將葡萄籽隨意丟在陽臺上的花盆里,不知不覺,竟有藤芽在夜里鉆出來。
藤蔓在暗中攀附著窗格,我們發(fā)現(xiàn)時,它已變成一隊綠葉,橫在陳舊的花格鋁窗前。最大的綠葉近乎手掌大小,有些則長成三個尖。天晴的時候,那葉子綠得透明,在風(fēng)里搖曳著一首古老的詩。
當(dāng)茶花盛開時,我奄忽體會到詩人寫下“遺身愿裹葡萄葉,葬在名花怒放中”的感受,畢竟我們都是在葡萄園里工作的人啊。
近來孩子常問我:“我們家真的會長出葡萄嗎?”我重新把那些古老的故事與歌謠搬出來,讓那溫馴的狐貍坐在我們的窗下,讓哲學(xué)家一般的蝸牛慢慢地享受綠葉間的陽光。我還準(zhǔn)備了一個空瓶子,把一些細(xì)瑣的交談、微小的秘密與點點滴滴的心情全部裝進(jìn)去。
你們應(yīng)該都知道,我想釀一瓶酒,也許有一年我們可以圍在麝香的燭光中一起品嘗,那時我想和你們一起回憶必須溯游時光才能返抵的童年,童年的那一杯夜光。而我們終究也是要被裝進(jìn)那個瓶子里釀成酒的,因為我們都是別人在童年時無心種下的葡萄,甜的來自淚水,酸的或許是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