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復興

我常去天壇，無聊亦無事，或坐在甬道旁長廊里，在齋宮前畫畫兒；或干坐在那里，望著過往穿梭的游客。常遇到一些人，搭訕聊天，都是萍水相逢，挺陌生，很少能遇到熟人，遇到老同學老朋友的概率，就更低了。

我覺得奇怪，常到這里來，為什么就很難遇見老同學、老朋友呢？原來讀書的中學，就在天壇東邊不遠，大家住得相距不遠，雖然如今有些人已經(jīng)搬走，住得遠了，畢竟還有不少人住在附近。每月第三個星期天的上午，以前北大荒的知青，會在天壇有個聚會，那是大撥兒轟，很多人只是臉熟，甚至不認識，真正有過深交的老友也不多。這種聚會，熱鬧，卻像蒸鍋上的熱乎氣兒，掀開鍋蓋后，很快就散去了。

一天，我碰見一位和我年齡相仿的陌生男人，坐在藤蘿架下，沒事兒聊起來，原來都是知青。當年，我去的北大荒，他去了山西。話自然多了起來。我將自己心里的疑惑說給他。他說：“都一樣，人老了，畢竟不再年輕了。再說，人的心思也不一樣，尤其是咱們這樣年紀的人，四舍五入，都是往‘八張’奔的了，考慮更多的，是自己來日不多，過去的友情，再好，再難忘，也只是過去，不能像古董那樣擺在眼前把玩了。你說是不是？”

他很健談，又對我說起這樣一件往事：

“一個同學六年的老友，一起在山西插隊，回京后一起上大學，一起工作，連結(jié)婚生孩子，都是前后腳，彼此的生活與友情軌跡，是疊印在一起的。疫情期間，難得一見。今年，天剛暖和，就約了幾個老朋友一起聚聚，好好聊聊。老同學在海南過冬，大家等他回來。開春了，他回來了，說來回奔波，累著了，有點兒發(fā)燒。大家說，身體重要，等他好了再聚，好飯不怕晚嘛。你猜怎么著？沒過兩天，在朋友圈里，看見他和老伴兒還有孩子一家，曬出在西班牙巴塞羅那的照片了。”

我有些驚訝。他看我一眼，接著說：“更有意思的是，他還專門驅(qū)車去了加泰羅尼亞的一座小鎮(zhèn)，那里有我們一個同學，上世紀80年代就移民過去，開了一家中餐館。其實，大家聯(lián)系不多，只是同學而已。你說，放著河水不洗船，他寧可舍近求遠，找一個不太熟悉、來往也不多的老同學，反倒把北京的老朋友撂在旱地上了。你說，這是什么情況？”

我問：“沒在朋友圈里亮亮他們相聚的照片嗎？”

他立刻回答：“肯定是亮了，不過我沒看?！?/p>

我忙勸：“那樣，你有點兒小心眼了，畢竟還是同學嘛，難得一見，也可以理解?！?/p>

他瞥了我一眼，半天沒說話。我知道，他心里一定責備我，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又笑著對他說了我的想法。

他搖搖頭，說：“倒不是。我在想，以前，大家崇尚友情，甚至覺得，有時友情會勝過愛情。愛情經(jīng)不起磕碰，弄不好，很容易反目為仇，友情總不至于?，F(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愛情，再不濟，時間長了即使談不上愛情了，還可以湊合在一起。友情，經(jīng)不起這么長的時間，人老了，友情就只能藏在回憶里，千萬不要想還像以前一樣。一般人誰也做不到，就別說別人，問問自己，能做到嗎？”

忽然覺得，他說的有道理。過去，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叫作《風景只在想象中》。友情，的確只在回憶中。

他看我表示贊同，又對我說：“我也想了，之所以還對過去的友情那么向往，那么渴望聚會，其實，是希望用過去的火，取今日的暖——這怎么可能呢？”

我說：“其實人老了，誰都這樣。面對孤獨，尋求不同寬解自己的法子。人家去西班牙旅游，是一種法子；和多年沒見面、沒聯(lián)系的同學見面，也是一種法子。并不是拋棄了老朋友的至情，去尋找新歡?！?/p>

說得他笑了，是苦笑，我看出來了。他也看出來了，其實，我說的不是真心話。

分別的時候，他說：“你跟我一樣，常來天壇，不是想突然碰見一位老朋友。畢竟，每一次來，見到的都只是自己的影子，你說是不是？”

何必這么悲觀？我心里卻問自己：反過來想想，可以不這么悲觀嗎？

回到家，讀書，忽然讀到林琴南當年寫的一聯(lián)詩：“舊事重溫疑述夢，故人小聚勝還鄉(xiāng)?！辈还茉趺凑f，還是希望能故人小聚啊。

（紫陌紅塵摘自《河北日報》2023年6月12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