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忠華
建立與本民族歷史、現實相符合的自主知識體系,不僅是一個重要的學術議題,而且是一個重要的政治議題。近代以降,與中國近代社會、政治轉型的步驟相一致,中國的知識轉型也較明顯。及至19世紀轉折時期,以西方社會科學為圭臬的知識體系在中國逐漸成型,體現在政治學、社會學、法學等學科的建立和發(fā)展上。此后,外來知識體系對中國社會科學發(fā)展產生重要影響。以社會學為例,著名社會學家林南指出,從20世紀初社會學發(fā)軔到80年代,移植、加工外來社會學理論的簡單速成做法在中國較為普遍,中國學者所做的大多數社會學研究也傾向于應用西方社會學知識研究中國社會。(1)林南:《社會學中國化的下一步》,《社會學研究》1986年第1期。
外來知識的引入盡管助推了我國在較短時間建立起相對完備的學科體系,但也導致照搬外來理論以研究中國社會甚或扭曲中國事實以滿足外來理論等問題。與外來知識體系的引入和本土學科的成長相一致,對外來知識效度的反思和對知識本土化的倡導也不絕如縷。尤其近年來,擺脫對外來知識的依附、構建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聲音明顯增強。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在解讀中國實踐、構建中國理論上,我們應該最有發(fā)言權,但實際上我國哲學社會科學在國際上的聲音還比較小,還處于有理說不出、說了傳不開的境地。要善于提煉標識性概念,打造易于為國際社會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引導國際學術界展開研究和討論。這項工作要從學科建設做起,每個學科都要構建成體系的學科理論和概念?!?2)《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二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346頁。學術界的反思和國家層面的重視將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問題推到了前臺。
概念是承載和建構社會科學知識體系的基石,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須以形成符合中國國情的概念體系為出發(fā)點。因此,本文從概念問題入手,以情境、價值與概念間的關系為分析框架,分別從“本土情境”“本土價值”角度探討對外來移植性概念進行改造的策略,并從情境—價值相結合的角度,討論本土標識性概念的建構策略。本文所討論的是社會科學概念,但為行文簡潔,文中多處省略“社會科學”這一定語。作者希望,本文既能為有關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討論提供啟發(fā),也能助力深化對社會科學概念的理解。
從學理角度而言,不論是學術界對“生搬硬套”“食洋不化”問題的指責,還是政治高層對“有理說不出、說了傳不開”問題的診斷,實際上皆源于兩個問題:一是概念供給的不足;二是概念匯通的缺乏。兩者都根源于中國社會科學的產生和發(fā)展方式——對外來知識的移植。一方面,由于中國社會科學自肇造之初就受到外來移植知識的影響,導致本土原生性概念的短缺。在這種情況下,即使非常有中國特色的事物,研究者往往也援引外來概念開展研究,導致“生搬硬套”“有理說不出”問題的出現;另一方面,近年來盡管不乏本土概念建構的嘗試,部分甚至產生過較大影響,但由于這些概念大多表現為“概念孤兒”,不僅沒有與其他概念建立起“概念之家”,而且缺乏與世界知識體系進行溝通的意識和能力,從而導致“說了傳不開”的困境。這些問題的產生與中國社會科學的產生、發(fā)展方式有關,但更與社會科學知識的性質有關。因為人類社會如果存在通用的概念體系,就不會出現概念移植、概念短缺和概念匯通的問題。概念供給、概念匯通屬于不同的問題域,本文的討論主要集中在概念供給問題上。但在具體探討本土概念的供給策略之前,有必要闡明相關理論基礎,主要包括三個問題:對社會科學概念的理解、概念與知識之間的關系,以及情境、價值與概念之間的關系。
