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龍
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矚望,
我讓自己登基,做風(fēng)的君王。
——阿多尼斯
第一天
是的,我又被這無名沙漠圍困了,但我不能停止漫游的腳步。如果在此刻停下,我的身體會長出根須,扎進這無垠沙漠的深處,那么我將永遠(yuǎn)走不出這幽暗之地。在墜入幻象前,我聽到了有人呼喊我的名字,如此悠遠(yuǎn),又如此清朗。我從夢里跳回到了現(xiàn)實,又將目光移到了窗外——大團大團的白云如層巒,如雪地,又如鶴群,時間仿佛在此刻找到了具象的居所。透過層層白云,我看到了流動的田野以及散落其間的村落。半晌后,我重新收回了目光,閉上眼睛回味剛才的碎夢。等回過神后,我又翻開了手邊書,進入阿巴斯的精神世界。在這本名為“櫻桃的滋味”的書里,這位伊朗的電影大師,或者說我的精神導(dǎo)師,講述電影與人生,講述詩歌與生活,講述存在與時間,講述我想知道的一切。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依舊是我最喜愛的導(dǎo)演,依舊是我最想成為的人。越是了解他,距離他越發(fā)遙遠(yuǎn)。
半個小時后,廣播播報了飛機即將降落的消息。我收起了書本和桌板,閉上了眼睛,等待著在黑暗中即將到來的沉落——肉身的沉落會給魂靈帶來飛升的幻覺。在接下來的黑暗時分,前半生的關(guān)鍵段落以蒙太奇的手法在我頭腦一一閃現(xiàn),而我依舊抓不住意義的吉光片羽。我又想到了《神曲》,想到了三十五歲的但丁在黑暗森林中迷路的場景。今天,我也三十五歲了。沒有祝福,沒有祈禱,更沒有了希望。唯有那片走不出去又看不見的黑暗森林。
等飛機落地后,我重新睜開了眼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即將來臨的日子。我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回過家了,也差不多忘記家的感覺了。出了機場后,我坐上了返回西安的機場大巴。在鐘樓下車后,又叫了一輛網(wǎng)約車,前往城東客運站。一路上,我無心閱覽車外流動的城市景觀,心里念想的是那部已經(jīng)擱淺了三年多的電影。那部電影已成了我的心病,或者說,成了我擺脫不掉的影子。我多么渴望自己是沒有影子的人??瓦\站沒有想象中那么擁擠,我也很快就買到了開往清河縣的車票。半個多小時后,我上了車,給母親發(fā)了一條信息。又看了看微信,除了清歌之外,沒有收到其他人的生日祝福。有些失落,更多的則是釋然。我沒有回復(fù)清歌的信息,而是戴上了耳機,把此刻的自己獻給了勃拉姆斯的《第四交響曲》。
越是靠近清河縣,關(guān)于過往的記憶也越發(fā)清晰,仿佛黑白電影一幀接一幀的畫面:我是觀看的人,又是被觀看的人;我是鏡子,又是鏡像。
走出客運站后,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母親,向她擺了擺手。母親和上次送我時穿得一模一樣,只不過看起來枯瘦了半圈。我拉著行李來到了母親旁邊,她的臉上擠出了笑,說,嘉樹,我還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啊。我說,媽,咋可能呢,他還好吧?母親說,好著呢,今天你爸親自下廚,給你好好過個生。我說,都不是娃娃了,過啥生呢。母親笑道,不管你多大,在我們這里都是娃啊,你的出生日,就是媽的受難日。我原本想擁抱一下母親,而她卻轉(zhuǎn)過了身,留給我的是疲憊的暗影。坐上出租后,我們看著天上皺巴巴的烏云,沒有什么多余的話。天氣預(yù)報說今晚有雪,而我已經(jīng)有三年多沒有見過真正的雪了。我多么希望大雪可以淹沒我心頭的灰地。
到了小區(qū)門口,我有種微微的眩暈感,而關(guān)中縣城的特有氣味喚醒了我體內(nèi)的記憶野獸。小區(qū)的門房也換了人,不再是那個溫厚的鐵大爺,而是個冷冰冰的貓頭鷹般的中年男人。我問母親鐵大爺?shù)娜ハ?,母親嘆氣道,他走了,心梗走的,剛才那男的是他小兒子。見我一臉灰色,母親又補充道,他走的前兩天還有說有笑的,還關(guān)心你的電影啥時候上映呢,咋說走就走了呢。見我沒有接她的話茬兒,母親便收起了哀嘆,說了說即將到來的風(fēng)雪,感嘆著時間的無情。快到家時,母親又叮囑道,你爸也老了,不要再和他鬧別扭了。我點了點頭,頭腦中還回蕩著他上次呵斥我的聲音。
進了家門后,父親主動迎接了我,說,小樹,你終于回來了啊,我最近老夢見你呢。我問他是什么夢,父親說,好奇怪,老是夢見你小時候,夢見你坐在樹上不愿意下來。我說,因為我長大后,你心里也沒有我了。父親提高了聲音,又壓了回去,說,你這娃胡說啥哩,這么大了還不明事理。母親給我使了個眼色,笑道,你父子倆一見面就這么熱絡(luò)的,把我都晾在一邊了,我可吃醋了啊。父親似乎明白了母親話中的意思,苦笑了聲,說,等會兒午飯后,咱爺兒倆去學(xué)校里散散步,好好聊聊。我點了點頭,把行李放回了自己的房間。
午飯后,父親和我步行了十分鐘,便到了鹿鳴中學(xué)門口。父親和保安打了聲招呼,領(lǐng)著我進了校園。這里是父親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地方。打從我有記憶起,父親就常常領(lǐng)著我來學(xué)校散步。他說自己把一生都獻給了這所學(xué)校,可到頭來卻仿佛是一場空,特別是退休以后,這樣的感受越發(fā)強烈。我說,至少你培養(yǎng)了那么多的學(xué)生啊。父親說,唉,不頂用,以前過年時家里還熱熱鬧鬧的,一退休,就沒人來看你了,連句問候都沒有了,更可笑的是,有人在路上還避我呢。我說,這不就是現(xiàn)實啊。父親說,我現(xiàn)在沒用了,誰也不需要我了,這樣也好,落了個清閑。我瞥見了父親眼神中的繽紛大雪。我們繞過了圖書館,越過了食堂,穿過了教學(xué)樓,來到了學(xué)校的操場。我們繞著操場散步,時不時說上兩三句閑話。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到了蘇瀅。上高二的時候,我們常常會繞著操場散步,吐露著各自的心事,談?wù)撝髯缘膲粝搿D菚r候,我就已經(jīng)下定決心考電影學(xué)院,而蘇瀅則想考外語學(xué)院,學(xué)西班牙語或者意大利語,將來做一個外交官。某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我在黑暗中牽了她的手,隨后交換了各自的吻。至今,我依舊記得她眼中的星辰與吻中的櫻花。后來,她沒有考上外語學(xué)院,而是上了本省一所二本院校的會計專業(yè)。而我呢,也沒有考上電影學(xué)院,去了廣州一所藝術(shù)院校讀影視編導(dǎo)專業(yè)。上了大學(xué)后,剛開始我們還會電話聯(lián)系,后來就消失在了各自的生活里,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曾經(jīng)的誓言。過去,是我如今的暗影,拖著我無法走路。
離校前,我用手機拍了好幾張照片。上大學(xué)后,攝影成了我持久未變的熱情。有時候用專業(yè)相機,有時候用普通手機。當(dāng)這些器材都無法捕捉對象時,我的眼睛就是最精致的欲望器官。父親依舊不理解我的工作,抱怨我把時間都浪費在了無用的事情了。我說,我最近想拍新電影了,攝影可以幫助我思考。父親說,你上一個電影費了那么大的勁兒,最后還不是黃了。我說,每個電影都有自己的命,我不能因為上一個沒出,就不做下一個了吧。父親說,小樹,聽爸說,你還是過正常日子吧,不要再被電影搞得神經(jīng)兮兮的。我問,那你說什么是正常日子啊。父親說,你要買房買車,你要結(jié)婚生娃,這才是正道,電影就當(dāng)是業(yè)余愛好吧。我原本想反駁他,但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我不想讓上次的爭執(zhí)重新上演,于是垂下了頭,和他默默地走回了家。
晚飯,父母為我準(zhǔn)備了生日蛋糕,為我唱起了生日歌。閉上眼睛后,我許下了自己的愿望,隨后睜開了眼,吹滅了蠟燭。母親問我許了什么愿。我說,我只希望咱們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吃了些蛋糕后,母親從抽屜里取出了一個紅本交給了我,說,小樹,這是我和你爸這些年的積蓄,都給你,你攢著去買房吧。我搖了搖頭說,你們的錢留給你們,我自己的錢夠花呢。母親嘆氣道,總不能一輩子租房吧,沒有房咋娶媳婦呢,沒有房咋在社會立足呢,沒有房咋能過安心日子呢。我說,媽,我好著呢,等我電影出來了,就能買個大房子,到時候把你和我爸都接過去。母親說,唉,好吧,我就等著這一天哩。隨后,我陪父母坐在客廳前看電視,而戶外傳來的爆竹聲提醒著我的失敗。舊年快要結(jié)束了,我的心里絲毫沒有喜慶,有的只是焦灼、浮躁,甚至是恐懼。這些年,我已經(jīng)忘記快樂的滋味了。
十點半左右,我洗了熱水澡,之后躺在自己的床上,回想著關(guān)于這個縣城的一切。盡管肉身疲憊,卻沒有絲毫睡意,于是穿好了睡衣,打開了筆記本電腦,建立了一個新文檔。面對著眼前的空白,我不知道該從何處起航。明明有創(chuàng)作的熱情,卻找不到那個可以帶我去遠(yuǎn)航的方舟。自從上一部電影被擱淺后,我進入了曠日持久的迷惘,寫不出一個像樣的劇本。雖然其間接了一些MV的活兒,但那些不是真正的作品,也不能從根本上治愈我的恐慌癥。我關(guān)掉并刪掉了這個空白文檔,這或許是我刪掉的第一百個文檔了——故事還沒有誕生,我便宣告了它的終結(jié)。也許,電影的窄門早已經(jīng)向我關(guān)閉,只不過我的不甘心讓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命運。我又打開了那個名為《時間之間》的文檔,寫下了第三百四十五首詩歌。也許是受到了阿巴斯的《隨風(fēng)而逝》的啟發(fā),我也嘗試寫詩,而詩歌為我創(chuàng)造了另外一種影像空間。我從未讓任何人讀過我的詩歌,甚至連我也不愿意回看那些瞬間的產(chǎn)物。不得不說,詩歌短暫地療愈了我,但傷疤從未真正消失,就像河流離不開河床。
今天是我三十五周歲的生日。除了空蕩蕩的風(fēng)從體內(nèi)吹過之外,什么滋味也沒有,什么風(fēng)景也沒有,唯有一顆懸浮在空中卻搖搖欲墜的心,等待著奇跡的降臨。我站在了黑暗森林的面前,可以選擇前進,也可以選擇后退,但終究還是要進入那片密林,終究要與那三頭野獸相遇,終究要進入那地獄和煉獄,如此才能看到來自黑暗深處的光。在我閉上眼睛的瞬間,我似乎看到了彗星劃過黑暗的燦爛瞬間,也看見了黑衣人給我?guī)砹讼娜账c冬日葬禮。
第二天
我夢見了自己的死亡,但我并不害怕死亡,而是常??匆姾谝氯讼蛭医议_命運的神諭。死亡,也是生活的一種奇跡。在夢里,我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對我而言,這些夢是另一種形式的啟示錄。在這個夢里,我從白色輪船上跳了下去,跳進了海洋。無限透明的藍包圍了我,淹沒了我,吞噬了我,而我的身體慢慢地變成水,慢慢地融進了海洋。在消失的前一刻,我從夢里游了出來,回到了現(xiàn)實的陸地。在床上空坐了半晌,隨后起身倒了杯水,拉開了窗簾。想象中的大雪并沒有降臨于這座小城。相反,昨天的陰霾已被此刻的晨光所驅(qū)散。我打開藍牙音響,開始播放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自從工作后,每天清晨我都會與音樂獨處一段時間,這也是我放空自己的方式。
