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波 王佳琪

（大連外國語大學 日本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44）

流行語是時代發(fā)展變遷的產物，由此可以窺見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等各方面的轉型與流變。日本每年年終歲尾都會票選年度流行語，從1984年至2023年歷經40年，反映了不同時期日本社會的發(fā)展狀況，如1992年的「9K」體現(xiàn)了勞動組織對改善女性勞動環(huán)境的呼吁，2006年的「格差社會」反映了從事不同職業(yè)的日本各階層收入的兩極分化，2019年的「○○ペイ」反映了無現(xiàn)金支付在日本的風靡，2020年的「3密」則體現(xiàn)了對新冠疫情的防控。在這些流行語中不乏詞匯構式，如2009年總票數位居前十的「草食系男子」，由此催生的「萌え系」「ねこ系」等一系列流行語顯示出能產性和構式特征。那么，如何判斷構式和分析構式形成路徑以及構式壓制呢？對此，本研究擬探討以下課題：分析「○系」的結構、句法角色及語義發(fā)展過程；從結構關系和語義生成路徑分析「○系」構式的網絡層級體系并判斷構式形成路徑；闡明「○系」構式在生成和識解過程中所涉及的構式壓制現(xiàn)象。

一、文獻綜述

構式產生的動因在于語言的創(chuàng)新使用，網絡作為語言創(chuàng)新的重要環(huán)境促使了流行語構式的出現(xiàn)（陳曉蕾 陳文博，2016:79）。目前，關于流行語的研究已經不再局限于單個流行語，而是著眼于彼此語義相關、形式一致、被社會文化臨時賦予特定語義的一系列語言項目（鄧小琴，2012:61）。陸儉明（2008）認為，構式作為語言項目，具有一定的語法意義，人們?yōu)榱素S富語言的表達手段，在交際過程中不斷創(chuàng)造新構式。從結構特征上看，Langacker（1987:82）提出構式具有象征性特點，認為語法包含詞素以及更大的表達方式，從而形成更加復雜的象征結構，被稱為語法構式。Fillmore（1988:36）指出語法構式是在語言中被賦予一個或多個約定俗成的功能的句法構型，語義上，構式具有與其結構相關聯(lián)的特殊的規(guī)約性含義，既不能通過詞義的組合相加得出，也不能直接從字面意義推導出來。Langacker（1987）和Fillmore等（1988）都認為構式是形式—意義的配對體，但Langacker（1987）提出的象征結構主要為語音和語義的配對體，而Fillmore等（1988）更重視句法、語義和語用的結合。針對這一分歧，Goldberg（1995:4）提出構式是語言中的基本單位，并對其做出如下定義：當且僅當C是一個形式—意義的對應體，且C的形式（Fi）或意義（Si）的某些方面不能從C的構成成分或其他先前已有的構式中得到完全預測時，C是一個構式。隨后她又將構式從句法構式層面擴展到詞素、詞、習語、復合詞等形式—功能的配對體（Goldberg，2003），擴展了構式語法研究涉及的范圍。

基于上述語法構式研究，陸儉明（2009）和陳滿華（2008）展開了構式來源和判定的研究。陸儉明（2009）認為人首先通過感官感知客觀世界并在認知域中形成意象，該意象投射到語言形成語義框架，最后形成構式。陳滿華（2008）則通過對英語中復合詞、漢語中聯(lián)綿詞以及動詞、形容詞、名詞和量詞重疊形式的分析，提出依據形式與意義的配對可以判斷語素和詞屬于構式，同時不能單從構成成分對其形式和意義進行預測。

上述研究從定義、范圍、判定，以及來源四個方面對構式展開研究，分別指出構式來源于意象，其本質是形式、意義及功能的配對體，其范圍涵蓋了滿足構式定義的句子、詞、習語、詞素等，這為本研究判斷「○系」流行語是否均為構式提供了借鑒。另一方面，與「○系」構式中所存在的構式壓制相關的先行研究有Goldberg（1995）、黃潔（2009）、王寅（2009）、袁野（2010）、劉玉梅（2010）、施春宏（2012）、侯國金（2015）、佐藤らな（2019）等研究。

