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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是人類關于自身過往時間和空間的不斷回望,其呈現(xiàn)方式我們稱之為歷史的敘述,承載著人類關于自身過往時間和空間的重建抑或構建的目的和意圖。那么,在人類漫長而繁多的過往時間和空間里,什么可以構成歷史敘述的主體,歷史敘述又是根據(jù)什么理念在回望和構建著那些消失在過往中的時間和空間?關于這樣的問題,隨著歷史敘述的誕生,古今中外學者都在思考著,并不斷作出回答。英國學者約翰·托什在《歷史學的使命》中認為:“在一方面,通過將人們牢固地‘捆綁’在對過去的同一性敘述之中,歷史可以被用來加強群體認同感(對國家或是對社群);另一方面,通過充實那些有作為的公民的思想資源,歷史賦予他們權力?!睔v史的敘述主體是國家和民族的發(fā)展變遷史,其敘述理念:一是對國家和民族的發(fā)展史上具有凝聚力作用的事件,一是“有作為的公民的思想資源”,實則二者的作用和價值是彼此不可分割、互為一體的。這種歷史敘述模式,我們稱之為宏大歷史敘述,是傳統(tǒng)的歷史敘述方式,也是主流的歷史敘述方式,在人類文明敘述史上一直占據(jù)著重要的、主流的位置,當下和未來依然將是主流的模式。
在與歷史不斷對話過程中,除了主流敘述模式之外,人們還在探索和嘗試著多元化、多維度的其他敘述方式,個體生命史、社會生命史、日常生活史、城市史、村莊史、山川湖海史,等等,關于與人類文明發(fā)展息息相關的諸多事物的發(fā)展演變史的敘述不斷產生,甚至呈現(xiàn)出愈發(fā)繁盛的態(tài)勢。這些歷史敘述,以其內容的豐富性、主體的多元性、形式的生動性、文體的自由性,展現(xiàn)出以往主流敘述模式忽略或擯棄的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極大豐富和補充了歷史的空間,使歷史里的平常人、日常生活以及一座座漫長時間見證者的城市以及大自然里的山川湖海,一個個時空中的人與萬物曾經(jīng)的存在狀態(tài)及其與人類文明發(fā)展之間的多元多重關系史,被我們所看見、所熟知。
作為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重要標志,城市從其誕生始起,盛裝著一代代居住在其中人們的生命展開形態(tài)。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解釋“城”這個字的功能是“以盛民也”。從誕生以來,城市即代表著權力概念的樹立以及社會組織模式的建構,并伴隨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延續(xù)至今。近年來,作為講述一座城市的發(fā)展演變史的文體,城市傳在國內外得到廣泛的關注,一座座城市在厚重的文字、生動的故事以及豐富的文獻資料里得以重建,拔地而起,講述著關于自我的歷史。邱華棟的《北京傳》,以北京城在朝代更替中的存在狀態(tài)為主線,以與北京城的生命史相關的人和物的敘述為輔線,對堅硬的建筑物體賦予了柔性的人文思想,從而時間里的千年古都、當下的現(xiàn)代化大都市北京城一眼千年,躍然紙上,令人著迷。英國作家彼得·阿克羅伊德的《倫敦傳》是一部別具特色的城市史,因為作者認為倫敦有很多不同的時間形式,而線性時間敘述會改變倫敦的特性,所以采取“一座迷宮式”的敘述方式,打破傳統(tǒng)歷史的線性敘述理念,講述“在時間里縱橫馳騁”的意味深長的倫敦城市史,而這樣的城市更具生命力。讀一首關于倫敦生活的小詩,便能明白作者的敘述意圖:“圣馬丁的鐘聲說,你欠我五法尋。老貝利的鐘聲說,你何時還我。”倫敦的歷史離不開居民的日常生活,而這些煙火氣息的日常,更適合講述我們希望并喜愛看見的歷史的樣態(tài)。
我刊2023 年第8 期特別推出“九十年代里的北京記憶”封面專題,作者蘇丹是一位藝術策展人、設計評論家、設計教育家,還是一位作家和傳記家。他的專業(yè)是藝術策展、藝術設計、藝術教育,他的業(yè)余是以私人視角回憶和記錄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社會以及城市的人文歷史。蘇丹已記錄過太原和哈爾濱兩座城市的歷史,這次記錄的是20 世紀90 年代里的北京的歷史,也是北京這座都市的一個時間段里的傳記,所謂片傳。這部傳記里,我們可以跟隨一位年輕的藝術設計學教師重返90年代,感受那個所有事物都散發(fā)出勃勃生機的北京,三環(huán)以里和以外是圈內和圈外,城市形態(tài)以及人文環(huán)境迥然不同;一座座建筑物體里的“百般紅紫斗芳菲”,是一所藝術院校的蓬勃生命史;BP 機和大哥大,連接的不只是人和人之間的交流,傾聽著一座城市的纏綿口述史;服飾衣冠和出行居住,是每個北京人的煙火生活,也是每個人的生命史。蘇丹的文字是感性的,因為傾注了個體情感;蘇丹的文字又是厚重的,因為展現(xiàn)了一個時代里的一座都市的精神樣貌。閱讀這樣的歷史記憶,讓我們感嘆歷史里的記憶還可以如此生動活潑、如此生龍活虎、如此令人懷念。18 世紀英國詩人塞繆爾·約翰遜曾說:“當一個人厭倦了倫敦,那他就厭倦了生活?!碑斠粋€人不欣賞90 年代里的北京生活,那他可能不懂生活的美好。
“在我們動筆之前,我們擁有整個世界,即我們每個人都經(jīng)歷著的那個世界(我們所有信息、所有經(jīng)驗、所有價值觀念的綜合),一個渾然一體的世界,那里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那里既有個人的記憶,也有各種尚未明確表達出來的可能性;我們就是要從這樣一個世界之中發(fā)掘出一篇演講、 一個故事,或者是一種感覺;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我們要完成這樣一種行為,它能夠讓我們置身于這個世界之中?!笨柧S諾如是說。當我們今天重返90 年代里的北京的時候,以與卡爾維諾同樣的姿態(tài)凝視著那個曾經(jīng)的耀眼而迷人的北京,而那座北京依然在我們當下的生活中,依然閃耀著光芒,等待著一場關于它一段歷史的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