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紀曉嵐在貶謫流放到新疆期間寫下了《烏魯木齊雜詩》，這部詩集中在意象選取上不同于他前期的“歌盛德，詠太平”的應制之作，主要是對西北邊塞地區(qū)奇景異物、自然風貌、風土人物及生產(chǎn)生活的描述，多是作者自身的所見所聞，其詩聲調流美，音韻和諧，充滿了對新疆生活的熱愛、對西北自然風光的贊美，以其獨特的方式和視角流露出對西域生活的不同情感體驗。

【關鍵詞】紀曉嵐；《烏魯木齊雜詩》；西域

【中圖分類號】I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15-0026-04

紀昀（1724-1805），字曉嵐，清直隸河間府縣人（今河北滄縣），據(jù)《清史稿》載：“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前兩淮鹽運史盧見曾得罪，昀為姻家，漏言奪職，戍烏魯木齊。”①乾隆三十六年重新受召回京，這次貶謫對他人生具有重大影響，在這兩年多里，他游歷了新疆許多地方，了解當?shù)孛耧L民俗，獨特的生活體驗極大地豐富了紀曉嵐對西域的認知?；鼐┞飞希e累的詩興噴薄而出，以一首首七言絕句匯聚而成，寫成了這部《烏魯木齊雜詩》。詩集里對西域意象的廣泛選取、情感表達及文化心理感知，都向我們傳達了一個不一樣的西域。

一、西域意象擷取的廣泛性

紀曉嵐貶謫前生活在中原地區(qū)，對西域的認知均來自他人的描繪。后在西域生活的兩年多里，隨著了解的深入，不管是他對西域文化的影響，還是西域文化對他的沖擊，都從詩歌中展現(xiàn)了出來，而詩歌中對西域意象的廣泛選取是他對西域整體認知的表達。

（一）社會風俗類

西域地處邊境地區(qū)，文化語言的交匯融合使當?shù)鼐哂袆e具一格的社會風貌，在詩中，紀曉嵐通過對節(jié)日、祭祀、品茶、打獵、宴飲等日常生活場景的描述，向我們展現(xiàn)了清代西域的風俗風貌。而在社會制度方面，屯田制給西域的經(jīng)濟發(fā)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是西域社會安定、軍民和諧的保障。因此，詩人將這兩個方面相結合，真實而廣泛地勾勒出一幅清代西域奇異多彩的社會風俗畫。

“地近山南估客多，偷來藩曲演鴦哥。誰將紅豆傳新拍，記取摩訶兜勒歌。”②句中的“山南”“估客”“藩曲”“鴦哥”“摩訶兜勒歌”等意象極具異域色彩，講的是靠近天山博格達峰以南（今新疆吐魯番）販貨的漢族行商極多，在舉行春社活動時，學唱維吾爾“番曲”的有趣情節(jié)?！盃佘囖^轆滿長街，火樹銀花對對排。無數(shù)紅裙亂招手，游人拾得鳳凰鞋”，這是對節(jié)日慶典上的描寫，通過“犢車”“長街”“火樹銀花”“紅裙”“游人”“鳳凰鞋”等意象的選取，展現(xiàn)了當時烏魯木齊地區(qū)過元宵節(jié)的熱鬧畫面，有些少婦在街上嬉戲熱鬧甚至將自己的鞋子都遺失了，造成了“遺簪墮珥，終夜喧闐”的場面。

在農業(yè)制度方面，屯田制一直是西域的一大特色。早在三國時期，曹操曾在《置屯田令》中就有總結，他認為：“夫定國之術，在于強兵足食。秦人以急農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③因此，屯田制被歷代王朝沿用，在農業(yè)發(fā)展和社會治理方面發(fā)揮了良好作用。清朝時，屯田制有所創(chuàng)新，采取軍屯（亦稱作兵屯）和民屯（亦稱作戶屯）相結合的模式。作為一種典型而又獨特的農業(yè)制度，它成為紀曉嵐的《烏魯木齊雜詩》中表現(xiàn)西域特色的重要內容。如第二十四首中的“秋禾春麥隴相連，綠到晶河路幾千。三十四屯如繡錯，何撈轉粟上青天”，通過“秋禾”“春麥”兩種農作物生長的勃勃生機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壯觀的西域軍隊屯田圖。“何撈轉粟上青天”化用李白的“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原借指從內地向新疆運糧的艱難，但這里因為屯田制的實施，西域人民在農產(chǎn)品上可以自給自足，不用再從內地轉運糧食，從中展現(xiàn)了清代農耕經(jīng)濟在西域地區(qū)的發(fā)展，反映了清朝時期新疆軍民和諧的生活狀態(tài)。

