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會鑫
爺爺穿著黑白相間的短袖,身體把衣服撐得有點緊,看上去像非洲大草原的斑馬。
我專門從市區(qū)坐班車過來,陪他從藤縣站上車。檢票之后,他嫌扶梯太慢,從臺階走下通道,又從通道跑上站臺,隔幾步就回頭看扶梯上的我。我對他眼神里催促的意味太熟悉了,告訴他不用著急,車還有幾分鐘才到。他沒理會,走得更快了,一步跨兩三級臺階。站臺上的人很少,周圍沒有什么聲音。他看著來車的方向,強壓著急促的呼吸,像戰(zhàn)場上準備沖鋒的士兵。
半個月前,弟弟阿水和阿金分別來電話,說爺爺摘菜的時候突然咳血,去縣人民醫(yī)院拍片,結(jié)果很不好,很可能是肺癌。我心急如焚地和他們討論如何隱瞞這個結(jié)果,把聲音壓到最低,生怕周圍的人群、牲畜、植物和雨滴聽到。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趕往縣人民醫(yī)院。他見到我,開始商量怎么給奶奶辦生日宴。按照習俗,輩分最高的人才可以辦生日宴。曾祖母去年已經(jīng)去世,奶奶老家的人在街上碰到爺爺,說奶奶也七十多歲了,這輩子不辦一次怕是有些遺憾。奶奶的阿爾茨海默病已經(jīng)很嚴重,往后能辦多少次充滿變數(shù)。爺爺同意了。他們的生日隔得近,打算一起辦。本來他都準備給親戚發(fā)信息了,突如其來的咳血把計劃敲碎。
阿金說,爺爺很早就有了不適,直到咳血才說出實情。我氣不打一處來,陪他在醫(yī)院食堂吃飯的時候略帶恐嚇地說,如果出了問題,肯定是被自己的盲目和固執(zhí)害的。他點點頭,不說話。檢查了五天,醫(yī)生把我們叫去辦公室,看了看外面,確認他沒有跟上來再關上門,小聲告訴我們診斷結(jié)果是癌,并在電腦上向我們展示了片子,講清楚原理,說這是在肺的上半部分,很容易流血過多,他們沒辦法做手術(shù)。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我們還是瞬間被寒意凍住,幾分鐘沒有動靜。我們沒有在情緒里過久停留,回過神后馬上分頭聯(lián)系各自通訊錄里的醫(yī)生。我們把片子發(fā)給市里的幾家醫(yī)院,回復都是沒有辦法。在最絕望的時候,二叔通過同學聯(lián)系上了廣西醫(yī)科大腫瘤醫(yī)院。我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家醫(yī)院,立刻幫他辦理了轉(zhuǎn)院手續(xù)。他聽到必須上南寧,沉默了一個下午才說:“退休十幾年,命到了這個地步,順應就是了。”他的聲音很小,像說給自己聽。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什么時候上去,略帶希冀地說要去就早點。截然不同的情緒在他臉上碰撞,五官像被風壓制的枯草不斷扭曲。
我們輪流帶他踏上前往南寧的動車,前兩次是阿金,這次是我。我選了靠窗的位置。他極少出遠門,如果不是這次看病,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坐上動車。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作為先進教師代表到過北海,在銀灘上來來回回地走??烊炅?,那次出行依舊給他帶來無限興奮,好像剛剛回來。
我們盯著右邊的車窗外面。他略顯疲倦,眼睛卻極力睜著,像要把景色全部刻錄下來?!翱斓眠B山頭都看不清?!彼α诵Α_@是難得的笑容。他的衰老越來越明顯。我本想告訴他衰老無法避免,可是既然它那么自然,誰又需要提醒呢?這么多年,太多人擦肩而過,趕集一樣。他們老去的情形大抵相似,白發(fā)增多,皺紋疊加,牙齒脫落,腳步松弛。起初不被在意的微小變化,最后總會以有形的方式呈現(xiàn)。
列車會經(jīng)過我們家背后的山頭。鐵軌離我們家的距離只有五六十米。離家越近,我們的注意力越集中?!暗搅耍 彼吹搅俗约航ㄔ斓姆孔?,看到了村子前面的田野,看到了河流兩側(cè)的竹林,指著車窗叫起來。
我們對一閃而過的家鄉(xiāng)行注目禮。這條鐵路每天有近百趟列車,每天都有旅客把他建造的房子當作風景。他的眼里閃現(xiàn)自豪的光芒。
我很久沒有這么近距離看他。他七十三歲,頭發(fā)幾乎全白,黝黑的紋路在臉上交錯,像一片廢墟。他一直老得比同齡人明顯。我剛上小學,他調(diào)到我們學校做校長。他留寸頭,穿藏青色的中山裝,顯得比穿白襯衫的同齡人老十歲。有學生在我耳邊感慨:“你爺爺看起來真老啊!”我堅決地翻起白眼反駁:“哪里老?一根白頭發(fā)都沒有呢!”有一天,他和幾個老師要鋸斷操場中間的苦楝樹。樹干很大,兩個大人才能合抱。他們用拔河的繩子綁住樹枝,繞著樹根鋸一圈,然后拔河一樣喊起一二三拉起來。大樹一次次搖晃,最后像張開的巴掌朝他們捂過來,似乎要將他們摁住?;艁y地逃離中,他的左腳絆到了右腳,身體扭曲著撲倒在我面前。幾乎同時,大樹轟的一聲撲在他后面。他回頭看一眼,確認沒有人受傷,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塵。我想上去扶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他發(fā)根星星點點的白色。他的年輕是染出來的。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人沮喪,也讓人心疼。
動車上有點冷,我擔心他會著涼,說下車后一起去買衣服。他的反應非常大,帶著責怪的意味說:“不冷,一點都不冷,家里大把衣服!”
