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兮
我爸打來電話說, 隔壁毛五的兒子從南方回來建了一處大宅院。 房子的前頭, 以前是耕牛喝水的水坑, 有條小溪流過那里。 建好房子后, 毛五在那個水坑挖了一塊不大的水塘。
他對我目前的狀況有些悲觀, 每次打電話嘆氣說, 你什么時候寄錢回來建新房呢?
那條規(guī)劃好的公路聽說要經過毛五的房子, 這樣的話,房子拆遷會賠給毛五不少錢。
我參加工作不久, 工資不高, 沒什么存款, 沒有多余的錢用來建房。 再說蓋棟漂亮的房子空在那里, 不出幾年又成了舊房。 但我爸有自己的想法, 因為章鎮(zhèn)工業(yè)園區(qū)越來越逼近毛村了。
他說: “你把錢寄回來, 我?guī)湍闵w也行?!?/p>
可是建房得花不少錢。 我爸又說: “你準備一些, 我再幫你湊一點?!?/p>
我同意先寄些錢回去, 把宅基地搞了。
“也行?!?盡管他的語氣有些無奈, 但建房的事總算有了開頭。
過了一段時間, 我爸又來電話, 宅基地的水泥和石料都準備好了。 言下之意是我的錢還沒有寄到。 所在公司的效益每況愈下, 我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那段時間, 我拿著簡歷到處找事做,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保險公司的推銷員工作。 我爸又不時催我建房的事, 我只好騙他, 說換了一份新的工作,收入也高了。
我的日子也不好過。 有一天, 我爸打電話告訴我, 家里養(yǎng)的幾條牛也賣了……建房還差一點, 你再想點辦法吧。 他說話的語氣同樣無奈。
他想把房子建在一座山上,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他說可以在山里養(yǎng)牛, 可是現(xiàn)在牛也賣了。
毛村的人都覺得我家有錢沒處使。 我爸的想法真是怪異, 這是為我建房子嗎? 我不喜歡那鳥不拉屎的地方。
總之, 我們?yōu)榻ǚ康氖拢?在電話里吵了很多次。 我爸的固執(zhí)最終占了上風, 他把房子建在了山間。 當我回到毛村時, 大伙都圍著問我, 毛村什么時候搞開發(fā)? 我一臉愕然, 從來沒有聽我爸說過。 不久前, 村子果真來了幾個外鄉(xiāng)人, 毛五帶他們到處轉了轉。 ——毛村是不是要拆遷了? 我哪知道啊。
毛少球是毛村的五保戶, 他提著兩瓶白酒來我家看我。 這個毛村的光棍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 又會引來了一波猜測。 毛少球說, 毛細回來啦, 我是你的少球叔, 還記得嗎?
我從未喊過他毛叔, 我叫他 “毛少球”。他不喜歡別人叫他 “毛少球”, 但毛村的人都這么叫他。 毛少球放牛時被牛角頂壞了一只睪丸。
他頭發(fā)濃密, 他瘦高的身材略顯駝背。 他的到來, 令我媽不高興。
我爸催著我媽去炒幾個菜, 他要和毛少球喝一杯。 我媽看不慣他, 因為他窮, 到處蹭吃蹭喝, 一個人吃飽, 全家不餓。
我爸呢, 他倒不討厭這個人, 有時毛少球還能幫他放牛, 不就是一頓飯嗎, 這樣的免費勞動力在毛村哪里找呢。
“毛少球, 在哪里做事呢?” 我故意問。
“叫我毛叔?!?他露出幾顆黃牙笑著說。
“毛叔, 在哪里做事呢?” 我又問。
他抿了一口酒, 擺擺手說: “罷了, 罷了。”
我疑惑不解的是他的癤子頭怎么長了一頭的黑發(fā)。
“毛叔, 秋花嬸還好吧?!?/p>
他又擺擺手說: “罷了, 罷了?!?/p>
六年前, 我離開毛村去省城讀書, 他也在我家喝酒, 那時的毛少球跟寡婦秋花好上了。他不想說, 我也猜到結果。
毛少球說: “你來陪叔喝一杯吧?!?/p>
我學他語氣擺擺手說: “罷了, 罷了?!?/p>
他笑了說: “叔的話學不得, 會犯上的。”
我爸說: “你毛叔已經是章鎮(zhèn)有名的方士?!?/p>
他什么時候做的道士? 他看我一臉詫異,忙解釋說: “記名, 記名的。”
難道這是他和秋花之間不再聯(lián)系的原因嗎? 我說: “難怪毛叔越來越懂養(yǎng)生了, 氣色真好。” 我忽然明白毛叔來我家是給建房看吉日的。
于是, 我問他: “那鳥不拉屎的地方, 建房好嗎?”
他笑了笑, 那笑里露出一種農民的狡黠。
幾年前, 我爸承包了香爐山, 那片石頭山, 到處是狗兒刺。 他想養(yǎng)牛。 確實, 我爸養(yǎng)了五頭牛, 在那片石頭山里特別顯眼, 牛也經常跑到山下來吃草, 有時還吃別人的莊稼, 被鄰村的人找上門, 賠禮和賠償, 一樣都沒少。我爸賣牛, 不只是為了建房。
毛少球說: “香爐山適合養(yǎng)豬養(yǎng)雞。”
我爸也想過, 養(yǎng)豬的成本太高, 養(yǎng)雞銷路又不暢。 我這次回來, 我爸想聽聽我的想法。
我爸有看報的習慣, 《石城日報》 差不多也是一個月之前的舊報了。 他是毛村的村民組長, 他去村委會開會時順便把舊報紙帶了回來。
毛少球閑的時候, 跟著我爸打零工, 去章鎮(zhèn)的工業(yè)園區(qū)挖地下管網。 他去外地做法事也叫上我爸去敲鑼打鼓。 所以, 毛少球, 今天又來我家喝酒了。 這次他帶來的是一只大公雞。
我媽問: “哪來的大公雞?”
“鎮(zhèn)上買的?!?/p>
“不會是偷的吧?”
“我有錢了。 把它殺了, 做喝酒菜。”
我爸說: “你還是帶回去吧。”
我說: “做雞公煲一定味道不錯的。”
我爸瞪了我一眼, 被毛少球看到, 我似乎明白毛少球的這只公雞來路不明。 毛少球低著頭說: “這公雞配出的種蛋, 孵化率高, 我還要留它做種雞呢?!?原來這只雞是他在鄰村做法事時用的, 他順手把它捉回家了。 這是一只“護喪雞”, 在章鎮(zhèn), 誰家死了老人, 都要抓一只公雞, 放在棺木上, 等棺木入土時, 再把公雞放生。
這個缺德的毛少球, 竟然要用一只 “護喪雞” 做下酒菜。
他見我爸不待見, 他提著那只雞悻悻離開。
我送毛少球出門, 他跟我煞有介事地說了一件事, 毛村的香爐山上, 要建一片公墓。 他說: “你爸真有眼光?!?/p>
我爸當時承包了那片石頭山, 沒遇什么阻力, 毛村的人不看好它。 他的話靠不住。 石頭上連草都不長, 怎么開挖呢。
毛少球說: “一個骨灰盒能占多少地方?”
但這捕風捉影的事, 無疑會在毛村引起大家的猜忌和嫉妒。
我說: “毛叔, 此事不可亂說?!?/p>
他嘿嘿一笑。
回到家, 我把毛少球所說的事告訴我媽。我媽說: “他凈是瞎掰。 那些話靠得??? 他家的那片荒山條件好, 機會更好?!?/p>
我爸聽說后有些得意, 晚上自己獨飲了幾杯。
第二天, 我爸要帶我去香爐山轉轉。 天氣很好, 高遠的天空有淡淡的云彩, 我爸的心情很好, 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講他的想法。 這里的狗兒刺是珍貴的城市綠化樹, 一棵有好幾十元呢; 這滿山的石頭要是開發(fā)的話, 多好。
鄉(xiāng)村有了房子, 才留得住鄉(xiāng)愁。 他幾年前也是這么說的, 當時我正離鄉(xiāng)而去, 他再三叮囑我, 走得再遠, 你的根還在毛村。 他一邊驅使我離開鄉(xiāng)土, 到異鄉(xiāng)去, 一邊又擔心我不再回鄉(xiāng)了。
他感慨說: “真是好山好水?!?/p>
他走慣了那些山路, 已經把我拋在了身后。 說是山, 其實不高, 東一堆, 西一堆的。房子建在山腳下, 小時候去章鎮(zhèn)也是繞著這些七拐八拐的山路。 后來, 修了水泥路, 把每個村子連在一起, 方便了很多。 如果不是村村通公路, 我爸不會把房子建在山里。
大約十來分鐘, 我們來到了山間的一處開闊地, 一處宅基隱在樹林里, 與我想的大不相同。 我爸卻饒有興趣地給我介紹起來, 他說,這里的地形雖然平坦, 但到處是巖石, 好不容易整理出一塊適合建房的地方, 卻只能建幾間不大面積的房子, 東一處西一處的, 分散著。
為什么要在此建呢? 他解釋說: “你將來可以圍院, 成一個整體, 院子很大, 錯落有致, 很好看的。”
我在腦海里想象了一下他所說的樣子, 便說: “挺好的?!?/p>
他很開心, 帶我去房子四周看看, 一條小溪在房子左邊流過, 房子前面還有一個小水塘, 積滿了清澈的水。 屋后栽些竹子, 院子里栽幾棵果樹, 柿子樹和板栗樹, 春天聞香, 夏天遮陰, 秋天掛果。
院子栽什么樹, 對我來說不太重要。
我問他: “什么時候建呢?”
