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遞員小陳

連續(xù)多天，氣溫40攝氏度以上，熱浪滾滾，火燒火燎，我躲在辦公室里，感慨著、抱怨著，百無聊賴地瀏覽著新聞?？照{嘶嘶嘶地冒著冷氣，房間里一片寂靜，只聽見噠噠噠的電腦鍵盤聲。突然，一個同事說，“小陳暈倒了！”辦公室里稀稀拉拉地響起了幾個同事的聲音，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了解來龍去脈。那一刻，我心里也是一緊：“小陳？小陳怎么了？”同事說，小陳因為長時間待在外面，暈倒了，剛才她也是從報社后勤群里看到了這個消息，具體什么情況，她也不知道。

“喂，您好，我是順豐快遞的小陳，您有一份快遞，請問現(xiàn)在有時間來拿嗎？”順豐小陳，是常駐我們單位門口的快遞小哥。這幾年來，我和同事們一樣，經(jīng)常接到他的電話，每一次都聽到這樣熱情、謙恭又帶點沙啞的聲音。我們的交流僅限于小陳這樣程式化或者職業(yè)性的幾句話，因此，我對小陳可以說既熟悉又陌生。

報社物業(yè)為了安全、規(guī)范管理，禁止快遞小哥進大廳，他們便只能三三兩兩地蹲守在門口廣場或者馬路邊等我們來取快遞，無論刮風、下雨，還是酷暑、嚴寒。每天上班時匆匆從門口穿過，我的眼前總是飄過他們忙碌的身影，就像這座城市富有特色的梧桐樹上的葉子一般。那一天，有個同事發(fā)了一個朋友圈，“職業(yè)病”地詳細了解了一個快遞員的情況：每天起早貪黑，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辦公室”工作十幾個小時，每月僅有幾千元收入，還經(jīng)常被投訴、被克扣、被驅趕。我看配發(fā)的那張照片，模模糊糊，好像就是順豐小陳。

辦公室里很快恢復了平靜，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一刻也沒有耽誤。我又重新開始寫一篇文章，“順豐小陳暈倒”的新聞如同無數(shù)的碎片化新聞一般，眨眼間就翻篇了。在這個現(xiàn)代化的辦公大廈里，一切都按部就班，有一套完備的程式與邏輯。我們每個置身其中的人，都復制出一樣的表情，一樣的情感，仿佛一切都云淡風輕、寵辱不驚。

午飯的時候，我到一樓食堂，吃著吃著，突然想起了小陳。同事說，保安們過去了好幾個，輪流照看小陳，“他們怕承擔責任，畢竟是在報社大門口！”我“哦”了一聲，很快恢復了平靜，身子還緊緊地釘在座位上。這樣閑聊的時候，似乎小陳是一個遙遠的所在，而關于他暈倒的一切，一直都是在聽同事道聽途說，卻一直沒有想起來到門口去看一下。其實，小陳暈倒后，就在一樓的保安房間里，我們去食堂的時候，就路過那個房間門口。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秋天。今天，我走過報社東大門時，又想起了小陳，眼睛瞟了瞟，發(fā)現(xiàn)他不在。幾個快遞車子旁，是幾個陌生的小伙子?！靶￡惸膬喝チ?？”我原本想上前去打聽打聽，這樣想著，腳步已經(jīng)直奔門廳而去。“順豐小陳”就這樣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小店主胡老板

“胡老板，今天怎么又是你親自上班，老板娘呢？”胡老板，是我們小區(qū)小超市的店主。四五十平方米的小店面，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日用品，顧客往往連屁股都挪不開。每每到超市買東西，我總是大叫一聲“胡老板”或者“老板娘”，調侃調侃，說說笑笑，彼此不拿自己當外人，其實喊了十多年，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大約十多年前，胡老板夫婦接手了這家超市。那時，小兩口心寬體胖，在超市里拌拌嘴、逗逗笑，每天很晚才開張，早早就打烊，一到周末節(jié)假日，兩人把店門一關，休息，或者旅游。那時，我也是剛剛搬到這個小區(qū)不久，單身漢，各種日雜用品，往往到店里一搜羅就是一大堆。每每到了收銀臺前，我總要撥開一道門簾才能找到胡老板。這個時候的胡老板往往坐在柜臺后，瞪著兩只圓嘟嘟的大眼睛看電視，懶洋洋，一臉的無辜，透著一股歲月靜好的冷幽默味道，常常令人忍俊不禁。