何謂概念?概念是對事物“一般”或“本質”特性的概括。(3)[英]安德魯·海伍德:《政治學核心概念》,吳勇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概念的重要性在于,它既是人類交流的基礎,也是進一步探索知識的工具。這一點已有許多論述。比如,知名學者薩托利指出:“概念是進行思考的基本單元,它限制了我們對于事物意義的理解?!?4)Giovanni Sartori, “Cuidelines for Concept Analysis”, in Giovanni Sartori, eds., Social Science Concepts: A Systematic Analysis, Beverly Hilles: Sage, 1984, p.60.英國學者海伍德指出:“概念的形成是推理過程中必不可少的步驟……概念,在此意義上,實際上是構建人類知識大廈的基石?!?5)[英]安德魯·海伍德:《政治學核心概念》,第5頁。德國哲學家石里克指出:“概念只是一種假想物,旨在為達到認識的目的使確切地標示對象成為可能。概念可能類似于分布于地球上使人們得以明確地標示地球表面的任何位置的經緯線?!?6)[德]石里克:《普通認識論》,李步樓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45頁。這些論述表明概念之于人類認識事物的重要性。如果缺乏概念,交流便只能建立在無限描述的基礎上,這不僅浪費精力,而且影響交流質量。有了概念之后,交流便可以通過概念進行,這樣不僅省時省力,而且為探索新知識提供了可能。由此可見,概念的獨特性在于:它脫離了事物的表象而成為對事物一般特征的概括,它表明認識上的質變——從感性、偶然、片面的認識向理性、抽象、本質認識的轉變。概念因此充當了兩個世界的聯(lián)系橋梁:一端連接著經驗世界,另一端連接著觀念世界。與經驗世界的關聯(lián)使之表現出“情境性”特征,與觀念世界的關聯(lián)使之表現出“價值性”特征。
概念的情境性和價值性形成社會科學知識的特有性質,并體現在與自然科學知識的差異上。自然科學的研究對象是客觀和自然事物,其概念具有本質主義、普遍主義的特性,自然科學不承認文化和價值的差異。比如,無論在何種情境—價值體系中,“三角形”的涵義都是一樣的。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是“人”本身,人生活在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中,具有不同的價值。由于這些差異,社會科學不存在類似于自然科學的普遍概念體系:一方面,生活在不同情境—價值下的人們通常就同一種事物形成不同的概念;另一方面,同一個概念在不同情境—價值中可能被賦予不同的意義。從本質上來說,社會科學知識是生活在不同情境—價值體系中的人們?yōu)樽陨砭幙椘饋淼囊粡垙堃饬x之網,概念則是這些網絡上的節(jié)點。
情境—價值的差異性,使得社會科學概念的爭議性變得不可避免。在加利看來,社會科學領域總是存在著一類“本質上有爭議的概念”,如民主、自由、正義、公平。此類概念在內涵上指向道德和價值、在含義上具有開放性、在用法上存在競爭性、在描述上存在多樣性。(7)W. B. Gallie, “Essentially Contested Concepts”,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Vol.56, 1955-1956, pp.167-198.在加利的基礎上,約翰·格雷進一步區(qū)分出爭議性概念的三種類型:事實上引起爭議的(contested)概念、可能引起爭議的(contestable)概念和本質上存在爭議的(essentially contested)概念。(8)[英]約翰·格雷:《論社會政治概念的可爭議性》,高奇琦、景躍進主編:《比較政治中的概念問題》,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版,第214—220頁。這些爭議起源于不同的情境和價值?!扒榫场睕Q定概念所針對的事物、概念生成的資源、概念表達的語詞選擇等。在這一方面,概念是歷史情境、語言習慣和焦點問題的有機統(tǒng)一。如斯金納所言,任何概念都誕生于特定歷史情境、都無法超越構建者所處的時代,超越歷史情境來談論概念是非常天真的。(9)Quentin Skinner, Versions of Politics (Volume 1),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88.“價值”則是概念所體現的觀念和意義。盡管孔德等社會科學的早期建構者懷有將社會科學發(fā)展成“價值無涉”的抱負,但韋伯等人的詮釋學傳統(tǒng),使得價值、習慣、傳統(tǒng)等問題得到了充分重視。(10)Anthony Giddens, In Defence of Sociology: Essays, Interpretations &Rejoinders,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6, pp.65-77.因此,概念爭議實質上是研究者站在特定價值立場上參與討論、論爭的必然結果。
