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中華,本名王杰,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濟南鐵道報》特約通訊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濟南鐵道報》《齊魯晚報》《中國報告文學(xué)》等報刊。
五嫂家院子的大門朝東,與我家院子的大門正對著。蟬鳴時節(jié),母親喜歡坐在門樓下?lián)u蒲扇,有時也捋幾把剛割的韭菜(或者其他菜,但印象中最多的還是韭菜),為煎、炒、烙、包做一些準備。這個時候,五嫂常常左手提一把帶靠背的小木椅子,右手握著兒子的小手,踱著步拉著長腔歡快地說:“幸福,幫奶奶擇菜去。”三歲的幸福便咯咯地笑著,不甘落后地向前跑去。一條胡同的寬度,抬抬腿就到了。
母親便向邊上挪挪凳子,等五嫂坐下。幸福則自娛自樂圍著大人玩耍。母親和五嫂人手一把菜,邊拉呱邊擇菜,那說話的聲音一個厚一個亮,間或夾雜著笑聲,在深深的胡同里時有時無地飄蕩著。忙完,母親總讓五嫂捎上一些菜,或者干脆烙好了菜餅或其他好吃的,讓五嫂帶上。五嫂也從不推讓,托在手心里,展示一般,哄著兒子,高興地回家去。過兩天,母親腳下便多了一堆圓潤潤的新鮮的雞蛋。母親說,這都是五嫂拿來的。
這是五哥出事前我幼時的記憶,如今已過去近三十年,又鮮有回家,關(guān)于五嫂家的事都是在電話中聽母親講的。
母親在電話中講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五嫂的日子可好了,最幸福了,都羨慕她……”聽得出母親是真為五嫂高興,也為幸福高興。
五嫂初來五哥家時,橘紅的冬陽已漸漸隱退,村落上空高高的樹梢浸潤在最后一片余暉中,胡同里光線明暗交錯,光怪陸離,有些讓人捉摸不透。小黃狗突然朝著大門口嗚嗚了兩聲,正在廚房準備晚飯的母親像是得到了什么暗號,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了出去。父親很不滿地說:“什么大事,飯都不做了?!边^了一會兒,父親又自語道:“有好事嗎,什么好事?”說完,便自己動手做飯去了。
約莫半個時辰,母親進得家門,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說:“小五有媳婦了?!?/p>
母親口中的小五,就是我所說的五哥,是我遠房大伯的兒子。因為家里兄弟們多,父母去世的又早,婚姻的事就耽擱了。但那時我還小,并不清楚五哥有多大歲數(shù),也不知道男人大了要結(jié)婚娶媳婦,只知道他一個人在我家西面的宅院里過活,整日早出晚歸,難見蹤影。我卻并不奇怪,認為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
那天,晚飯雖晚,父親還是很高興。父親往小酒盅里添著酒,高興地說:“好,終于一塊石頭落地了?!蹦赣H則說:“日子過得怎么樣,要看老五的造化了。”
我知道這是好事情,便整日惦念著五哥的媳婦長什么樣子,什么時候能見到。
小雪過后,一天比一天冷,突然間天空就洋洋灑灑地飄起了雪花,一夜間積了足足一拃厚。我正在院子里玩雪,聽得大門外有動靜,那聲音輕輕的,若有若無,像雪落的聲音。我好奇地趴在門框上向外張望。胡同里白雪一片,早有一條土色小道伸向遠處。我再細看,小道盡頭一位身著紅棉襖的女子正手握掃帚掃雪,待她轉(zhuǎn)過身來時,我看清那是一位面如滿月臉色紅潤的女人,她燦燦地微笑著,她的微笑連同她身上的那件紅棉襖將雪地映得紅紅的。她似乎意識到了我的存在,停下手中的活,站定了想跟我說話。我望著她,害羞地用腳搓著地,不知所措。
