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劉伽茵專訪"/>
受訪者:劉伽茵 采訪者:洪帆
洪帆(以下簡稱“洪”):《不虛此行》里聞善是給我們留下非常深刻印象的人物。你在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獲獎時也說,胡歌對這個角色的理解和呈現(xiàn),與你的劇本一起最終完成了這個人物。你們是如何合作的?胡歌對聞善這個人物又做出了哪些貢獻?
劉伽茵(以下簡稱“劉”):我寫《不虛此行》里聞善這個角色,和胡歌去演繹這個人物,我們之間確實形成了一種信任的關(guān)系,這種信任經(jīng)過了特別深入的、而且時間足夠長的交流,這對完成這個電影來說至關(guān)重要。胡歌看到劇本的時候是2021年夏天,之后我們就開始聊劇本了。
我們聊劇本,主要還是在聊聞善這個人,雖然劇本是我寫的,我肯定對聞善最了解,但胡歌會有不一樣的角度。在比較靠前的時候,聊得最多的是到底有沒有這么一個行當、有沒有一個像聞善這樣的人,就是所謂的真實性。特別直接的問題就是(這個人物)“有沒有原型”,我非常誠實地回答“沒有”。我確實不認識一個寫悼詞的人,而且我并不認為(沒有原型)對這個劇本來說是有問題的。坦率講,“沒有原型”是一種風險,但我還是得說實話。
洪:我也一度以為這個角色可能有部分原型,那胡歌能認同這樣一個“虛構(gòu)人物”嗎?這個問題是如何解決的?
劉: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的發(fā)布會上胡歌說了一段話,也是回答記者的提問,他說得特別好,大意是說他也糾結(jié)過真實性的問題,但是最終他想通了,因為我們都需要這個職業(yè)存在,需要有一個聞善這樣的人存在。他是這樣邁過這道坎的,更多的還是漫長時間里所有的交流,我做功課,他也做功課,他有和我不同的感悟。
我寫聞善這個人是想得很細的。其實很多細節(jié)都不在劇本里面,但它們又是構(gòu)成這個人物的土壤。所以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聊聞善的方方面面,很多柴米油鹽的話題,比如聞善租房子的考慮、每個月的開銷、抽什么牌子的煙、家務(wù)上是不是勤快,好像他是我們一個共同的朋友。
越到后面我越會覺得他比我更加站在聞善個人的立場,而我會稍稍偏向?qū)懧勆频娜?。比如胡歌會琢磨聞善多久剪一次指甲,因為寫東西的人碼字時會感覺到指甲長了,這個以前劇本里面沒有,我一聽這確實是我自己生活里的一個細節(jié),就在電影里萬曉梅第一次給聞善打電話之前加了他在夕陽下剪指甲(的戲)。這些討論都在我們還是“網(wǎng)友”的時候,真的是發(fā)了幾個月的微信,有上萬字。
圖1.電影《不虛此行》導演劉伽茵工作照
獲獎時,我在臺上說我嫉妒他(胡歌),這是實話,明明是我寫的角色,可是似乎更了解這個角色的人是他。怎么會有一個人能比我賦予聞善更多?后來我才想明白,多出來的那部分是胡歌自己,他把自己的一部分放進去了。說到這兒我真的要哭了,那個部分是我沒有的,那種品格是我希望我有的,但還沒有的。
開機那天,我坐在監(jiān)視器后面,完全對了,他就是聞善,同時又是他自己。那個鏡頭很簡單,就是聞善回家進門,沒有對話。但是一瞬間我覺得他(胡歌)把聞善從我這兒“偷走了”。刷的一下,那個感受特別強烈,是我沒有想象過也沒有經(jīng)歷過的。
我在劇本里面喜歡用“低眉”這個詞,它不是一個單獨的表情,而是一種感覺,是你明白了某件事之后臉上會有的那種落寞的小動作,小到通常不會有人注意到。寫劇本時,在文字上我是從不湊合的,我要找到準確的表達,行文也要符合場景的感覺,所以“低眉”是斟酌后的用詞。胡歌的呈現(xiàn)是非常貼切的。
某種意義上聞善是一個我理想中的自己,他走的這條路,他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甚至(包括)他遭遇的所有的不幸,都是我羨慕的,我希望我也走一遍他走過的路。聞善立住了,這個電影才能立住。找到他的視線,才能看到他眼中的世界。
洪:那我們來聊聊這個戲的結(jié)構(gòu)。圍繞著聞善這個主人公,串起了很多其他人物,也就是我們一般說的由一個貫穿主線人物串起一個個“單元故事”的群像戲,這種戲弄不好的話,會特別像流水賬。那你是怎么設(shè)計的?這些“客戶”角色和“單元故事”是不是有很多備選的,最后才挑選出來現(xiàn)在看到的這些?