具體而言,情境、價值與概念之間的關系可呈現為圖1形式。其中,情境決定概念所能指涉的經驗世界的事物范圍(extension),即概念能涵蓋多少“事物”;價值則是概念所能表達的觀念世界的內涵(intension)多少,即概念能表達多少“價值”。情境與價值之間的關系體現在“概念的抽象化”程度上,兩者呈反比例關系:概念涵蓋的情境越大,表達的價值便越少,概念的抽象化程度越高;概念表達的價值越多,覆蓋的范圍便越小,概念的抽象化程度越低??梢詫⒏拍畹某橄蠡匠尸F為圖2形式。
圖1 社會科學概念形成模式 圖2 概念的抽象化程度
圖1呈現了概念構建的理想類型,即原生性概念類型,此類概念產生于本土情境,與本土情境—價值相符。如果不存在外來影響,概念構建通常遵循此種模式。在這種情況下,民族的知識體系完全是自主的,不會出現“有理說不出”的情況。但如前文指出的,移植性概念對中國社會科學的建立發(fā)展有重要影響,它的供給不是圖1的模式而是圖3的模式。
圖3 概念的移植性供給模式
與原生性概念供給模式相反,圖3中的概念產生于外在(主要是西方)情境—價值體系,然后再以翻譯等方式被移植到本土。在作用方向上,移植性概念反作用于我國的情境—價值,而不是像原生性概念那樣反映本土情境—價值。更有甚者,因跨文化旅行中受翻譯等因素的影響,移植性概念有時還表現出既不完全反映初始情境—價值,也不完全反映本土情境—價值的情況,而是形成一種類似于薩托利所說的“貓狗”(cat-dog)型概念,即“雜交概念”(hybrid concept)。(11)Giovanni Sartori, “Concept Misformation in Comparative Politics”,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64, No.4,1970, pp.1033-1053.概念移植是概念跨文化旅行的體現。在旅行過程中,移植性概念與本土情境—價值形成復雜的張力關系。由于移植性概念在我國社會科學領域的概念總量中占據較大比例,這使得對移植性概念的審查和重構成為本土概念建構的必要步驟。同時,由于本土標識性概念對自主知識體系建構具有重要意義,因此,有關本土概念供給的討論包括對移植性概念的改造和對本土標識性概念的建構兩大主題。
“情境”是社會科學概念的構成性要素,情境決定概念外延的大小和能指代事物的多少。移植性概念產生于外在情境,然后被移植到本土情境中,從而導致兩者出現張力。按照移植性概念在內外范圍上的吻合程度,可區(qū)分出以下三種情形:一是基本吻合情形;二是部分吻合情形;三是虛假供給情形。接下來就這些情形作出分析,并提出相應的改造策略。
其一,基本吻合情形,主要出現在“描述性概念”上。描述性概念也被稱作“實證性概念”。不論何者,“指的是那些被認定為客觀且能顯示其存在的‘事實’,即指‘是’什么……描述性概念被認為是‘中性的’或價值中立的:它們經得起嚴格的科學檢驗”。(12)[英]安德魯·海伍德:《政治學核心概念》,第5—6頁。這方面的例子不勝枚舉。比如,日常生活中的許多詞匯,apple與蘋果、sofa與沙發(fā),在內涵和外延上完全一致。政治學中也不乏類似概念,比如,president與總統(tǒng)、parliament與議會、party與政黨,它們沒有因為翻譯而表示不同意思,因而以對等方式得到移植。不僅世界不同區(qū)域之間存在大量相同的自然事物,人類政治活動中也存在大量相同的人為之事。這些事實在不同語言中盡管被表述成不同概念,但它們在外延和內涵上彼此等同。由于這種共通性,此類概念在構建民族自主知識體系方面盡管不可或缺,但更少反映本土情境的特殊性。
必須注意的是,描述性概念盡管表征客觀事實,但不能把事實與價值完全割裂。描述性概念在特定情境下可以轉化成規(guī)范性概念。一個概念是描述性概念還是規(guī)范性概念,主要取決于使用情境。比如,當把“人民”看作是由生活在一起的人們所建立的有機整體時,“人民”表達的是一種事實,屬描述性概念。然而,當把“人民”看作應該擁有自由、主權和最高公共權威時,便立刻轉變成了荷載特定價值的規(guī)范性概念。在這種情形下,對該概念的分析也就歸屬于下文將要論述到的價值視角。大量政治概念具有這種雙重屬性,這里的“基本吻合”僅就其表達的“事實”而言。
鑒于描述性概念在主客方語言中的相通性和已形成的概念供給,本土概念供給的第一種策略是:對于已經存在且符合本土情境的描述性概念,本土概念建構無需對其作出改變。
其二,部分吻合情形。主要包括兩類:一是移植性概念的初始外延大于本土對應概念;二是移植性概念的初始外延小于本土對應概念。