Goldberg（1995）提出構式與動詞之間的互動關系包括語義連貫原則、對應原則和構式壓制，通過構式壓制可以強制構式中所含有的詞項具有與該系統(tǒng)相關聯(lián)的含義。與Goldberg（1995）的觀點相似的有袁野（2010）、施春宏（2012）、黃潔（2009）和佐藤らな（2019）。袁野（2010）提出了能對構式壓制進行描述和解釋的廣義轉喻框架。他認為構式語法著重關注語法知識對壓制所產生的影響，將轉喻、認知語言學中的“理想化認知模式”以及激活區(qū)理論結合起來，可以對語言壓制現(xiàn)象背后的心理過程形成一個動態(tài)把握。施春宏（2012）通過對論元增容現(xiàn)象以及“副詞＋名詞”構式的分析，指出構式不僅可以對進入其中的成分進行意義上的壓制，還可以進行功能上的壓制，構式壓制得以實現(xiàn)的基礎是進入構式的成分跟構式整體在本質特征上的契合。黃潔（2009）和佐藤らな（2019）則運用構式壓制理論分別分析了“副詞＋名詞”構式和日語中「N過ぎる」構式的形式、意義及功能，均認為構式義通過轉喻對名詞詞匯義進行壓制，使名詞凸顯其所指稱對象的性質，從而順應構式義。

王寅（2009）在批判地繼承Goldberg（1995）觀點的基礎上又提出了兼顧構式和詞匯兩方面的詞匯壓制，該觀點在王寅（2011b）針對新“被”字構式的研究中進一步得到證實。王寅（2011b）運用詞匯壓制分析了該構式的語義、句法角色，以及語用功能。指出在構式“被X”中“被”字起主導作用，通過詞匯壓制使“X”的語義發(fā)生調變。基于王寅（2011b）所提出的詞匯壓制，劉玉梅（2010）和侯國金（2015）進一步擴大了壓制所涵蓋的范圍。侯國金（2015）在構式壓制的基礎上從語用角度提出了涵蓋語義制約和構式壓制的語用制約/壓制假說。劉玉梅（2010）則運用溯因推理的方式指出“X吧”與“吧X”構式形成的初始動因是社會文化語用因素，受到漢語中雙音構式、屬種構式，以及“注釋＋音譯”構式的多重壓制。

本研究將基于以上先行研究通過對具體語料的分析，闡明日語「○系」構式的結構、構式義，以及構式網絡的生成過程，并詳細分析其中所包含的構式壓制及作為壓制手段的隱喻和轉喻。

二、調查方法及結果

針對流行語概念的界定，崔蓬克（2012:27）指出流行語是指在一定時期的某語言社區(qū)內, 反映社會熱點和社會心態(tài), 具有民間性、可復制性、傳染性和變異性的新生語言單位。本研究主要從“Yahoo!知識袋”、博客、『現(xiàn)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BCCWJ）①和筆者自建的“日本國會議事錄語料庫（2015—2020）”②等渠道收集符合「○系」結構并且具有代表性的日語流行語作為研究對象。通過對樣本的調查可以發(fā)現(xiàn)，「○系」詞語中只有一部分是流行語，其他諸如「家系」「生態(tài)系」「銀河系」等具有固定語義的詞語則不屬于流行語的范疇，需對其進行進一步的甄別和分析。在對『現(xiàn)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BCCWJ）中的相關語料進行調查時，首先從含有「○系」詞語的語料中篩選出符合流行語語義特征且具有代表性的「○系」流行語，再利用語料庫統(tǒng)計其在博客、論壇、書籍、報紙等語言環(huán)境中的出現(xiàn)頻數以及總頻數，匯總成表1，最后通過表1中的數據計算出各語言環(huán)境所占比率并比較出現(xiàn)的情況和趨勢。

表1 “BCCWJ”中「○系」流行語在各語言環(huán)境中的出現(xiàn)頻數

從表1可以看出，「○系」流行語出現(xiàn)頻數最多的語言環(huán)境是“Yahoo！知識袋”，占49.7%，其次是Yahoo博客，占26.5%，再次是書籍占15.9%和雜志占6.1%，出現(xiàn)次數最少的是報紙，僅占1.8%。由此可見，「○系」流行語在網絡中的使用頻率遠大于傳統(tǒng)紙質媒體，呈現(xiàn)出從網絡使用向紙質傳媒滲透的變化趨勢。

為進一步考察「ネット弁慶系」「ウェイ系」「なろう系」等近十年內在網絡中新興的「○系」流行語在網絡中的使用情況，本研究將直接在“Yahoo！知識袋”網站中檢索使用這些流行語的提問及回答的項目，并統(tǒng)計項目的個數以及在網站中所屬的板塊類別，如表2所示。

表2 「○系」流行語在“Yahoo！知識袋”中的出現(xiàn)情況

如表2所示，「○系」流行語集中出現(xiàn)在“Yahoo！知識袋”等網絡問答交流平臺，且提問者與回答者大多為游戲、動漫、輕小說愛好者、學生、追星族等15至30歲的年輕人，話題大多與戀愛、人際關系、生活方式、興趣愛好有關。