“等待毛道士看好日子?!?/p>
其實, 他是缺錢。 這次回來, 所帶的錢并不多, 我爸還感受不到我此刻的心情, 他在我面前談及了自己建房遇到的困難。
我想起毛少球那半邊倒塌的舊房, 我問:“毛叔的房子重建了嗎?”
“他建什么房啊, 一個人吃飽就行?!?言外之意是他現(xiàn)在沒跟秋花一起。
“你相信毛村拆遷的事嗎?”
“毛五家的新房拆遷了, 毛村也快了?!?/p>
我們坐在一塊石頭上, 雖如此接近, 卻像兩個陌生人, 沒有更多的交流。
說些什么呢。 我對毛村有些熟悉的陌生,自從我去石城讀書之后, 很少回到這里。 這些年來無非是婚娶、 生老病死和誰家建房的事。無疑, 他還是對誰家建房的事感興趣。
“如果這是一條水泥路就好了。” 我指了指房子右側的那條土路說。
“會有一條公路經過這里的。” 他語氣堅定。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嘴角微微一翹, 說: “報紙上講的。”
“哦, 這么說村干部都是知道的。”
“誰會在意一條規(guī)劃路呢。”
也許這是一個愿景, 猴年馬月的事, 這樣的事不少了。 我不想打消他的興致, 萬一有一天真的實現(xiàn)了呢。
回去的時候, 我們沿著那條新開的土路下山。 這條土路是用來拉建房材料的, 它要繞過兩座小山才跟機耕路相連。 這樣會比原先多出半小時的路程。 路上碰到了熟人毛五, 他的房子拆遷后, 不住毛村了, 他搬到了章鎮(zhèn)。
毛五跟我同輩, 他背著手, 像退休的章鎮(zhèn)老干部。 我爸低著頭, 我們越來越近。
我知道他以前是個漁夫, 在大冶湖邊捕魚為業(yè)。 那時, 他到我家喝酒總是要捎上一條魚過來。 他拆遷后有了錢, 走路的姿態(tài)也不一樣。
寒暄了幾句。 毛五說: “好久沒去你家喝酒了。”
“有空來吧。”
“我現(xiàn)在早已不捕魚了?!?/p>
“我知道, 你改行做了屠夫?!?/p>
毛五在章鎮(zhèn)販賣豬肉, 一條街上的肉店生意都跟他有關。
“我弄點豬下水到你家喝酒去?!?/p>
我爸喜笑顏開, 說: “豬下水, 鹵著吃下酒?!?/p>
我爸有了酒喝, 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拋到腦后。 我爸好那幾口酒, 我媽很煩他喝酒, 所以毛五不來我家是有原因的。 毛五笑了笑, 說:“你們商量好, 商量好, 我再來?!?/p>
毛五的出現(xiàn), 令我爸感到不安, 因為不遠處的山上, 陸續(xù)來了好多人。
“毛五, 那些人在山上干嘛呢?”
“哦, 他們在立墓碑。”
“搞那么多假墓碑干嘛?”
“以后遷墳可以賠償?!?/p>
我爸問: “你投資的?”
“我是小股東?!?/p>
我爸若有所思說: “有機會帶我一起發(fā)財?!?/p>
臨別時, 我爸誠懇邀請毛五去家里喝酒,他那點小心事已被毛五看透。 毛五說: “你那片石頭山也是個好地方?!?/p>
我爸心里樂滋滋。
看來, 毛少球的話沒錯, 所謂新建的公墓, 其實是有人投資做的假墳。
有一天, 毛五還煞有介事地請了毛少球給這片假墳做了法事。 我爸帶著幾個人在后頭敲鑼打鼓, 毛少球走在前頭振振有詞地唱著些誰也聽不懂的經。 這個鬼把戲是毛五做給別人看的, 他想假戲真做。
我爸讓我去請毛壯來家喝酒。 他是毛村村委會主任, 也是我初中同學, 他為我家建房的事幫了不少忙。
毛壯知道我回來了, 責怪我不早來看他,一副圓滑的腔調說出客套話, 讓我很不自在。我給毛壯遞了一根煙, 并點上火, 說明來意。
“這不算個事, 改天我請你。” 毛壯婉轉拒絕了我。
我本來想跟他多拉話, 套些近乎。 毛主任接電話說: “村上開會, 我得忙去了?!?/p>
我爸想在香爐山承包的那片石頭山上造一些假墳, 想問問毛主任的意見。
想起我們讀書時, 他追著我玩, 抄我作業(yè), 這個跟屁蟲沒少被我欺負。 人嘛, 此一時, 彼一時。
我改口喊他毛主任, 他卻走遠了。
回到毛村, 我碰上毛少球。 我不想見他,欲繞進一個巷子, 他卻叫住了我。
“你見了毛主任啦?!?他的消息真靈。
我只好點頭。
“毛壯是什么態(tài)度?”
我一臉懵圈, 我不知他指的什么事。
“立碑的事呀?!?他又說。
他大概是知道的, 我找過毛壯, 但我沒有跟毛主任提過, 本來是要說的, 可是到嘴的話卻沒說出來。
“我們沒有談及此事?!?/p>
“可以找毛五幫忙嘛, 你家有那片荒山,他有社會關系?!?/p>
但我不屑像他那么干, 并不眼紅他賺快錢。 我說: “這才是犯上的事情?!?/p>
“做這種事, 鬼都拿他沒辦法?!?他狡黠一笑。
“你怎么看?”
“他消息多嘛。”
“毛村真要開發(fā)嗎?”
“一定會的?!?/p>
“你家的房子可以重建一下?!?我提醒他。
“宅基地賣給秋花了?!?/p>
聽他這么一說, 我的心情忽然不好了。 毛少球的魂丟在了秋花這個狐貍精身上。
接下來, 我一直聽他說和秋花之間的事,我一句話也不想接。 令我感到吃驚的是毛五竟然和秋花現(xiàn)在好上了。
他嘆息說: “我跟秋花不合適, 生辰八字不合。”
自從他學了一點八卦五行, 神神叨叨, 又唯唯諾諾。
“毛五的心大呢。” 他說。
“你為什么不生氣?”
“由他吧。”
我的肺快被他氣炸了, 他卻跟沒事似的。好吧, 我也會沒事的, 我是咸吃蘿卜淡操心。
回到家后, 我爸問我: “毛主任答應了嗎?”
“他正忙著開會。”
他責怪我辦事不力, 尋毛壯的人早踏破了他家的門檻。
傍晚時分, 我爸正為毛五在山里立碑的事坐臥難安, 毛五卻提著豬肝和肥腸來我家喝酒了。 他親切地喊我爸毛叔, 以前從不這樣, 他只喊我爸的大名毛愛國。 此刻我爸喜出望外,他拿出珍藏好多年的燒酒款待這個他平時不正眼相看的人。
我媽在廚房里做菜, 爆炒豬肝和爆炒肥腸, 加上干紅辣椒, 這下酒菜真是勁道。 他們喝到盡興時, 我爸和毛五都說了自己的想法。
毛五說: “我出錢把連接你新房的那條路硬化了?!?/p>
“這條土路走的人少?!?我爸顯然不想毛五插手我家的事, 這條土路是他從承包的石頭山挖出來的。
“我只要路面硬化的賠償收益?!?/p>
我爸聽說他要好處, 更不同意了。
毛五說: “我們也可以一起搞, 包括在你的那片石頭山建些墳塋?!?/p>
我爸正好也想賺錢, 聽毛五說談合作, 立馬來了興致。 他問: “你說說怎么個搞法?”