（二）自然風貌類

西域地處內陸，深受內陸氣候的影響，再加上陸地多高山、荒漠，降雨量少且分布不均，種種因素導致了新疆地區(qū)一些奇異氣候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如種花不受節(jié)氣限制，花開得鮮艷漂亮；山泉的泉水會由低到高地“倒流”；當?shù)亟邓可?，農田全靠雪水灌溉，人們竟不知道有雨水澆灌之事等。更有“雪地冰天水自流，蓉蓉只瀉葦湖頭。殘冬曾到唐時壘，兩派青波綠似油”，冬天在唐代北庭都護府遺址一帶（今吉木薩爾縣城北十余公里處）出現(xiàn)嚴冬河水湍急仍然不結冰的奇異景致，這類獨特的自然景觀讓紀曉嵐驚嘆，更讓沒有涉足過西域的中原人士對西域風物產(chǎn)生無限遐想。

（三）物產(chǎn)資源類

“種出東陵子母瓜，伊州佳種莫相夸。涼爭冰雪甜爭蜜，消得溫暾顧渚茶”，詩人用對比襯托的手法，將新疆甜瓜的清涼與冰雪相比，甜美與蜜相比，名貴與顧渚山的名茶相比，通過“冰雪”和“蜜”兩種意象形象地寫出了瓜果的清涼可口，又用“東陵子母瓜”和“顧渚茶”的典故來表現(xiàn)瓜果品質的優(yōu)良。“鴨綠鵝黃滿市中，霜刀供饌縷輕紅”，體現(xiàn)了烏魯木齊鴨、鵝的繁衍生長速度非?？?，用“綠”“黃”“紅”等顏色明亮的詞來形容家禽，表明人們在餐桌上都能吃到新鮮的鴨肉、鵝肉，也說明了人們生活質量的提高?！八笏鬄┥贤ねぃF干銅柯一片青。至竟難將松柏友，無根多半似浮萍”，選取“鐵干銅柯”“松柏”“浮萍”等意象寫出了西域荒原沙灘植物梭梭，堅硬卓然而立，流露出對野生植物頑強生長的贊揚與珍視。

二、西域意象表達的情感化

在《烏魯木齊雜詩》中，紀曉嵐通過廣泛的意象選取向我們展示了一個不一樣的西域，同時也流露出他對西域在認識過程中情感的轉變，從整體來看，以正面頌贊為主。

（一）對西域風光和物產(chǎn)的贊美

紀曉嵐生于今河北滄縣，十二歲隨父親前往北京，十七歲時在北京參加科舉考試，后因才華深受皇帝重用一直在京為官，曾游歷過中原許多地方，多見秀美壯美之景。貶謫前，缺乏對西域的客觀認知，內心難免感到惶恐與擔憂，但當他真正到達西域，見到了高聳入云的天山、一望無垠的沙漠、漫山遍野的珍禽，贊美之情噴薄而出。

“南北封疆劃界勻，云根兩面翠嶙峋。中間巖壑無人跡，合付山靈作守臣”，是對西域大好風光的贊美。天山神秘又人跡罕至，應交由山神來守護，表現(xiàn)了詩人對此奇景的驚異和贊美，寄托了詩人希望西域能夠大一統(tǒng)受到庇護、長治久安的愿望。

“山禽滿樹不知名，五色毛衣百種聲。前度西郊春宴罷，穿簾瞥見是鶯鶯”，是對西域物產(chǎn)豐富的贊美。西域珍禽眾多，在烏魯木齊山間樹林里有滿樹不知名的鳥兒，它們的毛色五彩斑斕，聲音多種多樣，在春天呈現(xiàn)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樣子，流露出詩人對這種場景的驚喜和熱愛。“紅藥叢生滿調磯，無人珍重自芳菲。倘教全向雕欄種，肯減揚州金帶圍”，寫出了烏魯木齊野生芍藥的豐富和稀有。詩人用“倘教”和“肯減”等詞，寫出了對烏魯木齊有那么多珍貴野生植物的贊美，也對沒有人識貨，沒有精心培育這些花中珍品而感到遺憾惋惜。