他板著臉,試圖制造年輕時候的威嚴??上О櫦y多了,整張臉垮塌下來,呈現(xiàn)出慈祥的樣子。以前在學校,學生都怕他那張臉,幾乎沒笑過,眼光長著刺。他上五年級的數(shù)學課,如果聽到稀稀拉拉的“老師好”,會板著臉走出教室,干咳一聲再重新走進去,等待學生整齊劃一地喊出來。他經(jīng)常批評學生,聲音蓋過隔壁班的老師,粉筆一次次戳向黑板,釘釘子一樣。我擔心黑板在晃動中會掉下來。他在下課鈴聲響起后還會提問,答不出的學生放學后會被留下,直到聽明白為止。沒被分到他教的班,我大大松了口氣。阿水和阿金就沒那么幸運了,提心吊膽地聽課,不敢有任何眼神交流,生怕他提問。我們一放學就飛奔回家看動畫片,聽到他自行車輪子轉(zhuǎn)動的聲音嚇得馬上關掉電視,跑進房間拉開燈,用力翻作業(yè)本制造聲音。這套動作必須在三秒內(nèi)完成。我們經(jīng)常從房門的縫隙看到他將手掌貼在電視機背,像醫(yī)生把脈一樣。一旦察覺到溫度的異常,他會帶著憤懣戳穿假象:“一個兩個,裝得真像!”
動車準備到南寧,他突然想起午餐時間到了,將袋子里的香蕉一個個掏出來疊在小桌板上,堆成了金字塔。我數(shù)了數(shù),竟然有十八個!香蕉是自家種的,砍回來后放置四五天就熟了。天氣很熱,它們被捂在塑料袋里,皮膚很快就發(fā)黑,像木炭一樣。
“先吃兩個墊墊肚子,等下還要吃午餐呢!”我勸他不要吃那么多。
“這就是午餐,別浪費錢?!?/p>
“去吃飯吧,不算浪費。”
“我吃香蕉。”
“吃香蕉怎么行,營養(yǎng)不夠!”
“你自己去,我吃香蕉?!?/p>
他咬了一口香蕉,想起一個更充分的理由:醫(yī)院規(guī)定要憑二十四小時核酸陰性證明入院。時間很緊,我們各自吃了七個香蕉,到站后打車去腫瘤醫(yī)院做核酸檢測。
下午兩點多,我們在醫(yī)院附近找了賓館就去萬象城。我進去優(yōu)衣庫挑衣服,他以為要給他買,馬上退出去,不停向我招手催我快走。在四樓的溜冰場,幾個看上去只有四五歲的小朋友動作非常好,單腳在冰面上越轉(zhuǎn)越快,像一顆鉆頭垂直向下。他第一次看到溜冰,站在場外看了半個多小時。到了飯點,我想在旁邊吃個飯。他視力不好,湊近看了看價格,發(fā)現(xiàn)一碗面要二十多塊,馬上轉(zhuǎn)過頭說不好吃。客人爆滿的店面,服務員也許很久沒聽到差評,詫異地看著他?!皼]吃過怎么說人家的不好吃?”我勸他小點聲,別影響人家做生意?!耙豢淳筒缓贸裕 彼呎f邊往外走,語氣像石頭一樣堅硬。我沒辦法說服這個舍不得套保鮮膜就把肉放進冰箱的人吃一份幾十塊錢的快餐,只好跟了出去。
我們坐地鐵去朝陽廣場吃快餐。他吃了三碗飯,又喝了兩碗湯,挺著肚子心滿意足地逛起來。南寧的步行街比梧州的騎樓城大很多,我們穿過幾條街,在涌動的人潮中迷了路。我們看到一個女人抱著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跪在地上,旁邊用粉筆陳述身上的苦難。那些字歪歪斜斜,很不規(guī)范,卻像作文一樣長。路過的人笑著扭過頭去。女人和他們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沒有讀完,就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十元人民幣。女人接過去,隨即流下眼淚,對他彎腰點頭。他遲疑了一下,又從褲兜里摸出一張五十元人民幣,一邊點頭一邊走開。身后傳來瞬間加大的聲音表達感謝和祝福,但是很快淹沒在人潮中。以前他經(jīng)常說這是騙子,提醒我不要上當。我沒有反對他,也不去追問會不會是場精心策劃的騙局。我們默默走在燈光和影子制造的繁華中。在一家懷舊物品商店,他買了兩只上發(fā)條的青蛙、五支手搓竹蜻蜓、三只木質(zhì)悠悠球、兩個拉線風火輪和五個彩色小陀螺,在我準備用微信支付的時候堅決要求店員收取他的現(xiàn)金。他說這是買給幾個曾孫的禮物。走到三街兩巷,有歌手在空地上彈吉他唱歌。我以為他沒有興趣,徑直往前走,回頭卻發(fā)現(xiàn)他在人群外圍伸長脖子聽。他定住腳步,像一尊石像,不笑也不鼓掌。我折回來,和他站了半個小時,直到歌手結(jié)束彈唱。
