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艷

一、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

關于科學技術活動，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關于科技統(tǒng)計國際標準化的建議案》中作了明確闡述：“科學技術活動是指所有與各科學技術領域，即自然科學、工程和技術、醫(yī)學、農(nóng)業(yè)科學、社會科學及人文科學中科技知識的產(chǎn)生、發(fā)展、傳播和應用密切相關的系統(tǒng)的活動?！保▏铱莆C合計劃司， 1990： 6）由此可見，科技活動既包括自然科學活動，也包括社會科學及人文科學活動，是融知識、技術與生產(chǎn)于一體的一種人類實踐行為。針對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人類實踐行為，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提出“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加以區(qū)分。人類在改造未知世界的過程中運用科學技術手段以期達到發(fā)展社會生產(chǎn)力的目標，這種實踐行為反映在思維方式上就是工具理性思維，反過來，“工具理性思維又占據(jù)、主導著人的認知行為與方式”（周家榮，2007：36），形成工具理性行為。相對于強調手段和目的的工具理性，價值理性是“通過有意識地對一個特定的行為……無條件的固有價值的純粹信仰”（韋伯，1997：56）。也就是說，價值理性更注重行為本身的價值，表達人在社會實踐中所持有的價值判斷和倫理訴求。價值理性以“人”為本，尊重人的需要，守護人的精神成長，關注人生意義與生命價值的實現(xiàn)。

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片面追求或無限夸大任何一方都會造成一定程度上對人性的摧殘和對社會發(fā)展的阻礙。從古希臘到中世紀再到文藝復興時期，在泛靈論、有機論及宗教神學思想的影響下，人們大都相信自然具有一種內在的神秘力量，充滿了精神和智慧，而技術只是人類改變生存條件的工具。所以，在這一時期，“技術并不被認為是獨立自主的，受到社會體制或宗教體制的管束”（波茲曼，2007：13）。進入近現(xiàn)代，伴隨著工業(yè)化大生產(chǎn)技術的普及，現(xiàn)代科學技術不再僅僅是幫助人類擺脫蒙昧、進入文明時代的簡單工具和實踐手段，而被賦予了征服自然、控制自然和為人類增添財富的新使命，也因此擁有了至高無上的地位。技術的“無所不能”使人們對技術的依賴程度逐漸加深，科學技術開始偏離人文的軌道，走向“唯科學主義”和“技術至上主義”，失去了應有的人性溫度。離開了工具理性的價值理性只是虛幻的“空中樓閣”，但離開了價值理性的工具理性勢必引發(fā)技術異化的惡果。

二、價值理性“迷失”的表現(xiàn)及其后果

《梅森和迪克遜》（Mason & Dixon， 1997）是美國小說家托馬斯·品欽（Thomas Pynchon，1937—）創(chuàng)作的第五部長篇小說，出版于1997 年，講述了英國天文學家、工程師查爾斯·梅森（Charles Mason）和他的助手、勘測員杰里邁亞·迪克遜（Jeremiah Dixon）于1763 年奉英國皇家天文學會之命前往美洲大陸執(zhí)行勘察賓夕法尼亞州和馬里蘭州地界，并測定梅森-迪克遜線的傳奇經(jīng)歷?！睹飞c迪克遜》以真實的歷史人物和事件為題材，反映了18 世紀美國獨立戰(zhàn)爭前北美殖民地時期的社會面貌。18 世紀正是西方以理性主義和高漲的科學興趣而聞名的一個世紀，天文觀測與勘察測量技術體現(xiàn)了理性時代的智慧與進步，小說的內容就是在這樣的時代大背景下展開的。梅森-迪克遜線的勘察與劃定構成了小說情節(jié)的主線，成為“美國文化區(qū)域的標志和美國奴隸制的歷史記憶”（王建平，2015：300），因為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在殖民地時期，它將奴隸殖民地和自由勞動的殖民地分開來；在19 世紀上半葉，這條線又將自由州和奴隸州隔離開來。小說中的梅森-迪克遜線不只是一條地理分界線，還被賦予一定的政治和倫理寓意，成為品欽表達技術倫理批判話語的一個重要隱喻。

