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朱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第七次全國青創(chuàng)會代表，云南省報告文學學會理事，首屆魯迅文學院西南六省區(qū)市青年作家班學員。出版小說集《小巷里的茶館》《圍捕》、散文集《奔跑的速度》《另一種方式的延續(xù)》、長篇小說《水靈》等。曾獲云南省作家協會創(chuàng)作獎、全球華文母愛主題獎、首屆滇東小說獎、滇池文學獎等。

生命的生機

童年時代，世界是小的，小到一片落葉被風吹走，我都以為飄向了天邊。事實上，世界也很大，它能裝下我對事物的所有認知。比如在朱家營飼養(yǎng)的所有牲口中，我以為牛是最“卑微”的家伙。牛只干一件事情：耕田犁地。它完成了一天的任務，主人才為它卸下背上的重負。

這個印象一直保留在我的生命中。無論走到哪里，只要看見牛的身影，眼前浮現的就是我遙遠的童年、故鄉(xiāng)與土地。

那天，我回老家時，遇到一個老頭拉著一頭老水牛，正在和另一個老頭對話。

“還把老伴拉出來走走？”

“嘿嘿，出來走走啰！”

“你閑著無事啦？還是吃飽了撐的？現在還喂牛。”說這話的老頭已經八十歲，在村子里按輩分我該叫他爺。

他們的對話讓我想起了一個詞語——時代進程。在這個時代，農事的變化的確非同一般，機器早已把負重的牛替下了。因為牛的效益比之機器，毫無疑問滯于現代進程之外。我不知道人類是否都存有好了傷疤忘了疼的習性，說這話的老頭以前也喂養(yǎng)牛，他在物質至上的時代，對自己進行了一次思想上的洗禮，認為牛在今天的勞動價值上幾近于無，已經放棄了對牛的喂養(yǎng)。

另一個老頭，之所以一直喂著牛，或許是他知道牛有牛性，也通人性。他與牛的故事和關系，說起來似乎有些匪夷所思，或者是有些離奇得令人難以置信。

多年前，村子里一直傳頌著一頭水母牛和一頭小水牛的故事。水母牛是當時一個村人喂養(yǎng)的。這頭水母牛性情一向溫順，對主人很是順從。無論是放牧還是耕作，他從不把拴牛的繩索拉在手里，從來都是使用他吆喝的口令：走，停，朝左，朝右，后退。他在這頭牛的面前永遠像個指揮官，命令一向有效。唯有一次，他在一個山腰下的水塘里給牛洗澡的時候，一向溫順的牛，反抗了起來，又是跳又是吼的。對他發(fā)出的指令，牛也充耳不聞。他不得不第一次拉上繩索把牛拉回來，牛被拉逮回來又跳上去。然而，他和牛較上了勁，一邊拉著牽牛鼻子的繩索，一邊打牛。可是，牛朝著相反的方向拔河比賽似的使勁掙，把他像個肉團一樣甩到了一邊。當他憤怒地爬起來，順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準備去打牛時，山腰上一個巨石轟隆隆滾落而來，正好砸在他洗牛的地方。

那一刻，他雙腿一軟跌倒在地。

從那以后，他對那頭牛無比關心和呵護，近乎親人的情感。他雖然敢于命令，卻再也不會有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為捍衛(wèi)牛的信條和公正，就是夜里，他也要給它上一回夜草。后來，那頭水母牛生下了一頭小水牛。小水牛毛光水滑，頭蓋在兩耳間，兩眼凹陷，鼻頭寬闊，骨骼、腰、肋部飽滿又上收，前肢直而短，尾巴根部粗又下垂。這樣的牛，樁子穩(wěn)得住，爆發(fā)力又強，是耕地的好幫手。主人家負擔重，準備把小水牛賣掉。當時，鐵匠和我父親都看上了這頭小水牛，但在那個年代一個家庭根本買不起。后來，他們商議，兩個家庭湊錢把它買來喂養(yǎng)。買賣時，主人家有一條口頭協議，如果我們兩家要賣那頭小水牛，必須先賣給他。