“我來投資, 一起收益?!?/p>
“怎么分成?”
“我七你三?!?/p>
“真的不用我出錢?” 我爸也沒錢。
毛五舉杯先干了一杯, 說: “當然是真的?!?/p>
接著, 他們談了具體的細節(jié)問題, 我爸覺得這事能做, 并且越快越好。
接下來幾天, 我爸請人把院子的圍墻建了起來。 毛少球這幾天也過來幫忙, 像我爸的一條尾巴一樣形影不離。 我媽依舊像過去那樣沒有好臉色對他, 但他并不介意。 我問他: “毛叔, 毛五靠得住嗎?”
他說: “不用出錢出力的事, 還擔心他跑路嗎?”
“毛五是先修路還是先造墳?” 我問。
“先修路?!?/p>
“為什么?”
“等著看吧?!?他故作神秘, 不說出原因。
我爸覺得這件事不像喝酒時說的那么簡單, 他認為不出錢, 心里不踏實, 雖說有協(xié)議在手, 但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找上門呢。
毛少球認為要再等等, 看毛五下一步做什么。 這個跟屁蟲今天算是說了一句在理的話。
我爸打算出一萬元共同投資這條土路。 他還想拉上毛少球一起, 他覺得毛少球至少比他手頭寬裕, 因為他賣了宅基地。
他覺得毛少球跟我有話說, 讓我去跟他吹吹風。
“這事恐怕不好說吧?!?我說。
“先答應他的條件。” 在我爸看來, 毛少球比毛五可靠。
此后那段時間, 毛五有事沒事總來我家喝酒。 有一天下午, 他給我爸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那條公路已經開始動工, 將從香爐山腳下經過, 也就是說, 離我家的新房不遠。 毛五夸我爸有眼光, 這么好的地方, 被我家獨享。 他眼睛放亮, 滿是對我爸的贊美。
“以后出門方便了?!?我爸說。
“這里將變得熱鬧?!?毛五說。
“漫山的墓碑, 誰敢住呀?”
“路修了, 矮山都要推平。”
“這賠償不少呀。”
毛五使勁地喝了一杯, 故意把嘴巴發(fā)出的聲音拖長。 我爸心里不可能不嫉妒毛五, 毛五現(xiàn)在又打起了我家的主意, 我爸也想賺錢, 他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我爸說: “我想拉毛少球入伙。”
毛五想也沒想便一口答應說: “好啊, 有錢一起賺?!?/p>
毛五其實也不知道那條路究竟從哪里經過。
我爸并不在乎那條路經過哪里, 即便是從山腳經過, 只要把土路跟新修的公路連接起來, 我家的出行一下子方便多了。
毛五說: “如果從你家經過呢?” 也就是說我家可能被拆遷, 就得賠償, 我爸巴不得這樣呢。
“我也能像你一樣住到鎮(zhèn)上?!?他開懷大笑, 他的酒意仿佛忽然醒了, 似乎這一天真的來臨。
他馬上搖了搖頭, 說: “住到鎮(zhèn)上有什么好呢?”
毛五說: “鎮(zhèn)上賣菜的女人都長著鵝蛋一樣的臉……”
“還有什么好?”
“胸大腰細屁股大。”
“你喝多了, 幻覺吧。”
“毛村也就秋花趕得上她們?!?毛五聊到秋花時, 眼睛大得像牛眼, 又痛快地喝完一杯。
“你喝多了, 喝多了?!?/p>
“沒有, 我還能喝?!?/p>
毛五出門時, 傍晚的清風吹來, 幾片樟樹葉落在他的肩上, 接著一泡鳥屎也落在他的衣服上, 還好沒有落在他稀疏的頭發(fā)上。 如果落在頭上, 最近可能會倒霉的。 我爸撿起一塊土疙瘩朝樹上扔去, 鳥抖落更多的樹葉。
我來到毛村宗祠門前的小廣場上, 那里早已坐下夏夜乘涼的人, 忙了一天的人們, 來到這里閑嗑。 這是我回到毛村后第一次來, 孩子們不認得我, 以為我是誰家的親戚。 他們打量著我, 膽大的孩子問我: “你是誰呀?” 我笑著說: “毛細呀?!?他們搖搖頭, 說: “你也是我們毛村的嗎?”
我跟毛村的人一一打了招呼, 他們其中有人認得我: “你是毛愛國的兒子吧?!?/p>
“毛愛國啊, 有眼光, 兒子也有眼光?!?/p>
“毛愛國的兒子呀, 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嗎?”
他們七嘴八舌, 我很快逃脫了他們的話題, 站在一處燈光照不見的地方, 回想我回來后發(fā)生的事情, 我的思緒還是亂的。 用我爸的話說, 我對毛村很是陌生了, 原因歸結起來是我太不懂人情世故。
想想毛五和毛少球, 他們在毛村都是對我爸有影響的人。 我作為毛村走出去的大學生,重新回到毛村卻少有人記得我。
“嗨, 毛細。” 毛少球拍了拍我的肩膀。
“毛叔, 吃了吧?!?我禮貌地回了話。
“到我家坐坐吧?!?/p>
他的幾間舊房子已經倒塌, 宅基地賣給了秋花, 我是知道的。
“你住哪里呢?” 我問。
“祠堂的廂房?!?/p>
毛家祠堂有六間廂房, 是兩進式的結構,進門是辦事廳, 出廳后是院子, 兩邊各有三間廂房, 天井在院子中間。 毛少球住在左邊的第一間廂房, 房間被他的雜物堆滿, 一張木床上也堆放了衣服。 他吃住都在房子里, 復雜的氣味彌漫著。
他給我遞了一支煙, 幫我點燃。
他的表情在火光中忽然被點亮, 他露出滿嘴的黃牙說: “我不想入伙修路。”
沒想到毛五這么快把我爸的想法告訴了他。
“毛五又想騙我的錢?!?他吸了一口煙, 停頓了一會說。
“這不關毛五的想法, 是我爸要求毛五的?!?/p>
“你爸不了解毛五?!?/p>
我一時無語。 想大概是毛五從他手中奪愛, 他對毛五有恨。 毛少球做得對, 一個人該愛該恨, 沒必要隱藏。
“因為秋花嗎?” 我問。
毛少球瞇著眼睛, 吞吐煙圈, 然后搖搖頭說: “你們也要小心?!?/p>
即便毛少球給我爸說了他的想法, 他是聽不進去的。 也許他覺得毛少球根本不想投錢修路。
關于我爸和毛五之間的話題, 我馬馬虎虎地應付他。
而毛少球卻只顧說他的話。
出門時, 天色徹底黑了。
我這些年第一次走夜路, 挨家挨戶的燈很少亮著。 我走到一家門前, 一條狗使勁地兇我, 叫聲驚醒了住戶, 開門的是一位穿著紅色短裙的女人, 她的卷發(fā)像一棵花菜一樣蓬松。
她問: “誰?”
“這條狗太兇了?!?我說。
“你找誰?”
“我經過這里?!?/p>
“你要去誰家?” 她不認識我。
“我是毛細?!?/p>
“毛細?” 她想不起來我是誰?
“我是毛愛國的兒子?!?/p>
“毛細, 我想起來了……”
她是秋花, 我也想起來了, 秋花嬸, 她是毛村最漂亮的媳婦……這仿佛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她拿起掃帚把那條狗狠狠地打了一下, 那條狗嗷嗷大叫跑遠了。 她搬來凳子讓我坐, 我不好意思不坐, 更不好意思坐。
“坐呀?!?她說。
我坐下來不知說什么。 都是她在問, 我在答。 無關毛村, 是我在省城期間的見聞。
那些失敗的經歷, 著實沒什么可談的。
天空越來越黑, 我要回去了。 毛村的巷道里不時走出幾個人來, 他們喊著孩子的乳名,某某某, 死到哪里了?