隨著電商網(wǎng)購的崛起，不知不覺間，我所有日雜用品的購買都在手機軟件上解決了，這樣，我每天進出小區(qū)，也遠遠地從這家超市門口走過，但幾乎一次也沒有進去過。有那么一天，我似乎突然想起了胡老板，進小區(qū)大門的時候，身子一拐，就進了店?！昂习澹　焙孟窬褪且环N習慣，我大吼了一聲。胡老板應聲從貨架后面探出身子。我一看，嚇了一跳，胡子拉碴、滿臉滄桑，與早些年的胡老板已經(jīng)判若兩人！

原來，這幾年中，胡老板的小店是“王小二過，一年不如一年”。與此同時，夫婦倆的脾氣也越來越大，而且，越來越看不慣對方，口角也是越來越多。以前擁擠的小店里，如今顯得空落落的，夫婦倆大眼瞪小眼，不吵幾句，還不把人悶死！可越是這樣，夫婦倆越不敢打烊：“一打烊，就徹底關門了！”這樣，每天開店時間越來越長，就連周末節(jié)假日，兩人也只能死死地盯在店里。

又過了幾天，我突然聽說，小店老板娘當上“團長”了！果然，那幾天，老板娘蹲守在小店門口，眼睛緊緊地盯著從門口走過的行人，忙不迭地加微信、QQ，團購群很快建起來了。從此，小店門口又熱鬧起來了，每天大包小包的農副產品和日雜用品堆得像小山一樣。那天我去取貨，喊了半天，只聽得聲音，卻不見人影。我探下身子，在一大堆貨物中，胡老板正蜷縮著肥胖的身子，臉上笑呵呵的。

清潔工“幸?！?/p>

“祝賈老板新年快樂！”春節(jié)期間，各種祝福微信漫天飛，對我來說，盡管從心底里感激親友的一片心意，但其實也有不勝其煩的意思。真是沒想到，每天為我清理垃圾的清潔工“幸?！本谷唤o我發(fā)了這樣一條祝福微信。我左看右看，感覺到了一種意外的驚喜，但似乎又顯得有幾分陌生。我當然不是什么“老板”，但她能怎么樣稱呼我呢。雖然我們是某種意義上的雇傭關系，但我們其實沒有見過面，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南京實行垃圾分類后，為了杜絕居民亂放垃圾，樓層里的垃圾桶就被撤走了。這樣，大家每天都要把分好類的垃圾送到小區(qū)里的垃圾站。那一天，我突然在電梯里看見一張小紙條，原來是物業(yè)的保潔阿姨發(fā)出的一則啟事，意思是可以代收分好類的垃圾，每天收費一元錢。“還有這樣的好事？”我急忙撥通了啟事上留下的手機號，互加了微信。她的微信昵稱是“幸?！?。從此，我再也不用每天拎著垃圾袋出門了，只要每晚把垃圾丟到門口樓梯間的泡沫筐里就行。

這雖然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對我來說，猶如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每晚把大袋小袋的垃圾往門口一扔，第二天早上就消失不見了。每年年初，我總是預付一年費用，每次她都很感激。這幾年來，我和“幸?！敝皇桥紶柾ㄍ娫?，無非是我家里大清理，各種垃圾雜物太多，我提前告訴她做好準備，盡量早點來把垃圾清理干凈，省得影響鄰居。當然，也有的時候，我家里清理出了一些舊書、廢紙箱之類，提醒她搶在別人前面盡早來拿，好歹可以掙點零花錢。

當然，也有那么幾次，我把一些有用的東西臨時放在門口忘記拿回家，被她當垃圾撿走了。每次遇到這種事，我總是忙不迭地打她微信電話，而她總是一連聲地道歉，然后又從垃圾堆里左找右找，把東西重新放回我家門口。我們每一次遇著什么事情了，就是在電話里商量，往往就是三言兩語，彼此語調不咸不淡。幾年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更沒有面對面交流過。我只是知道，每天凌晨三四點鐘，我正在熟睡時，她會準時來到樓道間，把我前一天晚上丟下的垃圾袋收走。

一次，無意間在電話里聽“幸?！闭f她就住在我們這棟居民樓的地下室里！印象中，那里陰暗、潮濕、臟亂，終日不見太陽，我還是多年前停電動車的時候去過，后來因為有了地面的車棚，就再也沒有去過。我一時間有點好奇，這位叫“幸?！钡那鍧嵐?，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樣呢？