三、對「○系」流行語的分析

（一）「○系」流行語的結構

「○系」流行語由可變成分「○」和固定成分「系」兩部分組成，其語義主要受「○」的影響。其中「○」的詞性和形式較為靈活，可以是傳統(tǒng)的和語、漢語，也可以是外來語。為了進一步解析「○系」流行語的組成成分，將從『現(xiàn)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BCCWJ）、筆者自建的“日本國會議事錄語料庫（2015—2020）”，以及Yahoo論壇、博客等渠道收集的「○系」流行語依據「○」的詞性進行分類，匯總如表3所示。

表3 「○」的詞性分類

表3顯示，「○系」流行語按照「○」的詞性主要可以分為形容詞、副詞、名詞、動詞、感嘆詞五大類。「○」為名詞時，構成的「○系」流行語在數量上占絕對優(yōu)勢，其次為形容詞和副詞，而由動詞和感嘆詞構成的流行語僅有三個。由此可以推斷，「○」為名詞時的「○系」結構能產性最強。

（二）「○系」流行語的句法角色

「○系」流行語在句子中最常見的用法是充當定語，如：

（1） 奧さまは、素菜湯麺、文字通り、野菜のたくさん入った、あっさり系の1品です。③/夫人做的素菜湯面就像字面意思那樣，放入很多蔬菜，是一道清淡系的。

（2） 反町先輩って、相変わらず、貓系の顔してて可愛いなあ。④/說到反町前輩，一直是一副貓系長相，很可愛的。

除此之外，「○系」在句中還可以充當主語，如例（3）和例（4）；也可以充當賓語，如例（5）和例（6）；還可以充當補語，如例（7）。

（3） 草食系はもう古い！令和時代にモテる「乙女系男子」って。⑤/草食系已經不流行了！令和時代受歡迎的是“少女系男生”。

（4） 結婚相手には、笑顔が素敵だったり、癒し系が良いと言ってるのを聞いたので。⑥/因為聽他說過，結婚對象的話，還是笑容美麗、治愈系的人比較好。

（5） 私はよく貓系だねと言われます。⑦/我經常被人說是貓系的女孩子。

（6） 知り合いがネット弁慶系です。リアルだと普通なのですがtwitterとかLINEだと強気な態(tài)度になります。⑧/認識的人是鍵盤俠。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很普通，但在推特和聊天軟件上的態(tài)度充滿攻擊性。

（7） お姉系になりたいんですが、どういった雑誌を參考にしたらいいですか。⑨/我想變成御姐系的女生，參考哪本雜志比較好呢？

（三）「○系」的語義生成路徑

1.「系」的語義擴展

關于「系」的基本義，根據《大辭林》《大辭泉》《新明解國語辭典》的解釋可概括為：在某種關系下相互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體（松村明，1989、1995；金田一京助，1991）。在流行語「○系」中，「系」本義中的“某種關系”延伸為“具有某種或某些共同特征”，“統(tǒng)一體”則延伸為“人或事物所構成的群體”。因此，「系」在流行語中的含義大致可以概括為“具有某種或某些共同特征的人或事物所構成的群體”。

2.「○系」流行語語義生成的兩個階段

流行語的產生要順應社會生活的變化，滿足人的語用需求?！浮鹣怠沽餍姓Z的生成和語義發(fā)展與模因的復制傳播有密切關系。何自然（2005:58）將語言模因的復制傳播分為基因型的“內容相同形式各異”和表現(xiàn)型的“形式相同內容各異”兩種模式。「○系」這一模因則屬于表現(xiàn)形中的同構異義，即模因的框架結構不變，只改變其中部分的填充的內容，從而不斷形成新流行語。在「○系」流行語從出現(xiàn)到被廣泛使用的過程中，其結構和語義發(fā)展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系」流行語的結構主要為“形容詞＋系”和“副詞＋系”，如：

（8） 好みの女性は、可愛い系、セクシー系、知的系の中で選ぶとしたらどのタイプですか。⑩/如果從可愛系、性感系、知性系中選擇喜歡的女性，你會選擇哪種類型呢？

（9） サバサバ系女子は男子には好かれるけど、女子にはあまり好かれないってのは本當ですか。?/爽朗系的女孩子雖然會被男生喜歡，但不怎么會被女生喜歡的說法是真的嗎？

例（8）中的「○系」為“形容詞＋系”結構，其語義為“符合可愛、性感或理性這三種特征的女性群體”。例（9）的「サバサバ系」雖為“副詞＋系”結構，但其語義與“形容詞＋系”結構相似。以上「○系」的語義均可通過代入形容詞或副詞的本義而得到。但另一方面，也有部分“形容詞＋系”的含義無法直接由形容詞的本義得出，如：