不論在何種情境下,概念都必須涵蓋對象的全部特征,這是概念建構的一條基本準則。由于移植性概念產生于外在情境,被移植到本土后,很可能出現概念的初始外延大于或小于本土對應概念的情形。前一種情況可以以“政府”概念為例展開討論,在英語情境中,government和state基本被當作同義詞使用,指制定法律、執(zhí)行法律和解釋法律的所有機關的總和,government只有在非常特定的情境下才專指“行政機關”。(13)[英]戴維·米勒、韋農·波格丹諾主編:《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修訂版),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12頁。但在本土情境中,兩者卻存在明顯的從屬關系:“政權”是由立法、行政、司法、軍隊等組成的國家組織體系,“政府”則只是其中的“行政”分支。在本土情境中,“政府”的外延只有在非常特定的情境下才與“政權”等同,比如外交場合使用的“中國政府”,或學術界使用的“廣義政府”概念。(14)朱光磊:《當代中國政府過程》,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0—15頁。在政治學概念庫中,移植性概念的初始外延大于本土對應概念的情形并不少見。再比如citizenship概念,其在西方包括民族國家成員身份、公民權利、公民義務、公民行為、公民美德、公民認同諸要素,具體選擇何種要素由使用者事先界定,但在中國情境下,大部分時候僅被看作“公民權”,外延被明顯縮小。
移植性概念的初始外延大于本土對應概念,容易導致本土概念泛化,須對移植性概念進行改造,由此形成本土概念供給的第二種策略,即根據本土情境對外延大于本土對應概念的移植性概念進行要素分拆,使之分別對應本土事物。
與前一種情況相反,也存在移植性概念的初始外延小于本土對應概念的情況,這種情況在政治學概念庫中也不少見。以“國家”概念為例,漢語中的“國家”分別對應英語中的country(領土)、state(政權)、nation(國族、國民)以及nation-state(民族國家、國民國家)等四個概念,屬于典型的“一對多”情形。在這種情況下,本土情境中的“國家”概念顯得籠統(tǒng),導致其無法像西方對應概念那樣準確地反映國家構成要素。針對這種情況,已有不少學者提出重構設想。比如,在肖濱看來,可以通過“升格”(把漢語中的“國家”升格為統(tǒng)稱概念)、“降格”(把state翻譯成“政權”,表示國家的構成要素)、“分拆”(把nation概念所表達的“族/民/國”含義分拆成“國族”“國民”和“國家”三個概念,使它們各歸其位)和“統(tǒng)合”(把nation-state統(tǒng)稱為“現代國家”,而不是現在的國民國家、國族國家和民族國家)等四種策略重構本土情境下的“國家”概念。(15)肖濱:《擴展中國政治學的國家概念》,《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20年第2期。
這些策略表明移植性概念改造的第三種策略:如果移植性概念的初始外延小于本土對應概念,則以本土概念為基準進行統(tǒng)合和歸位,使之成為本土對應概念體系中的家族成員。
其三,虛假供給情形。所謂虛假概念供給,即本土概念庫中盡管已存在相關概念,但卻無法真正反映本土事物的情形。以“政體”概念為例,政體比較研究濫觴于古希臘,以亞里士多德的比較政體理論為代表,嗣后在西方思想史上得到進一步延續(xù)。按照羅斯金等人的政體概念與類型研究,“政體”屬于“屬概念”層級,可劃分成“民主”和“非民主”兩種類型。其中,民主政體又可劃分成“絕對民主”“民主”(可進一步劃分為以美、英、法為代表的三種類型)和“有限民主”(以墨西哥、埃及為代表)等三種類型;“非民主”政體則包括極權主義等類型。(16)[美]邁克爾·羅斯金等:《政治科學(第6版)》,林震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67頁。這種政體劃分方式以西方情境—價值作為標準,無法真正涵蓋中國的政體類型。但現實中,卻常出現以西方政體分類概念來套指中國的情形。這實際上是一種虛假概念供給,需要建構真正反映本土政體類型的新概念來達到名實相符。學界已有這方面的嘗試。比如,景躍進等人提出,中國政體可被概括成“黨政體制”,它與西方政體概念類型中的既有形式都存在差別。(17)景躍進、陳明明、肖濱主編:《當代中國政府與政治》,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頁。虛假概念供給既涉及概念的外延,也涉及概念的內涵,有關它的討論在下一節(jié)將更加詳細地展開。
虛假概念供給表明移植性概念改造的第四種策略:面對概念移植在本土造成的虛假概念供給,必須在揭露虛假供給的表現和原因的基礎上,建立真正符合本土情境的新概念。
