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2年,我考入江西師范大學中文系,圓了大學夢。
記得上第一節(jié)古代文學課時,教室里進來一位先生,表情平和,理著平頭,雙鬢染了輕霜,他就是王琦珍教授。聽學長說,王教授很了不起,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界的大學者,主要研究方向是唐宋文學和元明清文學,在《文學遺產(chǎn)》等刊物發(fā)表了多篇重量級學術論文,已經(jīng)出版《曾鞏評傳》等專著。王教授對我們說:“讀中文系,大家必須廣讀和深讀中國古典文學,‘腹有詩書氣自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如此,才算一個合格的中文系學生?!蓖踅淌谥v到興致處,便給我們示范背誦《琵琶行》《長恨歌》《將進酒》等詩歌,大家聽得興味盎然。這么長的詩歌,王教授背誦時如行云流水,沒有一絲停頓。他還配合著詩歌的情感變化,不時地揮動著雙手。聽著王教授的背誦,我被震撼了,心中充滿敬佩,更懷有羞愧。雖然我們剛經(jīng)過高考的洗禮,背誦過許多詩詞,但像這么長的詩歌,我估計班上沒有幾個同學能夠完整背出來,更不要說極其流利地背誦出來。說出來不怕別人笑話,讀中學時,我壓根就沒有背過篇幅較長的古詩文,只是背了其中的一些名句而已。我的背誦只是為了應付考試,慚愧,慚愧!
王琦珍教授是我們古代文學課和寫作課的老師。幾乎每節(jié)課,王教授都要給我們示范背誦古詩文。每一次聆聽他的課,都是一種美妙的享受。王教授其實是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們,要想學會寫作,就必須從中華優(yōu)秀古典文化中汲取營養(yǎng),提高自己的文化底蘊。
我一直喜歡寫作,也渴望能成為一名會寫作的語文教師。我開始練習寫作時,學著寫了一些短小的詩歌、散文,不過還不得要領,我把它們當作作業(yè)交上去。王教授認真批閱我的作業(yè),每次點評意見都會寫滿一張信箋。
大一下學期,我花了一周的時間寫了一部短篇小說,有三十多張信箋,一萬多字。當時擔心寫得不好,我不好意思當面交給王教授,就通過郵件寄給了他。過了兩天,晚飯過后,我和同學在宿舍里聊天。忽然,聽到有人在說:“王教授好!”隨即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王紀金在哪個宿舍?”我跑到宿舍門口,就看見王教授迎面走了過來。我趕忙把他迎進宿舍,同學們都向他問好。王教授坐了下來,對我說:“紀金啊,你這個小說寫得不錯。雖然文筆有些稚嫩,但是大一的學生能寫出這么長的短篇小說實屬不易。你要堅持下去,將來當一名作家?!蔽衣犃酥蠛芨袆?,大受鼓舞。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家境貧寒,個子矮小,長相平平,學業(yè)上也不出眾:我在大學校園里的存在感很低。一位大學教授特意到學生宿舍來找我,告知我作業(yè)批改情況,鼓勵我堅持創(chuàng)作,對我來說,這是一種莫大的榮耀?。≌f真心話,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心中充滿了自信。
漸漸地,宿舍里擠滿了人,班上的男同學大多都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與王教授交談。王教授說起了自己年輕時的寫作經(jīng)歷,我對其中一件事印象頗深。
王琦珍1962年考入江西師范學院(江西師范大學的前身)中文系,被選入系里的“創(chuàng)作評論小組”。1963年江西省文聯(lián)年會上,田漢先生到會做學術報告,正讀大二的王琦珍去旁聽。田漢先生說,希望江西作家寫一部反映江西中央蘇區(qū)斗爭的史詩性作品。年輕的王琦珍很受觸動,萌生了寫這樣一部小說的想法。1966年起,王琦珍著手準備寫小說。他去了吉安、撫州、贛州等地收集材料,還考察了紅軍反“圍剿”的戰(zhàn)場,繪制了具體的地形圖。他收集的文字、圖片材料堆起來有30多厘米厚。很多地方,他都是步行去的。他還在安源下了三個多月的礦井,做煤礦工人,親身體驗煤礦工人的生活。但最后因為種種原因,他放棄了這個寫作計劃。
王教授的大學經(jīng)歷很有意思,大家聽得津津有味。我也從中聽出了寫作之道——閉門造車是寫不出好作品的,要多走出去,積累素材,實地體驗生活。我甚至覺得,王教授講這些,是為了開悟和啟迪我。后來,我在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之前,都會多方搜集素材,觀察地理物候,了解風俗人情,并多做筆記。
二
