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鵠
北宋仁宗朝出現(xiàn)的士大夫政治,歷來受到廣泛贊譽。所謂士大夫政治,是指士大夫集體展現(xiàn)出高漲的政治熱情,追求理想,積極投身政治,形成頗具規(guī)模的議政風氣,對政局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的政治現(xiàn)象。歷史的吊詭在于,黨爭如影隨形,與士大夫政治相始終,最終導致了北宋的滅亡。有學者認為,這是帝王等玩弄權術,操控士大夫的結果,也有學者將其歸結為士大夫政治的異化,或者兼而有之。①參見羅家祥:《朋黨之爭與北宋政治》,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年版;虞云國:《宋代臺諫制度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 年版;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明末大儒王夫之則以為,黨爭是士大夫政治的必然結果。他在《宋論》一書中,用了相當大的篇幅來說明這點。本文擬對相關文本進行細致解讀,嘗試探索船山這一奇異觀點的邏輯何在。這一方面有助于人們更好地把握王夫之的思想,另一方面或許也能給有關黨爭、變法的研究,乃至對政治的理解,提供不同的思考維度。
筆者從真宗第三篇對宰相李沆的評價開始。
作為一代名相,李沆最讓人難忘的,是他那驚世駭俗的自我評價:“居重位實無補,惟中外所陳利害,一切報罷之,此少以報國爾。”[1](p9540)李沆對自己的相業(yè),認為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內(nèi)外大大小小的官員給朝廷提的批評或建議,一律置之不理。這一現(xiàn)代人看來可謂荒謬絕倫、迂腐得不可理喻的論斷,王夫之卻在《宋論》中極度贊賞。
船山首先指出,給朝廷提建議或批評,動機各不相同,但沒有參考價值這點是一致的:
凡上書陳利病,以要主聽,希行之者,其情不一,其不足聽則均也。其一,大奸挾傾妒之心,己不言以避指摘,而募事外之人,訐時政之失,以影射執(zhí)政,激天子以廢置,掣任事者之肘而使去,因以得遂大奸之所懷。其一,懷私之士,或欲啟旁門以幸進,或欲破成法以牟利,其所欲者小,其言之也大,而借相類之理以成一致之言,雜引先王之正訓,詭附于道,而不授人以攻擊。其一,小有才而見詘,其牙慧筆鋒,以正不足,以妄有余,非為炎炎娓娓之談,不足以表異,僥幸其言之庸,而身因以顯。此三者,皆懷慝之奸,訹君相以從己,而行其脅持者也。[2](p84)
第一種情況,本身已經(jīng)是高級官僚,覬覦宰相的位置,通過攻擊現(xiàn)行政策,暗示當政者無能,迷惑天子,給當政者制造困難,最終取而代之。當然,為避嫌自己不能出面,得“募事外之人”發(fā)難。第二種情況,有私心的小人想給自己開辟一條升官的捷徑,或者想破壞現(xiàn)行制度以謀求私利。雖然其倡議是為自己量身定制,為個人服務的,但為避免指摘,便將一己之私包裝成時代呼聲,更引經(jīng)據(jù)典,說是圣人之道的必然要求。第三種情況,確有些小才而沒得到重用之人,抱著僥幸心理,挖空心思表現(xiàn)自己,希望引起朝廷注意。這三種情況,都是包藏禍心,為了不可告人之目的給朝廷上書的。
還有一些情況,當事人沒這么深的城府:“聞君之求言也亟,相之好士也甚,踸踔而興,本無定慮,搜索故紙,旁問涂人,以成其說;叩其中懷,亦未嘗信為可行,而姑試言之,以耀人之耳目。”[2](p84)有些官員聽說皇上現(xiàn)在鼓勵大家提意見,宰相也熱衷于提拔新人,于是趕緊湊個熱鬧,臨時翻翻書,做點“調(diào)查”,就湊出一篇文字來,其實自己也不見得相信,只管先遞上去。
也有些屬于自欺欺人:“始出田野,薄游都邑,受一命而登仕籍,見進言者之聳動當時,而不安于緘默,晨揣夕摩,索一二事以為立說之資,而掇拾迂遠之陳言以充幅,亦且栩栩然曰:‘吾亦為社稷計靈長,為生民拯水火者也?!宰造哦岩??!盵2](p84-85)剛做了小官,沒什么閱歷,見到提意見的人都“聳動當時”,自己也不甘寂寞,冥思苦想出了一兩條“立說之資”,再搜腸刮肚,拿些不著邊際的套話拼湊,于是感覺良好,以為給社稷和生民作出了巨大貢獻,但其實不過自我吹噓罷了。
還有些泥古執(zhí)今之人:“誦一先生之言,益以六經(jīng)之緒說,附以歷代之因革,時已異而守其故株,道已殊而尋其蠹跡;從不知國之所恃賴,民之所便安,但任其聞見之私,以爭得失;而田賦、兵戎、刑名、官守,泥其所不通,以病國毒民而不恤?!盵2](p85)讀過一家之言,知道經(jīng)書的大概,對歷代制度變遷也有些了解,就以為掌握了真理。死守著書本上的理論,全然不顧時代的變化,不清楚國家繁榮穩(wěn)定靠的是什么,也不清楚怎么讓老百姓安居樂業(yè),就憑著自己的見識和自信,大言不慚地指點江山。
當然,也有些人經(jīng)過現(xiàn)實的歷練,確有心得:“身之所受,一事之甘苦,目之所睹,一邑之利病,感激于衡茅,而求伸于言路。其言失也,亦果有失也;其言得也,亦果有得也。而得以一方者,失于天下;得以一時者,失于百年。小利易以生愚氓之喜,隱憂實以怵君子之心。若此者,心可信也,理可持也,而如其聽之,則元氣以傷,大法以圮,弊且無窮。”[2](p85)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目睹的底層境遇,會驅使一些有識之士勇敢地站出來發(fā)聲。他們的批評或建議有現(xiàn)實基礎,就一時一地而言,確有效力??蓡栴}在于,在一個地方管用的措施,推廣到全國,可能就是災難;某一特定時刻有效的措施,長期來看,可能得不償失。普通民眾不可能具備廣闊的視野和審慎的判斷力,容易被蠅頭小利打動,僅僅根據(jù)百姓對眼前利益的反應,給朝廷上書,這一舉動潛藏著危險。這些人的出發(fā)點無可置疑,所說的也有理據(jù),但如果朝廷受其影響,貿(mào)然行事,恐怕會元氣大傷,從根本上引發(fā)體制的瓦解,帶來無窮禍患。
從陰謀扳倒當政者的“大奸”,到“心可信”“理可持”的有識之士,王夫之根據(jù)動機從極壞逐漸過渡到很好,依次分析了七種不同情況。應當說,這七種類型都頗為常見,至少涵蓋了上書者的絕大多數(shù)。在他看來連言之有據(jù)者,實際上都沒參考價值,“而況挾前數(shù)者之心以誣上行私,而播惡下土者乎?”[2](p85)船山于是得出結論:“故上書陳利害者,無一言之足聽者也?!盵2](p85)