狗的叫聲, 響徹毛村的夜。
回到家, 我爸我媽正在吵架, 我已習慣了他們的爭吵。 我媽向我哭訴她的委屈, 原來我爸答應了給毛氏祠堂捐錢修葺, 原來我爸從未跟我媽商量過此事。
我媽像哭又像唱: 我的命呀真的苦, 攤上這號人呀像頭豬, 做牛做馬不可憐, 最怕遇上狼心肺, 狼心肺, 狼心肺, 你的心被狗吃, 被狗吃……
她哭累了, 唱累了, 自己回屋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 我爸沒吃早飯便出門了,我媽讓我去找他。
我在路上沒有碰見他, 去新房子也沒尋見他。 他去哪里了呢? 我對著山坡喊了幾聲, 山坡上沒有一棵大樹, 我只好沿著機耕路往回走。 夏天的露水很重, 不一會兒打濕了我的褲管和膠鞋。
路上見到毛少球, 他往村委會的方向去。
我問: “毛叔, 你見我爸了嗎?”
他說: “你爸去村委會了。”
“我爸一大早去村委會干什么呢?”
毛少球說: “聽說是土地房屋征收動員大會。”
我半信半疑, 毛少球的話我不能信。 這事要是真成了, 這片石頭山就值錢了。 因為修路需要石頭嘛。
毛少球得意說: “毛五的算盤打錯了?!彼囊馑际沁@滿山的假墳塋假墓碑, 修錯了地方, 毛五的損失不少。
回到家, 我把我遇見毛少球的事跟我媽說了, 她抑制不住內心的高興。
“毛少球的話能信嗎?” 我說。
我媽并不擔心消息的真假。
上午我在毛村轉了轉, 看見一只公雞壓在母雞的身上, 使勁地啄母雞頸上的羽毛。 一地雞毛過后, 孩子們追著公雞跑。 毛村冷冷清清, 我從一條巷子走到另一條巷子, 一些老巷, 勾起我少時的記憶, 少時光腳的夏天, 絆倒在地上, 手掌蹭破皮, 滲出血, 痛得嗷嗷叫, 回家也不會告訴大人。
興許是此刻的那條土狗的叫聲, 也可能是那只貓在屋檐的走動, 毛村在我的內心忽然有了生氣。
“毛細, 你爸回來了嗎?” 毛少球又出現(xiàn)在我跟前。
“沒有?!?/p>
“會結束了?!?/p>
“你也是去開會的嗎?”
“不, 我是去找毛主任的。”
他找毛主任是為了收回他的宅基地, 他現(xiàn)在反悔了, 但秋花不會同意的。 那么他想重新申請一塊宅基地建房, 但是拆遷征收導致了宅基地申請已經停滯。
毛少球說: “你爸很可能和毛五在一起,我們去章鎮(zhèn)吧?!?/p>
我想很有可能他們去了章鎮(zhèn)喝酒。
毛少球走在章鎮(zhèn)街上, 美甲店出來一個人跟他打招呼, 原來是秋花, 她剛美甲完。 “毛少球, 你是什么意思嘛?!?/p>
他故意低下頭, 裝著沒看見, 向前走去。
“我沒逼你賣我宅基地?!?/p>
毛少球不想跟她扯這件事, 再爭吵下去,他還是要不回來的。
“因為要拆遷了, 你后悔了, 你這個人還要臉嗎?” 她開始對他惡語相向。
毛少球氣不過, 朝她 “呸” 吐了一口痰。秋花追過來扯著他, 并質問他: “我們相好的時候, 你怎么跟我說的? 你睡完, 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 天底下的好事都是你的?!?/p>
毛少球不說話, 任憑她撕扯衣服。
看熱鬧的人圍了上來, 阻塞了交通, 汽車喇叭按個不停, 秋花才松開手。 這時, 毛少球從人群中溜了。 他站在不遠處對著秋花喊:“我是一個廢人, 我是一個廢人……” 他的一只睪丸被牛角頂破了, 這眾所周知的秘密提醒了圍觀的人, 他們哈哈大笑, 秋花鉆進了美甲店。
章鎮(zhèn)不遠處的田地建起了工廠, 它的轟鳴聲在毛村也能隱約聽見。 毛村有人在那里上班, 也有人嫌棄那里拿不了多少錢。 原來在章鎮(zhèn)附近的村莊拆遷了, 他們有的人遷到離市區(qū)不遠的遷建樓, 算是住進了城里吧。 其實, 那里是章鎮(zhèn)。
“拆遷有什么好!” 毛少球放肆地大聲說。
我們并未找到我爸和毛五。 毛少球說:“毛五比秋花更爛, 簡直爛透了?!?/p>
毛村的人覺得毛五是個精明的販子。 比如他在毛村經常搞一些小商品促銷活動, 前不久他成功地把價格昂貴的飲水機推銷到了各家各戶。 他有自己的營生門道。
他的想法多, 沒有他做不到的事。
毛少球說: “毛五遲早會吃虧的?!?/p>
我笑了笑, 說: “對, 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p>
毛少球問: “你真的這么看?”
我點了點頭, 也算安慰他吧, 我們對視后哈哈大笑。
我們經過章鎮(zhèn)廣場時, 看到了毛主任,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們, 徑直走了。 毛少球給我使了眼色, 我們跟了上去, 一路小跑到毛主任跟前。
“毛主任, 你見我爸了嗎?” 我問。
其實我找他也沒什么事。
他說: “你爸等著你回家商量事呢?!?/p>
毛少球說: “毛主任, 秋花那個潑婦今天找上我了。”
毛主任說: “你的事, 我再想辦法。”
毛少球說: “好吧, 我再等等, 等等……”
初秋的幾棵柿子樹也迎來了灰喜鵲的光臨, 今天我爸出門, 它們在枝丫上喳喳叫。
我爸神清氣爽, 告訴我準備轉讓香爐山上那片石頭山的承包權。 這意味著除了房子周圍, 其他地方以后都將易主。
“爸, 你們真的決定了?”
“決定了, 因為毛村要整體拆遷了?!?/p>
上次的動員大會上, 毛主任激情四射的講話告訴我們, 毛村人都住上樓房, 以后不會再泥腿子走路, 出門坐公交, 完全過上城市生活……
我媽被說動了, 答應簽訂拆遷賠償合同。她想早點離開這里, 因為還被承諾獎勵了兩萬元錢。 毛主任夸我爸覺悟高, 毛隊長開了好頭。
我媽恨不得香爐山那個新建的房子也一起被征收, 可是那條規(guī)劃的公路修到毛村附近便停工了。 這片石頭山還是轉讓給毛五, 因為只有他能夠拿出來錢。 但我媽擔心毛五不履行合同, 像上次修路一樣至今也沒有動工。
一個月后, 毛村才完成六戶人家的房屋拆遷征收。
我們搬到了石頭山那個新房住。 毛村的人覺得我家的運氣真好, 建了新房拆舊房, 狠賺了一筆。 他們說: “也許要那條路再拐一個彎經過他家。”
毛五后來又來過我家?guī)滋耍?他搖身一變成了村委會土地和房屋征收辦主任。 我爸從此對他畢恭畢敬, 喊他毛五主任, 為的是跟毛壯主任的區(qū)別。
“毛五主任, 剩下的錢, 何時方便給呢?”
毛五笑了笑說: “快了, 快了。”
房屋征收談判的那天, 我爸準備了好煙好茶, 毛五卻沒來, 來的是其他村委會的干部,我爸有些失望。 先看了文件上的賠償標準。 每平米建筑面積的最高標準和最低標準相差好幾百呢。 第一次的談判沒有任何結果, 毛村其他拆遷人家都在觀望, 互相打聽對方的情況。
經過幾輪的談判, 毛五終于出現(xiàn), 他向我爸解釋說他最近抽調到章鎮(zhèn)工作。 我爸不大相信他。 我想他遲遲不出現(xiàn)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手里沒錢。
我爸說: “毛五主任, 我的要求是每平米再增加三百元。”
“你要求不高, 但政策文件有規(guī)定, 不能違反?!?他有模有樣, 表情為難說。
“毛五主任, 你為我想點辦法?!?/p>
他停頓一會, 說: “剩下的錢, 你再等等, 等等?!?/p>
我爸說: “不急, 不急, 等你忙完毛村房屋征收吧?!?/p>
我媽從屋里給他拿了一條煙, 毛五也沒客氣, 欣然接受, 他揣在懷里離開了。
我爸鄙夷地朝門外吐了一口痰。
相對于我爸的憤懣, 我倒平靜不少。 在我看來, 毛五自然也沒什么權力為我家謀取什么, 他是在利用我爸的心理。 他求的是心理安慰, 毛五幫不了他。
我問我爸: “毛村有多少人簽了拆遷協(xié)議?”