《梅森和迪克遜》不僅僅是一部“歷史小說”，因為“它不僅記錄了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還生動地再現(xiàn)了可能發(fā)生的事情”（Hinds，2005：4）。在小說中，品欽將歷史事實與文學想象相融合，同時他還展示了一個現(xiàn)實以外的想象中的18 世紀。這個想象中的18 世紀與20 世紀后現(xiàn)代主義的印象非常相似：會說話的狗、法國廚師愛上機械鴨子的情節(jié)顯得荒誕不經(jīng)，人物間以戲謔式的油腔滑調進行互動，“對地球的漠視”與“對偏執(zhí)的關注”（Hinds，2005：5）引發(fā)讀者對20 世紀人類生存狀況的共鳴。形形色色、性格迥異的小說人物悉數(shù)登場：除了頭頂“理性光環(huán)”的梅森與迪克遜，權力加身的宗教團體、黨派貴族，還有身受鞭撻的黑人、無助的土著印第安人、街頭賣藝的女人、渴望重建家園的民眾、逃避耶穌教會追捕的中國地卜者和喬裝打扮成樵夫的密探等。透過浮生百態(tài)眾生相，品欽引導讀者“重新思考和定義殖民地時期美國和當代美國的理性思想和理性話語”（McEntee，2003：186），從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的關系三個層面對科技理性進行價值反思，剖析價值理性的“迷失”現(xiàn)象，“預見”工具理性極端發(fā)展的當代后果——人性的異化和道德的淪喪。

（一）人與自然關系的異化導致和諧共生關系的破裂

自然科學在實踐中進入人的生活，它的發(fā)展充分表現(xiàn)了人與自然之間相互依存、休戚相關的聯(lián)動關系。但是，伴隨著自然科學在實踐中成為人實現(xiàn)社會目標的有力工具，并為人類創(chuàng)造了大量物質財富，技術與人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發(fā)生了變化，科學技術開始成為人們贊美和崇尚的對象，而不再只是為人服務的工具。在利潤、戰(zhàn)爭等因素的驅動下，人不再以自然界為精神食糧，而是轉頭濫用科學技術對自然界進行無情的資源掠奪。此時，科學技術的價值理性已經(jīng)“迷失”，人與自然的關系日漸疏遠，發(fā)生異化，人與自然之間和諧共生的關系就此破裂。

在《梅森和迪克遜》中，天文學家梅森和勘測員迪克遜運用天文學、地質勘探學知識和精密儀器設備對新大陸進行測量并勘定分界線。談到劃定疆界的勘測任務，迪克遜引用書中讀過的一句話解釋，“直線是人類在這個星球上存在的證明”（Pynchon，1997：219）。在他看來，直線代表“科學”和“理性”，體現(xiàn)了人類征服自然、馴化自然的能力。這呼應了18 世紀以后主張“以理性取代神性，以科學取代迷信，以線性取代輪回，以進步破除天定”的線性歷史觀（李帆， 2015：107）。梅森和迪克遜帶領勘探隊從歐洲、新大陸的東海岸到“荒野”的西部，橫穿美洲大陸，相信理性和文明之光會指引人們驅散西部的“蒙昧”和“荒蠻”。但是隨著勘測的推進，梅森和迪克遜發(fā)現(xiàn)勘察與測量的理性化和工具化直接導致地理和自然景觀被人為野蠻地分割和宰制，引發(fā)新的不確定性和災難性后果。