晚上十一點多才回到賓館。他燒了兩次開水,用嘴吹著喝。二十多年過去,他像沒有進化的石頭,微信上顯示走了三萬步,依舊帶著呵斥的語氣拒絕給他買水。
第二天要檢查和化療。他緊張地站在日間病房門口,等候護士喊出名字。面無表情的護士扮演了上帝的角色,看著手中的紙慢悠悠地念出名字,然后用簽字筆打鉤。那支簽字筆成了神權(quán)的化身,賜予排隊的人們生的光環(huán)。最后一個才是他的名字。他松了一口氣,身體軟下來,癱坐在走廊的長凳上,而后用手撐著站起來,跟隨護士進去放好東西就去檢查。他要做顱腦、頸部、胸部、上腹部平掃。在CT室門口,他深呼吸,把骨架撐到最大,試圖給自己注入更多勇氣。草原上的獅子在決戰(zhàn)前將毛發(fā)撐起,顯露出最強悍的一面。除了怒吼,他和獅子無異。檢查結(jié)束后他去拔針,護士囑咐他按壓二十分鐘,他按壓十分鐘就松開,聽到幾個人驚叫之后低下頭,地上已經(jīng)有了二三十滴血。他的手背制造了一場鮮紅的雨,飽滿、濃稠,緊緊貼著地板。護士跑過來,叫其他人不要慌,用棉花壓住他的針口,可惜地說:“哎呀,阿伯,吃幾只雞都補不回來咯!”他忙不迭道歉,表示自己可以擦地板。護士怕他又亂動,趕緊說:“別別別,我們來就行,你壓住,別松手!”
化療其實是輸液。他半躺在床位上,看著輸液架上的瓶子和袋子,計算將要消耗的時間。我們買了下午七點的車票。教了四十多年數(shù)學,他精準地察覺到了時間的缺口,一再請求護士調(diào)快一點?!鞍パ?,阿伯,那么著急做什么?”護士中有個藤縣老鄉(xiāng),勸他慢慢等?!拜斄艘阂s回家,晚了就回不去了?!崩相l(xiāng)幫忙調(diào)整一下就走了。他覺得還不夠快,讓我請其他護士再調(diào)一下。我一再勸他睡一會兒,他還是隔兩分鐘就看一眼,不斷念叨如果再快一點,省下半個小時,就肯定趕得上車。輸液持續(xù)了七個小時,下午六點才結(jié)束,我們來不及吃飯就打車去南寧東站。在動車上,我想點兩份盒飯,他趕緊說他不餓,回家了再吃。為了躲避乘務員的眼神邀請,他望向窗外,望向一片黑色。
凌晨時分我們才到家。進村后,他躡手躡腳地走在夜色中,生怕鄰居的狗叫出聲。他像提前密謀一場出逃,平時足不出戶,為的就是讓人不起疑心。大清早拿著紙袋走出村子,小住一天,在晚上悄悄回來,沒有人看見,不帶回一點陌生的氣息,不會引起懷疑。四五條狗都沒有叫喚。關上門后,他有些得意地沏茶,吹著氣喝幾口,像越過了敵人的封鎖線。
第二天九點鐘我才起來。我看到他穿著磨損的跑鞋走進大門,就知道他又去散步了。在南寧他就說過,前兩次化療后都很疲勞,第二到第五天全身無力。我責怪他不遵醫(yī)囑,他說散步可以增強抵抗力。我說現(xiàn)在需要靜養(yǎng),他又說只走了兩公里。我猜這也是他的計劃:若無其事地出現(xiàn)在朋友面前,釋放健康的信號。散步,是他的主動出擊,是他保守秘密的方式。
第三天,我怕他過度疲勞,不情愿地跟在后面。他答應我,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在家休息。他是知道醫(yī)囑的。路上的人問我是兒子還是孫子,他大聲笑著說是孫子。他們問起我的年齡,問起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多久回家一趟。這些問題他都自豪地替我解答了。他們唯獨沒有問起我的名字。在我們周圍,名字似乎不那么重要,只需要捋清楚是誰的誰。我跟在他們后面,想起讀小學的時候,其他年級的學生都叫我校長孫子。我成了不需要名字的人,受到的約束卻更多。我去偷枇杷,偷李子,偷楊桃,偷荔枝,偷甘蔗,悄悄去河里游泳,或者掄起拳頭打架,總怕有人突然躥出來喊校長孫子。這個帶著正義之光的名號像緊箍咒一樣,會讓我瞬間頭疼。我自認為劣跡斑斑,有一次卻被七八個人拉去操場中間。在那前兩天,他們當中有人被我打哭。我以為他們要復仇,想轉(zhuǎn)身去拿棍子,卻被他們一把拉住,鬧哄哄地抬了過去。我慌張地把手伸進褲兜,握住里面的小刀。萬萬沒想到,他們把我放下來,站在我兩側(cè),激動地指著對方,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然后要我評評理。我既慚愧又為難,連忙推脫說自己沒辦法服眾。他們拉著我不放,說:“這次你沒打,我們信你!”