劉:弄不好的話要么是你說的流水賬要么就像折子戲,所以我覺得只能用穿插(敘事),這個還挺顯而易見的,所以最早做分場時就是這個思路。其實沒別的選擇,因為還有質(zhì)感問題,生活當中你就不可能那么“干凈”,事情永遠都是摞著的。然后就是次序問題,這個要花時間去摸,也得有依據(jù)。我主要考慮的還是主人公,他先經(jīng)歷哪些再經(jīng)歷哪些才是對的。幾個單元故事有不同的任務(wù)和特點,它們貫穿的、也有階段性的?;旧舷肭宄@些,事情就好碼了。當然大穿插里還有小穿插,有一部分是在剪輯階段完成的。
開頭可以聊,開頭確實不止有一個選擇,但就這個電影來說我想要平和的、平靜的開頭,不要特別像開頭的開頭,比如上來三分鐘把觀眾搞定那種,同時我也不想考慮出字幕,所以不會用聞善騎車等畫面當開頭配音樂。我想上來就直接進入劇情,一秒鐘準備都不需要。第一件事在八寶山,我們就在八寶山開始,聞善在坐著等微信,就從這里平平常常的開始。你不能為了追求日常,再去設(shè)計一個開頭。
洪:那相對來說,你的影片結(jié)尾是不是愿意比開頭有更強的戲劇性,不那么平靜?
劉:結(jié)尾我覺得一樣啊,也是平靜的。我這些事兒說完了,對于聞善來說他完成了這個周期,故事就可以結(jié)束了,是哪個場景就在哪個場景結(jié)束。我不會為了片尾單獨去設(shè)計一個事兒。結(jié)尾是自然的,就像你的腳就是腳,你的頭不可能長在腳上。要去設(shè)計的是故事,而不是單擺浮擱的結(jié)尾。聞善打出小尹的名字之后,對我來說就結(jié)束了。但從劇作上來說,CEO那一段是最后一段,什么情節(jié)推動聞善坐在這兒打出小尹的名字,這是要勁兒的。我覺得那才是一個真正講故事的順序。
洪:一頭一尾我們都聊得比較清楚了,我想知道當中像方阿姨王先生這樣的人物和故事,你是恰好就準備了這么多,還是說寫過更多的,最后才做了取舍?
劉:到分場的階段,就只準備了這么多,就是這些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這個故事在做分場之前確實有更多的想法,但最終沒有出現(xiàn)在這個劇本的結(jié)構(gòu)當中,就是自然的篩選吧。從2015年就開始寫聞善的故事,記自己的想法,素材很多,有些放在小說里了。小說是一個獨立的作品,但小說是另外一種文字形態(tài)。它也很誠實,有時比電影大膽。小說里有更多聞善的工作細節(jié),也有更多的人物關(guān)系。我喜歡文字,有另外一種形式的文字對我是刺激也是疏導。小說后面可能考慮出版。
洪:你對這個電影的敘事風格是如何定位的?
劉:我希望它是娓娓道來的、平心靜氣的,是一個比較從容的東西。敘事是廣義的,你后面所做的、呈現(xiàn)出來的一切其實都是敘事。娓娓道來、安寧、從容,我對這些很明確。所以我后來跟我的攝影指導、美術(shù)指導溝通的時候,都是用的這些詞。當時我反復地說,我需要它“普通”,但“普通”是個非常難找的度,因為不是普通的普通。所以得有一個基準,然后刨掉很多很多東西,在剩下的里面去慢慢找。這是個難題,不過做到了。我們的討論里面從來沒有想過讓它“不一樣”,因為當你有一個自己的創(chuàng)作的時候,它當然是不一樣的。
洪:那這種風格是如何在創(chuàng)作中貫徹的呢?比如是有什么方法或創(chuàng)作原則嗎?