小說中有一條“武士之道”，呈南北走向，是印第安人祖祖輩輩按照天然的地標，順應著水流山勢踩出來的山間通道，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們通過它增進彼此的交往和溝通。在這種狀態(tài)下，天、地與人親近交融，以自然有序的方式循環(huán)運轉，形成一個和諧的整體。然而，東西走向的梅森-迪克遜分界線通過技術手段，人為強行阻斷了本來通暢的“武士之道”，截斷了人們世代交流和溝通的通道，也打破了人與自然之間業(yè)已形成的平等、有序的生態(tài)循環(huán)。通曉風水的華裔張船長評價梅森和迪克遜的勘測工作是“在龍的身體上砍上一刀”，是“對自然法則的公然蔑視”。在他看來，世界上的分界線都應當順應大自然的天然界定，就像海岸線、山巒和河岸一樣，它們無一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歷經(jīng)千年才得以形成，“龍的精氣無處不在”，是大自然內在“龍脈”的外化表現(xiàn)，這也正是地圖歷史學家約翰·亨德森（John Henderson）所描述的“坐落的位置要順應融聚于山川溪流之間的能量（‘氣’）的流動”（Henderson，1987：216）。但是，如果非要人為設置一條分界線橫亙阻隔，大自然的“氣脈”勢必斷裂，從而導致不堪設想的嚴重后果。品欽以間接的方式預言了南北戰(zhàn)爭，并暗示了“梅森-迪克森線在下一個世紀的道德經(jīng)濟中可能變成的樣子”（Cowart，1999：349）。的確，在人類征服自然的過程中，技術文明的背后隱藏著人類空前膨脹的貪婪和欲望，人類變得冷漠與一意孤行?？茖W與理性不再僅僅是能夠賦予人們力量和自由的技術工具，已成為打破人與自然和諧秩序、破壞人類生存家園的幫兇。梅森-迪克遜線代表的“科學”與“理性”并沒有給予自然足夠的尊重，而是把自然視為實現(xiàn)自我目的的手段。片面追求物質成果、割裂科學與責任倫理關系的人類文明進步往往是以自然生態(tài)的破壞為代價，人類因此喪失了對技術倫理價值的合理判斷，人與自然的親密關系也隨著工具理性的惡性膨脹而漸行漸遠，最終迷失在貪婪與無知之中。

（二）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異化導致社會的對抗

技術與人的發(fā)展具有內在的統(tǒng)一性，二者相互滲透、相互依賴、相互促進。技術進步創(chuàng)造出來的物質世界本應該是一個富有精神內涵和人文內涵的人化世界，因為技術進步本身滲透著人文情懷和人文精神。但當人與人之間彼此的價值變成彼此擁有物品的價值，而不再是作為人的生產(chǎn)勞動的價值時，人與人之間本應包容、平等的關系開始解體并發(fā)生異化，彼此間的冷淡、敵對關系得以確立，以“相互掠奪”為基礎的人際對抗關系使社會陷入無序、混亂中。

在《梅森和迪克遜》中，梅森和迪克遜奉命執(zhí)行勘察測量任務的初衷是調停賓西家族和巴爾的摩家族之間的地界糾紛，但是當勘測隊員和工人在賓夕法尼亞州和馬里蘭州之間崎嶇不平的土地上開辟和劃定出一條真實的邊界線時，梅森和迪克遜卻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邊界糾紛和訴訟案正沿著這條邊界線產(chǎn)生，由此，他倆也開始對劃定疆界的意義和合理性產(chǎn)生了懷疑。圍繞邊界線的訴訟案件不斷增加，這其中就包括因測量員沒能及時預測月食而威脅提出訴訟的羅迪·貝克（Roodie Beck），還有陷入困境的雷辛格女士（Frau Redzinger），她一直向賓夕法尼亞州納稅，但在新的邊界劃定下，她的財產(chǎn)竟被歸入馬里蘭州。由此看來，旨在利用科學技術解決地界糾紛的目標不但沒有真正達成，反而制造出了新的人際沖突和社會混亂。