（10） クリーミー系男子を蕓能人で例えたら誰ですかね。?/如果從藝人中舉出奶油系男生的例子，會選誰呢？

例（10）中形容詞「クリーミー」的本義為“像奶油一樣柔軟絲滑的樣子”，無法修飾人的特征。實際上，「クリーミー」的本義因其在具體語境中修飾「男子」而延伸成為“性格溫柔，對人態(tài)度溫和友好”。因此，「クリーミー」的語義也可以由形容詞的本義通過語義擴展推斷出來。

由于日語中的形容詞和樣態(tài)副詞具備描述人、事物或動作性質、狀態(tài)等特征的功能，第一階段「○系」模因的復制僅停留在模仿階段，對「○」僅有詞性上的限制，只需選取恰當的形容詞或樣態(tài)副詞作為填充要素從而產生新流行語。該階段「○系」的共同特點是均能從其組成要素「○」的語義推斷出整個流行語的含義。因此，在“形容詞＋系”和“副詞＋系”結構中「○系」的語義為“符合該形容詞或副詞所描述特征的人或事物所構成的群體”。

「○系」流行語語義發(fā)展到第二階段，其結構轉變?yōu)椤懊~＋系”、“動詞＋系”和“感嘆詞＋系”，如：

（11） 餃子系男子を好きになると、苦労する女子が多いのも事実ですよ。?/一旦喜歡上餃子系男生，女生多受苦受累也是事實。

（12） これを見てみますと、新築系混合廃棄物、これが百九十四·二トン。?/從該報告來看，新建新裝房子的混合廢棄物共有194.2噸。

（13） ウェイ系のノリが嫌いでクラスにうまく馴染めません。?/我討厭迎合喧鬧系的氛圍，無法融入班級當中。

針對語言模因，何自然（2014:9）指出語言模因的復制和模仿不是完全的“克隆”，其中包含語言交際者的創(chuàng)造和改良。由于語用者語言表達的需要，第二階段「○系」模因的復制已經不僅僅滿足于第一階段的模仿，還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變異。該階段「○」的范圍擴大，不再受形容詞和副詞詞性的限制，且通過隱喻或轉喻的修辭手法，力求用最生動簡潔的語言表達更加豐富的含義，符合語言的經濟原則。

例（11）～例（13）中的「○系」含義的共同特征是無法直接通過其構成成分「○」的含義推斷出來。如例（11）中的「餃子系」是用餃子來隱喻讓人猜不透的心思和想法，有神秘感的一類人，而「新築系」則是通過轉喻手法，用新建筑物來指代建造過程中所產生的建筑垃圾。

由此可見，「○系」流行語語義的發(fā)展大致經過兩個階段，其語義經歷了從高透明度到低透明度，從簡單直接到復雜含蓄的過程，表達的含義也愈發(fā)抽象。

四、對「○系」構式的判定

流行語通過隱喻、轉喻發(fā)生語義擴展，拓展路徑越復雜則語義越模糊，這就為構式的產生創(chuàng)造了條件。由于「○系」流行語在語義生成的各個階段具有不同的特點，針對其是否是構式這一問題需要分情況討論。

Goldberg（1995:4）認為判定一個構式的依據為：其形式或語義的某項或某些特征無法從其構成要素或現(xiàn)存的其他構式中被預測出來。根據該標準，從「○系」語義生成路徑出發(fā)，處于語義發(fā)展第一階段的「○系」，由于其語義通過組成要素的形容詞或副詞語義得以預測，因此這部分「○系」不符合構式的標準。而處于語義發(fā)展第二階段的「○系」流行語因其語義具有高度的不透明性，從而符合構式的標準。Fillmore & Paul（1999:19）認為構式的語義不取決于其中所含有的任何一個詞項，而是與整個構式相關。仍以例（11）中的「餃子系」為例，「餃子」的本義指由面皮包裹餡料制作而成的一種食物，「系」的本義是在某種關系下相互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體，「餃子系」的含義無法從「餃子」和「系」的任何一個部分推測出來，因而符合構式的標準，「なろう系」和「ウェイ系」等亦是同理。

從結構關系上看，處于語義發(fā)展第二階段的「○」具有不確定性和多樣性，可以是名詞、動詞或感嘆詞。其中“動詞/感嘆詞＋系”這兩種結構組合無法用常規(guī)語法解釋，更顯示出其形式的不可預測性。