我不主動參與他們的話題,他們問起才說一兩句。我不是經(jīng)常散步的人,必須理解好過客的角色。他們的日子緩慢、單調(diào)、重復,任何新鮮的變化都會成為話題。他們時不時將話題轉(zhuǎn)移到我身上,顯得很熱情。散步的圈子沒有人得到過年輕人的陪同,他們露出羨慕的表情說:“校長真有福啊,孫子都陪著散步!”
之后的一個星期他沒去散步。他更加嗜睡,只有早上和下午到村頭坐一坐,招呼其他人去果園里摘柿子。果園里有黃皮、荔枝和柿子樹,都是他親手種的。一個月前他還爬樹摘荔枝,后來又搬來梯子摘黃皮果。陽光的熾熱灌進他的軀體。他全身是汗,還是不愿舍棄樹頂任何一顆果子。柿子熟了,他已經(jīng)沒有膽量和力氣爬上去。鄰居摘了一大袋,拿幾個熟的給他。他的眼神吸附在它們的紅色上,像看落日一樣。
醫(yī)院的通知遲遲不來。醫(yī)生早就說過,他的情況比較嚴重,能不能做手術(shù)需要會診。等候的人多,即使能做也要慢慢安排。他每天都問我們有沒有接到醫(yī)院的電話。“那十個醫(yī)生一天做四五臺手術(shù),沒問題的?!彼?jīng)常這樣說,為成功的概率尋找佐證。
又過了一個星期,他覺得沒那么累了,每天都去走動走動。我在村頭的籃球場投籃,他說要加強鍛煉,跟我學起籃球。我經(jīng)常打籃球,為了打磨技術(shù),做所有動作都會虛構(gòu)一個出色的防守者,對著空氣背身單打或者虛晃突破,迎著想象的封蓋后仰跳投。看我演示幾次之后,他左右手交替運幾下,突然加速,到了罰球線就壓低身體對著空氣背身單打,強硬地頂開由他虛構(gòu)的沉重的對手??諝庠诨@球內(nèi)部拉扯出嗡嗡的回聲。幾秒鐘后他頂?shù)搅嘶@底,眼看雙腳要出界,我提醒他可以上籃了。他轉(zhuǎn)過身,面向籃筐做了一個停頓,似乎在等待那個經(jīng)驗老到的防守者撲過來。在他的推演里,那個防守者上當了,高高躍起撲了過來,他得以在對方下落的間隙上籃。他上籃的動作十分僵硬,像舉起斧頭劈柴,籃球彈了出來。他走出三分線重新進攻。他穿著黑白相間的短袖,俯下身子,右手運球前進,肩膀突然沉下來往左側(cè)頂去,像一匹斑馬拼命在獅群中撞出一條路??諝庵杏性絹碓蕉嗟膶κ郑[蔽,強悍,深不可測。修羅場中只有一個勝利者。一個踉蹌之后他重新扎起馬步向籃底頂去,在籃底用盡力氣跳起來,稍稍后仰,強硬地上籃命中。落地之后他又一個踉蹌,向后退了兩步。沒有形狀的對手在空氣中打散,又按照新的防守體系組合。單薄的肉身像接收了神諭,一次次走出三分線,喘氣,咬牙,進攻。
黃昏淡去,他把衣服上的汗水擰掉,搭在肩上走進巷子。我走在后面,跟在他越來越小的身影里。夜色卷過來,我們像沉入大海,隱匿姓名和形狀。
三個老人閉著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像立體畫一樣。她們睡得并不安穩(wěn),輪番被無法控制的咳嗽叫醒,使出全身力氣還是咳不盡。喉嚨里發(fā)出爆破,卻總以氣流撕扯的“呵嘻”結(jié)尾??瘸龅臍饬髯尶谡忠淮未喂钠饋?,像青蛙的聲囊。
三個老人有不同程度的癡呆,都是因為持續(xù)低燒和咳嗽入院。陪護的人已經(jīng)獲得足夠多的暗示,好奇心早就消弭。她們坐在凳子上,頭部向后仰去,昏昏欲睡。熬得久了,疲倦逐漸代替了焦慮。她們偶爾互相鼓勵,試圖在另一個老人身上看到自家老人好起來的可能性,似乎人與人之間存在某種隱秘的等式。
“喝粥啦!多吃點肉才好得快!”五十出頭的護工阿姨打包肉粥回來,倒一半在碗里,把床頭搖高,準備喂食。
奶奶的嘴巴張得很小,阿姨把湯匙伸進去,瞄準兩排牙齒的縫隙輕輕一撬,再往上一擺,讓肉粥慢慢流進去。奶奶嘗到了肉味,嘴巴越張越大,后來一咽下去就咂嘴,迫不及待的樣子像餓了很多年。
“這是誰,認識嗎?”阿姨指著我問她。
我站在另一側(cè)床沿。她的目光沿著被子爬過來,看了我?guī)酌腌姡瑩u了搖頭。
“這是你大孫子啊!”阿姨告訴她后,她發(fā)出了微弱的笑聲。阿姨又問:“記得他叫什么嗎?”