移植性概念與本土價值的關聯(lián)引發(fā)的主要是“觀念”和“意義”層面的問題,它決定本土價值在認知領域能得到多大程度的表達。移植性概念對本土價值所造成的沖擊主要體現在“涵義”之爭上。如前所述,約翰·格雷將爭議性概念劃分成三種:事實上引起爭議的概念、可能引起爭議的概念和本質上存在爭議的概念。爭議既可能基于對事實的不同價值判斷,也可能基于對價值本身的爭議(如圖4所示)。不論何種情況,價值差異都是導致概念爭議的根源,具體包括以下三種情形:價值中立、價值同向和價值錯位。價值中立由于不涉及價值因素而無須納入討論范圍,這里主要討論后兩種類型。
圖4 概念爭議的類型
第一,價值同向,即主客方對同一概念持相同價值取向,這包括兩種類型:共同正面取向和共同負面取向。前者指概念在移植前后均表達正面價值,后者則均表達負面價值。本土概念體系中存在大量價值同向的概念。比如,不論在中國還是西方,“政治發(fā)展”“政治改革”“政治現代化”均表達正面價值,“專制”“獨裁”“反叛”均反映負面價值。由于價值同向原因,此類概念較少引起爭議,即便有爭議也主要是程度而非性質上的?;诖?便形成本土概念構建的第五種策略:對于內外價值同向的概念,在移植性概念清理的過程中可繼續(xù)延用,無須作出調整。
第二,價值錯位,即主客方對同一概念持相反的價值取向,包括兩種情形:一是“內正外負”情形,二是“內負外正”情形。
首先,“內正外負”情形,體現為概念在本土價值體系中屬正面取向,但在初始情境中卻屬負面取向。這方面的例子不少,比如,關于“黨國體制”(party-state system)概念,在西方學者那里,黨國體制表達了一元、威權的含義,體現了負面價值。(18)景躍進:《將政黨帶進來——國家與社會關系范疇的反思與重構》,《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8期。在中國,無論是官方還是學術界,都堅定擁護中國共產黨在中國政治體制中的核心領導地位,同時堅定認同“中國共產黨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是全黨全國各族人民共同意志和根本利益的體現,是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勝利的根本保證”。(19)《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三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89頁。在日常政治生活中,“黨和國家領導人”“黨和國家領導制度”也是一種慣常表達,詞語組合順序上都是“黨”在“國”前。這說明,中國政界和學界皆認同中國共產黨是中國政治結構和政治運轉的軸心這一事實。鑒于“黨國體制”在西方負載的負面含義,中國學者更偏向于使用“黨政體制”概念,認為這一概念不但在事實上反映中國政治的結構性特征,在價值上也更加客觀中立,不像“黨國體制”那樣已經被西方價值所貶低。(20)景躍進:《導論》,景躍進、陳明明、肖濱主編:《當代中國政府與政治》,第4—8頁。
上述情形表明移植性概念改造的第六種策略:對于某些反映本土標識性事實,但在西方卻承載負面價值的概念,本土概念清理過程中可對其作出調整以避免落入西方價值的陷阱。
其次,“內負外正”情形,此類概念亦不在少數,如憲政、利益集團、政治獻金等。以“憲政”概念為例,“憲政”既是一個描述性概念,也是一個規(guī)范性概念。在規(guī)范性概念層面上,它強調“個人主義”價值。如卡爾·弗里德里希對“憲政”的定義:“在整個西方憲政史中始終不變的一個觀念是:人類的個體具有最高價值,他應當免受其統(tǒng)治者的干預,無論這一統(tǒng)治者為君王、政黨還是大多數公眾?!?21)[美]卡爾·弗里德里希:《超驗正義:憲政的宗教之維》,周勇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15頁。在西方,憲政是一個具有正面價值的概念。然而,馬克思主義對于西方“憲政”則持明確相反的立場,認為資產階級的議會只是一個“清談館”,不僅無法代表真正的民意,甚至踐踏民意,掩蓋資產階級統(tǒng)治的實質。例如,在對普魯士制憲議會的立場上,馬克思認為,“事實上,這個議會與其說是一個能夠代表人民的任何一點利益的機關,不如說是一個供議員們學習議會禮儀的學?!薄?2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4頁。作為一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國家,我國對西方憲政概念同樣持貶斥的態(tài)度。對于西方憲政概念的不同評價表明不同的價值導向。此種情形引出移植性概念改造的第七種策略:對于內負外正的概念,須立足社會科學知識的情境性和價值性,對價值分歧作出學理解釋、對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態(tài)度進行立場堅定的學理批判。