由此，根據對「○系」形式和語義的分析，我們可以斷定處于語義發(fā)展第二階段，即符合“名詞/動詞/感嘆詞＋系”結構的「○系」為構式。

五、「○系」構式的網絡層級體系及生成過程

構式網絡主要包括兩個基本組成部分：一是網絡上的各個節(jié)點，二是節(jié)點之間的連接關系，節(jié)點包括實體性單位、圖示性單位還有半實體半圖示單位（施春宏，2021:3）?！浮鹣怠箻嬍接纱冻煞帧浮稹购蛯嶓w成分「系」兩部分構成，屬于半實體半圖示單位，根據Traugott（2008:235）對構式間等級關系的分類可以將其分為三個層級。如圖1所示。

圖1 「○系」構式的網絡層級體系

在圖1所示的構式網絡中，中觀構式「○系指人」和「○系指物」是宏觀構式「○系」的子構式，根據構件「○」的詞性可分為名詞、動詞和感嘆詞三種，「○名詞系」下屬的構例根據名詞所指稱事物類型的不同又可以分為如表4所示的11種類型，每一類中觀構式下都有與之相對應的微觀構例。宏觀、中觀和微觀構式層間相互連接交錯，形成了「○系」構式有機聯(lián)系的網絡層級關系。自下而上觀察，是構式形、義、功能的抽象凝練過程；自上而下觀察，是宏觀構式層層分支出下層構式，逐步具體化、實例化過程。

表4 「○名詞系」的構式類型表

與此同時，我們可以從「○系」構式的網絡層級關系考察其生成過程。以「草食系男子」入選2009年度十大流行語為開端，以「草食系」為典型代表的「○系」流行語如雨后春筍般在網絡上涌現(xiàn)，其中一部分逐漸抽象形成「○系」構式。網絡既是孕育流行語的語言環(huán)境，又為人們使用并創(chuàng)造新流行語提供了情景化的具體契機，當語用者產生語用需求就會在具體語境中模仿已有構例并進行創(chuàng)新使用，形成構式網絡中親緣關系較近的新構例。由于「草食系」中的「草食」往往會使人聯(lián)想到「草食動物」，「犬系」「うさぎ系」等微觀構例便可通過類比模仿產生。網絡環(huán)境中，語言的傳播速度和生命力都會大大提高，這些微觀構例在被廣泛頻繁使用后逐漸可以脫離具體語境抽象出待嵌中觀構式「N動物系」，大量與其具有較近家族親緣關系的「N人物系」「N食物系」等應運而生，共同匯集成中觀構式「○名詞系」。隨后，只需改變「○」的詞性便可產生中觀構式「○動詞系」「○感嘆詞系」，并向下生成構例「なろう系」「ウェイ系」等。最后，上位中觀構式進一步匯集并規(guī)約化形成形式、意義和功能相互匹配的半實體半圖示宏觀構式「○系」。

由此可見，構式網絡的各個縱向和橫向節(jié)點均處在互動聯(lián)系中。其中，數量最龐大且最具能產性的是處于最下層的微觀構例，微觀構例既能在特定的語用場景中，通過語用者的類比創(chuàng)新從上層構式的待嵌形義框架下產生，同時也是形成上層構式的基礎。另一方面，從「○系」構式的生成過程也可以看出該構式網絡的各個層級不是獨立分離、固態(tài)靜止，而是立體交叉、動態(tài)變化的，整個構式網絡的架構也是在各節(jié)點各層級螺旋互動的過程中逐步拓展構建生成的。

六、「○系」中的構式壓制

語用者為了在表達上求新求簡，以滿足在具體語境中的特殊語用意圖，往往會選取不同類型的構件以求最大限度地挖掘構式的語用潛力。但構式是形式、意義，以及功能的配對體，選取出的構件在語義和用法上時常無法恰好與構式本體相契合。施春宏（2018:35）針對構式形式和意義的關系指出，形式如容器，意義為所容之物，容器的構造和特征對所容之物必然有所限制和整合。因此，當組構成分與構式的特征不一致時，構式便會對其進行整合與壓制。關于構式壓制，根據王寅（2011a:337）在其著作中的總結，當某一詞語被運用于某一特定構式中，且兩者的語義和用法特征不兼容或相沖突時，構式往往處于“主導地位”或“強勢位置”，它可強制性改變詞語（主要是動詞、名詞等）的語義和用法，迫使兩者取得協(xié)同。通過對「○系」語義生成路徑及具體語例的分析，可以歸納出「○系」的構式義為“具有某種或某些相同特征及屬性的一類人或事物”。在這里，相同的特征及屬性可以是事物的外觀、風格、發(fā)源地、傳播媒介，也可以是人的外貌、性格、愛好、職業(yè)、所屬的團體組織等。