但這七種類型,就是上書者的全部嗎?難道其中沒有眼界開闊、胸懷全局、的的確確認識到國家整體性問題的人嗎?王夫之為何對此避而不談?如果船山只是提醒當政者,應當謹慎對待上書言事,似乎更為穩(wěn)妥。他為何如此斬釘截鐵,給出了不留任何余地的決絕論斷?這一至關重要的疑問,且留待下文解答,先來看船山接著怎么說:
李文靖自言曰:“居位無補,唯中外所陳利害,一切報罷,可以報國?!彼^大臣者,以道事君,此可以當之矣。道者安民以定國,至正之經(jīng)也。秉道以宅心而識乃弘,識唯其弘而志以定,志定而斷以成,斷成而氣以靜,氣靜而量乃可函受天下而不迫。天下皆函受于識量之中,無不可受也,而終不為之搖也。大矣哉!一人之識,四海之藏,非有道者,孰能不驚于所創(chuàng)聞而生其疑慮哉?[2](p85)
批判了七種上書情形后,王夫之又從正面對李沆報罷上書進行了肯定。在他看來,李氏才是真正以道事君的大臣典范。什么是道?船山認為,老百姓安分守己,士大夫不浮躁,做事穩(wěn)重從容,是國家安定的根本,能保障這一點也就是最理想的國家治理策略。當政者要對這一根本問題有清楚認識,具備大局觀,從容面對各種不同聲音,不會因此動搖信念,這才是了不起的大格局!一人之見聞有限,而四海之大,具體情況千差萬別,如果不明白治理國家的根本之道,胸中沒有丘壑,沒有定見,必將被花樣百出的所謂新見解迷惑。
船山激賞李沆的出發(fā)點,是對理想政治的獨特認識:“安民以定國?!睘槭裁蠢习傩瞻卜质丶?,士大夫不浮躁,做事穩(wěn)重從容,會被他奉為治國安邦的法寶?如果不安分,銳意進取,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呢?王夫之首先解釋治理國家要面臨極端復雜的局面:
夫天下有其大同,而抑有其各異,非可以一說竟也久矣。其大同者,好生而惡死也,好利而惡害也,好逸而惡勞也。各守其大經(jīng),不能無死者,而生者眾矣;不能無害者,而利者長矣;不能無勞者,而逸者達矣。天有異時,地有異利,人有異才,物有異用。前之作者,歷千祀,通九州,而各效其所宜;天下雖亂,終亦莫能越也。此之所謂傷者,彼之所自全;此之所謂善者,彼之所自敗。雖仁如舜,智如禹,不能不有所缺陷以留人之指摘。[2](p85-86)
天下之人在根本方面有共同點,但又各不相同,從來就沒有哪種治理模式能照顧所有人。人的根本共同點是愿意活著,害怕死亡;喜歡對自己有利的,厭惡有害的;喜好安逸,以勞累為苦。再理想的政治,也不過把握好大方向,給絕大多數(shù)人提供安全,沒法保證人人壽終正寢;給絕大多數(shù)人帶來好處,沒法保證人人獲益;使絕大多數(shù)人生活相對安逸,沒法保證人人滿意。
天時會發(fā)生變化,地利各有不同,人的能力不同,物的功用也不同。這是強調(diào)沒有古今一貫、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制度模板。前代成功的創(chuàng)法立制,不管什么時代,什么地域,都是因時因地制宜。不如此會導致天下大亂。特定時刻、特定地點的有害舉措,換個時間、換個地點,可能就成了一步妙棋;特定時刻、特定地點的有益舉措,換個時間、換個地點,可能就成了敗招。即便舜、禹這樣關愛百姓的用心和政治智慧均達到極致的上古圣王,其創(chuàng)立的制度也不可能沒有缺陷,不能避免被后人批評。
概括起來,王夫之說明了兩點:第一,不存在一個抽象的完美制度模板,理想政治需要因時因地制宜;第二,制度層面,再理想的政治也沒法照顧到所有人,都會有缺陷,因為具體情況千差萬別,絕對意義上的因時因地、因人因物制宜沒有可能實現(xiàn)。任何制度上填補“漏洞”的行為,也就是改造制度使其適應此前沒能照顧到的特定人群,一定會造成新的“漏洞”——會產(chǎn)生新制度未能充分考慮其需求的新的特定人群。這種情況下,站在國家的高度,制度建設只能以盡可能多的人的長遠利益為基本考量。
面對人世注定的不圓滿,船山悟出了李沆的思想精髓:“創(chuàng)制聽之前王,修舉聽之百執(zhí),斟酌聽之長吏,從違聽之編氓,而天下各就其紀?!盵2](p86)怎么才能在對特定的歷史條件有深刻認識的前提下,站在全局高度,以盡可能多的人的長期利益為目標來設計國家體制?王夫之認為,開國君主奠定的一代新制,就屬于這樣的體制,后世子孫的任務就是繼承并維護好這一體制。為什么開國體制就意味著特定歷史條件下國家治理的“最優(yōu)”解?船山在《宋論》仁宗第二篇(以下簡稱“仁宗二”)有詳細闡述:
國家當創(chuàng)業(yè)之始,繇亂而治,則必有所興革,以為一代之規(guī)。其所興革不足以為規(guī)一代者,則必速亡。非然,則略而不詳、因陋而不文、保弱而不競者,皆有深意存焉。君德、民心、時會之所湊,適可至于是;既至于是,而亦足以持國于不衰。[2](p108)
一個王朝從鼎盛到衰敗、腐朽,意味著由治到亂,衰敗腐朽到一定程度,便會被另一個王朝取代。新王朝的建立,意味著撥亂反正,必然重新厘定制度,創(chuàng)造新體制。如果制度變革不足以提供在新形勢下能長期運作的新框架,新王朝將很快覆亡。凡新朝成功存活下來的,雖然其新體制在某些方面可能會有因陋就簡、因循茍且的毛病,但這些缺陷所以沒能改善,都有深刻原因,是由當政者的德行、民眾的心理和種種時代局限決定的,不足以導致國家衰落。
王夫之的這一論斷,乍一看似乎不合常理。沒有迅速覆亡的王朝,開國體制一定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時代允許的最佳樣態(tài),糾正其弊端反而會帶來更大的問題嗎?筆者以為,準確把握船山的觀點,首先必須對古人的修辭習慣有一定了解。古人的學術寫作,面對的是廣義的士大夫,為了打動讀者,采用的通常是文學化的自然語言,而非嚴密的科學語言。古人云“必”云“皆”,有時候不能理解成不容例外的絕對判斷,而只是為了加強說服力的修辭。換言之,其論述代表常見情況,不排除例外。此其一。
其二,就“君德”“民心”而言,船山認為改朝換代是個非常特殊的時刻。一方面,開國君臣能在亂世中脫穎而出,天賦和歷練遠勝繼體守文時代的君臣,他們沒解決的難題,后世即便有心,恐怕也無能為力。就國家治理而言,宏闊的大局觀,穿透歷史、連接未來的深邃目光只屬于極個別人。普通人不大可能清楚,“新發(fā)現(xiàn)”究竟是偉人的千慮一失,還是唾余,抑或是新出現(xiàn)的情況;也不大可能清楚,如果的確是偉人沒考慮過的新情況,究竟又對原有體制構成了多大沖擊。
另一方面,制度變革總是伴隨著陣痛。經(jīng)歷了亂世,民眾較容易接受必須付出的代價,甚至代價早就和戰(zhàn)火同歸而盡。而和平年代,百姓看重眼前的利益,難以用快刀斬亂麻的方式處理,往往短痛拖成長痛,得不償失。在這兩重意義上,開國規(guī)制接近了時代所能允許的最高高度。所以王夫之認為,“創(chuàng)制聽之前王”,執(zhí)政者的核心任務是維護開國體制。