吃完早飯后,父親遞給了我些紅包,說,你也好幾年沒回孟莊了,這次給屋里的小孩都發(fā)些壓歲錢。又補充道,他們要是說起結(jié)婚的事情,你就說快了,沒必要和他們較真。我點了點頭,收下了紅包。我的婚姻問題已成了父親的心頭病,甚至讓他在親戚面前抬不起了頭。
記得研究生畢業(yè)那年,我把自己當(dāng)時的女朋友春曉帶回了家。母親對春曉相當(dāng)滿意,會拉起她的手,說說閑話,甚至把準(zhǔn)備的金戒指都交給了她。春曉開始并不接受這個禮物,但終究是擰不過母親,接受了這份信物。與母親相比,父親就顯得相當(dāng)冷清嚴(yán)肅。吃完年夜飯后,父親當(dāng)著我們的面詢問春曉的家事。春曉笑了笑說,伯父,我七歲的時候,父母就分開了,我就一直跟我媽過。父親說,唉,這也沒啥,以后你倆好好過,我們把你看作自己的親女兒呢,我們老兩口兒到時候幫你們帶孩子。我們在家待了五六天,看起來相處得還算融洽。誰知剛回到廣州的第二天,春曉便提出了分手。在我的追問下,她給出了一個讓我愧疚至今的回答——她偶然間聽到了我父母的對話,大意是父親對她的原生家庭不滿,抱怨以后可能會拖了我的后腿,最讓她無法接受的是,父親說單親家庭出來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精神問題。在她說完后,我走過去緊緊地抱住她,不讓她離開我。她推開了我,最后撇下了我,只剩下我的影子陪著我。春曉從我的世界消失以后,我很久都沒有從失戀的痛苦中緩過神,那種喪失感至今占據(jù)了我的心。自那之后,我與父親的聯(lián)系就變少了,但我從來沒有給他道明其中的緣由。并不是因為我不想交流,而是因為我害怕父親,即便到了現(xiàn)在,這種害怕都長在了心里,開出了從未枯萎的薔薇。
在我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把兩句話掛在嘴邊:一句話是,你必須活出個人樣兒,否則就對不起我們;另一句話是,你再不聽話,我就把你攆出去。直到現(xiàn)在,這兩句話都刻在我的心底,從未消散。這些年來,我越是想靠近父親,距離他卻越發(fā)遙遠(yuǎn)。我和他之間,沒有一座橋梁可以抵達彼此的心。
收拾好行李后,我們便返回孟莊。父親開車,我坐在副駕駛位置,母親則在后排落座。車出了縣城后,父親打開了音響,里面?zhèn)鱽砹?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的老歌。母親跟著歌哼了起來,時不時還會飆高音,而父親也時不時跟著唱上兩三句。也許是看到了我眼神中的生疏,母親停了下來,說,小樹,這些歌你都忘了嗎?你小時候最愛跟著我唱歌跳舞了。我苦笑了聲,沒有說話。其實,我從未忘記這些歌,但我已經(jīng)不想回望過去的歡樂時分?;蛘哒f,我已經(jīng)喪失了快樂的能力。即將到來的春節(jié)對我而言不是享受,而是煎熬,因為我害怕看見那些親戚好友,害怕他們的噓寒問暖,害怕他們提及我的過往與未來。眼前的這條通往孟莊的路太熟悉了,熟悉到讓我有些恍惚、有些恐懼。
上中小學(xué)的時候,我經(jīng)常回孟莊過節(jié)假日。我的很多快樂記憶都與這座村莊息息相關(guān)。上了大學(xué)后,特別是工作以后,我就很少回村子了。奇怪的是,關(guān)于村莊的記憶卻越發(fā)鮮活,時不時會在我的夢境中生長出新鮮的枝蔓。大學(xué)的畢業(yè)作品,我拍的就是我的童年生活,拍的是一個男孩與一座村莊的往事。當(dāng)然是阿巴斯的電影啟發(fā)了我,但我還是試圖在電影中摸索自己的敘事風(fēng)格。那部名為“風(fēng)”的電影獲得了學(xué)院的優(yōu)秀畢業(yè)作品。在本科指導(dǎo)老師程年的推薦下,參加了花城的一個大學(xué)生電影節(jié),并且拿下了當(dāng)年的最佳短片獎。那段日子,我活在了光里,看不到即將到來的漫長黑暗。父親把我獲獎的消息告訴了每一個他認(rèn)識的人,也把我獲獎作品的視頻鏈接發(fā)給了他們。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孟莊,很多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地看了這部以孟莊為背景的電影。他們在其中辨識到了自己的面孔。父親說他前前后后看了二十多遍,他記得其中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和每一句臺詞。那時候,他不止一次對別人說,我兒子以后要拍更多的電影,要拿更大的獎,要去法國戛納電影節(jié)和意大利威尼斯電影節(jié)。當(dāng)然,這些也是我當(dāng)年的心愿,如今看來自己是如此可悲又可笑。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所謂的電影事業(yè)并沒有什么起色,而父親也不再提及那些往日的榮耀,仿佛那是當(dāng)下恥辱的見證。有整整十年了,我再也沒有看過那個短片了,但其中的每個畫面都未曾蒙塵。我沒有勇氣面對過去的自己,也沒有勇氣面對鏡中的自己。我害怕看見鏡子。
大約半個小時后,我們來到了孟莊。父親把車停在了家門口,而我嗅到了因熟悉而陌生的村莊氣味。我大口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以此作為某種獨特的喚醒儀式。也許是因為好幾年沒有回來過了,村莊顯得比記憶中要低矮了半分。還沒有走進門,便聽到了祖父的咒罵聲:狗日的,過個年都不讓人消停,快滾出去吧。父親原本想直接進門,又退了回去,敲了敲門。祖父的罵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命令聲:進來,把門關(guān)上。我們進了家門,走進了祖父的房間??吹轿液螅娓高t疑了半晌后,罵道:你這碎終于回來了,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我說,爺,你剛才和誰說話哩,咋兇巴巴的?。孔娓刚f,還有誰啊,就是黑白無常啊,他們最近老來叫我的魂啊。我問他黑白無常的樣子,他說,奇了怪了,他們和我長得一模一樣。我沒有再繼續(xù)追問下去,而是從包里取出了一條煙,遞給了祖父。祖父樂呵呵地擦了擦上面的字,說,還是我孫子知道疼我,不像你爸你伯,特?fù)搁T兒,老讓我戒煙。我給他點燃了其中的一支煙。祖父也示意我來一根,我看了看父親的眼色,隨后接了煙,自己點燃。在層層煙霧里,祖父問我有沒有把媳婦領(lǐng)回來,我搖了搖頭。他又問我這兩年拍電影了沒,我搖了搖頭。祖父停了半晌,把手中的煙捻滅后,說,好娃哩,也不急,一輩子長著哩,過得開心最重要。隨后,祖父又開始給我嘮叨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特別是以前在戰(zhàn)場上的種種經(jīng)歷與見聞。這些故事我已經(jīng)聽了好多遍了,每次的版本都有細(xì)微的差別,但我喜歡祖父的故事,仿佛那里包含著我的過去與未來。
正當(dāng)祖父講到他是如何當(dāng)上煉鋼英雄時,我聽到了戶外有人呼喊我的名字。雖然好久沒有聯(lián)系了,但那個聲音是如此熟悉。我走了出去,看見堂弟站在院子里泡桐樹下,拎著塑料袋,袋子里裝著爆竹和冥幣。我說,嘉河,幾年不見,你更富態(tài)了啊。他笑道,哥,你可別瓤我了,我就是混日子哩,不像你這個大學(xué)教授呢。我說,啥嘛,哥離教授還遠(yuǎn)著呢,現(xiàn)在只是個講師。他說,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教授,就是我永遠(yuǎn)的偶像。我說,沒有啥是永遠(yuǎn)的,人這輩子太短了。嘉河沒有再說話,而是和我一起走出了家門,走向了未知的虛空。
在大伯的帶領(lǐng)下,我們一起去后坡上墳,一起請亡故的親人們和我們回家過年。一路上,嘉河和我聊他的生活,聊他的過往和未來,而我在旁邊應(yīng)和著他,幾乎不談?wù)撟约?。嘉河是大伯的兒子,從小到大都是他們捧在心里的寶貝疙瘩。最讓我羨慕的地方就是他有兩個姐姐,遇到事情還有個商量的人,不像我這個獨生子,什么事情都只能獨自承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特別害怕父母老去,害怕自己無法獨自承受他們的衰老與病痛。
嘉河比我只小半個月,他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也許是因為血緣關(guān)系,我們兩個人小時候長得很像,甚至有好些人以為我倆是雙胞胎。他們的看法讓那時候的我格外開心,因為我連做夢都想自己擁有一個同胞兄弟。那時候,我一放假就盡量回孟莊,其中很大的原因就是找嘉河玩。我們是彼此的影子,而孟莊就是我們的樂園。當(dāng)然也有不和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因為玻璃球而打了起來,我把他的新衣服撕爛了,而他則在我的臉上留下了抓痕。當(dāng)天我就宣布和他斷絕關(guān)系,宣布自己再也不會回孟莊了。兩天后,我便后悔了自己的決定。接下來的周末,父親又把我送回了孟莊,我第一時間便去找了嘉河,并把父親給我買的玩具水槍送給了他。那時候,我們以為長大是一件非常遙遠(yuǎn)的事情。上了中學(xué)后,我們的關(guān)系就疏遠(yuǎn)了,但還時不時會聚在一起閑談胡扯。中考落榜后,他也沒有去復(fù)讀,而是在家里晃蕩了幾年,隨后又跟著親戚去西安學(xué)了修車,后來去鎮(zhèn)子上開了修車廠,結(jié)了婚,有了兩個孩子,過著家長眼中的正常生活。而我呢,去了南方讀大學(xué),后來又去北京電影學(xué)院導(dǎo)演系念了研究生,畢業(yè)后又回到本科母校任教。如今的我,兩手空空,只留下了些許電影熱情熄去的灰燼。我越是想去寫真正的電影劇本,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是如此匱乏,如此經(jīng)不起藝術(shù)的審視。
過了二十多分鐘,我們走到了坡上的墓地,空中時不時傳來爆竹的聲音。這里埋葬著孟莊的人,他們曾經(jīng)也生活在這個村莊,如今在此安眠,佑護著生者們。大伯把我們領(lǐng)到了曾祖父母的合葬墓,燒了些冥幣和紙,隨后點燃了爆竹。磕完頭后,我們又去了祖母的墳前,同樣的程序,同樣的祈禱??吹阶婺傅拿趾?,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心里默念道,婆,我們接你回家了。之后,伯父對我說,嘉樹,你帶著你兩個弟,去給你小叔燒些紙去吧,我們在路口等你。我走在前,嘉河與嘉海跟在后面,繞了一段路,找到了小叔的墓。沒有墓碑,只有兩棵柏樹守護著小叔。燒完之后,我看到了一只黑鳥從空中劃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厝サ穆飞?,大伯罵道,這該死的成娃太傻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啊,要是活著,也快五十歲了。父親和三叔都沒有接大伯的話,他們?nèi)值苡帜刈吡艘欢温?。下坡時,大伯又嘆道,不過活著也沒啥意思,早晚都要走的,最后還不都是埋在后坡上,唉,這輩子不過就是一場風(fēng)罷了,我們最后都會變成土。我問大伯是不是有啥心事。大伯想了半晌,說,都沒心了,也就沒事了。我們不再說話,而是領(lǐng)著看不見的親人們一起回家。