關于那頭小水牛的喂養(yǎng)，我曾在《依托之地》里寫道：“那是在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一個村子里的人家?guī)缀醵己茇毨ВB一家人獨自飼養(yǎng)一條耕牛都很困難。在我父親和鐵匠的共同協商下，他家與我家一起湊錢買了一頭耕?；貋恚啌Q著每家放牧一個月。在村子里，人人皆知我父親做事算得上是十分認真仔細的人了，可鐵匠在對牛的照顧上，比我父親照顧得還仔細。輪到鐵匠家放牧的時候，他發(fā)現牛踩在碎石子上跳了一下，回來后，他就用報廢了的車輪胎做了四只鞋子。拉出去放牧的時候，他就把它套在牛的蹄子上，以防牛踩在小石子上時腳疼。冬天的時候，他還用棕樹皮縫了四只套子，套在牛腿上。以至于那頭牛在村子里所有的牛中，仿佛也顯得有些尊貴。我一直記得，它在走路和吃草的時候，都得意地搖頭晃腦，脾氣也有些古怪和霸強。一同吃草的牛，只要吃到它正在吃草的地盤，它低著頭就頂過去。最后那頭牛誤食了打農藥的青草，死了。在那個時代，一頭牛的死亡對一個家庭來說，除了是天大的一筆損失外，還像是生活里失去了一份生機。為此，我的母親還哭過，父親卻永遠沉默?！?/p>

我之所以引用這段現成的文字，是因為這頭牛在我父輩們心里的地位是如此重要。人與動物、植物和土地生活在一起，如此互惠互利，緊密相連。只不過在那時候，喂養(yǎng)牛是一回事，使用牛是另一回事。

其實，父親和鐵匠喂牛都喂養(yǎng)得很好，但都不會使用牛。犁田耙地時，需要找村子里專門會使用牛的人來干活。他們不管牛脾氣如何，只看它是否愿意出力、溫順、不躲肩、不縮腳，是否懂得犁溝的方向。但是，我們兩家喂養(yǎng)的那頭小水牛，因為年輕和嬌慣，犁田耙地時，確實不會順著犁溝走。任性、倔強，累了，還會把前腳輕輕跪下，嬌滴滴地耍賴。因此，很多使牛的人都說它是一頭笨牛。當時我非常惱怒，主要是那頭小水牛不是他們所說的笨牛。因為在輪到我們家喂養(yǎng)時，我經常拉它出去放牧。有一天，我們幾個小伙伴一同把自家的牛放在山野上，突然的狂風、雷電和暴雨襲來，讓我們無處躲藏。那時，每個人都騎在了牛背上，想趕著?？熳?，但是其他牛都站著一動不動，用鞭子也打不走。唯有我家的小水牛馱著我，以從未有過的速度向家的方向奔跑。

后來，我發(fā)現，它不管人如何看如何說，也似乎不會有絲毫的困惑與抗爭。我認真觀察過它的目光，永遠那么深邃、執(zhí)著和安靜。管理它也非常簡單，只需要一截木樁，一根繩，它就乖乖地待在原地。

那些年，牛的主要功能就是勞作，沒有誰家的牛有體胖毛亮的時候。我總是看見每頭牛都是骨頭清晰，牛毛荒蕪。甚至有的牛身上那不安分的骨頭、受苦的骨頭，似乎隨時可以戳穿那層枯皮。它們永遠是那么平靜地接受。它們與人們的勞動，都在莊稼地上完全地呈現出來。它們把力氣使出來、拖著犁耙順著犁溝一步一個蹄印的姿態(tài)，沒有讓莊稼落空。

一次，我在地方的史志里看見過對牛的說法：“小馬生一歲，肚帶斷九根；小牛生一歲，犁頭斷九部；小羊生一歲，羊油有九捧；屋后有山能牧羊，屋前有壩能栽秧，壩上有坪能賽馬，又有沼澤地帶能放豬，寨內又有青年玩耍處，院內又有婦女閑坐處，門前還有待客處……屋后砍柴柴帶松脂來，屋前背水水帶魚兒來……趕著神仙牛，去到茲茲地里犁……”

看吧，小牛生一歲，犁頭斷九部，它們付出什么樣的勞作，這塊先祖的土地才如此美好。然而，拉著牛的另一個老頭，就是當年牛救下的那個人。他喂養(yǎng)的那頭水母牛，再后來又下了一頭小水牛。最后，水母牛死去了。而那頭小水牛，有人曾出高價買走，他不賣，一直精心喂養(yǎng)，從未放棄。盡管現代機器靠近時的歌聲響起后，似乎就成了牛的挽歌，但是于他而言，牛的存在，是他生命的生機，春夏秋冬，他始終與牛一同沐浴陽光和風雨。他和牛都老了，這是一種安然自得的老，如同苞谷釀制的酒一樣，清純，寧靜。

自然軌跡

灰椒菜曾經在我們的生活中，是一個不值一提的配角。但在今天，它成了令人動情的野菜。它是野性的，我卻認為它也有人性，一年一年生長，反復又反復，總是平靜地與大地共處。

灰椒菜是故鄉(xiāng)的叫法。它又名藜，別名野灰菜、灰蓼頭草、鶴頂草等，屬于一種生于路旁、荒地及田間，很難除掉的雜草，可以長到一米多，莖直立、粗壯，會有很多枝條斜升或開展。