前文集中討論了移植性概念的改造策略,然而,對本土自主知識體系建構而言,本土標識性概念的構建更加重要。本土標識性概念屬于原生性概念類型,它立足本土的歷史與現實,突出反映本土情境—價值中的“特有”事物,因而具有鮮明的本土特色。就概念類型與知識性質的關系而言,不同類型的概念導致不同性質的知識體系:移植性概念形成依附性知識體系,本土標識性概念則形成自主知識體系。本土標識性概念的建構同時涉及情境—價值因素。只有與本土情境—價值一致且標識本土重要事物的概念,才是真正的本土標識性概念;只有建立在本土標識性概念基礎上的知識體系,才是真正的自主知識體系。本土標識性概念不會憑空產生,而是有意識建構的結果。按建構方式劃分,包括以下三種策略:一是概念提煉,二是概念發(fā)明,三是概念歸位。
首先,概念提煉,體現為遵循從經驗到概念的路徑,將本土典型經驗和事實提煉成標識性概念。知識在形態(tài)上存在專業(yè)知識與日常知識的區(qū)分。社會科學概念屬于研究者所擁有的專業(yè)知識,具有抽象性、體系性和普遍性特征;日常知識屬于行動者所擁有的生活知識,具有經驗性、零碎性和特殊性特征。標識性概念提煉就是要轉化知識范疇,將零碎而特殊的本土經驗提煉成專業(yè)性概念。這一點不論在理論抑或實踐上都已有一定探索。在理論方面,比如,在應星看來,中國社會理論的概念生產存在“發(fā)明”和“發(fā)現”兩種途徑:前者指研究者創(chuàng)造嶄新的理論術語,以凝練、簡明而準確的方式對社會現象的若干規(guī)律和實質進行抽象與概括;后者則指研究者對已經存在但原非社會理論術語的用語賦予社會理論含義,將一個非理論術語轉化成理論概念。他所說的概念發(fā)現大致相當于這里的概念提煉,概念發(fā)明則與接下來即將論述的內容密切相關。(23)應星:《從“發(fā)明”到“發(fā)現”:中國社會理論的兩種概念生產方式》,《開放時代》2023年第3期。但必須注意的是,概念提煉并非只是將“原來非社會理論的術語賦予社會理論的含義”,而是會涉及新概念建構,即研究者用新概念來概括典型事物。
概念提煉是本土標識性概念建構的一種重要途徑,表明本土概念供給的第八種策略:以本土典型經驗和實踐為基礎,以相應的類型學圖譜為坐標,提煉具有本土特色的標識性概念。
其次,概念發(fā)明。概念發(fā)明在部分學者那里被稱作概念建構,但由于概念建構也包括剛剛論述的概念提煉,因此這里沿襲應星的提法以示區(qū)別。較之概念提煉,概念發(fā)明遵循從理論到現實的路徑:研究者基于特定價值和目的而創(chuàng)設概念,并通過概念社會化而在常人世界形成廣泛影響。在人類知識史上,概念發(fā)明的例子不勝枚舉,但真正能夠進入常人世界并形成廣泛影響者卻屈指可數,導致這一結果的原因有多個方面,比如,新發(fā)明的概念是否真正切合常人的利益、是否符合常人的價值、概念社會化是否成功等。成功的概念發(fā)明不僅能激起常人的心理共鳴,而且能推動常人的社會實踐,也就是馬克思的經典論斷所表明的:“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2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頁。在知識社會學領域,概念發(fā)明是“知識建構社會”的表現,即認為社會世界不過是知識外化的結果。(25)[美]彼得·L.伯格、托馬斯·盧克曼:《現實的社會建構:知識社會學論綱》,吳肅然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頁。概念屬于理論范疇,概念為群眾掌握的程度取決于諸多因素,其中情境相宜、價值共鳴是核心要求。從歷史經驗來看,西方現代政治的興起得益于一系列新概念的發(fā)明,如自然狀態(tài)、天賦人權、社會契約、人民主權等。這些概念現在似乎已成為常識,但當時卻是喚起強大物質力量的理論武器。
從現實來看,中國具有明顯區(qū)別于西方的情境—價值體系,但知識界立足本土情境—價值進行概念發(fā)明的情況卻屈指可數。如徐勇所指出的,中國的學術傳統(tǒng)長期延續(xù)的是“述而不作”,即以經驗思維來描述事實,很少用清晰明確的概念來加以表達,即使進入20世紀社會科學產生之后,亦深受這種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導致著書雖多,“立說”卻少。這種觀點表明我國概念發(fā)明的實際情況。(26)徐勇:《學術創(chuàng)新的基點:概念的解構與建構》,《文史哲》2019年第1期。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應敢于發(fā)明本土概念,由此形成本土概念供給的第九種策略:立足中國情境—價值和發(fā)展目標,有意識地創(chuàng)建切合本土實際和發(fā)展導向的標識性概念。