我爸說: “都在互相觀望吧?!?/p>
第三天也是星期四的那天, 我記得那天下著大雨, 泥濘的土路上突然多了鏟車和挖掘機, 路邊站著很多城管, 這架勢像是來拆屋的。 村頭的那房子是秋花家的, 她沒有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 毛村的人都站在那里看熱鬧, 這事似乎與他們沒什么關系。 我爸也在現(xiàn)場, 他沒有表情地看著這坍塌后的一片狼藉。
這明擺著是給毛村的還沒有簽字的拆遷戶看的。
“秋花早已拿到賠償了, 毛五能少她的錢嗎?”
“殺雞給猴看, 我不會妥協(xié)的?!?/p>
“毛五那個王八蛋……”
毛村的人七嘴八舌地, 毛五當然不會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
為什么要罵毛五呢? 但接下來幾天, 又有拆遷戶在拆遷合同上簽了字, 這意味著他們像我一樣與毛村的關系徹底結束。
“宗祠還在, 我們毛村還在?!?我爸的話很悲壯。
“我們還有香爐山的新房子?!?我說。
雨一連下了很多天, 拆遷辦只給了我們幾戶半個月的時間搬遷, 但我媽只用了三天把舊家具和牲口挪到了香爐山的房子。
“房子現(xiàn)在派上用場了。” 我媽說。
接下來幾天, 他們都在議論誰家的賠償最多, 誰家比自己家多。 仿佛自己是毛村最吃虧的拆遷戶。
“秋花的房子征收賠償款有一百五十萬。”我爸說。
“不止一百五十萬, 有兩百多萬?!?我媽說。
“誰叫秋花是毛五主任的姘頭呢。” 她的話很難聽。
“咦……”
我家的老房子因為面積小, 只有一層, 賠了不到七十萬元, 這樣的心理落差讓他們難受。
我媽整天哭喪著臉, 沒有一個人好受。
這個鬼天氣, 雨下個不停, 香爐山上的雨聲淹沒了一切的喧嘩。
他們又開始一句一句地奚落彼此。
我真不愿意呆在家里。 毛村拆遷也許對他們說是一件好事, 以后不用再回毛村了。 這些沉積幾十年的事, 翻出來都是矛盾, 只要這片土地在, 他們的爭吵不會減少。 換個環(huán)境, 未必是壞事。
“你們想想毛少球吧, 他有賠償款嗎?” 我爸對我媽說。
毛少球最終沒有拿到宅基地和宅基地那兩間已經倒塌房子的征收款。 他被安排到了養(yǎng)老院, 這么年輕的他, 終于不用為生活操心。
的確好久沒見他, 我心里有一種落空感。
我媽說: “毛五那么有錢, 還抽幾塊錢一包的白沙煙, 那個生了茶銹的玻璃杯早該換了吧?!?/p>
“毛五的錢花給了秋花, 毛五以后照樣把秋花甩了?!?我爸說。
“毛五是什么東西, 快成糟老頭了, 秋花才三十幾歲, 等著吃虧吧?!?/p>
“毛五比你靠譜, 他愿意花錢在自己女人身上?!?/p>
“我不信毛五真的有錢?!?/p>
“沒錢的毛五也比你靠譜, 連一個蛋的毛少球也比你靠譜?!?/p>
她這句話激怒了我爸的自尊, 我爸憤怒地摔碎了桌上茶杯。
“你本事大了, 有錢了, 可以隨便了?!?/p>
我爸打傘出門, 屋里才安靜下來。
“你趕快把毛五欠的錢要回來?!?我媽想起毛五還欠著我家的錢沒還。
“我這就去找毛五。” 我爸借機去章鎮(zhèn)喝酒去了。
“毛細, 你跟你爸一起去?!?/p>
空空蕩蕩的毛村, 只有流浪貓的叫聲還在, 大部分人同意拆遷搬走了, 剩下的幾戶不同意拆遷的, 也沒人住了, 他們也搬到了鎮(zhèn)上。 我們一前一后走著, 像兩個陌生人。
“爸, 你真去找毛五嗎?”
“嗯?!?/p>
“毛五的錢能要來嗎?” 我隱約感到毛五投資的那些假墳, 沒有獲得收益。
我們到了章鎮(zhèn), 毛五沒有接電話, 我爸知道毛五躲著他。 我想他不想給錢, 協(xié)議也不必遵守。 但他投資在石頭山的那些假墳, 血本無歸。
我爸搖搖頭。
“他的心太大了, 什么錢都想要?!?我說。
中午之后, 雨停了, 天空放晴, 我和我爸分開后, 我想去章鎮(zhèn)養(yǎng)老院看看毛少球, 他過得還好吧。 毛少球在電話里說他去江北做了一場法事, 剛回到章鎮(zhèn), 準備在德福樓吃飯。
看來我的擔心有些多余。
街上我卻碰到了毛五和秋花在一起。 毛五比起以前更有精神, 他這身打扮是要去哪里呢, 灰色的西服筆挺筆挺的, 皮鞋擦得烏亮烏亮的。
“毛五哥, 你是要去哪呢?”
他看到我, 神情先是有點意外, 然后笑瞇瞇地說: “毛細也是去城里嗎?”
“你們去城里呀。 我要去養(yǎng)老院?!?/p>
秋花說: “毛細, 還認得我吧?!?/p>
我故意裝著不知道她是誰, 盯著她看, 她的模樣果然有幾分好看。
“我們上回見過, 那條狗追著你叫。 記得吧。”
“記得, 毛五哥在我家喝酒時提到你, 秋花嫂。” 我點頭說。
秋花笑著說: “你們沒少說我壞話吧?!?/p>
“他狠勁地夸你呢。”
毛五招手叫停了一輛中巴車。 他們一刻也不想跟我在一起, 毛五擔心我跟他提錢的事,而秋花不想我提到毛少球。
毛少球穿著一身道士袍在德福樓早候著了, 他瘦了, 四十幾歲的年齡, 稀疏的頭發(fā)也有白發(fā)生出來, 眼眶發(fā)青, 精神狀態(tài)不是很好, 可能是這幾天休息不好。
毛少球說: “一起吃飯吧?!?/p>
他點了菜, 三菜一湯, 油渣炒茭白、 豆豉蒸鯽魚和豆渣炒青菜。 都是章鎮(zhèn)當地人愛吃的菜。
我說: “你還好吧?”
他點點頭。
我又說: “住在養(yǎng)老院習慣嗎?”
“偶爾住住, 已經習慣了?!?/p>
“有什么打算?”
“就這么過吧。” 他很平靜, 不再糾結以前的是是非非。
我還跟他聊起毛五欠錢的事, 他說大略知道這些情況。 從他口中得知, 毛村拆遷之后,毛壯要調去章鎮(zhèn)工作, 毛五想競選村委會主任。
毛少球呷了一口白酒, 表情夸張, 喉管里發(fā)出嘖嘖的響聲。 他看著我, 說: “毛村的選票對毛五來說很重要?!?/p>
“我不關心他?!?/p>
“他關心你?!?/p>
“他欠錢還沒還。”
毛少球笑了笑說: “他已經找到接盤的下家。”
我半信半疑。 但想起他這幾年交往的人多, 道聽途說的事也多, 我沒有繼續(xù)問下去。
“你是毛村的讀書人, 毛五會找你搭檔的?!?/p>
我這趟回來, 毛村也拆了, 毛村的人分散到各處, 好多人, 我不認識他們, 我并無群眾基礎。 我搖了搖頭。
“你等著瞧吧?!?/p>
我不是他想象的那樣, 我是失業(yè)后才回到毛村的。 想起自己的過往, 心中很是郁悶。
我們喝了很多酒, 他醉意明顯, 話自然說得多。
毛少球不看好毛五競選村委會主任的事,他說: “他屁股上的屎還在……”
我想, 毛壯當年不照樣選上了嗎? 誰當選對我來說不重要, 毛村已經沒了。 我說: “我對此沒有興趣?!?/p>
“那也未必。”
回到家, 我沒有跟我爸說起見過毛五和毛少球的事。
下午的陽光暖和地照在香爐山的南坡, 我家的房子在北坡上。 房子的背后, 被毛五種了很多水泥墓碑, 和滿山的石頭一個顏色, 走近看, 有些瘆人可怕。
我媽說: “這個鬼地方, 真冷?!?/p>
我爸用余光無奈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也沒說。 我媽卻準確捕捉到了他這個對她不滿的眼神, 她說: “我的命還不如秋花那個寡婦……”
他們又吵了起來, 空寂的山洼里, 回蕩著他們的吵罵聲。
又過了幾天, 毛五果然來我家喝酒, 那天我剛好去了省城。
我媽聽說理財產品收益比銀行定期存款利息高, 讓我去省城了解一下情況。 我的前同事, 有些轉行做金融產品服務的, 他們從保險公司離開后, 去了擔保公司搞集資。
“城里的騙子真多?!?我媽說。
“騙人的不一定是城里人, 也可能是從鄉(xiāng)下去的人。”
“你以前騙過人嗎?”