「系」的本義為“在某種關系下相互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體”，但當其進入構式「○系」中時，由于本義與構式義存在分歧，在構式的主導作用下，其語義發(fā)生調整，轉變?yōu)椤熬哂心撤N或某些相同特征及屬性的一類人或事物”。

另一方面，與固定結構「系」相比，「○」的詞性及種類相對靈活，受到的壓制作用也更明顯。為了使「○」的語義和用法與構式整體兼容，「○系」構式通過隱喻或轉喻兩種手段實現(xiàn)對「○」的壓制，迫使二者取得協(xié)同，從而使「○」能夠順利進入構式。

（一）通過隱喻進行壓制

「○系」構式中通過隱喻對「○」進行壓制的主要有“名詞＋系”結構，包括「貓系」「塩系」「ネット弁慶系」「おっさん系」「癒し系」等。作為語義擴張的手段之一，隱喻是基于兩個事物或概念的相似性，利用其中一個事物或概念來表示另外一個（松本曜，2003:76）。同時，從物性結構（Pustejovsky，2010:409）視角分析“名詞＋系”的形式角色、構成角色、施成角色和功用角色，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蘊藏的語義概念。

（14） ネット弁慶系男子がネットの世界にのめり込んで依存してしまうのは、現(xiàn)実で友達があまりいないからです。?/鍵盤俠男生沉溺于網絡世界，是因為在現(xiàn)實中幾乎沒有朋友。

（15） 結婚相手には、笑顔が素敵だったり、癒し系が良いと言ってるのを聞いたので。?/因為聽他說過，結婚對象的話，還是笑容美麗、治愈系的人比較好。

（16） 彼女は「この曲はオワリのために作りました」と言って歌い始めました。癒し系の曲で、みんなうっとりと聴いてました。?/她說：“這首歌是為了結束而創(chuàng)作的”，然后開始演唱。這是一首治愈系的歌，大家都沉浸在她的歌聲中。

例（14）中的「ネット弁慶系」指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沉默寡言，卻在網絡上發(fā)表充滿攻擊性和惡意的言論，發(fā)泄對他人和社會不滿的一類人?！佰蛻c”的原意指源義經的家臣武藏坊弁慶，因其在戰(zhàn)場上身中數箭卻毫不退卻的事跡而為人所知?！昂敛晃窇值男愿瘛笔恰佰蛻c”物性結構中的形式角色。「ネット弁慶系」所指代的一類人經常在網絡上逞威風的做派和充滿攻擊性的言語態(tài)度與弁慶在戰(zhàn)場上毫不畏懼的特點具有相似性，因此，將弁慶的形式角色作為隱喻基礎投射到這類人身上，完成隱喻的構建，從而實現(xiàn)對「○」的壓制。

名詞「癒し」的本義是治療肉體或精神上的痛苦。例（15）中的「癒し系」喻指對人溫柔體貼，積極樂觀，包容力強，能夠給人安心感的一類人。例（16）則喻指曲調節(jié)奏悠揚舒緩，能夠使人放松的一類音樂。在與人的相處中感覺安心舒適及通過聽音樂感到放松的過程，與通過治療使肉體的創(chuàng)傷得到恢復或精神上得到慰藉的過程有相似之處，因此，將名詞「癒し」的功用角色投射到人和音樂上，用「癒し系」指代能使人感到安心、舒適、放松的一類人或事物。構式通過隱喻對「○」進行壓制的過程如圖2所示。

圖2 “名詞＋系”構式通過隱喻壓制「○」的流程圖

（二）通過轉喻進行壓制

通過轉喻對「○」進行構式壓制的結構主要有“名詞＋系”“動詞＋系”“感嘆詞＋系”，包含「入所系」「飛沫系」「渋谷系」「ジャニーズ系」「なろう系」「巻き込まれ系」「ウェイ系」等。作為語義擴張的另一有效手段，轉喻就是以事物外部的鄰近性以及兩個事物或概念在思維、觀念上的相關性為基礎，利用其中一個事物或概念來表示另外一個（松本曜，2003:83）。

（17） サービス類型、入所系、訪問系、通所系、それぞれに応じたBCPというのはどういうものが適當なのかということで、今、策定ガイドラインの作成を行ったりしているところでございます。?/服務類型包括老人入住養(yǎng)老院的看護形式、護工上門服務形式、老人自行往返于養(yǎng)老院和家庭的形式，針對這三種情況如何匹配最合適的服務，這項事業(yè)持續(xù)計劃正在制定當中。