她又看了我?guī)酌腌姡肿煨α似饋怼?/p>
“想起來了?”阿姨高興地問。
她的笑淡了下去,看著阿姨搖了搖頭。
“老年癡呆了,沒辦法。”我搖著頭對阿姨笑了笑。
“沒辦法,人一開始老去啊,就一年一個樣了?!卑⒁贪l(fā)出感慨。過了一會兒,阿姨又說奶奶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好很多了,上個星期持續(xù)低燒,一直喊冷,身體縮成一團,等低燒控制住之后,食欲慢慢好轉(zhuǎn),臉色明顯紅潤起來。這么一對比,阿姨很有成就感,聲音也響亮起來。
喂了粥,阿姨掀開被子,慢慢給她翻身,順便掀起她后背的衣服讓我看看褥瘡。奶奶身上的褶皺很明顯,脊骨旁邊的褥瘡有六七厘米長,暗黑色,像蘋果或者番石榴磕到之后呈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
我從柜子里拿出一瓶茶油,食指放進去蘸一下,抹在褥瘡上,期待可以防止它擴散。我告訴阿姨,奶奶以前經(jīng)常到山上摘茶籽賣,也榨一些茶油,這一瓶就是她留下來的,差不多二十年了。她一直都在為未來做準備,一有空就出去砍松枝和竹子,用蛇皮袋裝松針和竹殼。柴火堆在最大的房間,三十平方米,一直壘到天花板?!翱纯?,房間這么小,都堆不下柴火了!”每次有人來訪,她踏入天井都會故意往柴房瞥一眼,然后假裝過去收拾一下,好讓人家看到她的柴火,等人家發(fā)出贊嘆之后又問:“夠用幾年了吧?”一兩分鐘后,她才把人領進大廳。因為柴火很多,蓋新房子的時候我們設計了兩個廚房,一個燒柴火,一個用煤氣。她把劈開的柴火靠著墻壁壘了兩面,下廚的人要踩著凳子才能取下來。家里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陰天水溫不夠,我們就用她撿的柴火燒水洗澡?!罢宅F(xiàn)在的速度,至少還可以燒十年?!蔽易院赖卣f。“你好勤快??!”阿姨握著她的手,笑著贊美起來。她跟著笑了起來,一臉滿足的樣子。我想起了她看著那縷炊煙的神情,也是這么滿足,好像自己親手把它撫養(yǎng)長大。
阿姨聊了一會兒又站起來,從柜子里拿出藥來喂她。藥是市人民醫(yī)院開的。奶奶的阿爾茨海默病已經(jīng)很嚴重,記憶像被秋風洗劫過。她還有帕金森綜合征,手腳止不住顫抖,身體里像下了一場幾十年的大雪。之前我們以為她的懵懂和顫抖是自然老化,沒有過多在意,直到她頻繁地指著墻角說那里有人。她說得很堅決,不容反駁,但我們看到的墻角是空的。我們意識到了不對勁,帶她去市人民醫(yī)院,才確認她患了病。醫(yī)生說情況只能緩解,沒辦法逆轉(zhuǎn)。吃了藥,她的手腳抖得沒那么厲害,幻覺卻更嚴重了,有時候我在大廳看電視,她會悄悄走到我身邊說天井里站著人,一會兒又說屋后有聲音叫我們。后面那間屋子的主人已經(jīng)去世十幾年,她每天晚上還是要把靠近那間屋子的窗戶關上,把窗簾拉上,然后把房門關緊。這是她睡覺前最重要的程序,即使別人已經(jīng)做過,她也要一一確認。她的生活里有越來越多的程序,對抗著一個看似不存在的世界。
我們試著給她停藥,她的幻覺確實少了,可是沒過多久,手腳抖得更厲害了。兩種病癥在她的身體里來回折磨,拉鋸一樣。我們衡量了一下,讓她重新吃藥。意料之中,她又偏執(zhí)地相信有人單獨向她傳遞信息。她的恐懼越來越深,晚上醒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經(jīng)常亮著燈縮在床沿。有幾次,她看到太陽升起來才沉沉睡去,好像剛剛過完疲憊的一天。醒來之后,她除了偶爾到村頭走走,更多的是找個凳子坐在門口,一動不動,像被風干的泥塑。
“去拿點藥吧!”一個月前,她主動跟我們說要去醫(yī)院看看。她的眼神充滿乞求,這是從未有過的。以前她看到鄰居發(fā)燒感冒去看醫(yī)生,經(jīng)常露出鄙夷的表情跟我們說:“熬一熬不就過去了嗎?這些大小姐真是金貴!”在她看來,即使不看醫(yī)生,熬四五天也會好,所以去看醫(yī)生就是浪費錢。
我們聽了她的話,再次前往市人民醫(yī)院。爺爺告訴醫(yī)生,奶奶吃了吡貝地爾緩釋片后幻覺更嚴重了。醫(yī)生觀察了一下,說出現(xiàn)幻覺是正?,F(xiàn)象。醫(yī)生只看了五分鐘,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就開了維生素E軟膠囊、鹽酸苯海索片、多巴絲肼片,不過建議多巴絲肼片由一日三次改成一日兩次,如果還有幻覺就改成一日一次。我們都很奇怪,問他為什么還是開一樣的藥。醫(yī)生倒顯得輕松,輕描淡寫地說先吃上一段時間看看。我們略帶沮喪地交款,拿藥,上車回家。拿了藥,她的心情好了很多,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們像做實驗一樣反復斟酌藥量,觀察她的反應,但是還沒找到最好的方案,她又因為持續(xù)低燒和咳嗽住進了縣人民醫(yī)院。
“好啦,吃藥啦,吃藥很快就好啦!”阿姨沖上溫水,把藥遞給她。她的味覺變得遲鈍,把藥含在嘴里,等味道傳送到神經(jīng)。不管吃什么藥,她都要先分辨出味道再咽下去,這成了一種儀式。
“這是什么藥?”吃了兩片之后,她才問阿姨。
“治咳嗽的,吃了就好啦!”