當然,任何體制經(jīng)過時間沖刷,都會有衰朽壅塞之處,這時應致力于恢復舊體制的活力,而非輕易變革?!靶夼e聽之百執(zhí)”,讓體制重新煥發(fā)生機,要依靠的是中央相關主管部門官員,他們最了解制度在哪些地方運轉不靈。另外,地方情況可能存在天壤之別,制度在推行過程中,也應“斟酌聽之長吏,從違聽之編氓”,給予地方官員一定空間,使他們能夠根據(jù)本地的特殊性,充分考慮當?shù)匕傩盏囊庠?,進行適當調(diào)整。
這樣,天下之人各司其職,各就各位。這里描繪的景象,并非當政者墨守成規(guī),剛愎自用,而是在體制內(nèi)部,依托按部就班的日常行政,實現(xiàn)靈活、有彈性的自我更新。
這種情況下,聽到體制外人士的聲音,①本文所謂“體制外人士”,包括思出其位的官員。胸有成竹的執(zhí)政者就不會被帶亂節(jié)奏:“知其所自起,知其所自淫,知其善而不足以為善,知其果善而不能出吾之圜中?!盵2](p86)對這些意見怎么來的,存在什么問題,自然了然于胸:有些意見對一時一地有效,而在國家層面無甚價值;即便真是全局性的好意見,也逃不出當政者的已有認識。換句話說,體制的正常運作足以自我調(diào)節(jié),不需要局外人。這大概就是王夫之對筆者虛擬的第八種上書者的回答。②船山為什么不直截了當?shù)卦谄饰銎叻N上書情況時,一并對此進行探討呢?原因可能有三:其一,這是寫作策略,為了造成觸目驚心的效果;其二,只有闡明了體制運行的理想模式,才能對此作出有效評判;其三,王夫之大概認為,真正的有識之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根本不會貿(mào)然上書建言。在其他地方,船山還提到,即便分內(nèi)之事,真有好意見,也應循序漸進,等上級對自己有了一定的信任和支持,同僚對自己有了一定的了解,再慢慢開展工作。關于這點,筆者將另文探討。
所以,“蟬噪而知其為夏,蛩吟而知其為秋,時至則鳴,氣衰則息,安能舉宗社生民以隨之震動?”[2](p86)這樣的體制下,“士自修其素業(yè),民自安其先疇,兵自衛(wèi)其職守,賢者之志不紛,不肖之奸不售?!盵2](p86)
至此,兩個更大的疑問浮現(xiàn)了。第一,船山既然強調(diào)因時制宜,也就是承認社會始終處在變化的過程中,而制度應當適應新形勢,那當政者不正該隨時聽取體制外的意見,集思廣益,以便對體制加以改造嗎?為什么他反而提倡堅守開國體制呢?第二,在王夫之的設想中,體制內(nèi)運作的關鍵是具備大局觀的執(zhí)政者,但如果當政者缺乏足夠的判斷力,難道不需要體制外的矯正機制嗎?
對于第一個疑問,必須承認,古代社會發(fā)展緩慢,結構性變化的發(fā)生動輒以百年計。這對習慣了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人來說難以想象,但恰恰是船山治國理念的出發(fā)點。而開國體制的特殊性,下節(jié)分析“仁宗二”時將有更詳細的討論。
對于第二個疑問,王夫之大概會這么回答:如果執(zhí)政者不夠明智,傾聽紛至沓來的體制外聲音,只會讓他更困惑,更無所適從,更容易誤入歧途。且船山指出:“好言而莠言興,好聽而訟言競?!盵2](p86)皇帝或者宰相喜歡體制外的意見,下面的人當然會投其所好,上書中一定有很多表面有理,實則危害甚大的建議,是之謂“莠言興”。而所謂“訟言競”,是指誘發(fā)了惡性競爭,敗壞了政治風氣。
此說是否有危言聳聽之嫌?或者是因噎廢食?下面筆者正式分析“仁宗二”。
“仁宗二”開篇提道:“仁宗之稱盛治,至于今而聞者羨之。帝躬慈儉之德,而宰執(zhí)臺諫侍從之臣,皆所謂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2](p107)歷來對仁宗朝的新氣象,也就是士大夫政治的出現(xiàn),稱頌不置,從北宋到王夫之的時代是如此,王氏身后綿延至今,仍是如此。誠如船山所云,這不是沒有道理——仁宗本人仁慈節(jié)儉,朝臣又多正人君子,開創(chuàng)盛世似乎理所當然。
但話鋒隨即一轉:“夷考宋政之亂,自神宗始。神宗之以興怨于天下、貽議于后世者,非有奢淫暴虐之行,唯上之求治也已亟,下之言治者已煩爾。乃其召下之煩言,以啟上之佚志,則自仁宗開之。而朝不能靖,民不能莫,在仁宗之時而已然矣。”[2](p107)
王夫之對王安石變法深惡痛絕,認為這開啟了北宋的衰敗之路。但和南宋以降批判王安石的主流意見稍有不同,比起新法種種具體的禍國殃民之處,《宋論》更著意強調(diào)促成新法出臺的政治風氣,以及變法帶來的政治風氣的進一步敗壞。
船山首先肯定,神宗想做有為之君,也沒有驕奢淫逸、殘忍暴虐這些昏君習見的毛病,那為什么會造成“興怨于天下、貽議于后世”的悲劇后果呢?問題出在“求治”的方式上:所謂“亟”,是說神宗年輕氣盛,太著急了,對國家大事太急,不能總攬全局,反復權衡利弊,制定穩(wěn)妥的方案,會給國家?guī)頍o可挽回的災難;所謂“煩”,也就是多而亂,粗俗點說,面對要強又急切的神宗,士大夫個個心潮澎湃,不管懂不懂、行不行,都要提點熱血沸騰的變法建議,臣子的踴躍,又進一步使神宗看輕了國家治理的艱巨性,形成惡性循環(huán)。但神宗朝君臣如此行事,恰恰是遵循了仁宗朝所開惡例,事實上,仁宗時代朝野都不安寧,宋朝已經(jīng)在走下坡路。
接下來,王夫之就從前文所引的關于開國體制的那段話開始,先展開理論敘述。說明創(chuàng)業(yè)規(guī)制的優(yōu)越性后,他對開國體制逐漸產(chǎn)生弊端的現(xiàn)象進行了描述:“乃傳之數(shù)世而弊且生矣。弊之所生,皆依法而起,則歸咎于法也,不患無辭。其為弊也,吏玩而不理,士靡而亡實,民驕而不均,兵弛而不振;非其破法而行私,抑沿法而巧匿其奸也?!盵2](p108)經(jīng)過幾代人,再好的制度也會出現(xiàn)弊端:官吏玩忽職守,讀書人心浮氣躁、華而不實,民風驕奢、貧富兩極分化,軍紀松弛、部隊沒有戰(zhàn)斗力。這種種現(xiàn)象,要么是對制度的破壞,要么是鉆制度的漏洞,總之開國體制不再有效運轉。
于是“有志者憤之,而求治之情迫動于上,言治之術競起于下;聽其言,推其心,皆當時所可厭苦之情事,而厘正之于旦夕,有余快焉”。[2](p108)有志之士血脈僨張,君主渴求變法,士大夫競相推出自己的方案,恨不得立刻變革那些讓時人苦痛的舊體制。
但船山不認同輕易更張:
吏玩而不理,任廉肅之大臣以飭仕階而得矣。士靡而亡實,崇醇雅之師儒以興正學而得矣。民驕而不均,豪民日競,疲民日瘠,人事盈虛之必有也;寬其征徭,疲者蘇而競者無所容其兼并矣。兵弛而不振,籍有而伍無,伍有而戰(zhàn)無,戰(zhàn)爭久息之必然也;無薦賄之將,無私役之兵,委任專而弛者且勸以強勁矣。若是者,任得其人,而法無不可用。[2](p108)
解決官吏瀆職問題,可以在關鍵位置上任用廉潔、認真的大臣,形成連帶效應,帶動整個官僚隊伍風氣的轉變。比如宰相得人,勤勉奉公,一方面他任命下屬,會選擇和自己風格接近的人,另一方面作為榜樣,會影響屬員,這樣逐級傳遞,很大程度上可以改變官僚習氣。
同樣,解決讀書人華而不實的問題,也不需要改變制度,可以大力表彰醇正典雅的儒者,把各級學校委托他們負責,從而改變整個學界的風氣。至于民風驕縱、貧富分化的問題,只要朝廷實行寬松的稅收政策,窮人就能緩口氣,富人也就沒有機會去兼并窮人的土地。軍紀廢弛則是長久的和平所帶來的必然結果,只要提拔真有能力的武將,讓他們大膽整頓,士兵就不敢恣意妄為,部隊的戰(zhàn)斗力就會逐漸恢復??傊侠淼挠萌苏邥屌f體制繼續(xù)有效運轉。
在具體檢討宋代的歷史教訓之前,船山指出:“若十一千百之掛漏,創(chuàng)法者固留有余以養(yǎng)天下而平其情。匹夫匹婦祁寒暑雨之怨咨,猾胥奸民為鼠為雀之啄龁,惡足壞綱紀而傷教化?有天下者,無容心焉可矣。”[2](p108)凡事不可過于追求完美,理想社會也沒有辦法保證所有人都幸福,所有正義都伸張,這無關大局,執(zhí)政者無須為此苦惱。為了“養(yǎng)天下而平其情”,偉大的立法者甚至會故意留下一些縫隙。
王夫之認為,追求完美,不允許房間里存在哪怕一粒塵土,這會帶來過于苛刻、時刻警惕的戰(zhàn)斗心態(tài)。姑且不論這種心態(tài)因高度緊張容易扭曲,易導致潑臟水時連孩子也倒掉的悲劇,這種心態(tài)本身就違背人性——在儒家看來,人性追求的是平和中正、雍容大度。所以,酷吏般的理想主義偏執(zhí),反而會摧毀光明,走向卑下的陰暗與狹隘。立法者恰恰要通過對個別污垢的容忍,來培養(yǎng)理想社會的坦蕩胸襟。
進行以上的抽象討論后,船山終于轉入正題,開始了對宋代的具體分析。自開國至仁宗親政,已經(jīng)過了七十多年。太祖、太宗共同創(chuàng)立的開國體制,日久弊生,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現(xiàn)象?!凹匆猿芍苤谓讨。劣谀?、昭之世,蛹蠹亦生于簡策,固不足以為文、武、周、召病也?!盵2](p109)即便是士大夫引為盛世楷模的西周,開國時有文王、武王這樣的君主,又有周公、召公這樣的大臣,武王之后經(jīng)歷了成、康之治,到第三代昭王、第四代穆王時,一樣出現(xiàn)了種種問題。
“法之必敝矣,非鼎革之時,愈改之則弊愈叢生。”[2](p109)不到王朝更替的時候,因為制度出現(xiàn)弊端而變法,力度越大,新產(chǎn)生的弊端越多。為什么呢?“茍循其故常,吏雖貪冒,無改法之可乘,不能托名逾分以巧為吹索。士雖浮靡,無意指之可窺,不能逢迎揣摩以利其詭遇,民雖強可凌弱,無以啟之,則無訐訟之興以兩俱受斃,俾富者貧而貧者死。兵雖名在實亡,無以亂之,則無游惰之民以梟張而起,進則為兵而退則為盜?!盵2](p109)
如果體制維持現(xiàn)狀,官員的腐化總還是限定在既有范圍之內(nèi),而一旦變法,新舊更替,正是漏洞百出之時,腐敗者可以變法的名義,渾水摸魚,巧立名目,中飽私囊。在按部就班的體制下,浮華無實的士大夫出人頭地機會有限,破壞性也有限,但變革年代,無行文人就大有用武之地,可以揣摩高層的意思,百般逢迎,驟登高位。
變法帶來的浮躁與混亂,也會影響老百姓。船山所云“訐訟之興”“兩俱受斃”,典型的例子,就是靠迎合王安石而平步青云的呂惠卿推出的手實法。根據(jù)這一新法,百姓必須主動申報財產(chǎn),若有隱瞞,鼓勵知情者揭發(fā)。立法本意,是為了平均賦役,不讓富人有機會逃避或減輕應當承擔的義務,但實行的結果,卻是“家家有告訐,人人為仇怨”。[3](p6315)僅過一年,該法即廢罷。①手實法是個特例,王夫之想說的是,變法會造成利益沖突的尖銳化,原有的不滿會釋放出來,而且因為受到鼓勵,指數(shù)級地放大了,最終兩敗俱傷。
軍隊方面,王夫之的批評針對的是王安石的保甲法,即動員基層農(nóng)民,組織民兵,用于地方治安。保甲法的主要內(nèi)容有:十家為一保,五十家為一大保,十大保為一都保;“除禁兵器不得置外,其余弓箭等,并許從便自置,習學武藝”。[4](p273)同保的義務大致包含兩方面。第一,輪流巡邏,合作追捕盜賊?!懊恳淮蟊V鹨馆啿钗迦擞诒7謨?nèi)往來巡警,遇有賊盜,畫時聲鼓告報,大保長以下同保人戶即時前去救應追捕。如賊入別保,即遞相擊鼓應接襲逐?!盵4](p273)第二,密切監(jiān)視同保內(nèi)是否有人員犯罪,及時舉報。“同保內(nèi)有犯強竊盜、殺人放火、強奸、略人、傳習妖教、造畜蠱毒,知而不告,并依從伍保法科罪?!渚油姳I三人以上經(jīng)三日,同保內(nèi)鄰人雖不知情,亦科不覺察之罪?!盵4](p273)“若一保內(nèi)有外來行止不明之人,須覺察收捕送官?!盵4](p273)此外,尤其是邊疆地區(qū)的保丁還須定期接受軍事訓練,以期部分取代正規(guī)軍。
在《宋論》另一篇,船山對保甲法有更詳細的分析,茲引述如下:
以為可使民之親睦,而勸于善邪?則非片紙尺木之能使然矣。以為團聚而人皆兵,可以御敵邪?則寇警一聞,而攜家星散,非什保之所能制矣。以為互相覺察,而奸無所容邪?則方未為盜,誰能詰之;既已為盜,乃分罪于鄰右,民皆重足以立矣。以為家有器仗,盜起而相援以擒殺之邪?則人持數(shù)尺之梃、蝕銹之鐵,為他人以與盜爭生死,誰肯為之?責其不援而加以刑,賕吏猾胥且乘之以索賄,而民尤無告矣。如必責以器仗之精,部隊之整,拳勇者賞之,豪桀者長之;始勸以梟雄,終任以嘯聚。當熙、豐之世,乘以為盜者不一,而禍尤昭著者,則鄧茂七之起,殺掠遍于閩中,實此致之也。[2](p164)
王夫之對保甲法的成效提出了嚴肅質疑。這種依賴朝廷法令、自上而下的組織方式,并不能真正促進鄰里和睦,改善風氣。同樣,靠朝廷法令組織民兵,也不可能代替正規(guī)軍抵御外敵。往往警報一來,攜家?guī)Э谝缓宥?,各自逃命,大小保長是約束不了的。
至于相互監(jiān)視,更不是抑制犯罪的良方。還沒犯罪,如何舉報?罪行已經(jīng)犯下,鄰里卻有被牽連的巨大風險,因為知不知情的判斷標準非常模糊,更何況某些情況下,不知情也要論罪。老百姓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活著,生怕無妄之災哪天降臨。
