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賀直哉
祖父去世兩周年的法事舉辦的前一晚,信太郎正在被窩里讀著小說,睡在一旁的祖母對他說:“明天八點半和尚就來了?!?/p>
過了一會兒,還以為已經(jīng)睡著的祖母又把同樣的話重復(fù)了一遍。這次他沒應(yīng)聲。
“已經(jīng)提前做好準(zhǔn)備了,今晚只管睡覺就好了吧?!?/p>
“我知道。”
不一會兒,祖母睡著了。
過了不知多久,信太郎也困了??戳丝磿r鐘,已過一點,他熄了燈,翻了個身,然后把臉埋在睡袍領(lǐng)子里。
翌日清晨,信太郎被祖母的聲音叫醒。
“六點過了。”為了不驚嚇到他,祖母在他耳畔靜靜地說。
“這就起來?!彼卮稹?/p>
“要立刻起來哦。”這樣說著,祖母走出了房間。他再度回歸了夢鄉(xiāng)。
又一次在祖母的聲音中醒來。
“這就起。”他答應(yīng)著,打著哈欠從睡袍里伸出胳膊,張揚地伸了個懶腰給祖母看。
“這張相片也要供上,還不快起來?!?/p>
所謂相片是這房間壁龕里掛著的擦筆畫肖像,是信太郎上中學(xué)時的繪畫老師在祖父去世時給畫的。
“快,馬上?!弊婺复叽俪聊徽Z的他。
“沒事,這就起來。您先去那邊吧,我馬上就起?!边@么說著,他做出一副馬上就要起床的樣子。
祖母再次出去了。他又沉入了夢鄉(xiāng)。
“哎哎,怎么回事呀?”這回聲音有些尖利。信太郎好不容易剛要睡沉了,在還沒沉到底的地方突然被叫回來,非常不快,所以很生氣。
“我說起來自然會起來的。”這回他干脆橫下心來,連起床的樣子都不做了。
“真的,你給我快點吧。大家把早飯都擺好了?!?/p>
“您跑到我旁邊來嘮嘮叨叨的,我更起不來了?!?/p>
“真沒用!”祖母氣沖沖地走了。信太郎也沒有了睡意。起來也可以,但是被反反復(fù)復(fù)念叨快起來反倒越發(fā)起不來了。他一邊茫然地望著壁龕里的肖像,一邊為隨時可能再來的催促感到不安,心想那就起來吧,但是又想再睡一會兒。如果這樣再睡一會兒,不來催的話,就給個面子起來。他這樣想著,睜著大眼睛依然躺著沒動。
平時睡懶覺總是不輸給他的信三今天起了個早,在隔壁房間跟妹妹芳子吵嚷著。
“小手球,五彩球,大球球,小球球。”他們一起喊著。然后其中一個把聲量提得更高,說道:“要說其中最大的,那是芳子的眼球。”另一個聲音怒吼道:“是信三的腦袋!”兩人把同樣的話重復(fù)了許多遍。
祖母又進來了。信太郎仍然難以起身。
“已經(jīng)七點鐘啦?!弊婺该嫔珖?yán)厲,語氣卻十分鄭重。信太郎心想,應(yīng)該還不到七點。他拿出塞在枕頭下的懷表,說道:“還有二十分鐘?!?/p>
“怎么這么廢物呢……”祖母嘆了口氣。
“一點睡,六點半起,才五個半鐘頭。即便不是廢物,只睡五個半鐘頭不就得瞌睡嗎?”
“夜里說了多少次快睡吧,你都不聽……”
信太郎沉默不語。
“快起來。待會兒福吉町應(yīng)該也有人來,和尚這時候差不多也出門了。”
祖母這樣說著,開始疊自己的被褥。祖母七十三了。明明擱旁邊也行,信太郎心想。
祖母把鋪在腰部的羊皮折好后,喘著氣想把巨大的褥子也折起來。祖母以為信太郎會起來幫忙,然而信太郎不吃她那一套,故意冷著臉躺在那里觀望。終于祖母生氣了,說:“不孝順的東西?!?/p>
“如果對老人唯命是從就是孝順的話,這孝順我做不到。”他也不服輸?shù)卣f。本想說更惡毒的話,卻失語了,也因句子太長。不過這足以讓祖母火冒三丈。祖母把折了一半的褥子往旁邊一扔,抹著眼淚,猛地拉開隔扇,走了出去。
他也很生氣,但想到祖母不會再來叫他,才感覺可以輕松起床了。
他就像每天早晨那樣,開始收拾自己的被窩。從大睡袍到中間的睡袍,正要折小睡袍時,他突然在心里哼了一聲,于是就像祖母剛才扔下褥子那樣,自己也扔下了小睡袍。
要不要明天開始出去旅行一趟呢?要不去諏訪滑冰吧。諏訪的話,最近有三個學(xué)生落崖死了。祖母應(yīng)該聽過這條新聞,自己要是也去她多少也會擔(dān)心吧。
在壁櫥前一邊系腰帶一邊想著這樣的事,祖母又進來了。她盡量不朝這邊看,繞過亂糟糟的被褥,過來開壁櫥。他稍微讓了一讓,然后在成堆的被褥上坐下來穿布襪。
祖母從壁櫥中的小櫥柜里取出兩支小毛筆。那是五六年前信太郎從伊香保買來的天然木制作的粗陋毛筆。
“用這個怎么樣?”祖母問道,臉上故意做出似乎忘記了方才的不愉快的表情。
“用來干嗎?”信太郎故意裝出余怒未消的語氣。
“用來請和尚寫塔婆啊?!?/p>
“不行的。這么細(xì)怎么寫?父親那邊應(yīng)該有好筆吧?!?/p>
“你爺爺應(yīng)該有洗好的筆,可是放哪兒去了呢……”說著,祖母拿著細(xì)筆走出了房間。
“這東西可別拿出去啊?!彼f。
祖母順從地回來,將毛筆鄭重地放回原處后,走出了房間。
信太郎突然感到好笑,決定旅行也不去了。他一邊笑一邊把扔得亂七八糟的小睡袍拾起來折好,褥子也一樣。接著折疊祖母的被褥時,好笑中不知為何生出了想哭的情緒。眼淚自然地溢出來,視線模糊了,淚水順臉頰滑落下。他什么也看不見,只管打開壁櫥,將祖母和自己的被褥拼命往里面塞。稍后,眼淚止住了。他感覺胸口舒暢了許多。
他走出了房間。大妹和二妹芳子在隔壁房間就著暖桌烤火。只有信三踩在暖桌架上耍威風(fēng)。信三一看見他,就立刻直挺著脖子仰望天花板的某個方向,霸氣地說:“我是西鄉(xiāng)隆盛的銅像!”
大妹說:“你別說,信三腦袋大,真像西鄉(xiāng)先生呢?!?/p>
信三得意起來:“我真厲害!”說著,他一邊抬起手,“西鄉(xiāng)隆盛可沒有胡須哦?!?/p>
兩個妹妹“哇——”地嚷嚷起來。
“玩兒完!”信三故作老沉地冒出一句后,從桌架上跳下來,突然翻了個跟斗,還特意扮了鬼臉給大家看。
(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在城崎:志賀直哉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