圖2.電影《不虛此行》海報
劉:我有個第一原則,就是大家都要站在作品的后面,每個部分都小于整體,誰都不要站到前面去。我不能要、不想要那些所謂的形式感。這個電影如果真的要有一個代表,就是聞善。我們所有人得躲在他后面,胡歌也得躲在后面,我也得躲在后面。因為這個故事是聞善的生活,他眼中的世界,所以我必須用聞善的方式來拍攝。
所以我和攝影指導文操經(jīng)常聊,我們的準則是要看聞善是怎么感受這個空間,一切都隨著他的狀態(tài)來,所以在他拘謹?shù)臅r候或者自在的時候,畫面會有細微的不同。多了就錯了,只能一點點,不能引人注目。找到聞善的呼吸和視線真的不容易,不過文操也是聞善性格,所以他找到了。
洪:這部影片我相信很多人可能都會猜想,不光是聞善,包括你的這一個個單元小故事,可能都有直接或間接的真實原型,但從你剛才談的來看,好像主要還是虛構(gòu)?另外,即使是先虛構(gòu)了人物,接下來有沒有想過采訪呢?因為我們做任何一個所謂的“職業(yè)戲”,去采訪一下都是常規(guī)思路。這一方面能不能談一談?
劉:首先采訪是不存在的,聞善的職業(yè)也是我在八寶山坐著的時候想象出來的。我是個時不時去八寶山的人,沒有特別的由頭,就是在那兒坐著,或者走來走去。當時我只是在想“我好像可以做這個,要是能做這個就好了,我能做得很好”。我記得當時自己有這樣的心理活動,那時我三十二三歲,比聞善年輕。因為這個電影并不是職業(yè)片、行業(yè)片。它的源發(fā)、初衷和定位是不同的。做行業(yè)片是另一回事。我八十年代就去過八寶山,九十年代也在去,2000年之后更得去,而且我對那兒有不同年代的記憶,環(huán)境啊、建筑啊,等等。我在那兒做過觀察筆記,“那是我以前最喜歡的作業(yè)”,電影里聞善那句臺詞就是我的原話。八寶山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親切的地方。我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我以前在那兒工作過幾年,所以寫潘聰聰也不成問題。小潘是北京人,他身上也有我的影子。我對潘聰聰有感情,在小說里我給他安排了一些人物關(guān)系。
其他的角色也都不需要采訪,非常堅定的不需要。那些就是我能寫出來的人物,有感覺,好像認識他們一樣。這是編劇的功課吧。原型的話,比如我不需要認識這個王先生才能寫出王先生,但他身上所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狀態(tài)我是知道、熟悉的。王先生說“不是說走慢了就不表示尊重,不要形式主義”,但他后面會說“我父親生前走路也很快”。寫他說那一句時,我就感覺到我真的了解這個人了。邵金穗的樣子,她的言行……你就是知道,你好像能聽到能看到,所以我夜里寫了那句“要想聲音變老,你得先活到老啊”,她也是在夜里自言自語了這句。這種方式就是創(chuàng)作,不需要說清楚,都是很自然的過程。你是寫故事的人,所以就是這樣。做了采訪仍然寫不對、寫不像的例子有很多吧,反例無數(shù)。而且這個電影是有它的特定情況,因為它是我的某種人生總結(jié),所以它不會超出我的人生經(jīng)驗。
方新來的角色比較特別。在寫方阿姨的過程中,我有時會想到一個具體的人,就是我的同事吳軍老師。她是2019年秋天去世的。片尾鳴謝里有吳老師的名字。吳老師一直都很關(guān)心我,她如果知道我終于拍了新片,肯定會特別高興。我也和她說過我拍電影過審了、獲獎了、快上映了。
我在自己活過的時間里認真生活,這就是我的“采訪”。
洪:片中小尹這個以寫實形象出現(xiàn)的“想象人物”你是怎么構(gòu)思的?在這樣一部相當有現(xiàn)實主義質(zhì)感的影片中怎么想到要使用這種超現(xiàn)實主義手法?這是你做這個故事一開始就有的設(shè)定嗎?