家家配置弓箭等裝備,就能指望一家來了強盜,鄰里就有勇氣挺身而出嗎?就憑這點武器,讓普通人為了他人和亡命之徒拼命,極不現(xiàn)實。如果嚴格立法,規(guī)定凡不救援鄰里者治罪,恐怕只會給基層的貪官污吏增加一個敲詐勒索的名目。而如果放開兵器管制,按正規(guī)軍的標準訓練民兵,就只能獎賞、提拔、依靠民間的好勇斗狠之人,結果等民兵訓練精良之時,朝廷難以掌控的地方豪強勢力也出現(xiàn)了。有明中葉福建鄧茂七之亂,“殺掠遍于閩中”,鄧氏即依托保甲起家,就是最慘痛的教訓。
列舉了變法導致的種種弊端后,王夫之接著來分析宋朝為什么誤入歧途:
唯求治者汲汲而憂之,言治者嘖嘖而爭之,誦一先生之言,古今異勢,而欲施之當時,且其所施者抑非先王之精意;見一鄉(xiāng)保之利,風土殊理,而欲行之九州,且其所行者抑非一邑之樂從。神宗君臣所夜思晝作,聚訟盈廷,飛符遍野,以使下無法守,開章惇、蔡京爚亂以亡之漸者,其風已自仁宗始矣。[2](p109)
根源就是上文重點討論的,君相好言,下必甚焉,臣下爭先恐后,相互爭斗。神宗朝上上下下日夜操勞,總在激烈辯論新的變法措施,一道道新指令不停頒布,讓基層無所適從,也為日后章惇、蔡京分別主政的哲宗、徽宗朝徹底攪亂北宋政治體制,導致宋朝滅亡,開啟了道路。
而神宗時代的風氣,正是在仁宗朝開始形成的:
仁宗耽受諫之美名,慕恤下之仁聞,欣然舉國以無擇于聽。迨及季年,天章開,條陳進,唯日不給,以取綱維而移易之;吏無恒守,士無恒學,民無恒遵,兵無恒調(diào)。所賴者進言者無堅僻之心而持之不固;不然,其為害于天下,豈待熙、豐哉?知治道者,不能不為仁宗惜矣。[2](p109-110)
仁宗被納諫的美名蠱惑,一心一意要做體恤下情的仁愛之君,國家的大事小情,都成了人人皆可上書議論的對象。到了晚年更給予大臣以特殊禮遇,要求提供治國建議。于是各種意見紛至沓來,原本穩(wěn)定的體制受到?jīng)_擊,局面越來越混亂:官吏沒有持久不變的行政法規(guī)可以依憑,科舉制度也在不斷變動之中,讀書人被迫時時變換學習內(nèi)容,老百姓不知遵守何種法律,軍事調(diào)動也無章法。①《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37仁宗慶歷二年閏九月壬午條載,尹洙上言:“夫命令者,人主所以取信于下也。異時民間,朝廷降一命令,皆竦視之,今則不然,相與竊語,以為不久當更,既而信然,此命令日輕于下也。命令輕,則朝廷不尊矣。又聞群臣有獻忠謀者,陛下始甚聽之,后復一人沮之,則意移矣。忠言者以信之不能終,頗自詘其謀,以為無益,此命令數(shù)更之弊也?!保ㄒ娎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297 頁)卷152 仁宗慶歷四年九月丙子條載,諫官歐陽修言:“臣嘗患朝廷慮事不早,及其臨事,草草便行,應急倉皇,常多失誤。昨湖南蠻賊初動,自升州差劉沆知潭州,授龍圖閣學士,令專了蠻事。沆未到湖南,又差楊畋作提刑,又令專了蠻事。畋未到,又差周陵為轉運使,令專了蠻事。周陵差敕未到,又自朝廷差王絲安撫,令專了蠻事。王絲方在路,又自淮南遣徐的往彼,令專了蠻事。不惟任人不一,難責成功,兼彼數(shù)人一時到彼,不相統(tǒng)制。凡于事體,見各不同,使彼一方從誰則可?”(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702頁)又卷153載,仁宗慶歷四年十二月富弼言:“伏思今來事體,不及祖宗朝,其事有七。朝廷號令不一,前后自相抵牾,事有緩急,四方不能遵行,北敵茍動,必有闕誤。此號令不及先朝嚴明,一也?!瓋筛蟪迹桓抑魇?,設有所主,斷然而行,則橫議群興,惑亂圣聽,以此往往破壞,暫行復止,是致朝政不舉,北敵茍動,事系安危,誰敢為朝廷主張行事。此執(zhí)政者不及先朝大臣主斷,三也?!保ㄒ娎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730頁)仁宗朝朝令夕改,政治之混亂,可見一斑。幸在這時,上書者中還沒有意圖興風作浪的小人,銳意變法的決心不夠堅定,否則不用等到神宗朝,天下早就受到重創(chuàng)了。
夫秉慈儉之德,而抑有清剛之多士贊理于下,使能見小害而不激,見小利而不歆,見小才而無取,見小過而無苛;則奸無所熒,邪無能間,修明成憲,休養(yǎng)士民,于以坐致升平,綽有余裕。奈之何強飲疥癬之疾以五毒之劑,而傷其肺腑哉?[2](p110)
王夫之對仁宗時代君臣的品德,都很肯定。仁宗仁慈節(jié)儉,大臣中也多有清廉剛正之人。如果君臣識大體,持重有恒,有氣度,有涵養(yǎng),不計較小利小害,不被小聰明迷惑,不對小過失苛責,那天下太平是完全有可能實現(xiàn)的。壞就壞在小病大治,反而傷了元氣。②北宋中期面臨的問題,一言以蔽之,積貧、積弱也。所謂積貧,實際上是個假象(參見程民生:《論北宋財政的特點與積貧的假象》,載《中國史研究》1984 年第3 期)。積弱即軍事不振,這倒實實在在,是個大問題。不過在船山看來,解決積弱問題,從制度上入手是隔靴搔癢,關鍵在于皇帝的心態(tài)。如何在不撬動舊體制的情況下振興軍事,本節(jié)末尾將加以探討。
故仁宗之所就者,概可見矣。跡其謀國,則屢敗于西而元昊張,啟侮于北而歲幣增。跡其造士,則聞風而起者,蘇氏父子掉儀、秦之舌;揣摩而前者,王安石之徒習申、商之術;后此之撓亂天下者,皆此日之競進于大廷。故曰,神宗之興怨于天下、貽譏于后世者,皆仁宗啟之也。[2](p110)
所以,仁宗取得的成就,可想而知了。國防方面,西面夏國崛起,宋軍屢敗,北面又被遼國欺侮,增加歲幣。培養(yǎng)人才方面,造就的要么是醉心于縱橫家權謀的蘇洵、蘇軾、蘇轍父子,要么是以儒學緣飾法家刻剝之術的王安石之流。日后禍亂天下的,都是仁宗時政治舞臺上的新秀。在這一意義上,宋神宗朝的過錯,實濫觴于仁宗。
最后,對于儒生動稱三代、倡言復古,船山提出了尖銳批評:“夫言治者皆曰先王矣,而先王者,何世之先王也?孔子曰:‘吾從周。’非文、武之道隆于禹、湯也。文、武之法,民所世守而安焉者也。孟子曰:‘遵先王之法?!芪赐觯跽呶醋?,井田學校所宜遵者,周之舊也?!盵2](p110)
所謂三代先王之制,也不是可供模仿的完美樣板。王夫之認為,孔子所謂“從周”,并不是因為周制最完美,勝過夏制、商制,而是因為周制是西周至春秋百姓世代遵從、因習慣而接受的制度。孟子則身處戰(zhàn)國大變局,之所以提出“遵先王之法”,是因為舊體制雖搖搖欲墜,究竟尚未徹底瓦解,周朝尚未滅亡,取而代之的新王者還沒有出現(xiàn),沒到建立新體制的時候,周制是唯一的選擇。①可能讀者會有疑問:周已無力回天,孟子何不為新朝立法?筆者僭妄,推測船山大概會這樣回答:孟子雖為亞圣,焉得窺天之秘,知曉受命創(chuàng)制之新王何時再現(xiàn)人間?法者,時為大。如是,孟子焉得為新朝立法?