“哦?!彼帕税⒁痰脑挘樕下冻銎诖谋砬?。
她吞下最后一口藥的時候,中間床位的老太太又尿了。老太太的女兒看上去也有五十多歲,罵罵咧咧地拉上隔簾給母親換褲子。
“罵什么?你是不是想我快點死?”老太太罵了回去。
“死了就好了,天天這樣折騰,我都想死你前面了!”老太太的女兒患了風濕,一邊整理一邊頂回去。
“一根繩上的螞蚱?!崩咸谷挥行┑靡猓坪踉谙硎軤幊车目旄?,過了一會兒又說,“真是見鬼,想去上廁所,下床走了兩步,嘿,突然忘記要做什么了!一回到床上吧,嘿,又想起來了!再起身,一個噴嚏沒忍住,啊,尿了!”
老太太不怕我們聽到,還故意提高音量,暗示這不是她個人的問題,是所有人都可能遇到的問題。面對女兒的笑聲,她又責怪道:“笑什么?你老了也這樣!”
“不可能,我可沒這么懵?!?/p>
“別高興得太早,你肯定會的。”
“會也不用你照顧。”
“最好是這樣,我這老骨頭可沒那本事照顧人?!?/p>
“你能活到那陣子再說?!?/p>
“呸!你是咒我死???”
“行,你萬壽無疆,我咒我自己得了吧?”
她們在嗆人之中笑出聲,病房里多了一絲暖意。
晚上八點,靠近門口的老太太打起了呼嚕。我感覺時間還早,出去走廊看了看,發(fā)現(xiàn)每間病房都有人閉著眼。在病懨懨的氣息中,呼嚕聲倒顯得格外溫馨。
奶奶側(cè)身看了那位老太太一眼,也瞇了眼。她鎖著的眉頭慢慢舒緩,呼吸逐漸拉長。我把棉被往她的脖子扯去,順便觀察她的臉。我扁平的鼻子很像她,這曾讓我極度自卑。上小學的時候,同桌撕開作業(yè)本,把一張紙貼在我額頭上,觀察一會兒之后鄭重地對我說,那張紙是直直地垂下來的,全校四五百人,只有我的鼻子這么平。我照著鏡子,端詳自己幾乎不存在的鼻梁,說不出話。幾個鄰居在閑聊中也經(jīng)常說我和奶奶一樣塌鼻梁,鼻孔特別大,還往上翹,最接近豬鼻。她二話不說,跑到豬欄把剛出生的小豬抱過來,讓我湊近它,對鄰居說:“你們看,像嗎?”把豬放回去之后,她朝它的后腿踢了一腳,憤懣地說:“讓你害我!”小豬嗷嗷叫了十幾聲,拖著后半身貼著墻角跑開。我相信她和小豬都受了無法排解的委屈。從那以后,她經(jīng)常憐惜地把我拉過去,用力捏起我的鼻梁,期待它聳立起來。當然,直到捏得通紅,鼻梁還是塌的。人老去之后,五官不再成為評判的方向,再也沒有人說起她的鼻子,也沒有人說過我。
晚上九點,她睜開眼睛,看著窗戶說:“那里有個人。”
“哪里有人?眼花了吧?那個影子是我??!”我站在床尾,正對著窗戶。外面的漆黑讓窗戶成了鏡子,她自然會在窗戶中看到影子。我朝窗戶揮了揮手,影子也朝我揮了揮手,終于打消了她的顧慮。
“還以為是哪個后生仔?!彼攘丝谒?,又瞇起眼睛。
我估計她是害怕鏡子。前兩年,我看到她的鏡子積滿灰塵,怎么擦也擦不干凈,干脆給她換了塊大的,接近半米寬,沒想到她每次經(jīng)過都加快腳步,好像鏡子里有人窺探她的生活。
“來這里多久了?什么時候回家?”沒過多久,她又睜開眼睛問。
“剛來就想回去啦?不著急,等病好了自然就可以回去啦!”我轉(zhuǎn)過身來回答。我堅定的語氣讓謊言變成了強烈的心理暗示,她點了點頭,似乎相信自己是剛?cè)朐骸?/p>
“今天農(nóng)歷初十,還有二十天才過年,不要著急,治好再回去。”
“哦,要過年了嗎?”她終于獲得了一個時間概念。以前她記得各種社日,對村里老人的生日也一清二楚。她把別家辦喜事的日子稱為“飲日”,經(jīng)常掰著手指計算還有多久可以吃席。吃席的前一個星期,家里沒有葷菜。吃席那天,家里的狗在桌底下沖鋒。饑餓感讓它變成了狼。我們?nèi)值苌踔良s好不坐同一桌,好讓每個人都吃得更多。
“是??!你就安心治病,很快就能回家吃雞了!”我安慰她說。