日子像春風(fēng)一樣,溫暖又平常?;楹蟮奈甯缯张f早出晚歸,到村后的石塘子采石。工友們說:“五哥的午飯變了,包袱里的油餅香噴噴的,暖瓶里稠稠的小米粥油汪汪的?!庇腥苏f:“五哥找了個好媳婦?!蔽甯绮欢嗾f話,只是呵呵地笑。
又喂豬又喂兔的五嫂慢慢喂不動了,五嫂漸漸看不到自己的腳尖了。母親說,五嫂快生了,五嫂生了以后就會有小孩子跟我玩了。于是,我又晝夜盼著五嫂快點生,好有小孩子跟我玩。
河水剛剛開始變綠,小魚兒游得越來越歡的時節(jié),一個中午,我剛?cè)酉聲?,母親一身疲憊但笑盈盈地對我說:“小幸福出生了?!蔽毅读艘粫?,還沒反應(yīng)過來,母親緊接著說:“孩子春天生的,春天生的兔子有草吃。”我興奮得手握半塊饅頭,在屋門前的青石臺階上跳上跳下。母親跟我說過,我也是春天的“兔子”。
幸福的出生,給整個胡同帶來了歡樂。母親喜歡孩子,一有空就將五嫂懷里的小幸福抱過來,又是逗又是笑,五嫂滿臉紅潤地跟著一起笑一起鬧,我自不必說,腳不沾地地圍著打轉(zhuǎn)轉(zhuǎn),一會摸摸幸福粉紅的小腳,一會捏捏他粉嫩的小手,胡同里、院子里留下了數(shù)不盡的快樂。這段快樂的時光持續(xù)了三年。
五哥是在處理一個啞炮時意外出事的。
那天,天灰蒙蒙的,一隊人冒著細雨鉆了六個炮眼,石頭很硬,鉆得很困難,他們計劃午飯前填充炸藥,引爆后回家休息。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幾百米,眼看著飛到天上的碎石已完全落下,但只有五聲炮響。
“再等等?!惫ゎ^說。
大家繼續(xù)一步一回頭地慢慢向前走,他們相信在前行的路上,第六炮一定會炸響。又行了幾百米,石塘子方向仍沒有動靜??諝饽郎耍麄兊男膽伊似饋?。
五哥停下腳步,凝望著那個處于半山腰的石塘子。石塘子被白煙籠罩,硝味四溢,充滿未知。他頓了頓,跟大伙說:“我去看看?!?/p>
處理啞炮是極其危險的事情。沒人知道它會什么時候炸響,也沒人知道它會不會炸響。工頭囑咐了幾句,便與大家一樣伸長了脖子,望著五哥清瘦的身影一步步靠近石塘子。
死寂過后,一個人影飛起又落下,隨后他們聽到了一聲巨響。有人喊了一聲:“我那個娘??!”在場的人都懵了。
早有人跑回村里報信,胡同里人們的腳步亂了,雞鴨識趣地站在墻角伸著脖子鼓著眼怔怔地看著,五嫂抱著三歲的幸福在院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母親跑過來,伸手抱過幸福,邊哄孩子邊安排人陪五嫂上山。
烏云很低,壓著山尖。五哥靜靜地躺在一堆草上,睡著一樣。五嫂先是握著五哥的手嚶嚶地哭,忽又如開閘的水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訴:“孩子他爹啊!你走也不跟我說一聲,你讓我怎么活啊……”
五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一陣,接著又訴:“跑出來就是想嫁個好男人,沒承想你撇下我走了,你不管我了,你的心怎么這么狠啊……你可讓我怎么活啊……”
五嫂高一聲低一聲、緊一聲慢一聲地哭。
有人在靜靜地擦拭五哥臉上、手上的血跡,有人在砍樹做擔(dān)架。幾個女人走上來,小聲勸慰五嫂。
“他五嫂,就不要哭了,日子還得向前看,家里不是有幸福嘛!”一半安慰一半同情。
五嫂小聲泣著,呆坐了一會兒,擦擦臉上的淚水,摸著五哥的臉訴著:“他爹,你可要走好,走到哪里都不跟人爭……”
粗風(fēng)細雨,嚶嚶哭聲,泥濘著回家的路。
葬了五哥,五嫂躺了三天。三天里,她只喝了些水。幸福則由母親照看。
母親像哼兒歌一樣地說唱:“幸福啊,你的福在哪里??!在手上??!在書里啊!”
