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琬悅
《破幽夢孤雁漢宮秋》(以下簡稱《漢宮 秋》)是元代文學家馬致遠創(chuàng)作的一部雜劇, 該劇以四折一楔子的形式對正史中的昭君和親 事件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演繹,重點講述了漢元帝與 昭君之間矢志不渝的愛情悲劇,批判了毛延壽 等朝中奸佞的陰險弄權。王季思先生曾在《中 國十大古典悲劇集》前言中將《漢宮秋》與《竇 娥冤》《梧桐雨》《趙氏孤兒》并稱為“元曲 四大悲劇”[1] ,王國維在《錄曲余談》中亦稱 其為“千古絕品”[2]。
在欣賞戲劇等藝術作品時,觀眾不免對劇 中人物產(chǎn)生同情、憤恨、羨慕等諸多復雜情緒, 由此形成了審美的主體間性。通過“把自我變 成他我,把他我變成自我,把自己設想為審美 對象、藝術形象”[3] 的客觀的審美理解活動,“把 世界萬物都變成了愛的對象,而自我也成為被 愛的對象”,從而有助于讀者產(chǎn)生主觀的審美 同情。
本文著重從《漢宮秋》的第三折末、第四? 折全部,分析馬致遠對漢元帝形象的變異及渲? 染,溯源這一悲劇所引發(fā)的審美同情的具體原? 因,從而更好地理解其作為“元曲四大悲劇” 之一的不朽藝術價值。
一、設置環(huán)境:人物形象的外部渲染
《漢宮秋》中的環(huán)境描寫主要出現(xiàn)在漢元 帝與昭君分離之后,集中于第三折末尾和第四 折全部。在第三折尾聲,漢元帝于灞橋揮別昭 君之后,深知自此一別,以后便無復相見,不由得“臨去也回頭望”[4]。馬致遠在此以由實入 虛的寫作方法, 記敘了漢元帝在班師回朝途中, 佇立灞橋不愿離去、想象宮中已無昭君的全過 程。從一開始“草已添黃,兔早迎霜”之凄涼 衰颯的周遭環(huán)境,到漢元帝遙想宮中已然人去 樓空、物是人非而“愁淚滴千行”的悲愴,在 聯(lián)珠格所渲染出的纏綿凄愴之氣氛中, 返咸陽、 過宮墻、繞回廊、近椒房,行為動詞與地點名 詞所組構起的步履軌跡順承而出,將漢元帝的 愁緒緩緩拉長;昏黃的秋月、薄露生涼,朦朧 的紗窗外是寒蟬凄切的嗡鳴,環(huán)境的設置更加 深了哀婉不盡的凄愴氛圍。寂寥蕭索的秋夜環(huán) 境、獨自重回舊日歡愉之地的帝王角色,人與 景的高度適配不斷加深著悲劇效果,使讀者得 以更真切地感受到漢元帝被迫與愛妃分離而愁 腸百轉、郁結難消的苦悶和憂傷。
在將有情人分離的痛苦渲染至高點之后, 馬致遠讓漢元帝的情緒緩緩回落,以“美人圖 今夜掛昭陽”深化其孤獨憂寂的苦楚,完成對漢元帝癡情形象的塑造。同時,此折中漢元帝 所聽到的塞雁悲鳴,亦為第四折昭君入夢、雁 叫驚夢埋下伏筆。
在第四折中,漢元帝沉浸在失去心愛之人 的悲痛之中,白日困頓而不覺入夢,在夢中見 到了滿心所念的昭君,“做的個團圓夢境”。
馬致遠在此以巧妙的構思,再度為漢元帝 構織起典型的凄涼環(huán)境?!皩毜顩錾钡钠嗲?秋天、“六宮人靜”唯余“一點寒燈”的蕭條 深宮、“吾身薄幸”的孤單帝王及單薄的美人 圖畫,一切都是寂靜無聲的,這種近乎凝滯的 低落卻被大雁聲聲鳴叫的響動所打斷,以動襯 靜、動靜結合,則靜愈靜、愁愈愁。漢元帝此 前的愁緒大多是壓抑而難發(fā)的,只得借入夢來 短暫地逃避醒時所要面對的一切。正是因為“雁 叫長門兩三聲”打斷了其抑郁難發(fā)的情緒,反 而給予其宣泄的契機。