一聽到吃雞,她笑了起來。曾經(jīng)很多年,這是我們家庭最大的愿望。她的笑讓我鼻子有些發(fā)酸。我小時候經(jīng)常圍觀即將死去的人,他們四肢萎縮,凹下去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水分,說話沒有力氣,也沒什么食欲。他們的神經(jīng)異常遲鈍,被子女點幾支香燙手心,也是在幾秒鐘之后才突然喊出“哎呦”。和他們相比,奶奶的情況好不到哪里去。每天,她的靜脈都要注入氨基酸、葡萄糖、生理鹽水、環(huán)磷腺苷、鹽酸溴己新、頭孢他啶、異甘草酸鎂,還要吸氧,做霧化和針灸。即便這樣,我也不確定她能熬多久。
回望之前的日子,我得出的結(jié)論是,如果她的生命到此為止,遺憾確實有點多。她七十四歲,只看過一次巨幕電影,見過一次海,去過兩次動物園,沒坐過動車和飛機,不知道星巴克和迪士尼,除了照顧小孫子在東莞待過一段時間,就沒離開過小鎮(zhèn)。我小時候趴在她背上,無數(shù)次聽她拉長聲音唱“飛機飛機停一停,帶我去北京”。我在北京上大學,暑假留在學校,勸他們過去旅游?!昂冒『冒。 彼谠捦才赃吪钠鹗?,但是爺爺表示要多攢點錢再說。一聽爺爺說要攢錢,她小聲催促:“話費貴,別說那么多!”似乎省下的話費能讓局面發(fā)生根本性扭轉(zhuǎn)。第二年暑假我再次動員,她依舊興奮地說“好啊好啊”,爺爺找了個新的理由,說準備蓋房子了,能省則省。第三年暑假,她在晚上九點鐘接電話還喘著氣說要搬磚挑沙,實在沒有時間。畢業(yè)前我用哀求的語氣勸說,爺爺仍舊表示要先把房子蓋好?!澳氵@個老頑固!”我說這是我最后一次有時間做導游了,結(jié)果還是勸不動。房子蓋好之后,我讓他們報個旅游團,七日游只要兩千多。“好啊好?。 蹦棠探辛似饋?。爺爺看她高興的樣子,勉強答應下來。沒想到過了幾天,她說費用太高了,等人少的時候看看會不會便宜點。我說錢沒了可以再掙,實在不行我來墊上,她又說我剛工作沒多久,肯定沒攢多少,等以后再說。這一等,曾祖母的腿腳不靈便了,他們肩上有了重任,離不開家。去年曾祖母不在了,奶奶的腿腳也沒有了力氣,走到村頭都費勁。
今年秋天,我把她的被芯從脫了漆的木衣柜里搬出來,一副撲克牌嘩啦一聲散在地上。我側(cè)過頭一看,上面印著北京的景點,是十幾年前我從北京買回來的。它們藏在被芯折疊的縫隙里,在我邁開步子的時候滑了下來。我把被芯放到床上,轉(zhuǎn)過身,她已經(jīng)蹲了下去,左手撐在地上看著它們。它們掉得太零散了,她蹲在幾十處景點中間,右手伸了出去,又停在半空,不知道先把哪一張撿起來。我也蹲下去,把天安門、長城、頤和園、故宮、天壇指給她看。她不識字,不停地點頭。“要是能去走走就好了?!蔽覈@息著說。“好啊好啊!”她可能是聽成要去走走,顯得有些興奮。我終于反應過來,那個愿望變得隱蔽,但是并沒有消失。我們蹲得失去了力氣,半跪在地上,朝圣一樣。介紹完之后,我把它們聚攏起來,一張一張重新疊加,放回衣柜的角落。
她可能預想過記憶的衰減,四五年前就告訴我自家山林和水田的界線在哪里,要我一處處認清楚。我笑著說:“還怕那些地跑了不成?”她是真急了,說山林里原來作為地界的杉木已經(jīng)枯死,周圍又沒有其他記號,被人占了地都不知道。“我會死的!”看到我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她鄭重地說,“你把那些地記住,它們才屬于我們家?!痹诶鎲栴}上,她時刻提防鄰居。她讓我“不經(jīng)意”地說出界線的位置,觀察鄰居的反應,交代我說,要是他們提出異議,我不要出聲,讓她來。她準備好了策略,要是提出異議的鄰居比她小,她就說對方對上一輩的事不了解;要是對方年齡更大,她就說對方老糊涂了?!袄蠈嵢瞬徽紕e人便宜?!彼林终瞥T外唾一口,惡狠狠地說,“也絕不容許別人打我們的算盤!”后來,我把那些界線精確到一棵樹、一根草。她完成了任務,而后就完全忘記了。我想把記憶倒回去給她,可是她的軀殼再也裝不下。
我看了看手表,差不多晚上九點半了,于是站了起來,準備回市區(qū)。我俯下身子,握著她的手道別,她卻問了一句:“什么時候回來的?”
“誰?我嗎?”
“不是你還能是誰?”
“知道我是誰嗎?”
“不是獻良嗎?”