我在保險公司做業(yè)務員時, 每次開新產品闡述會, 我的客戶大都是退休的老人, 他們把錢投進來, 有的到死也沒有領回本金。
“我合法地做了我該做的?!?/p>
我媽對我的回答并不滿意。
“你還是留在家里找個事做吧?!?我媽說。
以前, 她不是這么看的, 如果回到章鎮(zhèn),我的人生起點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在毛村的人看來, 我不過是去城里轉了一圈。
“毛村已經沒了, 不用在乎他們怎么說?!蔽野终f。
我并不在乎他們怎么說。 這次, 我媽沒有反駁我爸的話, 我很意外。
“你該去找找毛壯。” 我媽說。
又過了幾天, 我去了村委會一趟, 毛壯坐在皮沙發(fā)上翹著腿, 辦公室還有另一個人, 他把我打發(fā)到毛五的辦公室坐。 毛五一見我, 眼睛發(fā)出了亮光。
“盼星星, 盼月亮, 把你盼來了?!?他臉上的肉擠在一起, 又胖了, 即便是不笑時, 眼睛也瞇成了一條線。
他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杯里滾燙的開水, 不急不忙說: “毛主任找你的事, 聽說了吧?”
我搖了搖頭。
他說: “有好事了?!?/p>
他所說的好事莫非是毛少球跟我講的?
過了好一會, 毛壯才進來。 他問起我這些年在省城的工作和生活情況。 毛壯問: “你有何打算?”
這條路已經修到了毛村。 目睹和經歷了一些事情, 我本無任何計劃, 只是回來看看。
我說: “邊走邊看吧。”
毛壯說: “城鎮(zhèn)化還在推進, 路伸向哪里, 城鎮(zhèn)建到哪里, 就業(yè)的機會越來越多。”
毛五說: “我們可以一起共事?!?/p>
我苦笑說: “我能做什么呢?!?/p>
毛少球果然說得沒錯, 毛五這次要競選村主任, 我來接替他的拆遷辦主任的工作。 我一下子犯難了。 回想起毛村的拆遷, 我心里毛骨悚然, 借口自己不熟悉毛村的情況婉轉拒絕了他們的邀請。
回家的路上, 我又遇見了秋花, 她笑面相迎, 說: “毛細呀, 你這是要去哪里呀?” 她的語調令我起雞皮疙瘩。
“剛去了村委會辦事?!?/p>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 問: “毛五在嗎?”
“在?!?/p>
“你什么時候去村委會上班呢?”
不知從哪來的小道消息, 毛村從不缺少嗅覺靈敏的人, 從我回來的那刻起, 有關我的一舉一動, 隨時被他們掌握。
我只能搖頭苦笑, 不想解釋。
回到家, 并不清靜, 我爸我媽跟我吵起來。 他們在我去不去村委會工作的事上, 表現(xiàn)出驚人一致的意見。
我說: “我干毛五這事, 毛村的狗都不會見我。”
拆遷辦主任這個差事, 在他們眼里不全是壞事。
無論他們怎么說, 我是不會去的。 他們擔心的是毛五欠的錢, 不知道什么時候還上。
我決定在章鎮(zhèn)找一份工作做。
不久, 我在章鎮(zhèn)鎮(zhèn)政府謀到一份差事, 日常負責聯(lián)絡各村的村委會, 傳送文件, 說白了就是一個跑腿的, 把上級政策文件和鎮(zhèn)上開會紀要下達各村委。
毛五還是村委會拆遷辦主任。
毛村還剩一戶釘子戶, 住著一個老人。 這條路已經修到了毛村, 毛五工作受到了上級領導的批評。 毛五立下軍令狀, 一周拔掉這顆釘子。
那天, 毛村圍滿了人, 城管、 村干部和看客, 還有毛少球。 毛少球來看熱鬧, 他站在那片廢墟上, 像一棵枯樹, 不動, 我喊他, 他不過來。
毛五說: “那里挺危險的, 你快下來?!?/p>
毛少球干脆蹲下來, 像在拉屎。 一條土狗出現(xiàn)那里, 它可能餓了, 以為毛少球要拉屎。毛五上前去驅趕他。 他似乎是被那條土狗咬了, 慘叫了一聲。
幾天來, 當城管在毛村發(fā)狂地追捕時, 這條土狗卻神秘地失蹤了。
不幾天, 這條土狗又神秘地出現(xiàn)在毛村,它是一條不叫的土狗。 毛五不認得這條土狗,他住在毛村時, 沒見過這條土狗, 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 被遺棄在毛村。
毛五說: “真他娘的倒霉, 屁股被咬了。”
狗是怎么咬到他的屁股的? 傳言他蹲在毛村的廢墟拉屎, 被狗咬的。 那條狗吃屎時, 咬了他的屁股。 也有人作證, 那條狗本來是咬毛少球屁股的, 被毛五擋了下來, 于是被咬了屁股。 還有人說, 被咬的人是毛少球, 毛五是故意裝的。
隨著那聲巨響和戶主撕心裂肺的哭喊, 毛村唯一的“釘子戶” 被挖掘機推掉了。
但我爸說: “只要祠堂還在, 毛村不會消失?!?/p>
我信。
我回新房時要經過毛村, 我爸叮囑我小心那條土狗。
我媽說: “毛五被咬真是報應。”
我爸說: “誰叫他欠錢不還?!?/p>
我媽說: “活該。”
我爸說: “活該!”
至少毛村的拆遷戶都覺得毛五被咬大快人心。 萬一我被土狗咬了, 他們會說什么, 真不敢想。 我小的時候, 被狗咬過, 我媽責備我為什么不跑, 我說跑了, 狗追著我咬。 我媽又責備我為什么要跑, 我說我沒跑。 到底跑了還是沒跑, 我忘了。
毛村是我回家路過的必經之地, 自從毛五被咬之后, 我的腦海里不停浮現(xiàn)那條從未見過的土狗的樣子。 那是怎樣的一條狗呢, 一條威武的土狗, 還是一條夾著尾巴的土狗? 想來真是好笑, 那條土狗跟我有什么關系呢。
有一天下午, 我像往常一樣經過毛村, 毛少球的突然出現(xiàn)讓我感到詫異, 他不是在養(yǎng)老院住嗎? 他微駝背, 灰白的頭發(fā)比之前又多了。
“毛細, 我正找你呢?!?/p>
“毛叔, 你在毛村干嘛呢?”
“我又搬回來了?!?他又搬回了毛家祠堂,他以前住在這里。
看著他一臉土色, 我問他: “你怎么啦?”
“我病了。” 他在不??人裕?用手捂住嘴巴。
“要緊嗎?”
“不要緊, 我想在毛村住一段時間。”
我暗示他祠堂也要拆掉。
毛少球不免失望說: “能住幾天就幾天吧?!?/p>
他請我到他房子坐坐。 房子沒有電, 依舊是以前的擺設, 散發(fā)著潮濕的霉味。 他為何要搬回來住呢?
我問他: “你還去外面做法事嗎?”
“不去了, 身體不好?!?/p>
“需要我?guī)湍闶裁矗俊?/p>
他擺手說: “有空請我去你家喝酒?!?/p>
“我爸也想你了?!?/p>
“真的嗎?” 他眼睛馬上有了光。
我點頭, 說了違心的話。
毛五被狗咬了之后, 再也沒來村委會工作。 他在毛村的工作暫時由我代替, 接待拆遷的上訪者, 我說得口干舌燥也無濟于事。
他們拍桌子扔凳子是常有的事, 他們也知道我什么事情都解決不了。 實際上我成了他們的出氣筒。
不久, 毛五去了章鎮(zhèn)文化站, 他徹底不來村委會上班了。
一天黃昏, 我們在章鎮(zhèn)街上遇見, 毛五要請我吃飯, 我覺得沒那個必要。 我跟他之間,真的沒什么話題要說。他卻說: “欠你家的錢能還上了。”“找到接盤的人了?”