美洲大陸本是一片充滿生機的富饒之地，資源豐富，美洲印第安人世代居住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與自然和諧相處。但是隨著16 世紀早期歐洲殖民主義者的到來，美洲大陸原有的平靜被殖民主義者的入侵打破了，他們?yōu)榱寺訆Z資源、拓展疆域，不斷向內陸擴張，砍伐森林，趕走部落賴以為生的大型野生動物，并時常毀壞當?shù)赜〉诎踩朔N植的莊稼，對當?shù)氐耐林〉诎踩藢嵤┝宋淞︽?zhèn)壓。在小說《梅森和迪克遜》中，梅森和迪克遜目睹了“暴君”奴役下的土著印第安人的苦難生活。他們曾前往印第安人居住的蘭卡斯特鎮(zhèn)，在那里曾經(jīng)多次發(fā)生白人與土著人之間的沖突，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遭到屠殺和掠奪。面對西部大片“人跡罕至”且“尚未被納入帝國版圖的土地”，“歐洲文明人”要做的就是占有，而內心充滿恐懼和憤怒的土著印第安人卻不知道如何才能抵擋住梅森-迪克遜線化身的“怪獸”?！皻W洲文明人”打著“科學”和“理性”旗號，掠奪并占有了土著印第安人原本安居樂業(yè)的家園，將其變?yōu)檎鞣叩臉穲@。在這里，科學知識與技術是為強權者服務的工具，大英帝國無恥且露骨的剝削本質大白于天下。

（三）人與自身關系的異化，導致人的主體地位喪失

馬克思曾指出，“科學絕不是一種自私自利的享樂。有幸能夠致力于科學研究的人，首先應該拿自己的學識為人類服務”（馬克思、恩格斯， 1979：128），所以技術的價值要通過人來實現(xiàn)，一切技術活動的目的最終指向的都是現(xiàn)實的人。隨著近代科學技術的發(fā)展，人類社會不斷壯大，但人類的個體能力與價值卻在強大的社會力量面前不斷被削弱。特別是當人過度追求技術的“工具性”和“力量性”，忽略人作為個體的發(fā)展與價值需求時，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開始出現(xiàn)某種失衡，其表現(xiàn)就是工具理性的片面凸顯與價值理性的日漸式微。被賦予明顯功利主義色彩的技術呈現(xiàn)出單一化、片面化的特征。人與自身關系的異化直接導致人的主體地位的喪失，表現(xiàn)為人越來越不自由、人格趨于分裂、本能受到壓抑、生活失去目標與意義，最終淪為馬爾庫塞所說的失去創(chuàng)造性和批判精神的“單向度的人”。

在小說中，梅森-迪克遜線對土地的“理性”分割和劃定加劇了“物的世界”對“人的世界”的包裹與入侵，生活在其附近的百姓無路可退，開始過起“被動”的、身不由己的生活：寧靜、溫馨的家庭生活被無情打破，人口遭分割，家園被破壞。梅森-迪克遜線橫穿了普利斯夫婦的房子，房子被分成兩半，一半在賓夕法尼亞州，而另一半則屬于馬里蘭州，普利斯太太因此跟丈夫調侃說，既然他們是在賓夕法尼亞州結婚的，那么他們的結婚證書在馬里蘭州就失效了，由此她也就無須履行妻子的義務和服從丈夫的“發(fā)號施令”。這個情節(jié)看似滑稽可笑，令人哭笑不得，但恰恰是普利斯太太這樣一番荒誕不經(jīng)的玩笑話揭露了工具理性權威對價值理性的漠視與放棄，以非人道的暴力控制和剝奪了人類追求公平正義和自由發(fā)展的權利。梅森-迪克遜線壓根沒把民眾的生活福祉放在眼里，其分割了土地，剝奪了人的歸屬感，成為象征毀滅性力量的“邪惡的通道”。

