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梅
契訶夫有一篇短篇小說《沃洛嘉》,描述了一個17 歲少年的自殺。少年沃洛嘉有一個虛榮庸俗且矯情的母親,她將家產(chǎn)揮霍一空,還經(jīng)常帶著沃洛嘉到闊親戚家當食客,這令他感到羞恥,甚至無地自容。他迷戀一個年長的婦人,同時也意識到這只是一種肉欲的迷戀,而非那種純潔且富于詩意的愛情,為此他感到羞恥和自責。
在泥淖一樣的生活中,沃洛嘉沒有一個“自己的房間”來躲開這一切。母親在一個貴婦人的家中租了兩個房間,將有幾扇窗的大房間留給她自己住,卻把一個又小又黑的房間給兒子住。這個小房間里只有一張長沙發(fā)供他睡覺用,再沒有其他家具;房間里還擺滿了裝母親衣物的柳條筐、帽盒和種種廢棄物品。他溫習功課,只能到母親的房間或者所有房客都吃飯聚會所在的“公用房間”,所以他的成績可想而知:他的六年級已經(jīng)讀了兩年,如果數(shù)學考試成績再不及格,他就要被學校開除。
“我該到哪兒去呢?”稱病未去參加考試的那天傍晚,沃洛嘉在又一次和母親發(fā)生沖突后,陰郁憤懣充斥著他的心境,一時沖動的他用一位房客的手槍擊穿自己的后腦勺,飛進黑暗的深淵。
在這個沉重的故事里,沃洛嘉曾經(jīng)有一段遐想:“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地方,人們過著純潔、高尚、溫暖、優(yōu)美的生活,那種生活充滿愛情、溫暖、歡樂、自由?!笨墒牵莻€地方到底在哪里呢?
也許在空間維度的遠方?在契訶夫的另一篇小說《男孩們》里,也有一個沃洛嘉,這個沃洛嘉才12 歲。他還有一個好朋友,兩個人計劃一起去美洲:步行好幾千俄里,路上跟老虎和野人搏斗,然后淘到金子,奪得象牙,殺死敵人,去做海盜,喝杜松子酒,最后娶美女為妻,經(jīng)營種植園。這大概是男孩子們共同的夢想:遠方、冒險、財富、艷遇,征服一切,跌宕起伏,富有戲劇性……總之,跟眼前的乏味生活形成鮮明對比:家人忙著用紙花等裝點圣誕樹,小妹妹念叨著豌豆和小扁豆,還有在寄宿學校里度過的一天又一天。但這個關(guān)于遠方的大肥皂泡,輕輕一戳就破了:兩個孩子在商場里打聽哪里能買到彈藥,結(jié)果被人帶回了警察局。其實,即使去了遠方,他們或許也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處處都一樣。
也許在時間維度的遠方?契訶夫還有一篇小說《大沃洛嘉和小沃洛嘉》,小沃洛嘉30 歲了,學業(yè)優(yōu)良,瀟灑自信,深受女性的垂青?!段致寮巍分心莻€深為自己的外貌、性格和學業(yè)而煩惱的17 歲少年,如果預料到自己30 歲會變成這樣,也許就不會自殺了。54 歲的大沃洛嘉則非常富有,娶了年僅23 歲的妻子,可以供她隨便揮霍上千盧布。
但那樣的生活顯然不是純潔高尚的,這兩個沃洛嘉實際上都不過是玩弄女性的“高級流氓”,高雅的談吐舉止、文化教養(yǎng),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種高級的裝飾。對自己,對女性,對生活,他們都已經(jīng)失去了莊重真誠之心。大沃洛嘉那個年輕貌美的妻子,想做一個誠實純潔的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墮落、說謊,或者索性進修道院去撲滅生機,再沒有別的出路。而契訶夫和他的“沃洛嘉們”如果穿越到今日,想必也不會只感受到愛情、溫暖、歡樂和自由。
在這3 篇都以沃洛嘉為主人公的小說里,契訶夫沒有為我們?nèi)绾握业侥欠N純潔的生活提供任何希望。而在他的名劇《海鷗》中,女主人公妮娜向往著名作家特里果林的生活:100萬人里才有一個人能過上,有趣、光明、充滿意義……于是她跟隨特里果林而去,繼而被棄,孩子夭折,演戲失敗,可以說人生跌落到最低谷。堅強的妮娜卻從這些悲慘的經(jīng)歷中懂得了,無論是演戲還是寫作,重要的并非光榮或名聲,或者她夢想過的那些東西,而是“要有耐心,要有信心”,因此不再痛苦與害怕生活。曾經(jīng)與妮娜一樣純真而富有夢幻色彩的特里波列夫,卻依然沒有找到人生的方向,最終選擇了與17 歲的沃洛嘉一樣的悲劇命運。
從此時此地開始建設自己的人生,有耐心,有信心,而不是寄希望于遠方或未來,這大概是我們擺脫“沃洛嘉”式命運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