午飯后,我們在院子里擺好了桌子,桌子上是筆墨和對聯(lián)。祖父走出了屋子,繞著桌子轉(zhuǎn)了三圈,拿起了毛筆,冥想了半會兒,隨后在紅紙上寫出了對聯(lián)。寫完后,嘉河把上面的字念了一遍,帶著對聯(lián)回了家。接下來,祖父又給我們家、三叔家和鄰里好幾家都寫了對聯(lián),每一家寫的內(nèi)容都各不相同。寫對聯(lián)的時候,祖父的眼神露出了罕有的光,而我們也被這光所照亮。
祖父以前是村子里的會計,兼做村里喪事的主事,有一手好毛筆字,最大的喜好就是讀唐詩宋詞,至今每天都會翻閱床頭的《全唐詩》和《全宋詞》,這也是他房間僅有的兩本書。他曾說過只有逃到古代,才會忘記曾經(jīng)的恐怖生活。我問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怎樣的恐怖,他搖搖頭,不肯說一個字。在我小時候,祖父會教我讀《唐詩三百首》,也教我寫毛筆字。小學(xué)畢業(yè)時,我已經(jīng)把那三百首詩背得滾瓜爛熟,但毛筆字始終沒有多少長進,也許是因為我確實沒有寫字的天賦吧。除此之外,祖父還領(lǐng)著我在夜里捉蝎子。他在前面拿著手電筒,我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拿著玻璃瓶。我們穿過了田野,去果園、去山丘、去后莊尋找蝎子的蹤跡。夜晚的孟莊與白天的孟莊是兩張完全不同的面孔,而我也在黑暗漫游中慢慢地看清了自己的心。有一次,祖父說帶我去墓地,說那里的蝎子特別多,問我敢不敢去。我遲疑了,但還是點了點頭。來到墓地后,我看到了忽明忽暗的微光,聽見了窸窸窣窣的細(xì)語。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害怕會有東西突然把我綁住,然后把我?guī)氲叵率澜?。祖父對我說,別害怕,等你長大了,就知道鬼沒啥可怕的,人比鬼更可怕啊。我拉住祖父的手,心慢慢地恢復(fù)了平靜。那天晚上,我們收獲了很多蝎子。那個晚上之后,我不再害怕黑夜了,甚至?xí)诤谝估锟吹侥承┢孥E的降臨。此時此刻,祖父已經(jīng)老了,已經(jīng)無法領(lǐng)著我穿過黑夜來認(rèn)識外面的世界,但他教會了我如何與黑暗共處,教會了我如何透過黑暗中的鏡子來重新審視自己。
也許是心境的緣故,我覺得孟莊的年味比往年淡了很多。小時候最期盼過年,因為可以穿新衣服,可以吃魚肉牛肉,可以收壓歲錢,還可以在門口放煙花爆竹,在零點的時候伴著春晚的鐘聲尖叫歡呼。那時候的我,總以為來年要比往年更好,而如今的我對時間也沒有了往日的熱情。
晚上十點半左右,祖父便去里屋睡覺了。我和父母坐在電視機前,看著春晚,時不時說上兩三句話。這種短暫的陪伴讓我心安又心灼——在沒有我在身邊的漫長時間里,他們兩個人已經(jīng)沒有多少話可以說了,沉默填滿了他們的心。特別是在退休后,衰老已經(jīng)住進了他們的神色。我提議他們?nèi)V州和我一起生活,這樣還可以有個照應(yīng)。父親當(dāng)即否決了這個建議,說,你先成家了再說吧,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這里了,哪里也不去。停頓了半晌,又說,我們的根就在這里,你卻一直在外面漂著,不知道何時才能扎根。我沒有繼續(xù)聽下去,而是起身離開了房間,走向了戶外的黑暗。
外面有稀稀落落的爆竹聲,有星星點點的歡笑聲,而我抬起了頭,看見黑暗深處的月光。這月光和二十年前我看到的月光沒有多少變化,但我卻變了,我變成了自己的陌生人。特別想對著黑暗吶喊,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吶喊的勇氣。那一刻,我明白了籠中鳥兒為何歌唱。
第三天
大年初一。在鞭炮聲中,我醒了過來,頭腦沉沉的,有點兒感冒。打開手機,看到了很多群發(fā)的微信祝福短信。原本一條也不想回復(fù),轉(zhuǎn)念又變了主意,于是編輯一條祝福短信,也群發(fā)給微信里的每一個人。收到了母親轉(zhuǎn)來的微信紅包,她附了一句話——只愿你快樂。收了紅包以后,我給母親發(fā)了一個擁抱的表情。在家庭群里,我也象征性地發(fā)了一個紅包,隨后收到了他們表示感謝的微信表情。這個微信群已經(jīng)有三年了,平時沒什么動靜,一到春節(jié)就有人在里面發(fā)紅包,這也算是我們?nèi)缃衤?lián)絡(luò)感情的重要方式了。有的親戚,依舊停留在我少年時代的印象中。這次回家,我做了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來重新面對他們,或者說重新認(rèn)識他們。
吃早飯前,我把母親準(zhǔn)備好的飯菜獻到靈桌上,換上了新香,跪在墊子上磕了三個頭。曾祖父母在我出生前都已經(jīng)去世了,但從他們照片上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似曾相識的困惑。祖母是我上研一那年夏天離開了人世間。為了不影響我的學(xué)業(yè),他們并沒有把祖母去世的消息及時告訴我。等我返回孟莊后,迎接我的不是我的祖母,而是后坡上的一座新墳。大伯告訴我,祖母咽氣的時候還喚著我的小名,可惜我沒有在最后時刻陪伴在她的左右。當(dāng)天下午,在父親的陪伴下,我去了后坡,在祖母的墳前燒了些紙錢??粗矍暗幕覡a,我沉下了身子,坐在她的墳前啜泣,第一次體驗到了肝腸寸斷的痛苦。父親在一旁勸我,但我根本聽不進去他的話。我想跟她說說自己這些年來的痛苦,卻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唯有這哭泣是最合適的表達。寒風(fēng)捎來了祖母的細(xì)語,而我也止住了自己的眼淚,收起了自己的悲痛。從地上站起來后,我感覺自己的肉身也比往日輕盈了,但魂靈卻越發(fā)沉重。在我的記憶里,那是我唯一一次情感上的失控。如今,我依舊忘不掉祖母坐在村頭等我回家的場景。在好多個夢里,祖母說要領(lǐng)著我去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這么多年過去了,我?guī)缀趺刻於紩谀硞€時刻想起她。特別是有過不去的心坎時,我就會想到祖母,想到她對我說的那句話:別怕,有婆呢,沒有過不去的坎,人這一輩子就是一陣風(fēng)啊。在我心里,祖母并沒有死,而是以另外一種方式活在了人間,就像來來往往的風(fēng)。
吃完早飯后,我跟著父母一起去親戚家拜年。去了二爺家、三爺家,之后是大伯家、三叔家,最后又去了三個堂叔家。我把提前準(zhǔn)備好的紅包發(fā)給親戚家的小孩們。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問我啥時候結(jié)婚,又問了些工作上的事情。我已經(jīng)提前做好了準(zhǔn)備,給出了最為恰當(dāng)而又禮貌的回答。只有三叔和其他人略微不同,他問了一些關(guān)于電影的事情。他說他把我的那個電影短片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問我何時才能拍新電影。我說,之前有個項目都談好了,劇本演員都準(zhǔn)備好了,但臨拍前投資方撤了錢,這些年都在等新的機會。三叔說,唉,做啥都不容易,我們種西瓜的,也是看老天爺?shù)哪樕燥?。遲疑了半晌后,我問他為啥不給自己再找個伴,這樣還能好過些。三叔苦笑道,不怕你這文化人笑話,我這輩子只能和你三娘過,我跟其他人都不合適。也許是看到了我臉上的疑云,三叔又說,你三娘心太狠了,現(xiàn)在我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了,每天晚上只能對著墻上的照片說說話,掏掏心窩子。五年前,西瓜的行情特別差,投進去的錢基本上打了水漂兒,半年的血汗也白費了,再加上和三叔拌嘴,灰了心,三娘想不通,于是喝了農(nóng)藥,死在了家里的床上,穿著非常體面的衣服,還留下了一封遺書。三娘死后,三叔有將近半年時間都沒了話,頭發(fā)也白了一大圈。如今三叔最大的愿望就是給嘉海在縣城買個房,再幫兒子娶個媳婦生個娃,這樣對三娘也算有個交代。嘉海高中沒畢業(yè)就回了家,跟著三叔一起種西瓜。嘉海和三叔越來越像了,他說自己這輩子算是完蛋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以后要讓自己的孩子上大學(xué),不要再過這樣的恓惶日子了。很多年前,這也是三叔的愿望。
給親戚拜完年已經(jīng)是午后四點了。經(jīng)過一輪輪的考問,我終于有了可以喘息的時間,于是喊上嘉河,繞著孟莊散步閑談。小時候,我們兩個人有說不完的話,彼此是對方的樹洞,分享了很多小秘密。比如,我把我暗戀的故事講給他聽,而他則把從他父親那里偷來的錢給我倆買了雪糕。那時候,我是那個說得更多的人,而他則像是鏡子中的另一個我。如今,我倆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某種倒轉(zhuǎn):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他在說,而我在聽。我喜歡他的那些話,無論是吹噓還是夸張,都具備了生活的真實質(zhì)地。也許是因為長久沉浸于電影,我覺得自己懸浮在了空中,距離真實的生活越來越遠(yuǎn)——是某種抽象的理念支撐著我活下去,而不是具象的生活。不知為何,我越來越不理解我的生活了,我成了自己的陌生人。在講完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史后,嘉河突然降低了聲調(diào),說,哥,我感覺你變了啊,這次回來心里裝了好多石頭。我搖了搖頭,說,沒啥事,就是有點兒感冒。嘉河說,哥,我雖然沒啥文化,但很多事也懂,你是個導(dǎo)演,這些年卻沒啥作品,是不是這個事折磨著你?他的話戳中了我的心,我眼睛一酸,但還是止住了眼淚,說,你說得對,這種感覺就像是被判了死緩,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啊,感覺也沒啥可以拍的了。嘉河說,你就拍你啊,以前那個短片拍的就是你啊,還拍了咱們這個村子。我說,那樣的片子拍出來,又沒人看,也不會有人投資的。嘉河拍了拍我的肩膀,提高了音調(diào),笑道,哥,我是你的第一個觀眾,咱們村里人都是你的忠實觀眾。我苦笑了一聲,沒有接他的話。我們走出了村子,走向了村東頭的原野。