“是合伙人, 你們也是合伙人?!?/p>
“我爸同意了?”
“同意了?!?/p>
他是不會做虧本生意的, 不想理他。 在我轉頭要走時, 他從肉鋪里買了兩刀五花肉, 以此感謝我爸對他的理解和善意。 我很反感他這么做。 他一直追著我, 直到我收下來。
好吧, 我實在沒法拒絕, 提著那兩刀肉走在那條快要建成的公路上。 當我走到毛村時,看見一條土黃色的狗蹲坐在道路的中間, 它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 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害怕地停下來。 難道咬人的是我眼前的這條土狗?
萬一它咬了我怎么辦?
我躬身撿起石頭時, 它快速地跑開。 但不一會, 又出現(xiàn)在我身后。 我的后背總覺得有一陣嗖嗖涼風吹過。 我只好把毛五給我的一刀五花肉喂給那條土狗, 才算甩掉它。
另一刀五花肉, 我送給了毛少球, 他不在祠堂, 我把它掛在門上。
后來, 我下班經過毛村, 又有幾次看到那條土狗, 它看著我, 偶爾搖著尾巴, 沒有絲毫惡意。 它似乎認得我, 有時還叫幾聲。 這是不是城管要找的狗, 我不知曉。
我爸我媽坐在門口聊天。
我爸說: “狗咬人, 毒著哩。”
我媽說: “他是裝病, 裝可憐。”
“毛五已經是山窮水盡了?!?/p>
“他把秋花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p>
“合伙的事, 我們吃不了虧。”
“這賬我們還能算得過毛五嗎?”
“還有別的辦法嗎?”
……他們見我來了, 不說了。
今天是村委會選舉的日子, 我爸我媽一早出門, 選票前兩天他們已經填好。
毛村的人大都要去村委會投票, 我見到了毛五, 他這次是監(jiān)票人。 毛壯和我是村委會主任的候選人。 毛村有人拉橫幅抗議。
“為什么不是毛五?” 我想。
毛村拆遷的工作都是他組織完成的。
橫幅被人扯下, 但影響很壞。 我不在乎自己的候選人身份, 之前我答應過毛壯陪他參選。
我與毛村所有人無爭, 從未跟他們有過矛盾和沖突。 毛壯一本正經地安慰我說: “組織相信你, 多數群眾相信你。” 好像我真的有什么見不得光的事。
我無心做什么慷慨激情的言說, 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毛五說: “有人寫匿名信舉報我們, 我已經截下了?!?/p>
“舉報我? 舉報我們什么呀。”
“那些假墓的事?!?/p>
我哭笑不得, 這是你毛五和我爸之間的事, 況且是你不還錢, 我爸入伙也是無奈之舉。 我沒有參與, 我信你個鬼。
我本來不打算參加競選的, 沒想到惹出這些事來……
投票結束后, 我趕忙離開。 在返回的路上, 我媽安慰我: “毛五有臉說這事, 他應該撒泡尿照自己?!?/p>
“你們不該答應他?!?/p>
“身正不怕影子斜……”
可是光什么時候照在我的身上? 別人怎么知道我家和毛五之間的協(xié)議內容? 這事有可能是毛五給我挖的坑。
“毛五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我說。
此刻毛五和秋花走在我的后面, 離我不遠。 他故意干咳了幾聲, 我知道他一定是聽見了我們剛才的對話。
我媽見了他, 頭也沒回。
毛五說: “這事真跟我沒關系?!蔽覌寙枺?“那跟誰有關?”
“我沒少被冤枉, 也不差這事了?!?他覺得自己很委屈。
我媽說: “你看見菩薩屙屎了嗎 (鬼話連篇)?”
我媽也不給他再解釋的機會, 她加快腳步, 從另一條小路走了。
秋花帶著諷刺的口吻說: “呀, 還是嬸嬸菩薩胸懷 (沒有心肝)。”
我媽扭頭還了她一句: “鴛鴦啄小雞 (不成雙), 呸!”
我的心情被她們一來二回搞得更糟了。
毛五站在那里抽煙, 我問他: “你是不是真的被狗咬了?”
毛五說: “怎么啦?”
“我想聽實話。”
“狗是無辜的, 我的屁股磕在了瓦礫的鋼筋上, 滲出了血?!?/p>
“為什么要說被狗咬了?”
“我不想再干拆遷的事?!?/p>
“所以你甩鍋給我了?!?/p>
“是毛主任提議的?!?/p>
“一切都會結束的?!?/p>
我不想在村委會再干下去。 當我把想法告訴我爸時, 他沒做出任何表態(tài)。 他告訴我, 毛村的人都走了, 他還要留下來。
祠堂也要拆了。 可以異地重建, 或者現(xiàn)金賠償。
毛村的拆遷接近尾聲, 這意味著毛少球又要離開了毛村。
我應該去看看他。
我爸說: “你沒必要去。”
“為什么?” 我腦門忽然一沉。
“他好久不在那里了。”
“他去了哪里?”
我爸搖搖頭, 說: “這事也許毛五清楚吧。”
但我不放心, 還是去了祠堂看看。 祠堂在那片廢墟中孤立著, 周邊的枯草好久沒人踩踏, 布滿的蜘蛛網還在。 我推門進去, 麻雀從里面飛了出來, 灰塵在光的映襯下, 整個屋子, 斑斑駁駁。 毛少球住的房子的門竟然是開著的, 里面雜亂, 好久沒有住人了。 他的衣物還在, 鍋碗瓢盆還在, 到處是老鼠屎。
我沒聽毛五說過毛少球的近況, 他們兩個人很少在一起。 即便見了面, 因為秋花, 也不說話。
毛五真的知道毛少球在哪里嗎?
過完年后, 毛壯又一次當選了村委會主任。 祠堂拆遷也被提上了議事日程。 我向毛主任提出辭職, 他沒有立即批準我, 辭職的事要等到毛村祠堂拆遷完后。
這段時間, 我的主要工作是聯(lián)系毛村所有人, 約定時間在祠堂商議毛氏祠堂拆遷。
當我問到秋花時, 她問起我有關毛少球的近況, 我心想你和毛五蛇鼠一窩還能不知他的近況嗎? 我說: “毛五應該知道吧?!?/p>
“你這是什么意思嘛。”
“我也是聽人說的。”
“你這是聽哪個王八蛋說的?” 她立馬生起氣來。
“王八蛋知道?!?我也回擊了她。 掛完電話, 忽然有一種失落。 我不該這樣對待秋花,她畢竟是關心毛少球的。
不久后, 毛村祠堂的外墻被人刷上宣傳拆遷的標語, 紅色的橫幅掛上。
他們不在乎你說了什么, 他們只在乎滿意的價錢。
畢竟這是一件家族大事, 不能馬虎, 我盡量把工作做細, 開商議會的那天, 村委會請人在祠堂的廂房做了飯菜。 毛壯也出席了這次商議會。
毛五卻沒來, 這讓我感到意外。
商議會開得很順利, 毛村的人對祠堂拆遷補償款沒有提出異議。 但他們對補償款的分配都有自己的看法, 主要分成兩派, 一派是復建毛氏祠堂, 另一派是把錢分給每家每戶。
毛少球的突然出現(xiàn), 令他們安靜下來。
他頭發(fā)扎了起來, 穿著深灰的西裝, 臉色蒼白地站在廂房的門前。 毛少球說: “我, 我是來拿自己衣物的, 拿完就走。” 他還認真地給我們鞠了一躬。
他穿著舉止引來了他人的哄笑。
“毛少球, 你去哪里了?” 有人站起來問。
毛少球說: “我在江北治病?!?/p>
“哦, 你害了相思病吧?!?/p>
眾人又笑。 毛少球沒有辯駁。
秋花扭著圓大的屁股, 她走路的姿勢跟以前也不一樣, 胖了。 她走進毛少球的廂房, 是去幫毛少球收拾東西嗎? 探頭進去看了看, 捂著鼻子, 可能是房子的氣味難聞。 但接著她驚叫了一聲, 說: “毛少球暈倒了?!?/p>
毛少球倒在地上臉色如一張白紙, 已不省人事。 我掐住他的人中, 過了一會, 他才緩緩醒來, 我扶起他靠墻坐了一會。 我問: “你怎么啦?”