小說主人公之一梅森是皇家天文學會的天文學家，作為美洲殖民地地界勘察劃定任務的重要執(zhí)行人，他與勘測員迪克遜一起勘測地界、繪制地圖，工作涉及數(shù)學、天文學、勘探學及測繪學等方面的原理與知識。梅森對科學技術表現(xiàn)出執(zhí)著的追求和崇拜，他與迪克遜不辭辛勞地先后完成了金星凌日的觀測和美洲殖民地分界線的勘測任務，甚至不惜以犧牲自己的家庭為代價。梅森一直自詡為“科學家”，對科學知識的癡迷讓他身上表現(xiàn)出的“理性”遠遠超出了“人性”。事實上，就是在這樣一位堪稱“理性”典范的科學家身上出現(xiàn)了精神機能障礙的癥狀，包括精神憂郁、行為怪異、情感障礙等。在小說中，迪克遜把梅森稱為“浮士德”不無道理。歌德筆下的浮士德滿腹經(jīng)綸、飽讀詩書，代表著近代社會科學發(fā)展給人們帶來的理性思維追求，但學術上的成就并不能使他收獲內心的滿足，他長期對生活感到迷茫和不滿，不知道何去何從。像浮士德一樣，梅森飽受情緒抑郁的折磨，他的痛苦恰恰來自理性追求和感性需求之間的沖突，一面是對科學知識的癡迷，一面是情感的羈絆，失去妻子麗貝卡的過度悲傷常常讓他陷入幻覺之中不能自拔。梅森一直掙扎在孤獨、焦慮、迷惘和恐懼感中，始終無力以他的理性邏輯推理了解亡妻的訊息，看來科學技術并非萬能，當工具理性強行超越自己的應用領域時將無可避免地遭遇失敗。面對一個迷失本性的自己和一個意義失落的世界，梅森唯有寄希望于通過幻覺和瘋狂彌補理性無法觸及的人性的本質。評論家杰森·麥肯特（Jason McEntee）指出，梅森與迪克遜對現(xiàn)實的質疑表明，他們已經(jīng)與理性發(fā)生了沖突，與此次勘探任務的目的發(fā)生了沖突，而“這些沖突將導致他們在理性和對理性的厭惡之間游走”（McEntee，2003：190）。

三、呼喚人文關懷回歸，“復位”價值理性

在《梅森和迪克遜》中，圍繞著數(shù)學、物理學、天文學、地理學、地質勘探學等知識領域，出現(xiàn)了大量繁雜高深的科學概念與原理，品欽描繪出一個被技術浸染的世界，在這里，人們的生活、生產(chǎn)和思維變得與技術密不可分?！睹飞偷峡诉d》直接將歷史坐標定位于美國獨立戰(zhàn)爭前歐洲人在美洲大陸進行科學勘測的18 世紀70 年代，此時的科學技術遠未形成20 世紀科學技術壟斷與惡性膨脹的態(tài)勢。真實史實的重現(xiàn)讓這部小說初看起來像是一部記錄18 世紀科技理性“開疆擴土”的歷史小說。美國小說家科拉格?！げ┮翣枺–oraghessan Boyle）指出：“如果傳統(tǒng)歷史小說試圖復制一種生活方式、語言和服裝，后現(xiàn)代主義版本只尋求成為這樣一種版本?！保˙oyle，1997：9）歷史小說《梅森與迪克森》也不例外，其具有鮮明的“自我指涉”的特征。通過對一本正經(jīng)的正史的戲仿，品欽將讀者置身于小說的歷史細節(jié)和宏大敘事中，探討科技與人類之間相愛相殺的依存關系，同時借助文學想象和虛構，預見現(xiàn)代社會工具理性惡性膨脹、價值理性淪落的嚴重后果，提前揭開生態(tài)環(huán)境危機與科技異化的面紗，危機四伏的未來躍然紙上。

品欽化用科技知識的行文表達他對現(xiàn)代科學技術負載的倫理價值的思考：一方面，科學技術進步為人們帶來最新的知識成果和實踐手段，“為實現(xiàn)人類自由、反思生命意義、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陳多聞，2022：59）；另一方面，在追逐功利與霸權的過程中，“人在技術自主性面前喪失了自主性”（Ellul，1980：256），原本作為人的勞動延伸和本質表達的科學技術在現(xiàn)實發(fā)展中搖身變成對抗人的異己力量。對于工具理性膨脹與擴張可能給人類生存和發(fā)展帶來的威脅和破壞，品欽深感擔憂，但是他并沒有因此對未來報以悲觀失望的態(tài)度，更沒有選擇逃避或者放棄科學技術，因為“危險的不是技術，而是人將其置于超出個體控制，甚至可能超出人類控制的統(tǒng)治地位，最終造成人類失去對自我存在的正確理解”（Gorner，2002：31-32）。針對科技異化現(xiàn)象，品欽強調人的價值與尊嚴，表達了對技術社會中人的處境的觀照，呼喚對人的終極價值和生命意義的追尋。