嘉河的話其實點醒了我,因為我確實好久沒有觀照過自己了。大學(xué)時代,拍電影意味著一種平靜的快樂,一種純真的熱情,后來拍電影成為一種極為繁復(fù)的資本游戲,而我只能充當(dāng)流水線上的監(jiān)管。不,甚至連監(jiān)管也不是,頂多算是流水線上的產(chǎn)品罷了。有好多年,我研究每一個商業(yè)爆款電影的敘事方法,記了很多的筆記,也寫了一些類似的劇本,并且投給了很多認(rèn)識的電影公司。我期盼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拍出那樣賺得盆滿缽滿的商業(yè)片,有了一定的話語權(quán)后,就可以去拍自己想要的藝術(shù)片。然而,這樣的奇跡并沒有降臨于我,投出去的劇本也基本上沒了音信。唯一慶幸的是,我還有個看起來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以前有人問起我的工作,我毫不猶豫地說是導(dǎo)演,如今我只告訴他們我是大學(xué)老師。當(dāng)有人說我是導(dǎo)演時,愧疚會淹沒我。與此同時,我特別害怕看見同齡導(dǎo)演出作品的消息。他們斬獲獎項或者票房大賣都會暗暗地提醒著我在藝術(shù)上與商業(yè)上的雙重失敗。拍出好電影的念頭從未消失,但也持久地折磨著我干涸的心。自從上一部電影被撤資后,我已經(jīng)喪失了表達的欲望。也許,我再也拍不出電影了。我心有不甘,也想慢慢認(rèn)領(lǐng)了這樣的命運,但另外一種聲音始終折磨著我。
走到一片麥田后,嘉河突然提議給我錄上一段視頻。我搖了搖頭,說自己不習(xí)慣被拍攝。嘉河說,哥,以前都是你拍別人,現(xiàn)在我拍下你,你看看鏡頭中的自己,或許會有靈感。我執(zhí)拗不過,便答應(yīng)了他。并不需要特別的情節(jié)設(shè)計,我只是在麥田里走路,頭腦中回蕩著來來往往的風(fēng)。在被攝影機注視的五分鐘里,我覺得自己成了另外一個人,覺得自己是在表演我的幻身。以前大學(xué)上過表演課,也學(xué)過很多關(guān)于表演的理論。然而,當(dāng)我自己表演時,突然有種被黑暗照亮的快樂,以及快樂背后的惶恐。拍完視頻后,嘉河打算播放給我看,我阻止了他,說,等回家了,你通過微信轉(zhuǎn)給我,我現(xiàn)在不想看。嘉河點了點頭,于是兩人繼續(xù)在麥田漫游。
沒過多久,我聽到了背后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轉(zhuǎn)過了頭,看見一個老頭兒瘸著腿向我們走來。我認(rèn)了半天,也沒認(rèn)出他。嘉河小聲對我說,是光明叔,嗯,就是那個半成品。我無法將眼前這個糟老頭兒和記憶中的光明叔聯(lián)系在一起。那時候,光明叔可是孟莊最英俊的男子,是盡人皆知的能人。我藏住了心中的驚愕,故作鎮(zhèn)定地說,光明叔,過年好哇。光明叔放下手中的垃圾袋,苦笑道:好個屁咧,黃土都快埋到嗓子眼兒了,閻王爺天天喊我去報名哩。也許是看到了我臉上的尷尬,光明叔又說,嘉樹,聽說你在外面弄大事哩,把你從外頭拿的好煙讓叔嘗嘗。我搖了搖頭,說自己不抽煙,嘉河則從口袋中掏出了煙,遞給了他。光明叔點燃了煙,嘗了一口,說,這煙不行,比當(dāng)年在上海抽的煙差得多了。說完后,他又吸了一口,眼神中多了幾分精神。嘉河說,不抽算了,你那么愛上海,回這個破村子干啥哩。光明叔笑道,你這娃還橫得不行,我也是隨口說說罷了。抽完煙后,光明叔又給我們講了自己當(dāng)年的光輝事跡。臨走前,我塞給他兩百塊錢。他推給了我,說,我不要你的錢,我又不是叫花子,你的好心叔領(lǐng)了。說完后,光明叔轉(zhuǎn)身離開了我們。
看見他走進樹林后,嘉河告訴了我事情的大致輪廓。離開孟莊后,光明叔先后去廣州、福建和杭州打過工,后來又去了上海。因為和人鬧事而被捅了刀子,壞了腿,也沒了可以待的地方,只能回到孟莊。回到村子后,原本找了個媳婦過活,安寧日子沒過多久卻因為他犯了事而被送進了牢房。等出來后,媳婦跑了,他父親也死了,只剩下腿腳不便的母親。他和母親共同生活了好多年。等母親死后,他在這個世界上也沒了依靠。如今他也老了,靠撿破爛兒賣破爛兒過活。聽完光明叔的這些事后,我有種被刺痛的感覺——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成為無依無靠的老人。我不能深想自己的未來。或許,我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
晚上,我們在大伯家相聚。大伯母和母親為我們準(zhǔn)備了一大桌飯菜。祖父落上主座后,大伯他們才各自入席,我們這些晚輩也坐上了各自的位置。祖父舉起了酒杯,說了和往年同樣的祝福,和我們碰了碰酒,在一片祥和中喝掉了各自的杯中酒。接下來便是漫無目的的閑談,主要是大伯和父親說話,其他人偶爾會應(yīng)和兩句。不知從何時起,談話的主題又落在了我身上,我也知道自己逃不過這一劫。大伯母說,我們嘉河都兩個娃了,嘉樹你也該找個媳婦了吧,你爺還等著抱孫子呢。祖父睜開了眼,說,我可沒說這話,你不要給我尋事。大伯母笑道,大,你大孫子現(xiàn)在是大導(dǎo)演大教授嘞,讓他把你接到大城市里住上幾天,感受感受外面的大世界,也好好享享福啊。祖父看了看我,說,我哪里也不去,哪里都沒孟莊好。大伯對大伯母說,就你事多,好好吃你的飯吧。大伯母笑道,我這大侄子干大事哩,我這大媽也覺得臉上有光啊,嘉樹,聽說你搞電影賺大錢了,你可別忘了我們啊。我說,大媽,等電影上映了,我第一時間請你去看。大伯白了她一眼,而她笑了笑,沒有再說話。大伯立即把話題轉(zhuǎn)向了別處,我也瞥見了父母神色中的尷尬。我看到了自己的可笑。我并沒有痛苦。或者說,我為自己的痛苦戴上了歡喜的面具。沒有人能看清真正的我,就連我也看不清位于迷霧中的自己。
臨睡前,我又開始讀阿巴斯的《櫻桃的滋味》。今天是我回家的第三天,而我所讀的篇章也是第三天。在阿巴斯的文字里,我又回到了至純至真的藝術(shù)領(lǐng)地??此绾蝸碛懻撾娪埃?wù)撛姼?,議論人生,這是一種享受,也是一種逃避。他的聲音,無論是電影還是文字,時不時會把我從黑暗中召喚出來,看看外面的亮光。我過上了一分為二的生活,卻找不到縫合它們的針線。沒有多少困意,于是放下了手,打開了電腦,重看阿巴斯的電影《特寫》。在兩個男主人公的身上,我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赐觌娪耙呀?jīng)是十一點多了,于是我建好了文檔,把心中的五個場景都寫了出來,但我還沒有找到這些場景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關(guān)掉電腦后,我又躺在黑暗中,等待著奇跡的再次降臨。
第四天
也許是因為睡太晚,早上起床后頭沉沉的,感冒也沒有見好。天氣灰蒙蒙的,預(yù)報中的大雪還沒有降臨于關(guān)中大地,而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下雪了。這大雪掩埋了歡喜與悲痛,只剩下冷冰冰的荒地。
清歌以前就說我是一個冷冰冰的人,對人對事都沒有太多熱情。她是懂我的,我也許是愛她的,可我們終究還是在生活的密林中失散了彼此。我不會忘記曾經(jīng)的誓言,那是內(nèi)心堅不可摧的存在。自從分開后,我就一直戴著愛的鐐銬。我打開了微信,找到那個對話框,點開了她的頭像,依舊是我在三聯(lián)書店給她拍的照片。對話框依舊是前幾天她送給我的生日祝福,而我并沒有回復(fù)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回復(fù)她。以前我們是無話不說的親密戀人,如今卻成了無話可說的陌生人。如今想想,所有的問題都在于我:我太過于自我,對她的關(guān)注和關(guān)心都不夠,兩個人的心也因此越來越遠(yuǎn)。我依舊不懂得如何去愛人。以前遇到問題時,我總是避免言語上的爭執(zhí)和沖突,選擇視而不見,對她的心呵護不夠。在經(jīng)歷了長達半個月的冷戰(zhàn)后,她提出了分手,我也立即點頭同意,沒有任何糾葛與糾纏。那是個雪天,我們一起去吃了日本料理。剛開始兩個人都有說有笑,回避問題的核心。在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她哭了,而我強忍住了心中的痛苦。分別的時候,她擁抱了我,說,咱們雖然不在一起了,但依然是很好的朋友。我點了點頭,目送她離開。當(dāng)車子消失在拐角后,我的心突然破碎了,眼淚模糊了冬日世界。直到此刻,我還會時而想起她,想起我們曾經(jīng)把彼此視為另一半的美妙時光。也許以后,我再也不會愛上其他人了?;蛘哒f,我從來也沒有真正愛過人。
起床后,打開了藍牙音響,里面?zhèn)鱽淼卤胛鞯摹赌辽裎绾蟆?。我沖了一袋感冒沖劑,打開了筆記本電腦,為下學(xué)期的電影賞析課準(zhǔn)備課件。上一個學(xué)期,我給學(xué)生講的是法國新浪潮電影大師及其代表作。這個學(xué)期,我將要給他們講意大利電影史。我是喜歡這份教學(xué)工作的,因為它幫我梳理清了電影史的脈絡(luò)以及電影理論。更為重要的是,這份工作讓我在這世上有了所謂的身份與地位。然而,依舊無法解決深層次的焦灼——我想拍電影,但不知道該從何處拍起。更為可怖的是,對電影懂得越多,越無法輕易地拍電影。每個學(xué)期末,我都會給學(xué)生布置寫電影腳本或拍電影短片的作業(yè)??此麄兘簧蟻淼淖鳂I(yè),大部分都是比較青澀但又充滿了熱情,而這也恰恰映襯出我當(dāng)下的匱乏。也有學(xué)生會在課下問我有沒有拍電影,我只能搖搖頭,說自己還沒有遇到合適的題材。當(dāng)然,這也是我的心里話。從學(xué)生的眼神中,我讀到了他們的失望。他們欽羨的是有作品的老師,而不是紙上談兵的理論家。我當(dāng)然理解他們的心境,因為我在學(xué)生時代也曾經(jīng)有過同樣的看法。
寫了三頁課件時,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我猶豫了半晌,隨后接通了電話,是嘉海的聲音。他在電話那頭和我先寒暄了幾句閑話,之后便進入了主題:哥,你能不能借我兩千元,救救急啊。我問他發(fā)生了啥事,又問他家人知不知道這件事。他說,哥,沒有這錢,我會死的,我以后再給你好好說。我讓他來家里取,他說我們在村西頭的小廣場碰面吧。我穿好了羽絨服,出門的時候碰見了祖父,他問我出門干嗎。我把嘉海借錢的事情說給了他聽。祖父厲聲道,一毛錢都甭給,那貨染上了賭癮,遲早會把家敗光。我點了點頭,走出了家門。
快到小廣場時,我就看到了嘉海向我擺手。我走了過去,問他急要錢干啥事。他說,哥,不瞞你說,這是我欠的錢,再不還他們會來鬧事的,這個年都過不去了。我說,你以后別賭了,你看你爸多不容易。嘉海擠出了笑,隨后取出了手機,加上了我的微信。通過微信,我給他轉(zhuǎn)了兩千元,說,這是我給你的,你不用還了。嘉海上前抱住了我,說,還是我哥對我好,你這算是救了我的命,我以后給你開車當(dāng)司機去。之后,嘉海把錢從微信上轉(zhuǎn)給了另外一個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后緩緩?fù)铝顺鰜怼K麖暮诎锾统隽伺淖雍推古仪?,說,哥,咱倆以前就打過乒乓球,今兒個再來上幾場,看看我有沒有進步。我點了點頭,把手機放進了他的黑包。好多年沒摸過乒乓球了,剛上手還有些生疏。輪了幾場下來,我又找到了當(dāng)年的手感。