獻良是我二叔的名字,她以為在東莞的二兒子回來了。
“看清楚點,我,阿樣!阿樣??!你的大孫子!”我湊近一些,讓她看清楚。
她笑了笑。我確信她的記憶越來越少,那些生活圈子里的人,想見又一直沒見的人,在她的意識里逐漸歸零。七十多年過去,她漂泊在水中央,身體里全是大霧,兩邊的岸完全消失。我甚至感覺已經(jīng)失去了她。我是她一手帶大的,她經(jīng)常用繩索捆住我,站上凳子,右手用桿秤銳利的鉤子鉤住繩索把我提起來,左手撥動秤砣的繩索給我稱體重。我出生才三斤,像個死胎,因此她非常在意我的體重,有時候早上稱給鄰居看,晚上還要稱給家里人看。我每增加一兩,她都會笑著摸我的頭,鼓勵我多吃薯葉和咸蘿卜。后來我長高了,腳拖到了地上,她叫我收起腳,吃力地側(cè)身也提不起來,終于作罷。我經(jīng)常給她講述往事,反反復復,倒帶一樣,希望能夠在她的記憶里重建那些即將失去或者已經(jīng)失去的聯(lián)系,比如她在天井里教我殺雞,比如一起去山里找蘑菇和斑竹筍,比如春節(jié)陪她走五個小時的路回娘家。她回娘家的途中有條瀑布,接近二十米高,每次我們經(jīng)過都會停下來看幾分鐘。后來瀑布越來越窄,我們駐足的時間越來越短。終于有一年,天氣干旱,瀑布人間蒸發(fā)。那天,我們一路上都在感慨生活的無?!,F(xiàn)在,她的記憶像那條瀑布一樣,突然就不存在了。
我怕她著涼,掀起被子把她的腳裹得緊一些,發(fā)現(xiàn)她的身子又矮了一截,看上去不到一米四。她只剩下滄桑的外殼,脆弱的骨頭甚至無法支撐紙張一樣單薄的身體。這種變化讓我想起已經(jīng)快半年沒回家了。我在鄰縣工作,離家一百多公里;周末住在市區(qū),離家七十公里。路程不算遠,但我一般兩三個月才回趟家。年初在屋角裝了監(jiān)控后,我經(jīng)常從監(jiān)控里看她,回去的次數(shù)又變少了。她的腿腳不方便,坐在臺階上面對黃昏,身體脫去了原先的形狀。大部分人外出打工,即使陽光暖和,家里也略帶蕭索。她偶爾會揚起手驅(qū)趕踏入門檻的雞,但是遲緩的動作沒有半點威脅,幾只雞挑釁一樣在她身邊轉(zhuǎn)圈。她緩慢起身,一次次發(fā)出噓聲,走出大門。
她早早生出的白發(fā)讓我在多年以后產(chǎn)生了錯覺,感覺這么多年我們都沒有變化,這么多年像電影鏡頭的切換,一眨眼就過去了。日子像齒輪一樣,相似得分不清彼此,在咬合中重復自身。我還清楚地記得小時候跟她去鄰村看戲,為了趕時間,卷起褲腿蹚水過河。我們都很輕,怕被水沖走,把手電筒咬在嘴里,雙手緊緊抓住對方。五年級的暑假,我動員爺爺買了DVD機,然后偷偷去鄰村搬磚,每存到五塊錢就騎車去鎮(zhèn)上買一張牛歌戲碟片。那個暑假,她在大廳播放牛歌戲,聲音開到最大,把整個村子的人都吸引過來。初中的時候我和一個同學逃課到鎮(zhèn)上逛街,在街口碰到了她。她問我到街上干什么,我騙她說下午是體育課和勞動課,可以請假。我還指了指同學說要帶他到家里看看。她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折成四四方方的紅色塑料袋,一層一層打開,把里面最大面值的那張十元給了我,讓我好好招待同學。我買了條魚回家,和同學吃完后想趕回學校上晚自習,一開門恰好碰到她回來了。她肩上的扁擔除了那個蛇皮袋就沒有任何東西。很明顯,把錢給我之后,她什么都買不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整個下午竟然沒有一秒鐘想到要給她留點魚肉。她叫住我們,走進房間用力打開生銹的鎖,從老朽的木柜里拿出零錢,包了紅包給我們,鼓勵我們好好讀書。我接過紅包,看見她渙散的眼神,覺得自己是個罪人?,F(xiàn)在她躺在床上,眼神比當年更渙散,帶著無助和荒涼。我感覺她是茫茫人海之中那個獨行的人,負罪感侵入胸腔,比冬天更冷。
“你要走了?”
“要回市區(qū)了,明天還要上班呢!”我告訴她,過兩天是周末,還會來的。
“你也要走了嗎?”她轉(zhuǎn)頭問阿姨。
“我不走,我走了誰來陪你啊?”阿姨笑出了聲。
“你不用回家嗎?”
“不用,我家就在這里?!?/p>
“哦,那就很近了?!彼α诵Γ终f,“別嫁太遠啊!”
她可能以為阿姨是她女兒。我指著阿姨問她:“你知道她是誰嗎?”
“不是我女兒嗎?”
“你有女兒嗎?”
“哦,是哦,好像是兩個仔,沒有女兒?!?/p>
旁邊兩位老太太都閉上了眼睛,我們的聲音蕩來蕩去,鐘擺一樣。我走出病房,穿過無人的街道,等候前往市區(qū)的末班車。我的身體不斷向前,目光往后延伸。班車駛?cè)牒诎担愤呌腥朔牌馃熁?,我在顛簸中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