“我沒事, 是低血糖犯了。” 他從口袋拿出一塊巧克力糖塞進嘴里。
我給他遞來一杯水, 秋花幫他收拾打包了衣物。 毛少球站起來說: “你們都忙去吧, 我沒事?!?/p>
他們散去后, 毛少球對秋花說: “我有事想和你說。”
也許秋花也有事問他, 要不然的話, 她之前不會向我打聽毛少球的近況。 而且, 今天發(fā)生的事, 秋花救了他。
吃飯的時候, 我去敲門, 秋花哭了, 哭聲又引來大家的目光。 他們以為是毛少球做了對不住秋花的事, 欺負了秋花。
“你們沒事吧? 吃飯吧。” 我說。
毛少球說: “不餓?!?/p>
秋花擦掉眼淚, 說: “一起坐坐吧。”
毛少球不再堅持。 他坐在我的邊上, 沒有動筷, 他說: “我現(xiàn)在是素食者?!?/p>
這也許是毛村的人一起吃的最后一次團圓飯, 然后將各奔東西。
今天從外地回來了不少人, 有些人面熟叫不出名字, 他們見我也是這般, 眼神互相躲避。 今天似乎悲情的是我, 毛村的人歡天喜地, 反倒我此刻心情沉重。
這次毛少球沒有談及毛五, 我很意外。
我去陪我爸喝了幾杯酒, 他有點不自在。我爸說: “人往高處走嘛, 去城里住, 好啊?!?/p>
最終商議的結果是在異地重建毛氏祠堂。
忙完毛村拆遷的事, 我爸又陷入了之前的焦慮中。 因為毛五捎來口信, 香爐山上的那片假墓, 有了轉機。 他找到了接手的投資人。
真假難辨的消息, 是他故意放風的。
這段時間他去了兒子那里, 他是為了躲債去的, 毛村的人不信。 因為他有拆遷賠償款,他兒子在外做得不錯, 不缺錢。 我想, 他為什么不想還錢, 是想再拉人下水吧。
我媽說: “見到了錢, 我信?!?/p>
又過幾天, 他帶來幾個人在香爐山轉悠,大講他的計劃宏圖, 我爸作為合伙人, 附和著毛五。 他說到興起時, 竟然指著我家的房子說: “以后這房子可以改造成放骨灰的磚塔?!蔽野值哪樕珰獾描F青。
“這滿山的石頭都是錢啊。”
我以前忽略了他的表演才華。 毛五帶著他們向山上走去。 回到家后, 我爸大罵這個沒口德的毛五, 沒錢也要擺闊, 無恥。 我媽說:“毛五要是給到合適的價錢, 房子可以賣他。”
我爸說: “你別做夢了, 吃虧還少嗎?”
我媽不想住這個鬼地方, 毛村拆遷以后,這里更荒涼了。
“趁機賣個好價錢不好嗎?”
“你真是叫不醒?!?/p>
他們又在吵架。
毛五他們從山上下來, 在我家停留了一會。
那人問: “你真的愿意賣房子?”
我媽搶著說: “主要看價錢?!?/p>
那人說: “按毛村拆遷價格?!?/p>
我爸卻在搖頭。
毛五說: “價格再商量, 再商量?!?/p>
我媽說: “我們再想想看?!?/p>
我爸說: “別想錢想瘋了?!?他這話不光是針對我媽, 也是對毛五說的。
他們離開時, 我媽恭敬地對毛五說: “毛五主任慢走?!?/p>
我爸氣得把大門關上了。
一天, 毛五來到我家, 他帶來消息, 毛氏祠堂和周邊幾個族姓的祠堂都要集中到香爐山腳下重建。 那么, 陰森的氣氛會始終籠罩在我家, 這塊去掉不了的陰影, 像她曾經的肺病一樣不停地擴散, 停不下來。
我爸語氣冷冷說: “又不是搬到我家隔壁?!?/p>
“你可以把香爐山的股份全部轉讓, 套出錢?!?毛五說。
我爸聽后心情稍微平靜, 他說: “果真?”
“是的, 價格比你入伙時高出很多。”
“那條路的錢, 一起算嗎?” 我爸問。
“是的?!?毛五也答應了。
他覺得劃算, 這件事他們商定下來。
幾天后, 毛五把修路的錢先給了我爸。 他請來挖掘機, 平整了那條土路, 并水泥硬化了路面。 我媽說: “他把事搞成了?!?/p>
我爸這次信了。
接著, 我們搬空了房子的雜物, 住到了章鎮(zhèn), 毛五果然把全部房款交給了我媽。 這事已經完結。 我爸說: “像做夢一樣。”
我媽說: “終于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爸說: “毛村沒了, 人心遲早會散的,趁早賣也好?!?/p>
我媽覺得自己做對了一生中最大的事情。毛五的聲名在章鎮(zhèn)人所皆知, 他真是有錢, 大家都信。 毛五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他問我爸: “香爐山的股份還退股嗎?”
我媽不想退股, 想跟著毛五一起發(fā)財, 我爸此時的想法也改變了。
“有錢一起賺吧?!?我爸說。
毛五到我家和我爸一起喝酒。 喝得高興的時候, 他主動聊起他和秋花的事。 他去兒子家, 是為了甩掉秋花。 他說: “毛少球把秋花的肚子搞大了?!?/p>
我不信毛少球會做這種事, 毛少球說過他少了一只睪丸, 喪失了生育能力。
但我爸信, 他說: “毛少球還有一只睪丸?!?毛五苦笑。
毛五說: “秋花肚里的孩子不可能是我的?!?/p>
我爸說: “我信你?!?/p>
毛五說: “她想借此訛我錢?!?/p>
我爸說: “一定是這么計劃的?!?/p>
我聽不下去了, 我說: “毛少球一直有病, 他沒在章鎮(zhèn)?!?/p>
毛五說: “他在逃避?!?/p>
我想起那天秋花的身形體態(tài), 她可能真的懷孕了。 她為什么對毛少球哭? 她問過我毛少球的情況。 我忽然覺得她在找一個替毛五背鍋的人。 這個人只能是毛少球, 因為他們一起好過, 因為毛五突然失蹤了。
我出門去找秋花, 她現(xiàn)在是唯一知曉毛少球下落的人。
秋花的肚子確實凸起, 她見我來, 懶得起身, 她坐在藤椅上, 曬著初春的暖陽。 她說:“你是來找毛少球的吧?”
我點頭。
“毛五知道他在哪里?!?難道是毛五不想讓毛少球見她?
我以前也是那么回答她的。 我說: “我想見他。”
她搖頭說: “我也想見他?!?/p>
“毛少球為什么不見你?”
“因為毛五回來了?!?/p>
我越來越聽不懂她的意思。 我問: “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跟毛少球辦了結婚證?!?/p>
我不再問了, 哪怕毛少球只是毛五的某個道具, 我也不便問了。
自從我搬離香爐山的新家之后, 沒有回過毛村, 那條穿過毛村的公路已經通車, 從香爐山北坡經過。 我?guī)状蜗牖厝タ纯矗?因為住在章鎮(zhèn)的毛村人說那里鬧鬼, 我更好奇了。
某天下午, 我去毛村時, 并沒有看到傳言中的事情。 那片廢墟上, 長滿著植物。 放眼望去, 一切是那么翠綠生機勃勃。
“怎么會呢。” 我想。
我興致很高, 沿著公路走到香爐山北坡下。 毛五所說的祠堂并未重建, 我又來到從前的房子, 大門并未上鎖。 推門進去時, 發(fā)現(xiàn)一個人背對著我, 一動不動躺在竹床上。 我的到來沒有驚醒他, 我想這個人是毛五請來守山的。
我把門合上后, 在四周看了看, 也沒什么異樣。
從山上下來時, 我仿佛聽到過隱約的哭聲, 從哪里傳來的, 我不確定。 哭聲, 時斷時續(xù), 又好像不是哭聲, 像動物的叫聲。 暮色中更增加了恐怖的氣氛。
我爸說: “有人在裝神弄鬼?!?/p>
當我爸說出這話時, 我還是不信。 我說:“這不是沒事嚇自己么?”
我爸說: “他嚇的是我們。”
接下來, 發(fā)生了一件事, 毛少球死在了香爐山的房子。 怎么死的? 警方也給出調查結果: 排除他殺。 毛少球的死, 毛五一度成了被懷疑的對象。 依照鄉(xiāng)俗, 無嗣的毛少球死后不能埋在毛家的墳山上。 下葬那天, 秋花給毛少球燒掉的紙人, 竟然少了一條腿。
我爸說: “在陰間, 也需要門當戶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