（二）對西域社會統(tǒng)一安定的歌頌

紀曉嵐作為乾隆皇帝身邊著名的文人侍從，向來就有“思報國恩，唯有文章”④的思想，沒來西域之前曾作《平定準格爾賦》《平定回部凱歌十二章》以及《恭和御制都爾伯特臺吉伯什阿噶什來覲，封為親王，詩以紀事原韻》等應制唱和詩來歌頌西域邊陲的統(tǒng)一，贊美在清廷統(tǒng)治下祖國的穩(wěn)定，這種情感在《烏魯木齊雜詩》中也時有流露。其中，在《烏魯木齊雜詩·序》中就明確提出：“余雖罪廢之余，嘗叨預承明之著作，歌詠休明，乃其舊職。今親履邊塞，篡綴見聞，將欲俾寰海外內咸知圣天子威德郅隆?！薄敖褚褳楦徬艺b之鄉(xiāng)，歌舞游冶之地，用以昭示無極，實所至愿?！雹葸@些句子深切地表明了他編著詩集的目的就是歌頌祖國的大一統(tǒng)，讓乾隆帝從中了解西域的穩(wěn)定發(fā)展和繁榮局面，歌頌當權者的豐功偉績，表現(xiàn)愛國情懷。

而在詩中，通過“金碧觚棱映翠嵐，翠微紫殿望東南。時時一曲升平樂，膜拜聞呼萬歲三”表現(xiàn)邊疆人民跪拜皇帝生祠，傳遞西域人民對清朝廷的擁戴與敬畏。“芹香新染子衿青，處處多開問字亭。玉帳人閑金柝靜，衙官部曲亦橫經(jīng)”，則描寫邊塞戰(zhàn)事消除，人民生活祥和，教育事業(yè)得到大力發(fā)展，表現(xiàn)其對西域社會蓬勃發(fā)展的熱情歌頌。

（三）對西域自由閑適生活的眷戀

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中本著“追錄舊聞，姑以消遣歲月”的目的，主要記錄他流放新疆的奇聞軼事。據(jù)載，在流放新疆的過程中，因他曾在朝中擔任過高官，又是當時著名文人，因此受到烏魯木齊最高軍政長官的禮遇，擔任文職，平時在衙門中負責起草奏折檄文，并管理一些公文，雖說在物質條件上可能不如他在京城做官時優(yōu)渥，在精神上卻是放松自由的，也有更多時間和精力去游歷考察西域人民的生活。

“花信闌珊欲禁煙，青云駘宕暮春天”，是他對在微風拂面的春天里，兒童們悠閑快樂地在野外放風箏自由生活的描繪；“涼州會罷又甘州，簫鼓迎神日不休”，是他對西域民眾參加商會賽神活動日熱鬧生活的抒寫；“豆蓬閑話如相過，曲港平橋半里余”，是他對西域民眾農閑時豆棚瓜架陰涼下乘涼閑適生活的欣羨。

“烏巾墊角短衫紅，度曲誰如鱉相公，贈與桃花時颒面，筵前何處不春風”，民間藝人鱉羔子，他一上臺立馬技壓全場；“半面真能各笑啼，四筵絕倒碎玻璃”，簡大頭雖然相貌丑陋，但表演藝術卓絕，能夠做到半邊臉哭半邊臉笑，詩人認為連京城戲班里的名角都不能超越他；“逢場作戲又何妨，紅粉青娥鬧紅妝，仿佛徐娘風韻在，廬陵莫笑老劉郎”，劉木匠雖然年過三旬，但化過妝后像半老徐娘，別有一番韻味。西域藝術生活的多姿多彩給了紀曉嵐極大的享受和沖擊，在詩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對下層小人物生活狀態(tài)的贊揚。

三、紀曉嵐流放西域的心理書寫

清乾隆時期，清廷統(tǒng)一了天山南北后，西域也就是今天的新疆，逐漸成了主要的流放之地。其中被流放的人員大致可分為兩種，一是確有其罪，如嘉慶七年的明安以受賄銀五百兩被發(fā)遣伊犁；同治年間，陜甘總督樂斌因貽誤軍務被發(fā)配新疆；二是枉屈之人，如道光年間，統(tǒng)治者為換取英軍撤退，以“誤國病民、辦理不善”的罪名被發(fā)配到伊犁的林則徐；光緒三十一年，廣東海南知縣裴景福因上級領導岑春煊挾私彈劾而被發(fā)往烏魯木齊。個人的心態(tài)和遭遇的不同，使得他們在西域時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心理，基于此，我們也可通過各方面因素來探究紀曉嵐流放期間寫下《烏魯木齊雜詩》時的心理狀態(tài)。