（18） 一般的な冬場、飛沫系の感染癥からいえば、拡大するということは十分に念頭に置いておかなければならないというふうに認識いたしておりました。?/ 我們必須認識到入冬之后飛沫系感染癥會擴大。

例（17）和例（18）均從筆者自建的“日本國會議事錄語料庫（2015—2020）”中收集，緊扣社會熱點，與當時的新冠疫情密切相關。例（17）通過轉喻，用「入所」「訪問」「通所」三種看護方式分別喻指“老人在養(yǎng)老院居住”“由看護師到家中看護”“老人往返于家和養(yǎng)老院之間”三種不同類型的養(yǎng)老服務。例（18）中的「飛沫系」的語義是“以飛沫為傳播途徑的一類疾病”?！帮w沫”作為疾病傳播的媒介與傳染病具有相關性，體現(xiàn)了壓制的轉喻手段。與此同時，將“飛沫”用作喻體，暗含日本政府防控新冠疫情的呼吁和舉措。正是由于病毒極易通過飛沫傳播，因此民眾們采取佩戴口罩、保持社交距離、避免集會等措施便可以有效防止新冠疫情在全國蔓延。通過調查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上「○系」構式均在“Yahoo！知識袋”中被使用，其中「入所系」「訪問系」和「通所系」出現(xiàn)的語言環(huán)境還包括書籍和報紙。在報紙、國會議事錄等較正式的語言環(huán)境使用「○系」流行語，說明其言簡意賅的特點符合語言經濟原則和語言發(fā)展的需要，特別是在政治話語中的運用，體現(xiàn)了該構式有普遍化的趨勢，正逐漸滲透至各個領域，具有一定的語用效力。可以預見，其能產性在未來也將影響書籍、報紙、雜志等傳統(tǒng)媒介的表征形式。

（19） 最近のなろう系アニメがつまらな過ぎて絶望しました。?/最近，成為系的動漫過于無聊，太絕望了。

「小説家になろう」是日本著名的網絡小說投稿網站，「なろう系」便是取自該網站的名稱。在第一階段，「なろう系」被用來喻指在該網站成功出道的作家及其登載的作品，此時網站和作家及作品具有鄰近性，體現(xiàn)了轉喻機制。第二階段如例（19）所示，「なろう系」喻指與該網站上所登載小說題材相似的動漫、游戲或漫畫等，體現(xiàn)了隱喻機制。由此可見，「なろう系」構式運用轉喻和隱喻兩種手段對動詞「なろう」進行壓制。

（20） なんでウェイ系大學生ってみんな同じ物が好きなんですか。?/為什么喧鬧系的大學生都喜歡同樣的東西呢？

「ウェイ」這一感嘆詞來源于年輕人在喝酒聚會情緒高漲時發(fā)出的「ウェイ」的呼聲。例（20）「ウェイ系」的語義是將「ウェイ」當作口頭禪，用「ウェイ」來打招呼回應別人的，性格外向的一類人。在這里，口頭禪「ウェイ」和其使用者具有相關性，體現(xiàn)了轉喻對「○」的壓制。由此，構式通過轉喻對「○」進行壓制的過程如圖3所示。

圖3 “名詞/動詞/感嘆詞＋系”構式通過轉喻壓制「○」的流程圖

綜上，「○系」構式對其構成成分「○」進行壓制的過程可總結為構式憑借其主導地位，通過以物性結構為投射基礎的隱喻和以鄰近性與相關性為前提的轉喻使「○」舍棄與構式義相矛盾的原本語義，生成與人或事物屬性特征相關聯(lián)的新語義，從而與構式義達到協(xié)調一致。

施春宏（2014:3）曾用“招聘”和“求職”來隱喻性地描寫構式壓制中的合力機制，其中構式的“招聘”機制起主導作用，構件的“求職”機制起主體作用，構式壓制的基本體現(xiàn)就是使進入其中的組構成分滿足構式形式、意義和功能上的關鍵性特征要求，從而使構件能夠順利“入職”。在「○系」構式中，當「○」為名詞時，構式僅對其語義進行壓制，弱化其作為名詞的指稱屬性，凸顯其對人或物的描述。當「○」為動詞或感嘆詞時，由于“動詞＋系”和“感嘆詞＋系”的組合搭配無法用現(xiàn)有的常規(guī)語法規(guī)則進行解釋，「○」除了受到語義上的壓制外，還要受到詞性上的壓制，迫使其帶有形容詞的功能和特征。可見，「○系」構式對不同詞性的「○」壓制力不同，具體表現(xiàn)為：動詞/感嘆詞＞名詞?！浮鹣怠箻嬍讲⒉皇恰浮稹购汀赶怠箖刹糠值暮唵蜗嗉樱菍⒍哒嫌凇浮鹣怠惯@一構式之下，通過構式壓制進行構件和構式之間的互動，最終形成整體的構式義。