（一）以詩意地棲居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解

“棲居，即置身在平靜中，意味著在自由和保護中持守在平靜里，這種自由讓一切守身在其本性之中，它貫透整個棲居領域?！保ê５赂駹?，1990：149） 通過海德格爾的話我們可以看出，棲居的本質顯現(xiàn)在棲居者對家園的尋覓和對自由的追問中。那么人之棲居并非簡單的物質層面的居住，而更多的是從精神層面上顯現(xiàn)人本身的存在。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自然性”成為人的第一屬性。來自自然界的人類依靠自然完成了自身進化并獲取了生存所必需的棲息地與資源。人從屬于自然，大地是家園，自然才是人類棲居之地。即使在現(xiàn)代技術的促逼之下，人類也需要按照其本真的狀態(tài)存在，擺脫技術的任意擺置，在實踐活動中尊重自然、保護自然，并在彼此之間形成不可分割的物質變換關系和持續(xù)的精神互動關系，最終回歸自然性倡導的世界。

在《梅森和迪克遜》中，美洲被描繪成一塊充滿生機和復雜性的處女地，在這里“沒有原來的界線”“沒有籬笆”“沒有街道”，就是“一個多邊的世界”。在特拉華山脊地區(qū)，“有著不為人知的世界”，“密密麻麻的青紗帳”中有著各式各樣的“小路”和“空地”，人走進去后幾分鐘就會“迷失”其中。顯然，面對自然天成的山脊地形和美洲大陸的復雜性，梅森和迪克遜想要以一條理性的“直線”來界定地界的確是一項無法完成的任務。在這里一片喧囂，充滿人間煙火氣，置身大地、天空、山巒、樹木的包圍之中，人恢復了活力，克服了人性分裂，成為自己的主人。“真相也在想象力支配的地方悄然而至——尤其是多視角的想象力。”（Cowart，1999：358）品欽通過“孕育著生命的矮樹林”發(fā)出召喚，當人性重新回歸到“和諧”與“靜穆”的自然境界，恢復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有效溝通時，“人的本質力量”才能得以重構。

（二）以求真向善的價值取向對抗技術異化

在《梅森與迪克遜》中，品欽一如既往地以滑稽夸張的創(chuàng)作手法塑造人物形象，其中既有像梅森、迪克遜、富蘭克林、華盛頓等真實的歷史人物，也有以故事講述者威克斯·切里科克（Wicks Cherrycoke）為代表的一系列虛構人物。穿梭于歷史與虛構之間，透過文字的叢林，品欽窺見工具理性膨脹與擴張引發(fā)的嚴重后果以及其代理人的殘忍和野蠻，同時也目睹了觀測金星凌日或荒野勘探等看似無害的科學技術探索行為對人類自然生存狀態(tài)的威脅。書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當奴隸主殘忍地毆打黑人奴隸時，迪克遜走上前抓住監(jiān)工的鞭子進行制止，并將其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后來，迪克遜保留了這把鞭子作為戰(zhàn)利品，并把它帶回了科克菲爾德，在那里它一直被視為“家庭珍寶”。其實，梅森與迪克遜都知道一時的善意之舉雖出自善心卻未必有益，從監(jiān)工手里奪過的那把鞭子并不能幫助奴隸獲得真正的自由。迷茫沮喪之際，迪克遜想知道：“一個有良知的人該怎么辦？”那么什么是良知？黑格爾稱“良知”是“一種道德天賦”（黑格爾，2013：403），它“贏得的是充實的事情本身”（黑格爾，2013：394）。那也就是說，良知并非一種純粹理性的道德思辨，而是富有實在內涵且與現(xiàn)實行動相統(tǒng)一的“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道德行動”（黑格爾，2013：391）。當人對焦倫理，思考、關心并重視人的命運、情感、生存狀態(tài)時，人文關懷的光芒便會從心靈與良知的交匯處迸發(fā)。