“官習于廷,士習于學,民習于野;善者其所夙尚,失者其所可安,利者其所允宜,害者其所能勝;慎求治人而政無不舉??住⒚现灾握?,此而已矣?!盵2](p110)舊體制代表傳統(tǒng),官吏熟悉的是這套,讀書人學習的是這套,老百姓習慣的也是這套,優(yōu)點自不待言,即便缺點,也因為習慣而能適應,只要用人得當,制度就能正常運轉??酌现蔚赖木x,如此而已。
王夫之反對變法,并非頑固不化,不知變通。正如上節(jié)已經(jīng)呈現(xiàn)的,他只是排斥體制外的聲音,主張發(fā)揮體制內(nèi)的自我調(diào)節(jié)機制,并在地方實踐中保持靈活性?!端握摗诽娌糠值诹u趙匡胤喜好微服私訪:“自朝廷而之藩牧,自藩牧而之郡邑,自郡邑而之鄉(xiāng)保。聽鄉(xiāng)保之情者,邑令也;聽邑令之治者,郡守也;聽郡守之政者,藩牧也。因是而達之廷臣,以周知天下之故。遺其小利,懲其大害,通其所窮,疏其所壅。”[2](p30)同樣強調(diào)了解民間疾苦,按部就班的官僚體制是最有效的。②微服私訪以及中央特派員的危害,船山有一系列精彩的論述,容俟另文詳述。而仁宗第四篇在討論宰執(zhí)的角色時,也說:“天下之事,唯君與我坐而論之,事至而行之,可興則興之已耳,可革則革之已耳?!盵2](p114-115)兩處足以證明,船山不僅不反對,而且提倡體制內(nèi)有序的有限興革。③《宋論》太祖第六篇所論,并非針對草創(chuàng)時期。
他所認可的興革方式,是舒緩而非急促的。東晉立國之初,陳頵鑒于西晉因清談亡國,勸主政者王導“改西晉之制,明賞信罰”,綜核名實。[5](p453)后世論者都贊同陳頵的意見,嘆惜王氏沒有采納。王夫之的觀點卻正相反,《讀通鑒論》這樣說:
使導亟從頵言,大反前軌,任名法以懲創(chuàng)久弛之人心,江東之存亡未可知也?!瓡x代吏民之相尚以虛浮而樂于弛也久矣,一旦操之已蹙,下將何以堪之?且當其時,所可資以共理者,周顗、庾亮、顧榮、賀循之流,皆洛中舊用之士,習于通脫玄虛之風,未嘗慣習羈絡者;驟使奔走于章程,不能祗承,而固皆引去。于是虔矯束濕之人,拔自寒流,以各逞其競躁,吏不習,民不安,士心瓦解,亂生于內(nèi)而不可遏矣。夫卞壸、陶侃,固端嚴劼毖之士也,導固引壸于朝端,任侃于方岳矣,潛移默化,豈在一旦一夕哉?宋嘗病其紀綱之寬、政事之窳矣,王安石迫于改更而人心始怨;元祐、紹圣、建中靖國屢懲屢改,而宋乃亡。鍛鐵者,急于反則折。褊人憾前圖之不令,矯枉而又之于枉,不可以治無事之天下,而況國步方蹙、人心未固之時乎?[5](p453)
船山以為,假如王導聽從陳頵的建議,推行大刀闊斧的改革,東晉王朝能否存活下來,就成了未定之數(shù)。當時官員和讀書人(甚至王導倚重的周顗等世家子弟)多祖尚玄虛,不可能接受嚴格的管理、考核制度,一定會掛冠而去,朝廷就只能提拔出身低微且無所不用其極的酷吏型人物。這最終會讓士大夫階層陷入狂躁、分裂與內(nèi)訌,政權將隨之走向瓦解。而王導的實際做法非常高明,他沒有大張旗鼓反清談,而是起用卞壸、陶侃這兩位當時罕見的端方勤篤之人,一內(nèi)一外,以身作則,潛移默化,逐漸改變士大夫的風氣。
北宋中期面臨的問題與東晉初年相似,法紀廢弛,政事懈怠,但不滿情緒的爆發(fā),則是王安石急于變法所致。此后哲宗繼位、高太后主政的元祐初年,舊黨東山再起,同樣急不可耐地全盤廢止新法。而哲宗親政的紹圣年間,又全面恢復神宗新政。到徽宗即位初,劇本照舊演了一遍。幾番大折騰,北宋元氣大傷,也就滅亡了。
王夫之打了個比喻:打鐵時著急把鐵條扭過來,容易折斷。進而指出,氣量狹窄的人看到體制運行出了問題,急于矯枉必過正,會弄得天下沸騰,人心解體,制造出空前的危機。
船山持堅定的反王安石立場,但《宋論》對元祐初以司馬光為領袖的保守派,也進行了激烈批評,認為他們把北宋王朝加速推下了黨爭的懸崖。[2](p177-179)王安石和司馬光,雖然政治立場不同,但行為模式如出一轍,他們都是仁宗朝政治風氣培養(yǎng)的新人。王夫之認為,體制內(nèi)的有限興革應當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結果,在這一意義上,士大夫政治是激進的、不可控的,因而非常危險。
下面我們沿著船山的思路,以他認識到的宋史兩大核心主題之一的軍事不振(另一個就是士大夫政治)為例,來推測舒緩的體制內(nèi)興革,大概會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具體面貌。
對宋代軍事不振的批評,王夫之的關注點,始終是猜忌武將這一風氣,而非具體制度。對他來說,宋朝要想振興軍事,首要任務是皇帝和士大夫改變心態(tài)。歸根到底,制度只是外在形式,廢除了某項旨在壓制武將的制度,并不能排除皇帝利用其他制度安排,甚至非制度因素(比如刻意安排有矛盾的人共事)來制約武將的可能,因此只厘革制度,是舍本逐末。
宋代猜忌武將在制度上的體現(xiàn),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樞密院的長官排斥武人。但這種排斥不是明確規(guī)定,而是君主和士大夫的共識,改變這種情況,無須進行制度變更。再如地方軍區(qū)往往以文臣為主帥(經(jīng)略安撫司),統(tǒng)領總管、鈐轄、都監(jiān)等武將,但這也只是習慣做法,并非明文規(guī)定。有針對性而又不動聲色地培養(yǎng)合適的武官人選,讓他們逐漸走上樞密院和地方軍區(qū)的領導崗位,不就解決問題了嗎?