最后,概念歸位。概念提煉和概念發(fā)明側重新概念建構,但當前還存在著另一種明顯現象——概念孤兒?!案拍罟聝骸笔切煊滤赋龅囊粋€問題,即研究者提出的往往只是一些“個別的、零碎的、互不關聯(lián)的”概念,而“不是由一個個概念相互聯(lián)結形成的知識體系中的某一個概念,不是概念家族中的成員”。(27)徐勇:《將概念帶入學術體系:為“概念孤兒”尋家》,《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22年第4期。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科學界提出了不少具有中國特色的概念。僅在政治體制方面,就先后出現了全能主義、錦標賽體制、壓力型體制、“懸浮型”政權、黨政體制等具有較大影響的概念。但這些概念相互獨立甚至相互重疊,造成概念的碎片化以及概念的重復供給。本土概念建構如果只停留在“概念孤兒”階段,就無法建立真正自主的知識體系,因為概念孤兒至多只能對局部領域的知識加以補充和更正。造成概念孤兒問題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研究者側重于概念提煉而非概念發(fā)明的學術習慣,概念提煉過程中缺乏總體理論自覺等。
任何概念都不能只以“孤兒”的形式存在,而是必須在“概念之樹”上占據相應位置。同時,概念建構也不是基于直覺的隨意建構,而是必須遵循基本原則,包括以下四種:第一,“同一性原則”,即概念必須反映事物的本質性而非偶然性特征;第二,“差異性原則”,即概念必須指向事物的差異性,已經存在概念供給的事物無需進行重復供給;第三,“存在性原則”,即概念必須在概念體系中具有明確的從屬關系,在概念體系中占據相應位置;第四,“述謂性原則”,即新概念與既有概念之間存在明確的解釋關系,比如種概念解釋屬概念。本土標識性概念既必須對本土情境—價值有強烈的感受力,又必須對“概念之樹”有明確的認知力。只有這樣,“概念孤兒”現象才能得以避免。“概念孤兒”問題引致本土概念供給的第十種策略:加強概念建構的理論素養(yǎng),避免“概念孤兒”現象,使“概念孤兒”在概念體系中歸位。
基于情境—價值理論框架,前文就中國社會科學概念供給的基本策略進行了分析,為接下來的討論奠定了基礎。在這里,有必要就前文已形成的核心觀點作出小結,包括四個方面:第一,中國社會科學知識體系興起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西學東漸時期,以對外來概念和知識體系的移植為基礎。當前有關中國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討論必須追溯到這一背景。第二,概念是建構知識體系的基石,是連接經驗世界和觀念世界的橋梁。由于這一性質,社會科學概念具有明顯的“情境性”和“價值性”特征。第三,移植性概念與本土情境—價值之間形成復雜的張力,如生搬硬套、有理說不出等,本土概念體系建構必須以本土情境—價值為標尺,對移植性概念進行系統(tǒng)改造,具體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以本土情境為標尺的移植性概念改造,涉及四種策略;二是以本土價值為標尺的移植性概念改造,涉及三種策略。第四,本土標識性概念對中國自主知識體系建構更加重要,標識性概念建構涉及三種策略??梢园焉鲜鍪N策略總結成表1形式。
表1 情境—價值視角下本土概念供給策略
基于上述小結,本部分討論以下兩個問題:一是概念類型與現代性發(fā)展路徑之間的關聯(lián);二是中國自主概念體系與世界的關聯(lián)。
其一,概念類型與現代化路徑選擇。以情境—價值為視角,并以兩種類型的概念區(qū)分作為基礎,前文論證了十種本土概念的供給策略。如果說情境—價值是每一個國家概念建構必然涉及的因素,移植性概念與本土標識性概念的劃分則反映出現代化的不同路徑。移植性概念和本土標識性概念在一個國家概念體系中的不同比例,反映出這個國家所經歷的不同現代化道路:本土標識性概念的比例越高,表明現代化動力越來自內部;移植性概念的比例越高,表明現代化動力越來自外部。這一點可以從諸多國家的發(fā)展經驗中得到印證。當西方國家邁入早期現代性階段時,廣大亞非拉國家依然處于傳統(tǒng)階段。其時,以西方政治學為例,其所建構的大量標識性概念主要立足于西方內部,世界其他國家對其所產生的正面建構作用并不明顯。如古迪所指出的,在西方人看來,西方之興起與其擁有的、其他人所不具備的“理性”大有關系,這得益于兩個方面:一是古典人文主義傳統(tǒng),即認定自己是古希臘理性尤其是其所發(fā)明的“邏輯”的傳承者;二是后來的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助推了理性的發(fā)展。理性有可能使西方在經濟、知識等方面的發(fā)展中始終處于現代世界的領先地位。(28)[英]杰克·古迪:《西方中的東方》,沈毅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頁。與西方現代化的內生路徑比較,發(fā)展中國家主要在西方的影響下走上現代化發(fā)展軌道,仿效、學習西方經驗成為其路徑選擇,高比例的移植性概念則是這種仿效和學習的結果。