嘉海比我剛好小十歲,他是家里的老幺,前面還有兩個姐姐。兩個姐姐學(xué)習(xí)都不好,中學(xué)沒畢業(yè)就去別處打工,于是他家里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但他在學(xué)習(xí)上并不怎么開竅。記得大二那年暑假回村子,三叔讓我給嘉海補習(xí)數(shù)學(xué)。在他家的院子里,我給他講暑假作業(yè)上的題。講了兩三道題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底子特別差,需要從最基本的運算講起。我拿起他的數(shù)學(xué)課本,從最基礎(chǔ)的知識講起,他聽得倒是很認(rèn)真,但就是不得要領(lǐng)。沒過多久,我便失去了耐性,嚷道,你以前咋學(xué)的,連最基本的都不會,笨死了。三娘走了過來,二話沒說就擰著嘉海的耳朵,把他擰到了樹前,讓他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粗餮蹨I的樣子,我瞬間就后悔了自己剛才的舉動。我想要給他道歉,卻放不下臉面,只能僵持在原地。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給嘉海補習(xí)功課,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都無法原諒當(dāng)年自己的錯誤,也無法忘記那個在泡桐樹下哭泣的男孩。如今這個男孩已經(jīng)長成了大小伙兒,他距離我如此之近,又是如此遙遠(yuǎn)。起了一陣風(fēng)后,我們便結(jié)束了運動,回到了各自的家。
午飯后,我陪祖父和父親一起看電視。孟莊的年味已經(jīng)淡了,但電視上仍是熱熱鬧鬧的歡慶聲。記得上小學(xué)的時候,電視機是我最好的朋友。每次放學(xué)后,趁著母親不在家,我就會偷偷打開電視機,看上幾集動畫片。聽到母親的腳步聲后,我會立即關(guān)上電視,拿起手邊的書來佯裝閱讀。母親肯定知道我的鬼把戲,但她也是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住進電視機里,過上無憂無慮的日子。長大后才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和可笑。自從上大學(xué)后,我再也沒有主動碰過電視機。與我相反的是,祖父以前對電視機充滿敵意,收音機才是他的日常寶貝。祖母去世后,祖父把收音機當(dāng)成唯一的陪葬品。頭七過后,父親沒有給祖父買收音機,而是給家里裝了一臺彩色電視機。父親給祖父講了講電視機的操作方法。祖父看了看說,你趕緊把那玩意兒拉回去吧,你媽都走了,我估計也快要見閻王爺了,現(xiàn)在就是等著死了。過了一周后,父親再回去后發(fā)現(xiàn)祖父已經(jīng)迷上了電視。祖父最愛看的是各種各樣的新聞,其次是秦腔,再次是古裝片。有一天,他又對我父親說,有了這玩意兒,日子也不難熬了,你媽也愛看這電視。我們都默認(rèn)祖父是可以看見祖母的,而我們都看不見。這次回家,祖父白天大部分時間也都盯著電視機,和我們也沒多少話可說。其實并不僅僅是祖父,村里好多人都舉著各自的手機,沉浸于各自的世界。人與人的聯(lián)絡(luò)也不像往年那么熱絡(luò)了,我們寧愿對著手機說話,也不愿和人交流。我自己也是如此,患上了無法治愈的失語癥。
下午三點多,大姑一家和小姑一家先后腳回到了孟莊。他們把帶的年禮給各家送了之后,便回到了祖父家,各自給祖父一個紅包。我給大姑家的孫子發(fā)了個紅包,那小孩用普通話說了聲謝謝,并告訴了我他的名字。我又問他上幾年級了,他說是四年級了。又說了一些閑話后,浩浩和我也熟絡(luò)了些,沒有了之前的拘謹(jǐn)。浩浩對我說,叔,我婆說你是拍電視的,最愛聽別人的故事了。我點了點頭,笑道,你是不是有啥故事要給叔講???他笑了笑,把我拉到了院子里,說,你要是拍電視了,可要讓我當(dāng)主角啊。我強忍住心中的笑,故作鎮(zhèn)定地說,好,我答應(yīng)你,不過我先要聽聽你的故事。浩浩點了點頭,給我講了自己的故事——有一次,浩浩在縣城看了滑板,想讓媽媽給他買,媽媽說只要你全班成績第一就給你買,他記住了媽媽的話,開始格外努力地學(xué)習(xí),在期末時真的拿到了第一名。當(dāng)媽媽把滑板給他時,他卻完全沒了興趣,轉(zhuǎn)手把滑板送給了他的表弟。斷斷續(xù)續(xù)講完后,浩浩又補充道,叔,我現(xiàn)在覺得學(xué)習(xí)很有意思,我以后也要上大學(xué),以后也要當(dāng)導(dǎo)演。我問他為啥想當(dāng)導(dǎo)演,他說,人都會死的,我想給這世上留些東西。我問他為啥有這樣的想法,他說,我爺死了好幾年了,我現(xiàn)在都想不起他的樣子了。說完后,我看到了他眼角涌出的淚水。我摸了摸他的頭,問他想不想看我之前拍的短片。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隨后,我把他領(lǐng)到了房間,陪著他重新看了一遍《風(fēng)》。我已經(jīng)好久沒碰過這個片了,它是一道虹光,也是一道傷口。再次進入早年的那個世界,我又重新與更純真的自己相遇了。看完之后,浩浩問我片中的男孩是不是我。我說,是,他演的是我的小時候。浩浩說,如果我認(rèn)識小時候的你,咱倆肯定會成為好朋友的。我笑道,咱倆現(xiàn)在也可以做朋友啊。浩浩笑了笑,說,好啊,叔叔,你們大人世界,我不太懂。我說,我有時候也不懂。浩浩又說,我也覺得自己是風(fēng),是老天爺吹在這世上的風(fēng)。我摸了摸孩子的頭,聽到了風(fēng)中的細(xì)語。浩浩想買風(fēng)箏,于是我?guī)еチ舜鍠|頭的超市。
買風(fēng)箏回來后,男人們在院子里打起了麻將,而大姑、小姑和母親則在灶房里做起了晚飯。我在麻將桌前看了一會兒,有了些許倦意,準(zhǔn)備離開前,父親叫住了我,讓我?guī)退暌粫郝閷?。我想借故走開,但大伯?dāng)r住我說,咱們孟家男人,哪個不愛打麻將呀,快坐快坐,不要婆娘兮兮的。我上了桌,連輸了七八場后,被父親換下了桌。我又去了灶房,和姑姑們諞閑傳??粗」眯讼聛砗?,我提出了心中的疑惑:我小姑夫咋沒見人呢?問完后,小姑的臉色長出了青苔,我也看到了母親眼中的難堪。小姑停了半晌后說,唉,你那姑父不爭氣,進局子了。我突然想起了好久之前母親曾經(jīng)在電話里提過這個事。我立即向小姑道歉,說自己不是有意揭她的傷疤。小姑說,也沒啥,這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也不差你一個,我現(xiàn)在就是個笑話。也許是看到了我的尷尬,小姑笑了笑說,人的命天注定,沒啥大不了的,你在大城市生活,不知道這里的苦啊。我說,姑,誰都不容易,我也有自己的苦啊。小姑說,人都苦啊,啥時候才能找到甜啊。大姑故意打斷了我倆的談話,說,你姑侄倆抱怨啥哩,來,我給你倆一人喂一口糖。我倆都笑了,于是把話題轉(zhuǎn)向了別處。
暮色降臨時,她們把飯菜端到了客廳里,而他們也把麻將收了起來,坐上了飯桌。姑父把兩瓶瀘州老窖擺在了桌上,說,咱哥兒幾個好久沒喝了,今兒個喝個夠。大姑說,就知道喝喝喝,上次差點兒把命喝掉,這次又喝,不如喝死算了。姑父瞪了她一眼,打開了白酒,給在場的每個男人都斟滿了酒。和昨天的場景類似,又是同樣的流程、同樣的話。我撒謊說自己有胃炎,喝了一杯后便不再動杯。今天是大姑父的主場,基本上是他在嘮叨,其他人只有聽話的份兒。大姑父開了將近二十年的貨車,據(jù)他說自己去過全國大部分的省份,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從哈爾濱到昆明,從青海到廈門,他說自己只要路過某個城市,就會抽空買點兒當(dāng)?shù)氐奶厣?。他還給我們講了一些路上的奇景和奇遇。在大姑父喝酒的片刻,三娘說,明娃哥,你說你去了這么多的地方,咋不在大城市住下來哩?大姑父笑道,你們不知道吧,去了那么多地方,最后還是覺得自己的狗窩最美,自己的老婆最親。大姑罵道,這么多娃娃在跟前,胡說啥哩。大姑父又端起了一杯酒,和我父親一飲而盡。在某個瞬間,我在大姑父憂傷的眼神中看到了曾經(jīng)的山河倒影。
晚上八點的時候,他們才從酒桌上散了。大姑和表哥把大姑父扶上了車,嘉河與嘉海也把各自的父親扶回了家。父親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說自己酒量大,讓我們不要操心。我給父親倒了一杯茶水,讓他醒醒酒。父親不喝茶,他說自己好久沒有這么痛快了。接下來,他開始不停地說話,談?wù)撟约旱倪^往,議論自己的人生。我知道這是父親喝醉后的常態(tài)。我沒有像往常那樣離開他,而是坐在他旁邊,聽他的絮叨和抱怨。講著講著,他罵起了我,罵我是個不聽話的娃,罵我是個不正常的人。母親過來想勸阻他,想把他領(lǐng)回房間。我說,媽,你甭管,讓他一次說個夠,說夠就痛快了,就安歇了。父親又抱怨了很久,之后躺在了沙發(fā)上,打起了呼嚕。我從房間取了一床被子,蓋在了他身上,隨后去了自己的房間。在我臨睡前,母親進了房間,讓我不要把父親的話放在心上。我說,沒事的,媽,他說的也都在理,這些年,我確實讓你們受委屈了。母親嘆了嘆氣,走出了房門。
我關(guān)掉了燈,與眼前的黑暗對峙,與自己的絕望共處。在嘗到眼淚的咸澀后,我突然想到了海,想到了我和清歌曾經(jīng)一起看過的大海,想到了我們曾經(jīng)坐著白輪船,駛向光明島上的白色燈塔。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我在黑暗中打開了微信,看了看清歌的頭像,想了半晌,隨后刪掉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
在夜航中,我把自己獻給了想象中的空海。
第五天
起床后,母親喊我一起去看村東頭的老姑。老姑是祖父的姐姐,今年九十五歲了,是孟莊年齡最長的老人。我問要不要給老姑些錢,母親說,要給,當(dāng)然要給,你老姑身體硬朗著呢,腦子也靈光著呢,現(xiàn)在都是她家拿事的。又補充道,只可惜命太硬了,唯一的兒也沒了。我沒了話,體內(nèi)的大雪紛紛而落。
關(guān)于老姑,我最深刻的記憶就是她坐在自家門口的榆樹下打花花牌。每次看到我之后,就說,我娃來了啊,來,老姑給你拿些好吃的。有時候是點心,有時候是石子饃,有時候則是桑葚、梅子、橘子和蘋果等水果。在我心里,她就是真正的魔法師。小時候,我時不時會去老姑家,看她玩牌,看她逗貓,看她剝玉米或者洗洋芋。每次去她家,老姑都會給我準(zhǔn)備些禮物,聽我講發(fā)生在縣城的故事。老姑幾乎每次都和我說同樣的話:老姑活了一輩子啊,都沒出過這個村子,我就愛聽你們講講外面的事。為了哄老姑開心,我也時不時會編造好多故事。有好幾次,我許諾要帶老姑去縣城游玩,最終也只是停留在了口頭上,從未兌現(xiàn)。我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見老姑了,但我時不時會想起她,甚至是夢見她,夢見她曾給予我愛的饋贈。
