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華建
又是一年黑茶開園節(jié),我收到安化寄來的快遞,是一包綠茶,透過那一方紙袋,可以看見青綠的條索,緊結(jié)圓直,挺細秀麗,綠潤顯毫。顯然,這以芽尖為料,趕在清明前做好寄給我的,是用心而成的好茶。
我并不認(rèn)識快遞單上的寄茶人!這是誰呢?我在安化扶貧兩年,認(rèn)識或幫扶過百多家茶企,卻沒有這個名字。
我還是要表示謝意的,便按快遞單上的電話打過去,對方說是莊村的諶支書寄的,我立即想起諶支書干練的樣子。
“諶支書!好久沒聯(lián)系了!”
“蔡縣長!你回安化了?”
“沒有!感謝您給我寄的綠茶??!”
“不是我寄的,是珍嫂子要我?guī)退慕o你的!”
“珍嫂子?”
“我們村的邊緣戶!得了青光眼的那一個!我還陪你去過她家的!”
“想起來了!”青光眼這個詞,讓我的記憶立即彈開了束縛,綻放著在安化扶貧的時光花叢。
2018 年5 月,脫貧攻堅戰(zhàn)正如火如荼,莊村要實現(xiàn)貧困村出列,貧困發(fā)生率必須降到2%以下,我也從縣里來駐村,與貧困戶同吃同住同勞動。諶支書跟我講到對村中貧困戶的幫扶時,很為邊緣戶鳴不平:“扶貧資金都往貧困戶了,那些邊緣戶難道不應(yīng)該也要幫扶嗎?”其實,他說得有理,當(dāng)時在精準(zhǔn)識貧時,這些邊緣戶也在貧困邊緣,有的甚至讓出了貧困戶名額,他們其實也需要幫扶。看到對貧困戶幫扶力度之大,有的邊緣戶就后悔當(dāng)初沒有爭當(dāng)貧困戶。不過,好在縣委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也安排了對邊緣戶的慰問,這也是我此次駐村的工作任務(wù)之一。諶支書建議我第二天去珍嫂子家慰問,并簡要說明了她家的情況,我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我站在村部坪前等諶支書。一會兒就見他騎著摩托車過來,哧溜一聲在我面前一個大漂移調(diào)了個頭:“上車吧!”
“開車去?”
“是的,到珍嫂子家去!”
“她家什么情況?”
“一個青光眼的女人!”
摩托車載著我倆往五公里外的另一個自然村去。濕潤的風(fēng)吹過我的臉頰,吹起了我的衣衫,臺地的茶樹一畦一畦的,我仿佛能感受到茶樹的伸展,在它的體內(nèi),涌動著拔節(jié)的聲音,借助陽光和雨露,抽出鮮嫩的綠芽。采茶的女人,一葉又一葉、一把又一把地采摘,塞滿篾制的籮筐,仿佛要將豐收和喜悅收納了。
摩托車停在路口,一條“之”字形的塊石階梯通往半山嶺上的一座木房子。剛開始往上走,諶支書就大聲喊了起來:“珍嫂子,蔡縣長來看你了!”一個個子不高的女人出現(xiàn)在我仰視的目光中。
我責(zé)備諶支書不該大呼小叫,讓一個盲人從屋里走出來迎接我們,而他似乎一點兒不在意。
我們走上階梯,是一個坪,很平整,坪的一邊兩個樹杈,叉著竹竿,竹竿上掛著衣服,迎風(fēng)招展。她迎著我們走過來。我看見她雙瞼輕合,眉毛卻努力地抬了一下。
我知道,她極力想看見我的樣子。
我上前握著她的手:“珍嫂子好!來看您了!”
“謝謝您來看我啊,這么遠還來看我們?!?/p>
“麻煩您出來接我啦!”