劉:是的,這個人物和設(shè)定都是非常早就有的,但他活動的區(qū)域是后來被我縮小的,原來他可以和聞善一起坐公交車、去動物園,可能CP感特別強,后來我是比較有意識地縮小了小尹的活動范圍。我必須要給他一些界定和限制,否則他會變成了一個過于容易的交流對象,對聞善不利。小說里有我大概2016、2017年時對這個角色的設(shè)計,不能具體說,但這個來龍去脈挺有趣味性。然后為什么小尹留在聞善身邊?是因為小尹的故事不是聞善接的活兒,而是自己想寫的、原創(chuàng)的一個角色。小尹身上有聞善比較多對自己的投射,結(jié)果這次寫作也半途而廢了。所以小尹就一直都在他家。
聞善不想給小尹取名字,是因為他自己有PTSD,這個在劇本臺詞里面已經(jīng)說過了,名字打三次,輸入法會記住,碰見縮寫差不多的時候這些名字還會跳出來。這太難受了。在電影后面聞善看通透了,所以他有勇氣去輸入小尹的名字。從小尹的角度,他不走是因為他不放心聞善,一直陪伴,點醒他一些事情。他們倆是同步的,聞善通透了,小尹就知道他可以放心地離開了。所以聞善回到家時,小尹已經(jīng)離開。小尹對于聞善,就像聞善對于我吧。
洪:片中聞善時常去逛動物園,在里面觀察,可能也有思考。但這條線與主情節(jié)看起來又不是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你為什么要設(shè)計這個場景?
圖3.電影《不虛此行》工作照
劉:我有動物園情結(jié),和八寶山一樣從小去到大,所以聞善也得去。我主要看人,有時候也看動物,但看動物容易心情不好。我在那兒第一次知道了“困獸”的意思。我比較喜歡靜園之后的動物園,那個時候動物會不一樣,這屬于我對動物園的幻想,就像聞善對飼養(yǎng)員的幻想。你剛才說動物園可能會被一些人分析出來隱喻,我明白,但那不是我下筆時的想法。動物園是聞善獨處的一種,也是他的日常生活,是很現(xiàn)實的,只是“現(xiàn)實”可以囊括的太多了。聞善會去想象這個飼養(yǎng)員“他細致,就顯得別人粗糙。沒人在乎的地方他也認真,但動物能感受到”。聞善就是一個格格不入的人,他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格格不入的人。他們從來都沒有交流過,唯一一次是方阿姨追悼會那天,聞善在動物園待到了靜園之后,出不去了,最后飼養(yǎng)員帶他出去了。我這樣寫肯定是有原因的,但我不琢磨這事兒,這是需要模糊的地方。
因為我對北京動物園很熟,所以聞善唯一的一次哭,那場戲很早就定了是北極熊館拍。它有一條天花板刷成藍色的走廊,有些時候那個藍會反射到地面上。說到這兒我想起來,聞善的哭,不是規(guī)則的哭。他不在“應該”哭的時候,而是滯后的。我覺得這也是因為我活到這個年紀了,寫劇本是三十八九歲,和二三十歲時對哭的理解不同。我喜歡聞善的這次哭。不是因為一件具體的事情,而是因為經(jīng)歷的種種,在某一刻他對自己的感覺復蘇了。以往那些他應該哭的時候,他沒哭。應該疼的時候,他沒疼。所以現(xiàn)在他該哭了。是一次強大的哭。
確實我和聞善這個角色的關(guān)聯(lián)太深了。《傾聽》的小說里有很多聞善獨處時的樣子,還有他怎么看自己,他不是一個自憐的人,但他會琢磨自己是怎么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的。他是這種人。所以他會去對比編劇和寫悼詞這兩個工作,這里就有很多情節(jié)了,我覺得是一種支點,但是它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很多,果斷做了取舍,劇本和電影里都沒有。我做決定時挺狠的,沒有那么多“忍痛割愛”。創(chuàng)作也是一期一會。但這次沒有講的東西,必然會在其他時候講出來,只要它是值得講的。我和我的故事、我的人物,都還在同一條路上,不著急。
洪:如果還有續(xù)集,聞善這個人物還會有什么樣的變化?他會怎樣?