母親大字不識幾個,卻懂得很多道理。母親一有空就拿我的書讓我教幸福認字。春種秋收,都是五嫂一個人里外忙碌。
五嫂堅持著,母親也堅持著,我也堅持著,日子一天天一步步向前挪。
幸福漸漸地大了,五嫂在前面割麥子,幸福在后面拾麥穗。五嫂抵著曬得黝黑的脖頸推著滿車的麥子,過溝坎爬陡坡,幸福則擦著汗水在前面用力拉著車。緊要的地方,有人趕上來拉一把扶一下,娘倆都會說:“謝謝。”“謝謝”這兩個字說得厚厚實實,讓人心里沉甸甸的。
有人說,溝坎給了娘倆力量,鄉(xiāng)鄰給了娘倆溫暖??扇兆拥降撞粦?yīng)該這么熬。
天黑時,有人來到了五嫂家。
“他五嫂,這里里外外你一個人,日子難??!再尋個人家,也好有人疼你不是?”
走累的人,盼著天黑好好歇歇腳,睡夢中的人夢里盼著有一絲光亮,好有些方向。
五嫂望著在讀書的孩子,像是安慰來人,又像是鼓勵自己:“過兩年看看吧!孩子很快長大了……”
看著五嫂深陷的眼窩,來人心疼地說:“孩子他娘,你可要挺住啊!孩子也要挺住啊……”
冬去春來,一年又一年,樹苗苗長得碗口粗時,幸福也長大了。
“比起其他孩子,十幾歲的幸福懂事得多?!蹦赣H在電話中不止一次地夸獎他。
“幸福走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模o我送碗送盆,從未打碎過。他又知道努力,放了學(xué),先是幫著大人干活,干完了,喝點水,就寫作業(yè)去了……”說起幸福,母親總有說不完的話。對幸福的成長,母親顯然很滿意。
轉(zhuǎn)眼過了幾年,一個午后,我正躺在沙發(fā)上聽蟬鳴,母親打來電話,說五嫂有事情找我。
五嫂在電話中先是笑著說一些客套話,接著認真地說,幸福高考結(jié)束了,問我報什么專業(yè)好。
說實話,這是個大難題,選什么專業(yè),是影響孩子一生的大事。我一個局外人,怎么好給人家做主呢。
我笑著說:“五嫂,這是人生大事,還是由孩子自己決定的好……”五嫂聽出我有推諉的意思,笑著說:“四弟,就讓他報鐵路專業(yè)吧!我看干鐵路挺好。”
我知道,五嫂不止一次地給母親說,那張照片中穿著鐵路制服的我如何灑脫,又說干鐵路是如何好。說的母親心里美滋滋的。
五嫂心意已決,我自不好說些什么了。
兩年前,家鄉(xiāng)通了高鐵,我便乘高鐵回家。一進家門,母親就顫巍巍地迎了上來,高興地說:“這下可好了,以后回家就更快了……”絮叨間,五嫂走了進來。
五嫂面色紅潤,雖有了白發(fā),卻也精神飽滿。我拿了凳子讓五嫂坐下。
五嫂說:“四弟,幸福工作了,他現(xiàn)在在濟南機務(wù)段開火車?!?/p>
我趕緊說:“這些我都知道了,老娘都跟我說了。”
我又不忘恭維地說:“我打心眼里為五嫂高興,為幸福高興,也為走了的五哥高興。”
五嫂沒有責(zé)怪我客套,自豪地說:“幸福有兩個駕駛證,可以開電力機車,也可以開動車組,幸福說他經(jīng)常開著動車組跑北京呢……”
“跑北京呢!”幸福的聲音將這幾個字拉得長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