我喜歡它的模樣，葉柄與葉片近等長，或為葉片長度的一半，葉片上有白灰，卷起來的樣子更可愛。灰椒菜的叫法才是與其本質親密無間的結合，有著血肉聯系的原始名稱。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鄉(xiāng)村，莊稼地里到處都長有灰椒菜，那時雖然物質匱乏，但無人食用，成為一種豬草。我上小學的時候，每天放學，母親都要求我背著小背簍去地里找回一籮豬草。母親說，豬吃了我拔的豬草長得又快又肥，過年就有肉吃。所以，灰椒菜無疑成了我每天收割希望的附言。我從地里背回的豬草，豬吃得非常歡。豬的日子比我好過多了，盡管它每天只吃兩頓食，如果到點豬食還沒吃到，它就翻出豬欄，到處拱，有時還在圈里左哼哼右哼哼轉去轉來。

后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放牧它們，并樂此不疲。如果白天不關起來喂養(yǎng)，放在曠野里，它們自由自在地閑逛，青草、溪水都可以進入豬的食道。這對我來說就有很大的好處，可以減少一頓豬食，我不用再去拔更多的豬草。而我的父母不愿意我去放豬，對他們來說，把豬放在外面，糞草就流失了。把它們關起來喂養(yǎng)，雖然每天兩頓豬食必不可少，圈里卻有墊圈的土和草，糞草相對集中。那時的糞草是個寶。

父母不在家的時候，我就悄悄把豬放出去，一方面放牧可以鍛煉它們，一方面它們可以完全食用野外的灰椒菜。在我的印象里，那時的豬似乎不太肯長。我的父母親總結的是，豬不長肉，是吃灰椒菜的緣故。他們說灰椒菜煮出來的豬食，死鐵鐵的，用它喂出的豬也是死鐵鐵的樣子。后來，讓我找豬草時，不準再找灰椒菜。

我卻對拔灰椒菜似乎上了癮。把灰椒菜的枝條拔斷時，汁液會從斷裂處滲出，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我十分喜歡那種味道。

植物是很豐富的。為了不讓父母發(fā)現，我每次去找豬草時，就把灰椒菜同其他野菜混合起來，或者把其他諸如小油菜、奶漿菜之類的野菜分在一旁，待灰椒菜快滿一背簍時，就把其他野菜蓋在灰椒菜表面。我怕他們發(fā)現，不得不多勞動，連同煮食和喂養(yǎng)的事都承包了。

泥土的顏色

2017年的某一天，我回到老家，隔壁鄰居八十多歲的老人坐在我家門口。聽著她說的話語，看著她的行動，我突然想記下她?；蛟S是我不能忘記村莊的生活方式，也或許只是心甘情愿地承認了生命的衰老。更何況，誰又能肯定我記下的衰老不是每個人的未來？

我沒有想到在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里，她說的不是莊稼，反倒是勞動力。她和我母親坐在一起，嘆息說：“年輕時力氣是個怪，今天用了明兒它還在。現在用不用，都沒得力氣??！”

在我的印象里，這位老人勤勞，在自己的土地上早出晚歸，也曾在無知無覺的年齡感到自己的生命和勞力怎么也用不完。的確，一個人年輕氣盛時，力氣像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井?？墒牵裉炷?，她對自己的土地那份熱愛的感情，濃得像血，卻心有余而力不足！她與她同時代的人，都一模一樣地只有一種形式的過去，和一模一樣地只有一種形式的現狀，就是再也沒有完成勞作的欣喜了。

“地里的莊稼黃啦！黃啦！全都黃完啦！再拿不起來，就要爛在地里了。”說這番話的時候，她和我母親坐在一堆苞谷前。

母親沒有說話。其實更多的時候，她們的交流不是用語言，只是坐在一起，似乎要說的話不用說就都已熟知。

我看著老人用雙手捧著苞谷，嘴皮動了動，欲言又止。她的神情黯然起來，雙手顫抖著，淚水順著臉上的溝壑流了下來。我注意到老人撩起衣角，擦了一下淚水，和我的母親說：“要是天收了，也沒個盼頭。這么好的收成啊，大個大個的苞谷，反倒讓人扯心扯肝，讓人心死！”

我的母親，耳朵已不太好使，只能模糊地聽見她在說話，也就對應著說：“是呀是呀，今年苞谷比哪年都大個，看著就惹人愛！土地好??！哪里都埋人。人也好噢，活著地里有莊稼，死了天上也有個位置。”