馬致遠在此以層層嵌套的方式,讓漢元帝? 與孤雁形成審美同情,通過其聯(lián)想孤雁失群的? 原因,聽孤雁的聲聲啼鳴“傷感似替昭君思漢? 主”,進而觸景生情,其心中壓抑已久的思念? 與痛楚得以傾瀉而出,他埋怨這群“潑毛團” 叫得人心煩,正是因為“見被你冷落了瀟湘暮景, 更打動我邊塞離情”。
通過漢元帝與大雁啼鳴的穿插呼應,馬致 遠在此向觀眾展現(xiàn)了應以冷靜、理智、不動聲 色為先的帝王內(nèi)心的脆弱。他將帝王形象的威 嚴感打破,代之以普通人共有的七情六欲與愁 腸百結,從而形成了戲內(nèi)帝王與孤雁的審美同 情、戲外觀眾與帝王的審美同情。
這一同情的產(chǎn)生“正是因為當我們發(fā)現(xiàn)別 的人或物處于那種特定情境時,我們就設身處 地,在想象中把自己和他們或它們等同起來, 體驗到他們或它們正在體驗或我們設想他們或 它們正在體驗的感覺、情緒或感情”[1]。馬致 遠將漢元帝放置于秋日深宮的大環(huán)境中,又安 排離群的孤雁與漢元帝啼鳴互動,秋日衰颯凄清、冷落蕭條的氣氛“引起人們心理的同情感 或者說‘通感而產(chǎn)生情緒效應”[2] ,從而塑造 出一個被迫與心愛之人分離、獨自黯然神傷的 普通男子形象,這一形象比高高在上的威嚴帝 王更真實可觸,也因此更具有打動人心的悲劇 力量。
通過第三折末及第四折的環(huán)境渲染,馬致? 遠既將凄涼悲苦的氛圍烘托至頂峰,亦使觀眾? 對主角漢元帝之審美同情到達極致,故即使最? 后斬殺毛延壽、擺筵席犒賞來使之“大團圓” 的結局設置,也不能折損其內(nèi)核的悲劇性。
二、史實變異:人物形象的內(nèi)部增強
馬致遠在《漢宮秋》中對史實進行了藝術 化的變異,從而在戲劇性的改動中強化了觀眾 的審美同情。據(jù)《漢書·元帝紀》記載, 于時“匈 奴郅支單于背叛禮義,既伏其辜。乎韓邪單于 不忘恩德,鄉(xiāng)慕禮義,復修朝賀之禮,愿保塞 傳之無窮,邊垂長無兵革之事”, 《史記·匈 奴列傳贊》也有“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 無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的美譽之詞, 悲劇的另一個對象昭君在歷史記載中也并未投 水自盡以全名節(jié),而是和匈奴育有后代。
馬致遠在《漢宮秋》中正是通過對正史的 變異,即設置漢元帝因國力低微、朝中奸佞小 人當?shù)?,被迫送心上人赴塞北和親,及昭君為 守名節(jié)投水自盡等情節(jié),從而“給觀眾帶來一 些陌生感和阻隔感,使他們兀然驚起,獲得在 平時熟視無睹的人生要旨”[3]。馬致遠通過改編,一方面可以“利用天子這種特殊人物的困境與 悲哀,借以表現(xiàn)愛情的本質,原來人人相同, 并不因地位或身份高低而有所差異,從而肯定 了人間愛情存在的必然性”[1] 。正因這一形象 之普適,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且一呼百應的 帝王與失意悲傷、孤獨痛苦的普通男人之間又 因同構一體而又悖反的矛盾性,形成了強大的 悲劇張力。
另一方面,馬致遠通過強化漢元帝與昭君 之間的愛情悲劇非二人咎由自取,而是因為毛 延壽等奸佞小人“生前只要有錢財,死后那管 人唾罵”、匈奴兇殘蠻橫之“若不肯與,不日 南侵,江山難?!?,使?jié)h元帝不得不屈服。這 一改動暗含了馬致遠“借他人之酒杯,澆自我 之塊壘”的深意,他自小飽讀詩書,深受儒、 道等傳統(tǒng)文化滋養(yǎng), “二十年漂泊生涯”卻只 換得江浙行省務官的卑微吏職, “(元代)奉 行的嚴種族、重貨利、求實用的統(tǒng)治政策,撞 破了他功業(yè)的幻夢,產(chǎn)生了莫可名狀的世路險 隘之苦悲”[2]。
