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蓉
作者名片
朱自清(1898-1948),著名散文家、詩人、學(xué)者、民主戰(zhàn)士。1922年,與葉圣陶等人創(chuàng)辦了我國新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詩刊——《詩》月刊,倡導(dǎo)新詩。1923年,朱自清發(fā)表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被譽(yù)為“白話美術(shù)文的模范”。其散文代表作品有《春》《背影》《荷塘月色》《匆匆》等。
內(nèi)容介紹
朱自清散文主要表現(xiàn)五個方面的主題:其一,言志表意;其二,覽勝記游;其三,抒懷抒情;其四,感悟覺世;其五,指摘時弊。他善于緣情寫景,以景襯情,不僅使作品具有繪畫美,而且富有情趣美、意境美。他喜愛古典詩詞,寫散文時能信手拈來,使詩詞的意境與散文的意境融為一體,在散文中創(chuàng)造詩情畫意的境界。朱自清要求文學(xué)語言要“回到樸素、回到自然”,要“變故為新”。他的散文語言讀起來使人感到樸實、自然、清新,寫景抒情細(xì)膩生動,有一種詩味。
精段選讀一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節(jié)選)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nèi)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蔚藍(lán)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郁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于使我們認(rèn)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遲些;從清清的水影里,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fù)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復(fù)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游秦淮河,卻都不曾見著復(fù)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biāo)频?。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后,藉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fēng),暑氣已漸漸消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xí)習(xí)的清風(fēng)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里正是繁華的極點,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地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選自《東方雜志》1924年1月25日,有刪改)
◆賞讀感悟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記敘的是作者和友人俞平伯同游秦淮河時的所見、所聞、所遇、所思、所想。朱自清是故地重游,文章里流露著對燈月交輝的十里秦淮熱切的依戀之情,而這份濃烈的情感巧妙地融合在了他傳神的筆法、詩意的語言中,細(xì)膩而深秀。
尤其是文中疊詞的使用,使語言豐富、形象且和諧;使景物具象、真實且生動;使感情濃厚、深沉且悠長。如“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郁叢叢的,陰森森的”,短短的一句景物描寫包含了多處疊詞,樹林是稀疏的,月光是冷淡的,而另一邊卻是蒼翠茂盛的,借著淡淡的月光,又襯托出陰森的暗,暗示了作者失落憂郁的心情,令讀者隨著作者的描述沉浸其中。
精段選讀二
兒 女(節(jié)選)
你讀過魯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類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飯和晚飯,就如兩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們你來他去地在廚房與飯間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開飯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腳步,夾著笑和嚷,一陣陣襲來,直到命令發(fā)出為止。他們一遞一個地跑著喊著,將命令傳給廚房里傭人;便立刻搶著回來搬凳子。于是這個說,我坐這兒!那個說,大哥不讓我!大哥卻說,小妹打我!我給他們調(diào)解,說好話。
但是他們有時候很固執(zhí),我有時候也不耐煩,這便用著叱責(zé)了;叱責(zé)還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們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著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干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卜;你說他菜多,他說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著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我是個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將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著淚捧起碗了。吃完了,紛紛爬下凳子,桌上是飯粒呀、湯汁呀、骨頭呀、渣滓呀,加上縱橫的筷子、匙子,就如一塊花花綠綠的地圖模型。
吃飯而外,他們的大事便是游戲。游戲時,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堅持不下,于是爭執(zhí)起來;或者大的欺負(fù)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負(fù)了大的,被欺負(fù)得哭著嚷著,到我或妻的面前訴苦;我大抵仍舊要用老法子來判斷的,但不理的時候也有。最為難的,是爭奪玩具的時候:這一個的與那一個的是同樣的東西,卻偏要那一個的;而那一個便偏不答應(yīng)。在這種情形之下,不論如何,終于是非哭了不可的。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總有好些起。
我若坐在家里看書或?qū)懯裁礀|西,管保一點鐘里要分幾回心,或站起來一兩次的。若是雨天或禮拜日,孩子們在家的多,那么,攤開書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筆也寫不出一個字的事,也有過的。我常和妻說,我們家真是成日的千軍萬馬呀!有時是不但成日,連夜里也有兵馬在進(jìn)行著,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時候!
……
正面意義的幸福,其實也未嘗沒有。正如誰所說,小的總是可愛,孩子們的小模樣、小心眼兒,確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現(xiàn)在五個月了,你用手指去撥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臉,她便會張開沒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開的花。她不愿在屋里待著;待久了,便大聲兒嚷。妻常說,姑娘又要出去溜達(dá)了。她說她像鳥兒般,每天總得到外面溜一些時候。
閏兒上個月剛過了三歲,笨得很,話還沒有學(xué)好呢。他只能說三四個字的短語或句子,文法錯誤,發(fā)音模糊,又得費氣力說出;我們老是要笑他的。他說好字,總變成小字;問他好不好?他便說小,或不小。我們常常逗著他說這個字玩兒;他似乎有些覺得,近來偶然也能說出正確的好字了——特別在我們故意說成小字的時候。他不好意思,或見著生客時,便咧著嘴癡笑;我們常用了土話,叫他作呆瓜。他是個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來,蹣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時學(xué)我,將兩手疊在背后,一搖一擺的;那是他自己和我們都要樂的。
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歲多了,在小學(xué)校里念著書。在飯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報告些同學(xué)或他們父母的事情;氣喘喘地說著,不管你愛聽不愛聽。說完了總問我:爸爸認(rèn)識么?爸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飯時說話,所以她總是問我。她的問題真多:看電影便問電影里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說話?看照相也是一樣。不知誰告訴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來便問,兵是人么?為什么打人?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天短不了,常常鬧得我不知怎樣答才行。
她和閏兒在一處玩兒,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著哭著。但合式的時候也有:譬如這個往床底下躲,那個便鉆進(jìn)去追著;這個鉆出來,那個也跟著——從這個床到那個床,只聽見笑著、嚷著、喘著,真如妻所說,像小狗似的。
(選自《小說月報》1928年10月10日,有刪改)
◆賞讀感悟
朱自清的文章,不管是抒寫至真、至純、至厚的父子情,描寫至情纏綿的夫妻情還是敘述平常歡樂的兒女情,都能以真摯而熱烈的情感叩擊讀者的心扉,使人產(chǎn)生共鳴,抑或是催人淚下。這種坦誠的真、濃郁的情、樸素的美,是他散文中最閃亮的一筆,也是我們永遠(yuǎn)追逐的寫作真諦。在文章《兒女》如家常聊天一般的敘述中,家的和諧圖景如一幅畫般展開:“吃飯圖”“訓(xùn)子圖”“個性圖”,流露出父親濃濃的舐犢之情,讓人體味著生活中平常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