人文關懷表達了人類對生存意義和生命價值的關注與追求，是人文主義和人文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也是價值理性的現(xiàn)實訴求。人文主義是一種以人為中心和準則的“思想態(tài)度”（《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編輯部，1986：761），強調人的價值、尊嚴與自由，倡導人文關懷。西方人文主義思想的發(fā)展先后經(jīng)歷了古希臘先哲重學術（自然哲學、倫理學）、輕技術的源起階段；文藝復興運動以人為中心而不是以神為中心的人文主義思想復興時期；啟蒙運動提倡科學、自由和平等，呼喚用理性的陽光驅走現(xiàn)世黑暗的人文主義思想的成熟階段；再到近現(xiàn)代伴隨著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開始反思技術工具理性霸權的危害，繼續(xù)宣傳自由和平等思想的進一步發(fā)展的階段。不難發(fā)現(xiàn)，在西方人文主義的歷史演變過程中，科學技術始終伴隨左右，雖然兩者的關系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但彼此依存、互為補充。

“哪里有危險，哪里便有救渡?！保ê５赂駹?，1990：107）當梅森和迪克遜目睹歐洲殖民者打著科學勘探的旗號在南非和美洲大陸殘忍屠殺黑奴和土著人，并無恥侵占印第安人的家園時，雖然他們在“理智”的支配下不得不屈從殖民命令，但他們的內心卻一直備受煎熬，他們對上級表現(xiàn)出的極度冷漠而感到沮喪，并開始對科學勘探的“目的”產(chǎn)生懷疑，這種不信任表現(xiàn)出他們對工具理性和西方價值觀的質疑。在良知和道德的驅動下，他們承認“印第安人愿望的正義”，認為梅森-迪克遜線正如張船長描述的那樣，是一條“邪惡的通道”。旅途中，他們傾聽他者并對觀察到的情況進行反思，迪克遜使用“怪獸”一詞來描述分界線，表達了印第安人對入侵者的恐懼和憤怒。因此，對迪克遜來說，歐洲白人正是他們“自己最糟糕的夢境中的野蠻人”，而印第安人才是美洲大陸這片廣沃土地真正的“所有者”。雖然迪克遜與梅森同為勘探梅森-迪克遜線的執(zhí)行者，但他對友人的關心和對土著人和黑奴的同情賦予他一種求真向善的品質，與殖民者冷漠和殘酷的侵略和殺戮行為形成了鮮明對比。求真向善的價值取向正是科技活動價值理性在審美和道德維度的體現(xiàn)，成為對抗工具理性異化的利器，為實現(xiàn)人類自由、感悟生命意義、追求美好生活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梢哉f這一宣言不僅適用于美國獨立戰(zhàn)爭，還昭示了人們未來超越工具理性的霸權定位，以對自然的敬畏，對真善美的向往“復位”價值理性。

在《梅森和迪克遜》中，品欽以當代視角，穿越回18 世紀美國獨立戰(zhàn)爭前的北美殖民地時期，“把過去的生活當作現(xiàn)在的前歷史來書寫”（Lukacs，1963：53），以發(fā)展的眼光看待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過往、現(xiàn)狀與未來，從價值理性的視角考量科學技術實踐與人類、自然及社會的倫理關系和價值意義，直擊現(xiàn)代社會技術理性霸權的種種危害，從而追問現(xiàn)代技術的本質。在小說中，品欽對歷史的重建與其說是為了揭示真相，不如說是為了激活賦予科技活動的審美與道德價值因素，找到抵抗西方技術異化的驅動力，實現(xiàn)技術在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上的真正統(tǒng)一，在處理好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及人與自身關系的基礎上真正造福于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