不到二十分鐘,母親和我便走到了老姑的家。進門后,迎面而來的是兩只花貓。文成哥從里屋走了出來,看見我后,喊道,婆,你的小樹終于來看你了。文成哥是老姑的大孫子,他的頭發(fā)灰了一層,腰背也彎了一些,但眼中的光依舊還在,只不過籠著灰蒙蒙的霧氣。我說,文成哥,你這腿是咋了?之前見你還好好的啊。文成哥苦笑道,唉,去年在建筑隊干活兒,從高處摔下來了,命是保住了,就是腿有點兒瘸,干啥都不利索了。我說,你要好好休養(yǎng)下啊,不要干重活兒了。他說,咋能休養(yǎng)嘛,只要一天不干活兒,就心里慌,就害怕沒飯吃,咱就是賤命,沒辦法。也許是看到了我的擔(dān)憂,文成哥又說,也沒啥事,扛一扛就過去啦。
之后,他把我們領(lǐng)到了房間,老姑穿著棕色帶花的棉襖,靠墻坐在火炕上,眼神游離。看到我后,老姑說,我娃回來了啊,來,坐炕上,跟老姑拉拉話。她囑咐文成哥拿些橘子和蘋果。我沒有上炕,而是坐在炕沿上,和老姑拉拉家常。老姑早已經(jīng)沒當(dāng)年的精氣神了,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偶爾還會分神。更多的時候是我在說話,她只是在靜聽。我給她講了一些自己在大城市的事情。突然間她回過了神,說,俊才以前也去過這些地方啊,他去過好多好多地方啊,不像我,哪里也沒去過,什么也沒見過,這一輩子就完了。我問她俊才是誰。她笑道,俊才是你老姑父啊,我真的是老糊涂了,你當(dāng)然沒見過他。我聽說過關(guān)于老姑父的一些事情,不過這是我頭一次聽到他的名字。他們的故事聽起來像是某些電影的情節(jié)——在新婚不久后,他要去上前線打仗,她則留在村子里等待他的歸來,然而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也沒有等到他或者他的死訊,在余生的每一天她都在等他回來,獨自撫養(yǎng)他們的孩子,沒有改嫁,也沒有招親,等待成了她唯一的信仰,從少婦到老嫗。在20世紀(jì)80年代,縣上還專門給她送了貞節(jié)牌坊,如今就在掛在老姑家炕頭的墻上,凝視著房間的每一個人,像是祝福,也像是詛咒。
臨走前,我把紅包塞給了老姑。老姑說,唉,我都沒處用錢了,還是我娃乖,等下次你回來,老姑就埋在后坡了,到時候去那里看看老姑。我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唯有兩顆眼淚掉在床單上,開出了花朵。
回去的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孟莊早已不是我兒時的樣子了,很多人也叫不上名字了。于他們而言,我也是這里的陌生人?;氐郊液?,父親說等過些年,他和母親就把縣城的房子賣掉,然后搬回孟莊住,畢竟他的戶口還在孟莊,畢竟他們以后都要埋在孟莊。因此,只要村子里有喪事,父親都會主動行禮金上門戶。如果沾親帶故的話,他還會特意從縣城趕回來,加入送葬隊伍的行列。父親說,現(xiàn)在老了,更想回家了,這輩子太快了,最近老夢見小時候。放空了半晌后,父親又感嘆道,小樹,等我們老了,等我們不在了,你以后該咋辦啊,你的戶口都不在這里了。我說,我才不要土葬哩,我老了,就讓他們把我的骨灰撒進河里或者海里。父親眉頭一緊,說,你就是太天真了,我們當(dāng)年應(yīng)該保住那個娃,這樣你現(xiàn)在至少還有個伴。我當(dāng)然知道父親所說的那件事——當(dāng)年是計劃生育最嚴(yán)的時候,母親懷了二胎,被人舉報了,父親為了保住自己的鐵飯碗,同意他們把孩子做掉。父親說這些年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母親,他常常在夢里看見那個孩子,聽見那個孩子喊著爸爸媽媽。父親說這是他一輩子最大的罪孽,等以后死了在冥河里也洗不干凈了。我也假想過當(dāng)初要是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也許現(xiàn)在的我可能會過上另外一種生活。如今的我害怕想象自己的晚年生活,特別害怕提起未來二字。
吃完午飯后,父親開車帶我們?nèi)ビ罉反?。每個大年初三,我們都會去永樂村的大舅家聚餐,因為這天也恰好是外婆的生日。外婆共有四個孩子,分別是會英、會國、會軍和會麗,而他們分別是我的母親、大舅、二舅和小姨。快到永樂村時,母親說,你外婆都癱了小半年了,等會兒你當(dāng)著你妗子們的面,多給你外婆些錢。又補充道,你這個大妗子不好惹啊,上次還和你姨鬧了一架,你等會兒見她客氣些,不要提過去的事。我問母親她們吵架的緣由。母親說,還能為啥,不就是為了你外婆的事情,說到底還是為了錢,現(xiàn)在的人都鉆進錢眼里了,啥都不認(rèn)了。我說,媽,要不你把我外婆拉回咱家過吧,反正家里那么大地,我也不在家,外婆要花的錢,我來掏。父親說,嘉樹啊,你這么大了咋不懂人情世故啊,這樣會被村里人笑話死的。我當(dāng)然明白他們的意思,便沒有再多講。我還沒有見過這個大妗子,但從母親以往的言談中便知道她是一個不好惹的人物。好多年前,我之前的那個大妗子跟著收蘋果的商販跑了,把兩個娃留給了大舅。大舅獨自把兩個女兒養(yǎng)大。她們后來也都嫁了人,留下大舅獨自過活。后來在村里人的介紹下,大舅才與現(xiàn)在這個大妗子認(rèn)識并結(jié)婚。大妗子的前夫出了車禍,沒有了命。在見大妗子之前,我已經(jīng)從母親和小姨那里聽了很多關(guān)于她的事情,多半是些糟心事。據(jù)小姨說這個大妗子是個掃把星,對我外婆不好,常常給外婆臉色看,有一次甚至動手打了她。我說,那我大舅人呢,他不可能坐著不管這事的。小姨說,你大舅就是個蔫貨,一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都被那婆娘騎在頭上了,真不是爺們兒。雖然我對小姨的說法心存懷疑,但這個大妗子還是給我留下了比較糟糕的印象。
到了永樂村后,我們繞了好幾個彎才到了大舅家。還沒看見人,他們家的狗倒是先跑出來迎接我們。等我們走進去后,一個矮胖女人走了出來,握住了母親的手,說,姐,你們終于來了哈,我把吃的喝的都準(zhǔn)備好咧??吹轿液?,女人上下打量一番說,這就是傳說中的大教授啊,我大外甥這么俊啊。我笑了笑,喊了聲妗子。她笑道,人都說外甥打燈籠——照舊(舅),他舅要是有嘉樹的百分之一那就好了。說完后,她領(lǐng)著我們進了后屋。
走進去后,我看見外婆靠著輪椅的后背,瞇著眼睛,而旁邊壺里的水也快要燒開了。大妗子搖了搖外婆,說,媽,甭睡了,看你干大事的孫子來了。外婆睜開了眼睛,看著我,想了半會兒才說,樹,你咋現(xiàn)在才回來啊,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從口袋里取出一千元,當(dāng)著大妗子的面給了外婆。大妗子說,我外甥不愧是干大事的,出手就是闊綽啊,妗子以后也想著跟你沾沾光。說完后,她把母親叫了出去,說有些事要和她商量。父親也跟著她們一同出去了,而屋子只剩下外婆和我兩個人。我蹲在外婆的身旁,握著她的手,說,婆,你身體好些了吧。外婆說,都好著呢,就是腦子不太靈光了,很多事都記不清了。我說,他們都對你好著的吧。外婆愣了半晌,說,都好著呢,就是年齡大了,不中用了,是別人的拖累了。我說,婆,你不要這么想,你把兒女養(yǎng)這么大,他們孝敬你是應(yīng)該的。外婆說,唉,話是這么說的,人還是得自己有錢啊,這樣才不用看別人的臉色。沉默了半晌后,外婆又問我把媳婦找到了沒,說她在死前還想吃上我的喜宴呢。我哄她說過年就去領(lǐng)證,并把清歌的照片拿給她看。外婆點了點頭說,一看就是個好女子,對了,樹,你去村東頭,把你老舅接過來吃飯,他一個人在家也怪可憐的,快去,你老舅以前可愛你了。
我和大舅一起去村東頭接老舅過來吃飯。在路上,大舅問我這些年的情況,我敷衍地回答了幾句話。我從小就和大舅不親,也沒和他交過心。在我的印象里,他從來沒有送過我禮物,也沒給過我壓歲錢和零花錢。然而呢,他那時候卻老愛擺出大人樣,來教育我,動不動還給我講些人生大道理。有一次,我實在憋不住心中的怒氣,對他喊道,你看你都過成啥樣子了,還好意思來教育我啊,沒事就多看看鏡子吧。說完后,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尷尬和痛苦。母親讓我給大舅道歉,我沒有說話,而是轉(zhuǎn)身離開了家。自此之后,大舅有很長時間都沒和我搭過話。直到現(xiàn)在,直到我長成大舅當(dāng)年的樣子,我才理解了那些話刺痛了他的心。但我從未后悔說過那樣的話,因為我也不想被他的話所傷害。此時此刻,我們走在去老舅家的路上,寒暄了幾句后,就沒了多余的話。
不到十分鐘,我們就走到了老舅家。老舅家的門上了鎖。大舅掏出了手機,撥打了老舅的電話。過了半晌,老舅才回了家??吹轿液?,他說的第一句話是:老舅把你的那個電影看了七八遍了,我給每個熟人都說過你。我說,拍得不好,讓你們見笑了。老舅說,你這就是謙虛了啊,你要相信老舅的眼光,我可是念過高中的人啊,當(dāng)年要不是去當(dāng)兵了,現(xiàn)在也是知識分子。又補充道,我最羨慕你們這些藝術(shù)家,我以前想當(dāng)作家哩,作品沒有寫出來一個,日記倒是寫了一大堆。我說,老舅,我想看看你的日記,想了解你以前的生活。老舅說,好啊,你拍電影,說不定還是好題材哩。我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媽以前總說你的人生是個傳奇。老舅說,好,那等我死了,那些日記都給你,也算是留個念想。我說,你還能活好久好久呢。老舅笑道,活得夠夠的了,現(xiàn)在每天一睜眼,驚奇自己居然還活著,該看的已經(jīng)看過了,也沒多大意思了。
我們在老舅家坐了一會兒,說了些閑話,喝了杯清茶。老舅如今一個人生活,因為以前當(dāng)過兵,如今每個月都有些補助。他的老伴兒五六年前因腦梗走了,他唯一的兒子去了重慶,去幫他的孫子看孩子了,好幾年都不回來了。老舅以前在重慶也待過一段日子,因為看不得人臉色,和兒子、孫子都鬧翻了臉,最后還是回到了村子,獨自過活。說了自己的一些往事后,老舅話鋒一轉(zhuǎn),對我說,靠誰都靠不住了,只能靠自己啊,現(xiàn)在把錢賺美,以后誰的臉都不看。說完后,老舅特意看了看大舅,大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堪。大舅說,舅,我對我媽已經(jīng)盡心了啊,你看我這兩年都快沒人形了啊。老舅沒有說多余的話,而是給大舅和我各發(fā)了一根煙。我們?nèi)齻€人默默地抽完了手上的煙。
再次回到外婆家時,二舅家和小姨家的人也都到場了。小姨還特意從鎮(zhèn)子上買了生日蛋糕。外婆嚷道,我都是快老的人了,給我花那些冤枉錢弄啥哩。小姨說,媽,對你好是我們的義務(wù),那些虐待老人的都是要下地獄的。大妗子說,會麗,你把話可要說清楚,你說誰虐待老人了啊,我供媽吃供媽穿,給她端屎倒尿的,我都沒這么伺候過我親媽哩,人說話要有些良心啊。小姨說,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爺不會饒過那些壞人的。大妗子說,是啊,老天爺不會放過那些只會血口噴人的東西。母親拉了小姨一下,讓她少說點兒話。小姨住了口,沒有往下說了,而是重新向我們擠出了笑臉。