1996年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了家鄉(xiāng)奉新縣一所坐落在山村里的職業(yè)中學任教。起初,我對這份工作有些失望——薪水不高,學生不多,交通不便,環(huán)境閉塞。但是后來,我漸漸地改變了想法。這里很寧靜,有較多的空閑時間;這里不缺書籍,學校圖書館里有很多文學著作。我記得王教授說過的話:“對生活要永遠滿懷希望。無論身處何種境遇,只要樂觀積極,這段經(jīng)歷就會成為你逐夢旅途的重要站點?!?/p>
王教授曾經(jīng)給我講述過他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他1966年大學畢業(yè),因“文革”延期分配,1967年留校工作。1969年學校遷往井岡山后,他一度被下放到校辦工廠工作,在工廠做過鍛工、翻砂工,還在井岡山的深山老林中扛過幾個月的木頭。井岡山大雪封山時,他還曾光著腳在河溝中放木頭。后來,他又被派去校辦磚瓦廠燒磚瓦。因為磚瓦廠經(jīng)常發(fā)生失竊事件,需要人守夜,他于是接下了這個任務。寧靜的晚上,他孤身住在廠房里,閱讀隨身帶去的一套線裝本《古文觀止》(共8本)。他一篇一篇地讀、背、抄筆記,這些筆記為他后來撰寫《古文觀止賞析》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也是從這時起,他開始癡迷于中國古代散文史的研究,他在這里找到了學術研究的方向。
我想,相比于王教授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我當鄉(xiāng)村教師的苦楚不值一提。于是,我不再迷惘,而是認真教書,埋頭寫作,筆耕不輟。王教授就像一盞明燈,撥開了我心中的迷霧,照亮了我人生的路途。人生之路無法輕易改變,我雖平凡,但絕不能陷入平庸。在教學之余,我創(chuàng)作了許多校園文學作品,撰寫了許多教育教學論文。后來,我們學校整體搬到了縣城,而我為轉變?yōu)榭h城教師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時間總是很誠實,不會辜負一個人的執(zhí)著努力。二十多年來,無論是教書還是寫作,我都取得了一些成績,在小縣城小有名氣。我的學生有的高考作文獲得滿分,有的高考總分奪得全省第二名。2010年,我參加江西省高中語文教師優(yōu)質課大賽,獲得一等獎,成為全縣唯一一個獲此殊榮的高中語文教師。后來,我評上了江西省骨干教師,被聘為江西省“國培”講師,經(jīng)常被邀請去給老師們做講座。我還加入了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出版長篇小說《十七歲的青蔥年華》,長篇童話《妙夢巴傳奇I 召喚火麒麟》《妙夢巴傳奇Ⅱ 真愛魔法》,散文集《讓夢想照進現(xiàn)實》等。
今天,站在歲月的節(jié)點回望,我衷心地感謝王琦珍教授,是他對我的鼓勵和開悟,讓我在江南小縣城的教書寫作路途中綻開了鮮花。我,一個普通的人民教師,就像一只小小的螢火蟲,能夠用自己微弱的光芒照亮身邊的一小片天空,這就是一種光榮。我這只螢火蟲,秉承了王教授的光芒,這也許就是薪火相傳吧!
2016年8月,江西師范大學中文系九六屆畢業(yè)生舉行二十周年聚會,我又見到王琦珍教授。他已經(jīng)72歲,頭發(fā)全白了,衣著還是那樣樸素——舊的白色背心,舊的淡黃西裝短褲,腳上一雙涼鞋。雖然年歲已高,但他身體健朗,精神狀態(tài)也相當好。他坐在一張長沙發(fā)上,我們十幾個同學簇擁著他,聊天,拍照留念。王教授與我們聊起了他的晚年生活。他雖然退休多年,但依然在學術園地里辛勤耕耘著,多部書稿正在寫作中。
王教授一生孜孜以求,勤勉嚴謹,在學術領域結出累累碩果。他曾擔任江西省學位委員會學科組成員、中國古代散文學會常務理事、江西省文藝學會常務理事、江西師范大學古代文學學科負責人、江西省古代文學學會會長。他獨立完成專著和整理古籍9部,參編與合作著作10部,發(fā)表學術論文35篇,僅在《文學遺產(chǎn)》雜志就發(fā)表了5篇學術論文。他還在撰寫《中國古代散文史話》系列書稿,計劃160萬字。
2022年,王教授還告訴我,2023年他將出版《楊萬里詩文集》和《曾鞏詩集》等兩部書稿。王教授已經(jīng)年近80,一直堅守初心,執(zhí)著于學術研究,他真正做到了活到老,研究到老,一刻不休。王教授用他謙遜低調的處世態(tài)度、簡單素樸的生活方式、嚴謹勤勉的治學精神和豐厚的學術成果,向我們詮釋了一個學者的風骨與風華。
三
2016年10月,王教授夫婦到奉新縣會埠鎮(zhèn)一個名叫吟村的小村子里,看望當年師母下放時的房東以及鄉(xiāng)親。當年,吟村的鄉(xiāng)親對師母照顧有加,他們彼此還有聯(lián)系,經(jīng)常走動。我邀請王教授到縣城做客,并給奉新的文友們上上課,王教授欣然應允。當時我和七個文友組了一個小型文學社,叫“潦水文藝高地”,經(jīng)常在一起喝茶、談論詩文。