也有些情況是制度設計的結果,最典型的就是更戍法。為了防止將領和士兵形成密切關系,宋代打亂建制,從不同部隊抽取營(又稱指揮)級單位,組成各地的戍守軍隊,并且每三年一輪換。有鑒于此,王安石變法代之以將兵法,①將兵法是王安石第一次罷相期間由樞密副使蔡挺推行的,和王安石本人沒有太直接的關系,但畢竟是王安石變法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在結構上將軍隊編制從原有的都(百人)、營(五都)、軍(五營)、廂(十軍)四級改為隊、部、將三級(后在將上設軍),以此為基礎在全國范圍內(nèi)重組駐軍體系。新體制下軍隊不再頻繁調(diào)動,軍官得以較長時間統(tǒng)轄所屬士兵?!端握摗窙]有提及將兵法,但筆者以為,船山的方案會有很大不同:沒有必要大動干戈改變軍隊編制,或在全國范圍內(nèi)重新分配駐軍,只要逐步取消插花式的做法和輪換制度就可以達到目的。
再如,為了避免武將專權,宋代刻意讓負責軍隊日常管理的三衙(殿前都指揮使司、侍衛(wèi)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侍衛(wèi)親軍步軍都指揮使司)作為三個獨立機構而存在,其上不設統(tǒng)一機構。王夫之大概會主張,在三衙之上順其自然地設置一個最高機構,三衙原有組織架構可以保留。②當然,平添一個最高機構,不可避免會有部分軍隊高層不滿,新機構的運作也未必從一開始就平滑如水。也許可以考慮在正式成立新機構前,選擇合適人選兼任三衙中兩個乃至三個機構的長官,以非常規(guī)方式實現(xiàn)過渡。
還有“主將不專號令”的問題——地方軍區(qū)武官以總管為首,但總管不僅沒有處置鈐轄、都監(jiān)等的權力,而且遇事要和眾將共同商議,以此達到互相牽制的效果。③《宋史》卷二八五《賈昌朝傳》載昌朝言:“今陜西四路,總管而下,鈐轄、都監(jiān)、巡檢之屬,悉參軍政,謀之未成,事已先漏,甲可乙否,上行下戾,主將不專號令,故動則必敗?!保ㄒ娒撁摰龋骸端问贰?,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9615頁。)改變這種狀況,可以宣布對總管“委任責成”,此外不需要對地方統(tǒng)兵制度進行大的變動。
解決“將從中御”問題,也是類似的。北宋發(fā)生戰(zhàn)爭時,前線往往不設統(tǒng)領全軍的總指揮,軍隊調(diào)動、部署等關鍵性決策,都要不遠千里地請示皇帝。為此軍中設置了多由宦官擔任的監(jiān)軍、走馬承受,負責傳達皇帝的旨意和監(jiān)視前線將領。對此只要廢罷監(jiān)軍和走馬承受,戰(zhàn)爭時任命前線統(tǒng)帥,不過多干預其指揮權即可。
總之,如果君主和士大夫能改變心態(tài),不再對武將抱有刻骨的偏見,體制內(nèi)的有限調(diào)整會像瓜熟蒂落一樣順利,一樣悄無聲息,無須大費周章、大張旗鼓搞變法,更不會引起大的波瀾。
最后,還要注意,我們不能把王夫之的觀點教條化,視為不允許例外的絕對論斷?!蹲x通鑒論》《宋論》的主題之一,就是批評歷代儒生不絕于耳的制度復古主義,反對機械、僵化地理解儒家經(jīng)書中蘊藏的政治智慧。①《宋論》神宗第五篇就提到:“夫學圣人者,得其精意?!币庠谘酝猓靡馔裕。ㄒ娡醴蛑骸洞饺珪返谑粌?,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167頁。)
唐朝中葉憲宗設樞密使,船山稱為古今之一大變,倍加贊許。[5](p955-956)這說明他并非盲目反對變法。即便就王安石新法而言,免役法也受到了他的肯定。[2](p164-165)對體制外的聲音,他也不是一味否定。明初解縉少年得志,二十歲中進士,隨即給朱元璋上了份鼎鼎大名的萬言書和《太平十策》,沒過幾年罷官歸里。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提到了此事:
先王收之于膠庠,而獎之以飲射,非以鉗束之也,凡以養(yǎng)其和平之氣而潛消其險詐也。王澤既斬,士非游說不顯,流及戰(zhàn)國,蔑宗周,斗群雄,誅夷親臣,斬艾士民,皆不逞之士售其攀附之私以爚亂天下。嗣是而后,上失其道,則游士蜂起?!钽煲圆挥妹吩儭⒃聢驗閳髧?,解縉言雖可賞,必罷遣歸田以老其才而戢其躁,圣主賢臣所以一風俗、正人心、息禍亂者,誠慎之也,誠畏之也。[5](p538-539)
他首先指出,上古圣王設置學宮網(wǎng)羅人才,獎勵學習優(yōu)異者參加鄉(xiāng)飲酒、鄉(xiāng)射禮,不是要制造便于控制的文弱書生,而是為了培養(yǎng)平和的氣度,潛移默化或許正萌芽的陰險狡詐。周代衰落后,學宮制度被破壞,讀書人只有靠游說打動人主才能出人頭地,生怕君主的節(jié)制堵塞了自己往上爬的終南捷徑。因此每當執(zhí)政者昧于治國大道,這樣的人就會成批涌現(xiàn)。
船山接著將李沆和朱元璋相提并論,肯定李氏不起用梅詢、曾致堯等躁進之徒,贊揚明太祖罷免解縉。雖然解縉和梅詢等人不同,上書切中時弊,但他年少氣盛,“老其才而戢其躁”是為他好。最后王夫之感慨,人心浮躁是天下大亂的根本隱患,一定得心懷戒懼,慎重對待!
歸根到底,王夫之撰作《讀通鑒論》《宋論》,不是要給后人提供可以按圖索驥、存在現(xiàn)成答案的治國手冊,不是絕對否認變法、上書的合理性,而是提醒后人,切勿輕言變法!