來自西方的移植性知識對中國社會科學的建立與發(fā)展有重要影響,這本質上是仿效和學習西方現代化經驗的組成部分。近年來所追求的以本土情境—價值為基礎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反映了中國社會科學從對西方現代化的模仿轉變成自主探索。這一點集中體現在“中國式現代化”概念的提出上。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提升,中國特色、中國式現代化等本土性概念在國際場域中的影響力不斷增強。改革開放初期,鄧小平提出“中國式的現代化”論斷,并闡明其背后的原因:“我們搞的現代化,是中國式的現代化。我們建設的社會主義,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我們主要是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和自己的條件,以自力更生為主?!?29)《鄧小平文選》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9頁?!爸袊浆F代化”是黨的二十大報告的核心詞匯,也是當前以及未來社會各界聚焦研究的詞匯。建構自主知識體系,是中國式現代化目標要求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的體現,而建構符合本土情境—價值的概念體系,則構成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出發(fā)點。這一工作涉及兩個方面:一是對既有移植性概念的改造;二是對本土標識性概念的建構。前者著眼于對現有概念體系的反思和清理,后者則著眼于新概念的發(fā)現和發(fā)明。兩者構成本土概念供給的一體兩面。
其二,中國自主概念體系與世界的關系。時下,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概念體系已成為學界共識,但不能由此走入極端——關起門來進行概念建構。前文提到的“說了傳不開”問題盡管不是本文的論述重點,但反映出本土概念建構存在的問題。社會科學盡管不像自然科學那樣以追求普遍性知識為目的,而是集中于對特定情境—價值下的“意義”作出解釋,即使是同一種事物,不同的情境—價值很可能形成不同的知識。如賴特所言:“在自然的研究中我們尋求普遍性和法則,在對人以及人的創(chuàng)造物的研究中我們感興趣的是個別性和唯一性……自然科學通過把現象置于法則之下來解釋現象,在Geisteswissenschaften(精神科學)(即人文和社會科學,引者注)中,我們則試圖去理解它們的意義和意謂?!?30)[芬蘭]馮·賴特:《知識之樹》,陳波、胡澤洪、周禎祥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98頁。社會科學研究正是通過不斷累積“個別性”和“唯一性”而達到對一類事物的理解。
這種認識對中國自主概念體系的建構同樣重要。中國的經驗和實踐無論如何特殊,總是可以歸屬于相應的事物類別,如果發(fā)現存在無法進行歸類的情況,很可能是源于概念的抽象化程度不夠。以“自由”概念家族為例,“自由”在該概念家族中的抽象化程度最高,在絕大部分國家都可以得到承認,但其實自由的含義幾乎是空洞的?!皞€人自由”的抽象程度較低,往往內含特定的情境和價值,亦不被所有國家承認?!皞€人婚姻自由”的抽象程度更低,對有些國家而言,這種自由完全是不可接受的。假定概念建構只停留在第三個層級,很可能導致無法對它進行恰當定位。在這種情形下,需要通過提高概念層級來找準定位。反映在中國特色概念體系的建構上,不能一味強調特色性的一面而忽視普遍性的一面。實際上,脫離普遍性,特色也就無從談起。從這一角度而言,中國自主概念體系是人類總體概念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中國特色概念體系建構不是要割斷與世界的關聯(lián),而是要清理早期概念移植中所存在的概念紊亂和虛假供給,更要立足中國情境—價值建構能夠真正標識本土事物的概念體系。中國自主概念體系建構不僅不與世界概念體系相矛盾,反而因其越發(fā)具有本土自主性,而越能為世界概念體系提供新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