七、結語

「○系」流行語雖起源于網絡，但具有較強的生產性?！浮鹣怠箻嬍揭阅毜男问胶拓S富的語義完成與社會的共變，并逐漸向報紙、書籍乃至政治話語中滲透。本文通過對「○系」構式的調查和考察發(fā)現(xiàn)，「○系」的語義經歷了從高透明度到低透明度，即從簡單向復雜含蓄轉變的過程。首先，其結構可以概括為“形容詞/副詞＋系”和“名詞/動詞/感嘆詞＋系”，這兩大類又對應了其語義發(fā)展的兩個階段，且第二階段中「○系」的語義無法從其組成要素中直接預測出來，因此符合構式的標準，該構式的生成契合構式網絡的層級互動過程。其次，在「○系」流行語產生和使用的過程中，構式壓制及詞匯壓制發(fā)揮了關鍵作用，隱喻和轉喻機制作為壓制的手段使構式組成成分的詞匯義服從構式義，從而形成具有一定功能的構式整體。從構式的能產性上看，詞匯構式的能產性越強，其普及化演變功能越強，最終實現(xiàn)從網絡流行語滲透到社會各個領域，發(fā)揮強大的語用功能和效力。

本文以「○系」流行語構式為例，對日語中詞匯構式和流行語構式的相關研究進行了一番探討，限于篇幅，對「○系」構式的語義識解過程及語用功能未能論及，擬待今后進一步探索。

注釋：

① 『現(xiàn)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囊括了從書籍、雜志、報紙、博客、教科書、網絡論壇等渠道隨機抽取的約1 億430 萬條語料數據。

② 筆者自建的“日本國會議事錄語料庫（2015—2020）”包括2015 年至2020 年這六年間所有會議文本約6 000 個。

③ 具體請參見：https://chunagon.ninjal.ac.jp/bccwj-nt/search/OY14_39633。

④ 具體請參見：https://chunagon.ninjal.ac.jp/bccwj-nt/search/LBo9_00212。

⑤ 具體請參見：https://woman.excite.co.jp/article/love/rid_Aikatu_432164/。

⑥ 具體請參見：https://chunagon.ninjal.ac.jp/bccwj-nt/search/OC09_09628。

⑦ 具體請參見：https://detail.chiebukuro.yahoo.co.jp/qa/question_detail/q13171907713?__ysp=56eB44Gv44KI4。

⑧ 具體請參見：https://happymail.co.jp/happylife/characteristic/net-benkei/。

⑨ 具體請參見：https://chunagon.ninjal.ac.jp/bccwj-nt/search/OC09_00683。

⑩ 具體請參見：https://chunagon.ninjal.ac.jp/bccwj-nt/search/PM41_00333。

? 具體請參見：https://detail.chiebukuro.yahoo.co.jp/qa/question_detail/q14230873699?__ysp=44K144OQ44K144O Q57O75aWz5a2Q44Gv55S35a2Q44Gr44Gv5aW944GL44KM44KL44GR44Gp。

? 具體請參見：https://detail.chiebukuro.yahoo.co.jp/qa/question_detail/q1453818459?__ysp=44Kv44Oq44O844Of4 4O857O755S35a2Q。

? 具體請參見：https://trilltrill.jp/articles/1783226。

? 具體請參見：https://kokkai.ndl.go.jp/#/detail?minId=119305125X00120170710¤t=1。

? 具體請參見：https://detail.chiebukuro.yahoo.co.jp/qa/question_detail/q14271063569?__ysp=44Km44Kn44Kk57O7 44Gu44OO44Oq。

? 具體請參見：https://happymail.co.jp/happylife/characteristic/net-benkei/。

? 具體請參見：https://chunagon.ninjal.ac.jp/bccwj-nt/search/OC09_09628。

? 具體請參見：https://chunagon.ninjal.ac.jp/bccwj-nt/search/PM11_00570。

? 具體請參見：https://kokkai.ndl.go.jp/#/detail?minId=120304339X00320201117¤t=1。

? 具體請參見：https://kokkai.ndl.go.jp/#/detail?minId=120304260X00820201202¤t=1。

? 具體請參見：https://detail.chiebukuro.yahoo.co.jp/qa/question。

? 具體請參見：https://detail.chiebukuro.yahoo.co.jp/qa/question_detail/q13227118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