所謂“其身正,不令而行”,[6](p2507)“有治人,無治法”,[7](p230)服膺類似觀點的代不乏人。王夫之反對變法,獨特之處在于強調(diào)開國體制的特殊性,更在于明確提出了“安民以定國”的政治目標,并將其與士大夫政治相聯(lián)系。
政治服務于人性,是為了促成人性的充分發(fā)育和自然舒展。士大夫中正平和、雍容大度,百姓安分守己、忠厚樸實,這不僅是國家安定繁榮的前提,而且本身就是政治的最高理想之一。鼓勵體制外議政,會引發(fā)躁動、奔競和狂熱,也會讓國家陷入黨爭的漩渦,直至沉淪。這就是《宋論》仁宗第六篇對北宋黨爭下的診斷。
船山認為,北宋朋黨,“盛于熙、豐,交爭于元祐、紹圣,而禍烈于徽宗之世,其始則景祐諸公開之也”。[2](p118)所謂“景祐諸公”,即其后文所云范(仲淹)、余(靖)、歐(陽修)、尹(洙)。景祐年間,權知開封府范仲淹屢屢在皇帝面前激烈指摘宰相呂夷簡,引發(fā)呂氏反彈,將其貶官外放,余靖、歐陽修、尹洙三人站出來聲援范仲淹,結果一并被貶。這既是北宋黨爭的開始,也是士大夫政治出現(xiàn)的標志性事件之一。王夫之認同黨爭是君子小人之爭,他稱四人為“諸公”,肯定其正人君子的立場,但同時強調(diào),害得北宋亡國的黨爭,君子而非小人才是始作俑者。
“國家剛方挺直之正氣,與敦龐篤厚之醇風,并行而不相悖害?!盵2](p118)國家安定需要士大夫們一身正氣,也需要淳樸寬厚的士風,這在士大夫身上可以并行不悖。培養(yǎng)士大夫同時具備兩種品質,是身處決策圈、充當百官領袖的宰執(zhí)們的責任。宰執(zhí)要實現(xiàn)這一目標,應當“以國之治亂、人之貞邪引為己任”,若朝有奸邪,宰執(zhí)當挺身而出,不能含含糊糊,不明確表態(tài),“授發(fā)奸摘伏之權于銳起多言之士”。[2](p118)②宰執(zhí)力量不夠怎么辦?船山的對策當另文探討。
但又不僅僅是宰執(zhí)們的責任?!叭酥髌狡淝橐圆黄刃衅溆蒙?,慎其聽以不輕動于人言,則雖有小人,不傷君子,其有君子,不患其有小人,而國是貞矣,而囂凌息矣?!盵2](p118)天子平心靜氣,看準了再用人,不冒失;用人不疑,不追求“好問好察”的虛榮,不會輕易被他人的意見影響。任何時代都免不了有小人,皇帝保持冷靜、穩(wěn)重,小人就沒有機會傷害君子,君子也就不用擔心小人的存在,無須整日人心惶惶,黨同伐異,黨爭也就不會出現(xiàn)。
可惜仁宗朝的君相都犯了錯誤。
“仁宗之求治也急,而性情之所偏倚者,寬柔也。寬柔者之能容物,人所知也。寬柔者之不能容物,非知道者不知也。至于前而有所稱說,容之矣,未遽以為是,未遽以為非也。容之容之,而言沓至,則辯言者且將怒其所必怒,而終不能容?!盵2](p118-119)仁宗求治心切,個性寬柔,但這樣的人也有很不寬容的一面,只有對人性有深刻認識的哲人才看得出來。仁宗這類人,聽到別人的批評或建議,往往覺得不錯,但沒有主見,不能明辨是非,一種意見來了,雖然心里沒底,但會對提意見的人表示好感,待時間一長,反對意見也來了,便不知所措。這時先前提意見的人為了替自己辯護,可能說些不該說的話,比如指責天子糊涂,被小人蒙蔽,這難免引發(fā)天子的怒氣,使自己最終不被天子所容。
“夫茍樂求人言,而利用其臧否,則君子小人莫能自必,而特以議論之短長為興廢。于是而小人之黨,競起爭鳴;而自附于君子之華士,抑綽約振迅,飾其文辭,以為制勝之具?!盵2](p119)既然皇帝對孰謂君子、孰謂小人沒有定見,鼓勵大家發(fā)表各種意見,那就看誰更能聳動視聽。于是小人紛紛粉墨登場,使出渾身解數(shù);而那些依附君子的浮華之士,也趕緊大逞口舌之能,力爭在這場“競賽”中取勝。
“言滿天下,蔚然可觀,相傳為不諱之朝。故當時士民與后世之聞其風者,所甚歆仰于仁宗,皆仁宗之失也。于是而宋興以來敦龐篤厚之風,蕩然不足以存矣?!盵2](p119)就這樣,士大夫政治在仁宗朝出現(xiàn)了,精彩的言論層出不窮,天下后世傳誦不絕。因為言論自由,仁宗朝被稱頌為理想時代,但船山當頭棒喝,認為這恰恰是仁宗的失敗——宋初以來士大夫忠厚質樸的風氣,就此蕩然無存。
接著王夫之就批評仁宗朝的宰執(zhí)。呂夷簡心術不正,不用多說。后來出任宰執(zhí)的文彥博、韓琦、富弼、范仲淹、司馬光等人,①司馬光晚至哲宗初才出任宰執(zhí),船山只是連類及之。雖然都是正人君子,其治國之術卻不正:“恐其志不足以行,則旁求助于才辯有余之士,群起以折異己而得伸?!盵2](p119)他們擔心自己力量不夠,求助于能言善辯之徒,組隊攻擊不同政見者,以實現(xiàn)其政治抱負。于是一批決策圈外的士大夫占據(jù)了道德高地,擁有了極大的政治影響力。這些人拉幫結派,一呼百應,倚仗人多勢眾壓倒對手,秉持順我者是、逆我者非的信念,一味追求勝利而不顧理性。
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中,天子因沒有主見而沒有穩(wěn)固的政治信條,對宰執(zhí)乍信乍疑,導致決策層人事變更頻繁,君子也罷,小人也罷,都沒辦法長期執(zhí)政,國計民生可想而知。北宋后期的黨爭惡習,早在仁宗朝就出現(xiàn)了。
偏偏仁宗君相感覺良好,認為這是集思廣益、兼容并包的體現(xiàn)。于是“士競習于浮言,揣摩當世之務”,[2](p119)迎合風尚,高談闊論,引經(jīng)據(jù)典,乃至顛倒黑白,為自己張目。風氣形成后,士大夫在讀書時代就受到熏陶,“持之終身”,而且代代相傳。北宋中后期黨爭中的風云人物,就是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
對于國家而言,這等于“置神器于八達之衢,過者得評其長短而移易之,日刓月敝,以抵于敗亡”。[2](p120)國策就如一件神圣的精密儀器,若把它放置在四通八達的大街上,過往的行人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操作,日子一長,非“報廢”不可。
最后,船山指出,仁宗朝黨爭形成的關鍵,是君子們必欲扳倒呂夷簡、夏竦,引發(fā)了兩人的激烈反彈。兩人確實不是公忠體國之人,但也算不上大奸大惡。“而范、余、歐、尹遽群起以去國為高,投滴水于沸油,焰發(fā)而莫之能遏。然則呂、夏固不足以禍宋,而張逐虎之網(wǎng),叫呼以爭死命于麏兔,何為者邪?”[2](p120)
歸根到底,還是君相的責任:“天子不慎于聽言,而無恒鑒;大臣不自秉國成,而獎浮薄?!盵2](p120)于是君子小人都熱衷于拉幫結伙,你來我往,比拼誰的嗓門大、氣勢足。這不就是末世景象嗎?
對王夫之來說,政治風氣比制度更重要,更為根本。維持良好政治風氣的關鍵,是要避免出現(xiàn)黨爭。一旦形成黨爭,君子也罷,小人也罷,都會意氣用事,置國計民生于不顧,政治將成為泄憤工具,走向非理性的極化,國家也就隨之崩潰。①另參《讀通鑒論》“唐中宗一七”,見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十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818頁。而要避免黨爭,關鍵是“專家”治國,杜絕體制外的聲音。盡管體制不可避免會喪失活力,但通過人事變更,上行下效,就能帶動體制自我更新。體制外聲音不僅無益,而且會引發(fā)黨爭。
船山的這一看法,不僅跟他對政治運作過程的洞見有關,而且源于他對政治目的的理解。政治是為了造福天下蒼生,這點大概沒有理想主義者會反對。但什么是蒼生福祉,恐怕言人人殊。王夫之認為,幸福感最終來自人性的滿足,而安全感與從容的心態(tài)是人性的根本要求。變化莫測的現(xiàn)實容易讓人迷失,走上違背本心的歧途,所以好的政治應當致力于保護人心免受躁動的沖擊。
不論是對國家這個政治體,還是對人這個政治體服務的目標而言,穩(wěn)定本身就是首要價值之一,在一定意義上甚至可以說,穩(wěn)定壓倒一切。政治應當講究穩(wěn)健,潤物細無聲,才能避免激烈震蕩帶來的巨大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