吃飯的時候,我們圍著桌子坐了一圈。給外婆唱完生日歌之后,我們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塊蛋糕。我不怎么吃蛋糕,于是把自己的那塊給了旁邊的小舅。剛開始,我們的聊天還算平順。在談到外婆的養(yǎng)老問題時,四個兒女之間又出現(xiàn)了分歧,他們相互抱怨、相互推諉,最后演化成了彼此的怨懟。在他們休戰(zhàn)的間隙,大妗子說,讓我說啊,媽現(xiàn)在這狀況,咱們應(yīng)該輪流看,一家一個月,兒女都一樣,不能因為會國是大兒子,就全部讓他一個人擔(dān)著,你們都是媽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啊。小姨說,我們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插嘴。大妗子站了起來,笑道,好好好,你們親親一家子說,我走,我現(xiàn)在就走,我再回來我就天打雷劈,就讓你哥打一輩子光棍兒去吧。說完后,大妗子離開了飯桌,走出了家門。大舅指著小姨嚷道,你這女子,趕緊給你嫂子道歉去,把她拉回來。小姨說,她不會走的,她就是做做樣子罷了。大舅正準(zhǔn)備說話時,老舅突然把杯子摔在了地上,發(fā)出了刺耳的聲音。老舅站了起來,拉著外婆的輪椅,說,姐,咱走吧,你就跟著我過,我那些錢雖然不多,但夠咱姐弟倆過活,再不行咱倆就搬到養(yǎng)老院,不用再看這些白眼狼的臉色了。說完后,老舅便推著外婆的輪椅,向大門走去。大舅說,好我的舅哩,你以后還讓不讓我在這村子里混啊,還讓不讓我活了啊。老舅沒有說話,繼續(xù)推著輪椅往外走。大舅走上前去,老舅轉(zhuǎn)過身,給了他一巴掌。整個院子格外寧靜,唯有幾只麻雀在歌唱。
從頭至尾,我都說不出一句話。我想逃離,卻無處可逃。在外婆眼里,我看到了因為傷心絕望而顯得異常平靜的大海。更荒謬的是,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擁有著同樣的臉。我們都活在各自平靜的絕望中,等待著不存在的拯救。
回到孟莊已是夜里八點多了。我們在老舅家開了很長時間的家庭會議。經(jīng)過長時間的討論與爭執(zhí),終于制訂出了一套贍養(yǎng)外婆的方案,并且寫了一個類似紅頭文件的決定。子女四人分別在上面簽了字,按下了手印。從老舅家出來后,每個人都沒了話,每個人都被生活掏空了心。
回到家后,母親突然哭了起來,勸也勸不住。等心情平復(fù)后,她對我說,人老了,沒尊嚴(yán)了,到處都看人臉色,活得還不如草不如風(fēng),也不知道為啥一輩子就完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靜靜坐在她身邊,如同浮雕。母親說,唉,你說人這一輩子到底圖啥哩,養(yǎng)娃算是白養(yǎng)了。又說,也許你是對的,把自己過好就行了,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我說,媽,我都想好了,你們這次和我一起去廣州吧,我租的房子大,能住下的,你們剛好也散散心。母親說,唉,我們早都沒心了,等你以后有娃了,我到時候幫忙去給你看娃,現(xiàn)在我還脫不了身啊。我點了點頭,再也沒有說話。
臨睡前,我摸了摸自己的心,依然可以感受到心跳。突然想到了外婆很多年前講給我的故事——為了逃荒,外婆和外公從河南一路乞討,帶著孩子們經(jīng)過千難萬險,才來到了關(guān)中平原,才慢慢地在這片土地扎下了根,長成了大樹。親人們給我講的人生故事,我從來也沒有忘記,而是會在某個時間突然從心底長出來,等待著最后的果實。我知道那里有我的來路,也將是我的去路。如今的我,似乎沒有了路。也許,我們所有人都沒有路。所謂的路,只是存活的幻象罷了,而我們都以幻象為生。
第六天
今天初四,孟莊的年味沒有幾分了。好些人都離開了孟莊,去往各家承包的西瓜地。有的是在隔壁村,有的是在鄰鎮(zhèn),最遠(yuǎn)的已經(jīng)把西瓜種到了別的縣。西瓜是很多家庭的收入來源,每年成功與否在此一戰(zhàn)。是的,他們把每年出門種瓜稱為遠(yuǎn)征。
大伯六十多歲了,已經(jīng)種了將近二十年的西瓜,今年又在香坊鎮(zhèn)承包了十八畝瓜地。我問他什么時候才能罷手。他說,活到老,干到老,農(nóng)家人沒有歇息的日子啊。我說,嘉河現(xiàn)在有本事咧,可以養(yǎng)活你們了。大伯說,把他顧好就不錯咧,我們現(xiàn)在就是給自己掙棺材錢哩,到時候身體垮了,弄不動了,誰也不拖累。大伯沉默了半晌,又說,還是你們好,老了還有養(yǎng)老金,不發(fā)愁,不像我們,老了也沒人管你死活。我沒有再說話,而是陪大伯抽完了一支煙。大伯走后沒多久,嘉海又來看我。他說,哥,你放心,等我今年把瓜賣了,一定會還你的錢。我說,不用還了,你有啥事就微信聯(lián)系我啊。嘉海說,今年在外承包了三十畝地,如果賣得好,估計在縣城能付個首付,到時候就能結(jié)婚了。我問,你要去縣城生活了???嘉海說,也不是,我媳婦要求的,也是現(xiàn)在的行情——要在縣城有房,要給八萬八的彩禮錢,要有面包車或者轎子車,這三個一件都不能少。我點了點頭,問他是不是要急著結(jié)婚。嘉海說,這么大了再不結(jié)婚,就要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了,不像你這城里人,想咋過就咋過,別人也管不著。我笑了笑,沒接他的話。嘉海臉色突然沉了下去,說,哥,活著咋這么累哩,心里的山越長越大,快把自己壓垮了。我說,唉,都累,每個人都不容易的,活著就是受累啊。臨走前,嘉海對我說,哥,給你說個事,我發(fā)誓以后不賭了,以后要好好過日子了。
嘉海走后,我回房間收拾好了行李。之后,我去了祖父的房間,給墻上的祖母上了三炷香,默念道,婆,我還會回來看你的,請你保佑這個家平平安安,也請你保佑我們順順利利。祖母一直微笑地看著我,這是她生前留下的唯一照片。祖父說,唉,你婆走了后,我每天晚上都能看見她,她說她在那邊等我好久了。又說,我應(yīng)該對她好些,過了一輩子,感覺都不懂她。我說,那是因為你太愛我婆了。祖父說,你們年輕人愛用這個字,我活了一輩子了,從來都沒說過這個字,現(xiàn)在也弄不清愛是啥,啥是愛,或許我從來沒有愛過人吧。祖父又點起了他的旱煙,在吧嗒吧嗒聲中陷入往事的泥淖。父親越來越像祖父了,而我也越來越像父親了。在祖父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抽完煙后,祖父脫下自己的手表,說,小樹,爺沒啥可以給你的,就把這個表給你,以后留個念想。我說,爺,這表你留著,這可是你的寶貝啊,你好知道時間啊。祖父說,我都快見閻王爺了,時間早都不重要了,等我老了,你不用飛回來看我,別浪費那錢,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我說,爺,你還能活很久很久哩,你身體好著呢。祖父說,黑白無常天天夜里叫我哩,你婆在那頭等我太久了,我也該走了,人這輩子就是一陣風(fēng),來去都沒影兒。說完后,祖父幫我把表戴到了右手腕。我沒有再說話,而是在祖父旁邊坐了大半個晌午。不知為何,我預(yù)感這將是我們最后一次面對面說話。我有好多話想和他說,但又不知道從哪一句話開始說起。我們的沉默成為我們最后的交談。
吃完午飯后,我們坐上了車,離開了孟莊??粗嚧巴鉂u遠(yuǎn)漸小的村子,心中有某種難言的不舍。小時候每次返城,都會期盼著下一次的歸鄉(xiāng)。然而到了此時此刻,我已經(jīng)不知道下一次將會在何時,也早沒了少年時代的熱烈憧憬。等孟莊從眼前消失后,我才收回了目光,和母親說起了往日故事。幸好有記憶作為我們的避難所,這樣在困頓之時至少可以有個可以停留的地方。母親說,唉,太快了,你明天就走了,感覺還有好多話沒來得及說啊。我說,媽,你想和我說話,隨時都可以給我打電話啊。母親說,以前總盼著你長大,等你長大了,我們又都老了,走不動了。父親說,別這么傷感的,等忙完這段日子,咱倆去廣州看嘉樹。我說,是啊,我在那里等你們,你們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說完后,父親打開了電臺音樂,里面?zhèn)鱽砹她R豫的《橄欖樹》。這是母親最喜歡的歌。她跟著哼了起來,父親和我也隨后跟著唱了起來,那片橄欖樹仿佛出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唱完后,我看到了母親臉上的淚水,橄欖樹也消失在了晶瑩的淚光里,變成了此間的風(fēng)。
父親把車停到了渭河岸邊。我們走下車,沿著岸邊散了會兒步。三個人沒怎么說話,靜聽著冰凍河流下的淺吟低唱。父親說,我們等會兒去看看你林老師,你也有好些年沒有見到他了。要不是因為父親的提醒,我大概已經(jīng)忘記林老師了。不,我并沒有忘記他,關(guān)于他的記憶一直存在于我世界的某個角落。當(dāng)初要不是因為他,我有可能會走上另外一條道路,一條所謂的正常人的道路。
林老師名叫林夢生,是父親的好友,也是我高二、高三的語文老師。記得剛上鹿鳴中學(xué)時,我對學(xué)習(xí)有了逆反心理,名次也從全班前五名落到了中游水平。我尤為不喜歡數(shù)學(xué),而作為當(dāng)時數(shù)學(xué)教研組組長,父親顯然比我還要焦灼,一有空便幫我補課,還給我制訂了非常詳盡的學(xué)習(xí)計劃。他越是逼得緊迫,我對數(shù)學(xué)的抵觸也越是強烈。高一下半學(xué)期的期末考試,我的數(shù)學(xué)沒有及格,總成績也落到了全班倒數(shù)。接下來的暑假,父親和我的關(guān)系劍拔弩張,有好多天我們都說不上半句話。某天,林夢生來到了我家,在和父親交談中知道了我的情況。臨走前,他邀請我有空去他家學(xué)習(xí),和他的兒子林森一起學(xué)習(xí)。我當(dāng)然知道林森,他是我們?nèi)昙壍那叭锹锅Q中學(xué)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我和林森距離特別遙遠(yuǎn)。第二天,我便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去了林老師家,和林森一起學(xué)習(xí)。他們家的氛圍相當(dāng)輕松,林森對我也非常熱情。那個暑假,他幫我補習(xí)數(shù)學(xué),我和他一起爬山、游泳和滑旱冰,兩個人也偷偷上網(wǎng)吧打游戲。暑假結(jié)束后,林森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對數(shù)學(xué)也重新燃起了熱情。高二時,林夢生成了我的語文老師,我也成了他的語文課代表。一個偶然機會,我發(fā)覺林老師以夢生為筆名在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過好些詩歌和小說。在我的堅持下,他讓我讀了他的一部分作品。我問他為何要保守這個秘密。他說,在這個小地方,寫作會被當(dāng)成怪物的,我太了解小縣城的人了,我不想被他們另眼相看。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自此之后,林老師在我心中又多了一層光環(huán),我也喜歡上了閱讀和創(chuàng)作。我會把自己寫的詩歌拿給他,他會給出相應(yīng)的評價。高二快要結(jié)束時面臨著分科,父親堅持讓我報理科,說以后出來好找工作,而我想報文科,因為我那個時候愛上了文學(xué)和電影。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林老師,他可能是那時候唯一懂我的人。林老師找父親談了很久,父親最后同意我報了文科。當(dāng)我拿到大學(xué)通知書時,我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林老師。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和林老師的聯(lián)系也少了。這些年由于沒有拿出像樣的作品,我也不好意思再去找他談?wù)撐膶W(xué)和電影。