劉:在我的想象中聞善和文字的關(guān)系是很清晰的,他會繼續(xù)寫悼詞,當他有空的時候,當他想寫故事的時候,就會很自然地打開文檔去寫,不再有心理壓力。也許他會寫小尹的故事。是否是“編劇”不重要,文字就是文字,故事就是故事。他的生活不會有太多變化,他會有新的煩惱,但不會是過去的煩惱。最大的區(qū)別是他不再覺得寫悼詞是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他明白這就是他的使命,會特別珍惜。我不知道聞善是不是應該比過去擁有更多世俗意義上的東西,不知道他和邵金穗會怎么發(fā)展,不知道他會不會搬去新一些的公寓,不知道他會不會聽老師的話,偶爾和同學聯(lián)系、發(fā)發(fā)朋友圈。但我確信,生活認可了他:不僅是他的文字和他應用文字的方式,更重要的是他的性格、他的為人處世,這一切都被生活認可了。沒有什么能比這個獎賞更大了。
洪:這個劇本你從落筆到最后完成一共花了多長時間?創(chuàng)作的驅(qū)動力是什么?
劉:從分場到完成劇本初稿用了7個月。2019年11月建了第一個分場文檔,我記得很清楚。寫劇本的那段時間算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吧,在它之前和之后,很多事兒都不一樣了,我也不一樣了。
我是在陰云之下寫的這個劇本,不見光,那種壓力是四面八方的,所以我必須要把它寫出來、拍出來,不拍出來我就不能死。這樣的想法是我真實的想法,一點都不好笑。因為再一次看到了人生無常,所以意識到真正要做的那件事得趕緊做。所以其實就只有一條路。在這條路上,我從來沒回過頭,也沒左顧右盼,死路一條把事兒辦了。那種巨大的決心讓我重新認識了自己。
但這也是作者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比較美妙的那部分。我是壓抑的,聞善是平緩的。我不見光,光都在他的故事里。
洪:你這次《不虛此行》在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獲了獎,包括你之前的《牛皮》在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獲獎,《牛皮貳》入圍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的平行單元導演雙周,如果人們因此把你歸為所謂藝術(shù)片導演或者作者導演,你自己認同嗎?包括你之后的創(chuàng)作也會在這個歸類里嗎?
劉:客觀說歸類更多是被歸類吧,其實怎么歸類都挺好,至少說明我有作品。作為一個這么多年不拍東西的導演,我是心存感激的,這個體會可能其他人沒有。我感謝把我歸到任何一類的人,謝謝大家還記得我拍過什么。從我自己的角度來講,我覺得這些歸類它有可能符合,也有可能是階段性的,從2005年到現(xiàn)在,(把我)定為藝術(shù)片導演和作者電影導演是非常公允的?!恫惶摯诵小饭澈筮@個歸類也許會有調(diào)整,等等看。
在沒有自己創(chuàng)作的十年時間里,我也發(fā)生了很多變化,這是個自然的過程,所以當我再有創(chuàng)作出來的時候,這個作品肯定跟我個人發(fā)展到了什么階段之間,是誠實的(關(guān)系)。它只能是誠實的。十年前我對劇情片的認知和現(xiàn)在是不同的,對敘事的體會也不同?,F(xiàn)在,我會清晰的感覺這個電影是一個劇情片。它是一個有作者性的劇情片。
洪:《不虛此行》之后,在創(chuàng)作上有什么計劃嗎?