“不要緊了!我一聽到摩托車聲,就知道諶支書來了。我就趕緊出來。”
她拉著我跨過門檻,進到堂屋里。她準(zhǔn)確地拉著我坐到了小茶幾旁的凳子上,“我去給你們泡茶!”我正想拉住她,諶支書用手擋住了我,看著我輕輕地?fù)u了搖頭,挑了下眉,我明白他是要讓她去:“好?。∨蔹c明前綠茶吧!”珍嫂子轉(zhuǎn)過身,向墻邊的桌子走去。
她似乎摸索了幾下,轉(zhuǎn)身過來的時候,左手拇指食指握著一筒紙杯、中指無名指夾著一袋茶葉、右手提著熱水壺就過來了。她熟練地從小塑紙筒里取出兩個紙杯,搣開茶葉袋,抓了一小撮茶葉放入紙杯,放下紙杯,右手拎起熱水壺,左手拔出壺塞放在桌面,再拿起紙杯放在手心,五個手指像一朵蓮花護住杯身,右手水壺里的水便汩汩地倒入杯中,杯子里的水帶著茶葉浮起,在八九分滿的時候,傾瀉的水戛然而止。她這一連串的動作,嫻熟輕巧,一氣呵成,讓我根本無法相信這是一個患了青光眼而失去了視力的人所能有的敏捷的動作。
一片片茶葉在熱水中翻騰,猶如一個舞者在水中翩躚,在水中游騁,清香的氣息散發(fā)而起,這一刻,茶與水是最美的相逢,茶是有生命的,水是有靈性的,就如我來到這個院子,見到這些人。
這時,珍嫂子的丈夫回來了,他一瘸一拐地進來,他從小小兒麻痹,腿腳就不方便。珍嫂子小聲地說了他幾句,大概是嫌他回來遲了吧,他便說工地上還沒完工,不好先走。
我岔開話題,向她了解情況。生了女兒后,她的視力越來越差,醫(yī)生提醒她不能再懷孕,但她還是生了第二個小孩,兒子出生后她就幾乎失明了,無法帶孩子,只靠丈夫打零工,治眼病,養(yǎng)小孩,讓這個家走在貧困的邊緣。好在丈夫肯干,她也勤儉,多年來勉強維持著一家的生活。精準(zhǔn)識貧時,夫婦倆堅持自己不是最窮的,堅持把貧困戶的名額讓給了他人。但女兒讀高二、兒子讀高一了,他們已負(fù)擔(dān)不起兩個孩子的學(xué)雜費,卻不再有新增貧困戶名額。他們成了比貧困戶還貧困的一家。
教育扶貧是扶貧工作中做得最好的一項,除了政府的各項政策,大量的慈善機構(gòu)和愛心人士都以民間的方式在默默地做著教育扶貧。已經(jīng)有兩位愛心人士資助她兩個孩子每月的生活費,有兩家企業(yè)承諾負(fù)責(zé)兩個孩子大學(xué)期間的費用。她心底里對資助人感恩,對將來已無擔(dān)憂。
是的,雖然她的眼睛已看不見眼前的萬物,但她卻能預(yù)見得到這個家的前途光明,只要等孩子們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家庭情況會立即改善。
雖有人資助孩子們的生活費,但畢竟資助有限,他們夫婦除了要養(yǎng)活自己,也想改善孩子們的生活條件。他們必須更努力地掙錢!
我一邊與珍嫂子說著話,一邊用余光察看著屋里的一切,這是令人驚訝的一切!
門口用竹子做的鞋架,整齊地擺放著一雙雙干凈的鞋子,桌子上的熱水壺及各種雜物如列隊的士兵,準(zhǔn)確地歸到自己位置,排列如方格一般對齊,墻上的釘子處于同一水平高度,掛著各種物件,雖然養(yǎng)花草的瓶子罐子大小不一,卻站成了一條直線。無論在縣城還是在村莊,這是我在安化見過的最整齊潔凈、最井然有序的家庭。
我的驚訝也讓我感覺到綠茶的清香,“這茶很香?。『煤?!”
“蔡縣長您喜歡?”珍嫂子開心地反問。
“喜歡??!”
“哎呀,只有些碎末不好意思給你了!明年我多做些再給你吧!”
“謝謝了,真不用了!”我客氣道。
我送上慰問金,告辭珍嫂子,和諶支書一起回村部。我很疑惑地問諶支書,珍嫂子是怎么能做到這么熟練地斟茶?
諶支書笑了笑說:“你注意到她斟茶的姿勢了嗎?手心托杯,五個手指能敏銳地感受到水溫,就算冷茶,她也能感覺到重量的,所以她不用看也知道水杯滿到哪兒!”
“那她眼睛看不到,東西怎么擺得那么整齊?”
“哈,你沒發(fā)現(xiàn)吧,那釘子的高度,就是她站起來的時候手垂下的位置??!”
我頓時明白了,生活也是有技巧的,只要有心,生活的技巧就是她的眼睛,帶給她光明!扶貧工作中,我特別敬佩那些不向貧困屈服,在青山綠水中奮斗,努力而勤奮的人!珍嫂子就是這樣的人!
我相信茶是有生命的,一如融入了我骨骼血液中的安化山水,時時喚醒我的向往,溫暖我的寒窗。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