半個多小時后,我們來到了林老師的家。看到我的瞬間,林老師的眼圈紅了,說,你這娃,我以為你把老師都忘了呢。我說,這些年沒闖出啥名堂,也不好意思來找老師。林老師說,你都是大學(xué)老師了,都是人尖尖了,有啥不好意思的。我說,林老師,這些年你還在寫詩吧。他說,早都不寫那些玩意兒了,以前寫的也扔掉了,沒多大意思??次也徽f話,林老師問,你還在寫嗎?我點了點頭,說,第一次看阿巴斯的電影,還是在你家看的,和林森一起,看的是《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到現(xiàn)在他都是我最喜歡的導(dǎo)演,那時候你給我們看了好多電影啊。林老師說,以前我就知道你會成為藝術(shù)家的,現(xiàn)在你把事也弄成了。我說,要不是因為你的指引,我都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呢,當(dāng)然現(xiàn)在混得也不好。他說,好好弄,你也會拍出了不起的電影的,我一直對你有信心的。我問他林森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他說,都好著呢,他研究生畢業(yè)后就去墨爾本了,現(xiàn)在有兩個娃了。說完后,林老師取出了自己的手機,給我看林森一家人的照片。高中畢業(yè)后,林森去南開大學(xué)讀計算機專業(yè)。剛開始,我們偶爾還會電話交流,后來也沒了話,便斷了聯(lián)系??吹揭郧白詈玫呐笥炎兊萌绱诉b遠(yuǎn),其實并沒有太多的遺憾,更多的則是祝福和祈愿。畢竟,每一個人只能陪伴你走完一段路,而你的路需要你一個人獨自走完。臨走前,林老師把林森的微信推送給我。我并沒有主動去加他為好友,因為我們最好的記憶留在了高中,以后只能過好各自的日子,不需要彼此的陪伴了。
回到家后,我休息了半晌,回想著這幾日的所見所聞。之后,我打開了電腦,在新建的文檔上想記住一些靈光瞬間。在我剛剛寫完一頁紙后,突然接到了李海的微信電話。我沒有接通電話。過了十幾分鐘后,我給李海打了過去。他說,啊,你這大導(dǎo)演忙的啊,連伙計的電話都不接了啊,今晚咱們四大天王好好聚聚啊。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便掛斷了電話。之后,李海拉了微信群,里面的另外兩個人是安慶和家奇。李海把微信群名改為“四大天王”后,在群里發(fā)了一條消息,告訴我們今晚聚餐的地點和時間。我們四個人在群里就東拉西扯地聊上了天。在上高二那年冬天,我們四個人參加了學(xué)校的匯報表演,共同唱了西城男孩的You raise me up,贏得了觀眾的一致好評,最后拿下了二等獎。自此之后,班上的女生喊我們“四大天王”,我們?yōu)榇说靡饬苏雮€學(xué)期。后來,其他人早已經(jīng)忘記這事情了,但我們四個人都沒有忘記當(dāng)年的高光時刻。再后來,我考上了影視專業(yè),李??忌狭吮臼∫凰攸c大學(xué)的會計專業(yè),安慶考上了湖北一所師范院校的文學(xué)系,而家奇在補習(xí)了一年后,上了本省一所二本院校的法律專業(yè)。那時候,只要我們四個人放假回到縣城,就會時不時聚在一起聊天吃飯,說說各自的生活近況。后來,他們?nèi)齻€人陸續(xù)結(jié)婚了,我都是第一時間從北京或者廣州趕回來,以伴郎的身份參加了他們各自的婚禮。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李海的婚禮,因為新娘不是別人,而是蘇瀅。李海沒有提前告訴我具體情況,因此見到蘇瀅的那瞬間,我整個人都有點兒蒙,想逃離現(xiàn)場,然而理智讓我出色地履行完了作為伴郎的職責(zé)??吹轿液?,蘇瀅說,你來了。我說,我來了。除此之外,我們再也沒有別的交流。他們都結(jié)婚后,我和他們的交往也越來越淡,幾乎沒有了來往。有了微信后,也只是偶爾會在朋友圈里給他們點個贊。我們四個人有整整五年沒有相聚了。我還沒有做好重新相聚的準(zhǔn)備。
晚上六點半,我們坐在了一家湘菜館的包間里。除了我們四個人以外,李海帶來了蘇瀅,家奇帶來了文珍。李海問我為啥一個人來的。我說,我沒結(jié)婚,還是單身。李海笑著說,大導(dǎo)演最不缺女人了吧,那些女演員排著隊等你選呢。我苦笑了一聲,沒有接他的話。李海又問安慶怎么沒帶媳婦來。安慶說,唉,離了,去年離了,現(xiàn)在是光桿司令一個,也算解脫了。家奇笑道,太羨慕你倆了啊,一個人過多自在的,不像我們這么多牽牽絆絆。說完后,包間里冷場了十秒鐘,每個人都在等其他人說話。家奇說起了最近的房價,我們才圍繞這個主題說了說各自的看法。家奇說,我去年在西安買了套房,今年在清河再準(zhǔn)備買一套獨院。李海說,我在縣里也有兩套房了,也想在西安買套,給娃上學(xué)用。安慶說,你們都有錢啊,我在西安就一套房,打算在咱們縣城買一套,為以后養(yǎng)老做準(zhǔn)備。李海說,你才多大,就想養(yǎng)老的事情了。安慶說,唉,都是中年人了,總要想長遠(yuǎn)一點兒唄。李海問,嘉樹,你在那邊怎么樣???我說,你們都比我混得好啊,我現(xiàn)在廣州,還是租房住呢,每個月光房租就四千多。他們露出了驚詫的神情。家奇說,你別騙我們咧,你可是大學(xué)教授,還是導(dǎo)演,錢掙得沒誰多呀,你可別糊弄我們。李海說,那你也在咱們縣城買套房,以后咱哥兒幾個都退休了,聚起來也方便。我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我們又說了各自的工作,基本上是抱怨,抱怨自己的失意,抱怨人心的復(fù)雜。從頭至尾,我都沒有和蘇瀅說半句話。我們巧妙地避免了交流。吃飯間隙,我們幾個人喝掉了兩瓶西鳳酒。
吃完飯后,我們又去了隔壁的KTV。經(jīng)過幾首歌的熱場后,我們四個人又共同唱了西城男孩的那首歌。不知為何,這首歌攪動了過往許多苦澀與歡樂。李海為我們叫了一扎啤酒。我也放松了神經(jīng),和他們猜拳喝酒。煙也不離手,一根接著一根,好像對墮落突然上了癮。時不時地,我還獨自拿著話筒唱首情歌。酒越喝越多,人卻越來越清醒,仿佛魚找到了它的海。在唱陳奕迅的一首歌時,我突然失去了控制,哭了起來,別人再怎么勸也不頂用。不知道從哪個點開始,我趴在了桌子上,沒法兒開口說話了,黑暗縫住了我的嘴。在吵鬧聲中,我進入了另外一個寧靜的應(yīng)許之地。我感覺自己被圈進了籠子里,無法逃離,無法脫身,也無法呼喊。黑暗慢慢地降臨于我,囚禁了我。
等我再次睜開眼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家里的床上,身體里灌滿了鐵。我站了起來,喝了杯水,打開了筆記本電腦。想寫字,卻發(fā)現(xiàn)大腦里空無一物。我想找人說說話,于是拿起了手機,發(fā)現(xiàn)通信錄里都是熟悉的陌生人。我特別想念清歌,卻發(fā)現(xiàn)自己刪除了她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也記不得她的電話號碼了。我打開了手機的錄音機,自己和自己說話。這并不是我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因為錄音機上有將近一百條自己的錄音。我從來沒有勇氣去聽過去的錄音。這多么像我后來的電影創(chuàng)作啊,都回避了自己真正的心,回避了自己的恐懼與歡樂。我戴上了耳機,從第一條錄音開始聽起。慢慢地,我在過往的講述中撿起了被我遺忘的碎片,并在黑暗森林中尋找到了那條路。
關(guān)于下一部電影,我突然有了比較完整的想法。于是再次打開文檔,在上面敲出了第一個字、第一句話以及第一個篇章。
第七天
我又夢見了那片令人恐怖的沙漠。不過,我沒有因為眼前的海市蜃樓而慌了手腳,而是按照指南針的方向繼續(xù)前行。心里的聲音告訴我不能就這樣倒下,因為倒下意味著死亡。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看到了一片綠洲??煲诌_綠洲時,我從夢中逃了出來,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我把我的夢告訴了母親。母親說她也曾做過同樣的夢。吃早飯時,母親說,這幾天過得也太快了,感覺沒說幾句話,你就要走了。我說,等你們閑了,你和我爸就去廣州看我,我到時候帶你們好好逛逛。父親說,大半輩子都守在這個縣城了,也該出去逛逛了,等以后走不動了,哪里也去不了了啊。母親說,不管咋,你還是要找個伴,媽的心才能放下。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吃完早飯后,母親幫我整理好了行李,父親開車把我送到了客運站。父親在車站門口等我們,母親則把我送進了車站。離別前,母親走了上來,主動擁抱了我。在我的印象里,這是母親第一次擁抱我。我說,媽,你們要好好的,我也會好好的。母親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而是抹掉了眼淚。我轉(zhuǎn)過身,離開了母親,走向了檢票處。淚水模糊了我的世界。等我走向大巴時,我透過玻璃,看見母親依舊站在那里,仿佛一棵樹,向我揮揮手。我不敢再看她了,于是戴上了耳機,隨手播放了Leonard Cohen的You want it darker。過了半晌,車子啟動了,我摘掉了耳機,看著不斷倒退的冬日風(fēng)景。隨后,我又打開了阿巴斯的《櫻桃的滋味》,進入這本書最后一章的閱讀,章名為《第七天》。我想在我回家的七日與這本書的七日,一定存在著某種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或者說奇妙的互文,或者說偶然的奇跡。在荒原上跋涉了太久,我似乎看見了不遠(yuǎn)處的綠洲。
到了西安鐘樓后,我又換上了機場大巴,去往飛機場。候機時,我讀完了手中的這本書。于是坐在大廳,觀看來來往往的旅客。晚上七點十五分,開往廣州的飛機準(zhǔn)時起航。我看了看祖父送我的手表,心里涌出了無限的溫柔。我體內(nèi)的鐘表也時刻提醒著我時間的存在,也提醒著我愛與死的存在。我凝視著飛機外的溫柔夜色,回味著這七天來的種種細(xì)節(jié)。突然間有種被黑暗照亮的感覺,明白了自己下一部電影的內(nèi)容——一個電影導(dǎo)演回家七天的所見所聞,而敘事結(jié)構(gòu)也是以這七天為彼此的界限。這部電影將是一種懷念、一種告別,也是一種頓悟和一種重生。以前所經(jīng)歷的無意義,在此刻都充滿了關(guān)于意義的召喚。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人生的再一次遠(yuǎn)航。
責(zé)任編輯: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