我向王教授介紹了文藝高地的文友和創(chuàng)作情況,他聽后興致很高,和我們談起了創(chuàng)作的事。王教授很健談,出口成章,旁征博引,名篇佳句張口即來。他還給我們背誦王勃的《滕王閣序》,詩句如江水一般從他的口中滾滾而出。我恍若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大學課堂,往事歷歷,涌上心頭。文友們近距離地領略了大學者的風采,嘆服不已,掌聲不斷。之后,王教授進了我們的文學社微信群,經(jīng)常給我們指導。為了支持我們的微信公眾號,他還發(fā)來了兩篇自己創(chuàng)作的長篇散文。
一次,我在群里和一位文友起了爭執(zhí),火藥味相當濃。王教授給我發(fā)微信說:“紀金,做人要大度一點。一點小問題,不要爭得沒完沒了。別人的意見不妥,你可以保留,不一定要反唇相譏。沉默,有時也是一種反駁。心態(tài)平和,可以省卻很多煩惱?!甭犃送踅淌诘脑?,我很慚愧。
王教授和我經(jīng)常在微信上交流溝通。他看到好的推文,會轉發(fā)給我。他也經(jīng)常留意我發(fā)的朋友圈動態(tài)。對于我的喜事,他表示祝賀;對于我的不順心,他勸解安慰。有一天,我上網(wǎng)發(fā)現(xiàn)許多圖書館收藏了我寫的書,于是截圖發(fā)到了朋友圈。王教授看到后,立即點贊并評論道:“紀金,這就是事業(yè)和成就。你的人生很精彩,我為你高興?!币稽c小小成績,竟然得到恩師的如此褒獎,我實在有些赧顏,更心存感激,恩師一直關注著我的成長。2022年,我申報加入中國作協(xié),結果落選了,于是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句表達心情失落的話。王教授看到后,發(fā)微信安慰我說:“紀金,入沒入作協(xié),這事不要太在意。李白被‘賜金放還,卻靠自己的詩歌傳世,世人才知道他,其中沒有絲毫官方背景。杜甫在長安待不下去,千辛萬苦翻山越嶺到四川去投靠嚴武,最后流落長江一帶。但他把詩歌王國的主礦區(qū)挖了個干干凈凈,弄得中晚唐詩人只好在他挖剩的一些小礦脈上打小巷道開掘(如韓愈的以文為詩、李商隱的用典、大歷十才子的偏重詩歌形式技巧和咸通十哲的追求味外之味等)。杜甫真正出名卻是在宋代前中期,他也沒有官方背景?!倍鲙熍e“李杜”來勸慰我,我受寵若驚,更感慚愧。我對王教授說:“恩師,我看了中國作協(xié)評審條件,我應該是符合的。我一個小縣城的寫作者,被淘汰出局了,卻連原因都不知道?!蓖踅淌谟谑菍ξ艺f起了他的一段往事。
1983年,王教授寫了一篇評價曾鞏的學術論文《學術自應超董賈,文章元不讓韓歐》,投給了某大學學報,一個月不到,學報就退了稿。而這篇論文,卻得到了中國唐宋文學研究專家吳庚舜先生的贊賞,并被他推薦給了《文學遺產(chǎn)》雜志編輯部。1983年12月,《文學遺產(chǎn)》發(fā)表了這篇論文,這是自《文學遺產(chǎn)》創(chuàng)刊以來,江西學者在該刊物上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這篇論文還獲得了江西省人民政府頒發(fā)的“慶祝建國35周年江西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論文)獎”。
我明白了,一篇學術論文尚且有如此“先抑后揚”的曲折經(jīng)歷,何況人生呢?王教授對我說:“無論是搞創(chuàng)作,還是做學問,當用作品證明身份,而不是用身份證明作品?!蓖踅淌诘脑?,猶如當頭棒喝,將我從迷惘中喚醒。恩師,對于您的教誨,我無比感激,并將永遠銘記于心。
王教授與我雖不在同一城市生活,但是有了微信,他猶如在我身旁一般,時時關注我、幫助我、點醒我。學貴得師,亦貴得友,王教授既是我的良師,亦是我的益友!有人說:“學生身上散發(fā)的智慧之光,永遠閃爍著老師親手點燃的火花。”誠哉斯言!教誨如春風,師恩似海深!遇見王教授,真乃三生有幸也!
后記
這篇文章寫于2022年10月,我把文章發(fā)給王琦珍教授看過幾回,王教授修正了幾個地方,于是定了稿??墒菦]想到,2023年2月2日,我竟接到了恩師仙逝的噩耗。2月3日,我匆匆趕到恩師家祭奠。望著恩師的遺像,我悲從中來,悲情難當,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許久許久,我不敢再翻開這篇文章。天人永隔,還是煞筆吧!心痛!心痛!恩師,學生想念您!
后記補于2023年6月20日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