正如吳偉業(yè)在《北詞廣正譜序》中所言, “蓋士之不遇者,郁積其無聊不平之慨于胸中, 無所發(fā)抒,因借古人之歌呼笑罵,以陶寫我之 抑郁牢騷”[3] ,馬致遠在撰寫《漢宮秋》時, 其對時局動蕩的慨嘆、自身壯志難酬的憋悶與 不平自然呈現(xiàn)在對人物的塑造中。通過書寫漢元帝“做了別虞姬楚霸王,全不見守玉關征西將” 的悲憤絕望,及其“寶殿中御榻冷清清”的孤? ?獨悲傷,一方面通過對君王權威性的消弭拉近? ?與讀者的心理距離,另一方面又暗含自憐自傷? ?的自我投射。
史實的變異使得昔日山呼萬歲的威嚴帝王 如今只剩束手無策的激憤與無奈,弄權構陷、? 唯利是圖的官員已不履臣子職責。馬致遠將自? 我的審美同情傾注于漢元帝形象的塑造之中, 通過打破君主所象征的權威文化中心,渲染全 劇“信仰和文化理想的危機”[4]? 的低落氣氛。? 正是因為上位者孱弱無力的形象拉近了與普通 觀眾的審美距離,與所愛之人不得相見的思念 與孤獨亦令觀眾對其產(chǎn)生審美同情,從而使?jié)h 元帝這一人物形象既承載了馬致遠的審美投射, 亦作為獨立的形象取得觀眾的審美同情,避免 了平面化、簡單化的弊病,更顯立體真實。
三、結語
在有“元劇之冠”之稱的《漢宮秋》中, 馬致遠通過第三折、第四折對歷史的變異改寫, 將漢文帝塑造成了癡情專一、受時局所迫而無 力回天的落魄帝王。同時,他又通過細致入微 的環(huán)境描寫,以動靜結合的方式借孤雁反復渲 染漢文帝百轉千回的愁腸與思緒,既為整部曲 作增添了凄涼悲愴的氛圍,亦深化了漢元帝人 物形象,拉進了漢元帝這一帝王形象與普通觀 眾之間的審美距離,從而有利于觀眾傾注審美 同情于人物之上,獲得悲劇結局所帶來的審美 感動。
[1]? ?出自王季思主編《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 上海文 藝出版社 1982 年出版。
[2]? ?出自魏子云主編《中國文學講話(第 8 冊):遼金 元文學》,貴州教育出版社 2014 年出版。
[3]? ?出自楊春時《審美理解與審美同情:審美主體間性 的構成》, 《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 2006 年第 5 期。
[4]? ?出自王季思《元雜劇選注》, 黃天驥等譯, 北京出 版社 1980 年出版。后文所引正文均出于此,不再 重復注釋。
[1]? ?出自朱光潛《悲劇心理學》, 張隆溪譯,人民文學 出版社 1983 年出版。
[2]? ?出自邱紫華《論東方審美“同情觀”》, 《文藝研 究》1993 年第 5 期。
[3]? ?出自余秋雨《觀眾心理學》,上海教育出版社 2005 年出版。
[1]? ? ? 出自吉川幸次郎《〈漢宮秋雜劇〉的文學性》, 中 國臺灣藝文印書館 1981 年出版。
[2]? ? ? 出自張大新《現(xiàn)實的失落與解脫的困惑——馬致 遠作品主體意識的文化心理透視》, 《文學遺產(chǎn)》 2009 年第 3 期。
[3]? ? ? 出自李玉《北詞廣正譜》,中國臺灣學生書局 1987 年出版。
[4]? ? ? 出自聶心蓉《從“昭君怨”到“帝王悲”——〈漢 宮秋〉對忠奸之爭模式的借用與升華》, 《理論月 刊》2006 年第 9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