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遲子建
第一次見到畢飛宇,是在《小說月報》的一個頒獎會上。如果用滄桑的口吻來說,我們的相識,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沒見他之前,已經(jīng)讀過他的小說。他的小說給我留下的印象是靈光閃爍的,人呢,看上去也是靈光閃爍的。
我注意到,近幾年的媒體在報道與畢飛宇相關(guān)的消息時,總愛在他的外形氣質(zhì)上做文章,說他如何“酷”。其實,他的作品,比承載著他才華的軀殼,要風光多了。不需要舉太多的例子,《哺乳期的女人》的妥帖韻致,《地球上的王家莊》的輕靈飄逸,《玉米》的潑辣雄渾,《青衣》的憂傷清寂,還有近作《推拿》的俊朗深邃,畢飛宇幾乎是給自己的每一篇小說,都搭建了一個塔,雖然塔的大小不一,但他總能讓作品中的人物,成功地登頂塔尖。如果沒有深厚的藝術(shù)功力,這實在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小視野大氣象,俏皮辛辣而又細致溫暖,是我對畢飛宇小說的印象。顯然,他走的是自己的路,而且,是純正的文學之路。他的敘述能力,在同齡作家中,尤為出色。他輕松詼諧的表面背后,隱藏著一顆高傲而又不乏孤寂的文學的心。這也就是為什么,他一路走到今天,作品始終不敗的緣由。
同畢飛宇接觸起來既容易,又不容易。他隨和而又“多刺”。不過,他的“刺”,是少年的“刺”,沒什么心機,大家樂意接受。他挑刺的時候,開場白是“你曉得吧”,那時我就趕緊笑著說“我不曉得”,洗耳恭聽他曉得的見解。他曉得的領域很廣,吃的、喝的、玩的、用的,當然,重要的還是文學。
畢飛宇喜歡足球(他說在美國愛荷華寫作中心的三個月,沒少踢足球),喜歡健身(這是他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題),喜歡咖啡(雖然有時喝得心動過速),喜歡自己其樂融融的溫馨小家,是一個陽光的人。他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風景。這樣一個“時尚”中人,卻不用手機,令人費解。他不用手機,卻總能在該出現(xiàn)的地方出現(xiàn),并且能見到該見的人??磥磉@個頑皮的少年,有他自己的“秘密通道”。
金陵出才子,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中,我欣賞的幾位,有兩位都在南京。一個是蘇童,一個就是畢飛宇。他們常?!俺鲭p入對”地出現(xiàn)在各種會議中。他們很少像其他作家,喜歡發(fā)表語驚四座的“文學宣言”。他們非常低調(diào),將自己的文學主張、審美趨向,不動聲色地、絲絲縷縷地編制進了作品,認真而執(zhí)著地實踐著。這樣用心靈前行著的作家,在這個文學時代,越來越少了。
畢飛宇的作品,有一顆少年的心。他做事,也有一顆少年的心。他敏感,善良,率性,維護朋友,所以與他聊天,他小小的“刻薄”,從來不會傷了朋友間的和氣。而且,從他所做的一些事情看,他喜歡什么,拒絕什么,從不掩飾,這也難能可貴。
畢飛宇還是一個細心的人。有一年開作代會,為了配黑毛衣,我戴了一條橘色的圍巾,他嫌難看,當眾宣布一定要為我買一條好看的圍巾。我以為是戲言,早忘了。兩三年之后吧,我們?nèi)グ屠鑵⒓訒梗幸惶煸谙汩葵惿岽蠼值囊患疑痰昀?,我和鐵凝正逛著,畢飛宇和幾個人進來了。他逛著逛著,忽然吆喝我過去。他拈起一塊灰黑色的印花毛披肩問我:怎么樣?我說不錯。誰知他買下后,一把將它塞到我懷里,說是為了兌現(xiàn)諾言。朋友們在一旁看了,都笑。知曉原委后,更覺得畢飛宇一身的少年氣。
如果說文壇是一片茂密的森林的話,每個作家都是一棵樹。每棵樹都有每棵樹的風光,誰也不可能取代誰。樹種的繁復,才使森林氣象萬千。在我眼里,畢飛宇這棵樹,應該是棵鉆天楊,一直向上,無限伸展,你看不到他的邊界在哪里。
(張秋偉摘自《云煙過客》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