《晚晴簃詩匯》中載：“（紀昀）中年謫戍塞外，所作烏魯木齊雜詩百六十首，韻節(jié)和雅，無愁苦之音，尤可征其蘊福之厚。”⑥豁達樂觀，大力歌頌祖國統(tǒng)一，是紀曉嵐流放西域整體的精神狀態(tài)。從紀曉嵐個人的經(jīng)歷來看以及他對于西域的情感流露上來看，這種樂觀積極的狀態(tài)與他身上所具有的文人氣息有很大關系。

文人氣質，就是文人對于精神世界的追求外露在作品中的一種情感表達，他們身上有著浪漫主義情懷和善于歌詠美好事物的本質，除去現(xiàn)實物質生活外，更注重對精神層面的追求。他們對外界有著更為敏銳的感知力，在見到新奇的事物時率先進行歌詠和贊美。紀曉嵐身上就具有這種文人氣質，因此當他在來到新疆，切身接觸祖國的邊疆，不同的社會文化和自然景觀激發(fā)了他的文人情懷，“蛺蝶花邊又柳邊，萬春籬落早秋天。只憐翎粉無多少，葉葉黃衣小似錢”，通過對西域小黃蝶的細微描寫，表現(xiàn)對大自然中生物的熱愛。

其次，性格使然，江藩在《國朝漢學師承記》曾說：“紀昀胸懷坦率、性好滑稽，然驟聞其語，近乎詼諧，過而思之，乃名言也。”⑦牛應之《雨窗消意錄》也曾評價：“紀文達公昀，喜詼諧，朝士多遭侮弄?！雹嗉o曉嵐性格樂觀暢達，即使在來之前對自己的前途和未來環(huán)境的惡劣產(chǎn)生過擔憂，但隨著對西域不斷深入了解，發(fā)現(xiàn)西域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樣，它有自己獨特的美，由此，心情自然會更加舒朗，即使自己沒有在朝，卻可以寄情于景，得以寬慰，“開畦不問種花辰，早晚參差各自新。還憶年前木司馬，手栽小盎四時春”，借對于烏魯木齊盆栽花卉的描寫表達了自己對環(huán)境的適應，對生活的熱愛。

再次，紀曉嵐在西域雖是貶謫身份，但沒有受地方官員責難。相反地，因為以前的地位和名譽，他得到相應的禮遇，在西域的生活也和當?shù)厝嗣袢跒橐惑w，在處理公文公務之余，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去游歷和考察新疆的其他地方，尤其是一些古跡。在清朝時，考據(jù)學正盛，紀曉嵐也對此非常感興趣，悠閑自由的西域生活就給了他這樣的機會，因此，才會出現(xiàn)像雜詩第一百五十七首“深深玉屑幾時藏？出土猶聞餅餌香。弱水西流寧到此，荒灘那得禹余糧”這樣的考據(jù)詩。盡管三年的謫戍時間不長，但卻對他的人生體驗和文學創(chuàng)作有非同凡響的意義。

四、結語

《烏魯木齊雜詩》中的一百六十多首詩，記載了紀曉嵐流放西域的見聞，雖然這些詩歌也并不是以寫作時間而進行排序的，然而我們卻可以從中看到西域文化對紀曉嵐原有文化結構的滲透和影響，以及紀曉嵐對西域文化的關注和重視。他對待西域文化的態(tài)度是很值得后人學習的，在強化中華文化認同方面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當下重振新絲路經(jīng)濟文化建設的大背景之下，紀曉嵐西域詩歌的書寫也必將受到越來越多的研究與關注。

注釋：

①摘自趙爾巽《清史稿》卷三一九列傳。

②摩訶兜勒：胡笳曲名?！稌x書.樂志》：“胡角者，本意應胡笳之聲，后漸用之橫吹，有雙角，即胡樂也。張博望入西域傳其法于西京，惟得《摩訶兜勒》一曲?！?/p>

③《晉書·食貨志》中有提到，魏武既破黃巾，羽林監(jiān)穎川棗祗建置屯田議乃令云云。

④原文為“思報國恩，唯獨文章”，語出柳宗元《獻平淮夷雅表》。柳宗元，唐代文學家、哲學家，在任禮部員外郎期間，因參與王叔文革集團被貶為永州司馬。元和十二年（817），唐軍平定淮西吳元濟叛亂。柳宗元上表陳情。表稱：“因伏自忖度，有方剛之力，不得備戎行、致死命。況今已無事，思報國恩，獨唯文章?！?/p>

⑤摘自孫致中、吳恩揚等人校點的《紀曉嵐文集》。

⑥摘自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卷八十二。

⑦摘自清代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卷六。

⑧摘自清代牛應之《雨窗消意錄》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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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高月（1993-），女，漢，河南南陽人，新疆醫(yī)科大學人文學院，講師，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