老人的耳朵也背，聽不見母親和她在說什么。她看著母親的嘴不動了，又說：“黃泥巴都捂到嘴了，就看得見點泥巴的顏色，活過今天不知明天，不管它了。都秋天了，背時兒子也不回來收，它要爛，就讓它爛在地里呀！沒得指望了！”

兩個老人雖是對話，卻完全不在一個點上，仿佛都是在自己說給自己聽。

母親沒聽見她說的話，又沉默，低頭剝著苞谷。老人看了一眼母親，似乎感覺到母親沒有回應，隨后，老人就站起身，也不和母親打招呼，弓著腰走了。

我喊她，她聽不見，頭也不回，把手背在身后，小碎步地向前走。

一直以來，土地養(yǎng)育所求有度的莊稼人。這個情景，令我想起了朦朧貧寒的記憶，滿目瘡痍的日子，再到今天一年到頭吃不完的糧食，我的心為之一顫。土地養(yǎng)活了先祖，養(yǎng)活了一代又一代人，一代人卻在土地的滋養(yǎng)下，逐漸衰弱如羊。我無法理解豐收的悲傷，再看老人貓一樣弓起來的背，臉上和手上風雨割據出來的密密的痕跡，我明白了這豐收后的憂傷。是的，這黃，這金黃，在她的生命意識里，成了難以抗拒的現實，成了她無法承擔的主宰，不是金黃而是焦黃。

關于泥土，我觀察多次了。在秋天的季節(jié)里，它是發(fā)亮的，光芒閃閃。另外，還閃閃發(fā)亮的，是那些成片、遼闊的莊稼。這個季節(jié)就是這么奇妙，所有植物都把豐足的頭垂向大地。大地上的果實，它所奉獻的崇高，令任何人都感動、敬祝和感激。

在豐收的時候，每個人除了喜悅還會有什么？我固執(zhí)地以為答案是唯一的。但是，它令我意外，還有憂愁和悲傷。這真讓人不可理解。因為許多年都要盼著的好收成，許多年都在土地上揮汗如雨，許多年想著要是土地寬一點，再寬一點，苞谷洋芋就可以多種下一排。沒想到許多年后，最令人動情的秋收季節(jié)卻出現了老人心里的莊稼地像一張死床。

在面對老人的滄桑、眼淚、背影時，我該贊美什么？贊美秋收時的喜悅，還是滿倉的糧食？我不得而知。我只感受到老人面對金晃晃的糧食的嘆息和無助。她嘴上說讓糧食爛在地里，心里卻把糧食愛得很深沉。很多年以前，老人的兒子，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破產后，離開了這塊土地。在我的印象里，眼前的這個老人，在兒子掙了點錢時，也保持她的勤苦節(jié)儉。在兒子沒落后，饑餓寒冷，她也能堅守。她在土地上早出晚歸，翻挖別人家已挖過的洋芋地，目的是尋找埋在土里的洋芋。在秋收后空曠的田野上，撿拾稻田里遺落的稻穗。一天之中，她要踏訪很多地方，仿佛腳下的土地，都是她的城池。即使天沒亮出門，天黑才回家，她也覺得有使不完的力氣，反正每年秋天，土地不斷長出果實，土地可以源源不斷地生長萬物。

她期盼著秋天。秋天能讓她的勞動力不會落空，維系著那段低谷的日子。

現在她真的老了，再沒有當初的力氣。春種時，都是她的兒子回來把她經營的莊稼地點種上，秋收時回來收秋。秋天的葉子肯定要黃，莊稼肯定要熟，這是萬物的自然規(guī)律。人類順應著這種自然規(guī)律，遇上有豐收，哪里不是一片歡笑？可是，這個老人，她或許也歡笑，也興奮，卻又在興奮中沉默，憂愁。她身體的精疲力竭，面對豐碩的收成，村里僅有的勞動力都在忙著各自的搶收，她的確不知道她自己是應該笑還是應該哭。在勞作一生的莊稼活計里，打交道最多的土地，已經到了盡頭，再也不能事無巨細地全力以赴。這原本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可她們對土地依然牽腸掛肚。她哭了，淚流滿面。

第二個周末回去的時候，我問母親，她家的苞谷收起來沒有。若沒有，我們幫她收。母親把耳朵湊了過來，我重復了幾遍，她還在問我說啥。正在這時，老人又走到我們家門口，一臉欣慰地和母親坐下來，說：“幸好背時兒子回來，才把苞谷收起來?！?/p>

看著老人笑得像個疙瘩似的臉，我不由得想到老人之前說的話：“我看見了，泥巴的顏色?！彼f的顏色，或許，是她看見生命，看見成熟，看見死亡，看見人的一生。所謂泥巴的顏色，是發(fā)亮的，光芒閃閃，光才讓人看見。準確地說，那是秋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