那一天，我終于下定決心走進了地下室。遠遠地，隱約間似乎聽到了“幸?！蹦鞘煜さ穆曇?，只是看不見人影。不一會兒，就見兩個孩子蹦蹦跳跳地從里面跑出來，追逐著，打鬧著，清脆的童音一下子撕碎了沉悶的空氣。眼前，就在那個逼仄的門洞口，一盞白熾燈靜幽幽地亮著，地面上打掃得干干凈凈，擺放了很多盆栽，吊蘭、紫藤、黃芽……一盆盆擠擠挨挨，充斥著濃濃的綠意，百合、月季、玫瑰……一簇簇鮮花在陰暗中綻放著，散發(fā)著一縷縷清香……

維修工戴師傅

老戴和小戴是父子倆，一老一少、一瘦一胖、一矮一高，每每到了人家家里維修水電、五金，爬高就低、拆東卸西，搭配得天衣無縫，是父子連心，更是多年來的默契使然。最關鍵的是，父子倆待人實在，處處為人家著想，這樣，大家便對他倆完全信任了。家里只要有什么東西壞了，一個電話就打給老戴或者小戴，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最起碼在南京龍江這一帶，父子倆似乎包下了各家各戶的水電、五金維修。

多年以來，我家里壞了東西，比如燈泡、馬桶、門框、水龍頭，這些煩瑣的小事，往往最煩人，要配齊一個東西簡直要跑斷腿，還要另請工人安裝維修，其中稍有一個細節(jié)不配套，就忙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因此，每次家里出現(xiàn)一些水電、五金方面的小故障，我總是一拖再拖，久而久之，甚至于拖成了一個心病。直到經(jīng)鄰居介紹，老戴和小戴出現(xiàn)，這一切都不是問題了。戴師傅一家三口開了一個五金店，老婆負責留守門店，父子倆，老戴和小戴，往往一個電話，眨眼間就樂呵呵地出現(xiàn)在家里。

那次修客廳吊頂燈，LED燈珠組件總是不合適，挑來挑去，兩人反反復復地跑了十來趟。有一種小零件實在找不到，他們輪番出動，大街小巷里到處找，最后硬是從一個犄角旮旯里淘來了?？粗缸觽z忙得滿頭大汗，而且花費了整整半天時間，我有點過意不去，執(zhí)意要給他們加價50元，可他倆說什么也不收?！百Z老師，么的事，么的事！”父子倆忙不迭地收東西，忙著趕向下一家。

有次聊天中獲悉，原來老戴、小戴就住在旁邊的一個小區(qū)，只是平時從來沒有遇到過，或者說，以前即使遇到了，也不熟悉。我感覺，我和老戴、小戴，似乎已經(jīng)跨越了某種隔膜，彼此似乎能夠好好地交流一番了。而且，隨著交往的日漸緊密，我家里如果需要維修，偏偏家里又沒人的時候，甚至于把電子門鎖的密碼告訴他們，讓他們直接過去修，盡管我連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這樣的信任，或許達到了一定的境界。

然而，從前年至今近兩年時間，我家好像沒壞什么東西，這樣，老戴和小戴一下子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就像一個符號一般，在風中飄著飄著，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然，我有的時候還在心里想著他們，不過轉念又想，維修工就像醫(yī)生一樣，越少打交道，才說明麻煩越少。我每天騎著電動車送孩子上學，其實都要從他家五金店旁邊走過，風一般穿過的同時，我有時甚至于不忘瞟一眼，但一次也沒有看見老戴和小戴。很顯然，他倆此時肯定在誰家里忙著呢。

這一天，家里的抽水馬桶壞了，我立刻想起小戴，一個電話打過去，小戴中午就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我不見老戴，忙打聽緣故。小戴說，爸爸年紀大了，不比從前了，上次到一戶人家維修，他搶先小戴一步扛著拆卸下來的淋浴房從六樓下樓梯，那么重的玻璃隔斷壓在身上，一個樓梯一個樓梯地往下挪，一不小心，腳下一崴，閃了腰?！拔迨鄽q的人，畢竟年紀大了，這一閃就起不來了，這幾天在家躺著呢！”小戴一邊忙著拆裝馬桶，一邊似乎輕描淡寫地說。

賈夢雨：《新華日報》高級記者，《傳媒觀察》副主編，南京大學研究生兼職導師，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博士。十多次獲江蘇省及全國副刊作品一等獎，兩次獲江蘇省紫金文藝評論獎一等獎，2027年10月獲第六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