劉:我對自己最大的要求就是這一次創(chuàng)作之后不能停下來,只有這一個要求。不管是電影還是劇集,只要繼續(xù)就可以。我沒有分別心,平時會用很多時間看劇集。小說改編我也不排斥。當你有一個想認真去講的故事時這些類別都不重要了。
關(guān)于下一部作品,如果是電影,我猜不準它的作者性和劇情片特性誰更多,似乎這也不是我需要去想的問題,說到底還是取決于是什么故事,它更適合用什么方式講出來。如果是劇集,會是一個有很多細節(jié)的劇集,我會力求讓它接近我所喜歡的那些作品?,F(xiàn)實主義、寫實,是我擅長的;日常生活里人與人的關(guān)系是我著迷的。一種似乎不夸張的人與人的關(guān)系,我喜歡在這里面去找東西。走過的彎路足夠長了,現(xiàn)在我想抓緊時間去嘗試。就像之前我說的,只要不停下來就行。我喜歡崔健的一首老歌《投機分子》,從小學聽到現(xiàn)在。里面有一句歌詞是“我們根本沒有什么經(jīng)驗,我們也不喜歡過去,可是心里明白干下去一定會有新的結(jié)果”。
洪:這個片子中文名叫《不虛此行》,英文名翻譯過來可以叫“傾聽”,還有主人公“聞善”這個名字,有沒有什么特殊意義?
劉:中文片名以前叫《傾聽》,《不虛此行》是籌備階段我改的新名字,因為片方希望片名能更有辨識度,我也理解,最后我自己取了“不虛此行”。不過英文片名“All ears”還是從“傾聽”譯的?!安惶摯诵小边@個成語我平時偶爾偶爾會用,比如在研究生選修課上,我推薦學生去看一個他們其實并不感興趣的電影時,而且往往是電影開頭比較平實的那種。我會說看完“你”會覺得不虛此行。但這并不是我對自己電影的期待,我真沒那么自戀。
聞善的名字,“善”取的是善意的(意思)。善這個字非常重要,他的名字里一定會有這個字,也配得上這個字。對我來說主角是一個能發(fā)現(xiàn)、體會、保存和傳達善意的人,而善意是經(jīng)常被忽略的?!皟A聽”就是聞善的工作,他是一個少有的、會傾聽的人。我們通常習慣說,而不是聽。我想一部分是因為他的天性,一部分是因為他的經(jīng)歷。他把自己放得很低,把自己放得很空,那是一個別人不愿意停留的處境。但他反而在那個處境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這樣的人才能把別人的東西裝進自己的身體,才能傾聽。所以這個行為也是聞善。聞善是個長時間不被認可的人,抬不起頭的人,但是他仍然愿意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善意,在一個龐大的城市里。“經(jīng)聞世間塵勞,只念一善”,各取一字吧。
多說一點兒,我喜歡葉嘉瑩老師(說)的“弱德之美”,這是她自創(chuàng)的一個詞,我覺得不能說聞善達到了,但他的品格是接近的。在壓抑當中去堅持,保持自己,完成自己,這種品德非常堅韌,比外在的那種要更強大、更可貴,而且這個強大是不易被人發(fā)覺的。所以我內(nèi)心奢望聞善和這個電影都能讓人感受到弱德之美吧。
當然不是因為我喜歡“弱德之美”這個詞,就以它為命題來創(chuàng)作這樣的人物,(而)是因為都向往(同)一個東西,你們就會在這條路上遇見。我跟聞善是在這條路上遇見的,聞善跟胡歌也是在這條路上遇見的。
這次創(chuàng)作的前后幾年對我個人來說確實很關(guān)鍵,這條路上模糊的東西開始變清晰了,我會繼續(xù)慢慢往前走?,F(xiàn)在聽到了一些看完電影后的反饋,我有種感受,怎么說呢,就是所有你做過的事情,在這一刻,你聽到了回聲,是那種我以為我這輩子都聽不到的回聲。就像影片最后一個段落里聞善走進地下室,他站在那些未曾謀面的人平時抽煙的地方,點上一支煙,這是聞善聽到的回聲。這個東西對我自己來說是大于電影的。
某種意義上《不虛此行》算是我的處女作。我曾經(jīng)是個獨自工作的人。恰恰是沒拍片的十幾年間,我不小心學會了傾聽,學會了與人相處,學會了和大家一起工作中收獲的喜悅。所以聞善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一個關(guān)于普通人重新抬起頭生活,成為自己生活主角的故事。我的人生中有這么一個作品,因為這個作品我能夠遇見一些人、聯(lián)結(jié)一些人,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