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貝爾
一個女人來到世間, 不是她自己的功勞,也不是她自己的罪過。 她的父母民國二十四年就死了, 死在張國燾的刀下。 酒席上聽一位老人講,死后連尸都沒人收,田鼠把耳朵都啃光了。 她的父母,想必死的時候還年輕,當時她還不滿八歲。 之后的七十二年是怎樣過來的可以想象,其中有三十多年,我是目睹了的。
今天她死了,躺在杉木棺材里,一團的根兒(蜷縮著,小而緊湊的樣子)。 她的小兒子喊著:“媽,媽,把嘴巴張開,我給你喂點金子。 ”她的大兒子站在旁邊看著,一臉樹皮,土白布扯的孝帕遮住了半邊臉。
靈堂就設在她們家廚房, 過去她天天出出進進的地方。 早先是生產(chǎn)隊的保管室,她挨批斗的地方。 釘棺前,喊瞻仰遺容。 沒有人瞻仰。 我透過香火的微光隱約看見她的臉,小而皺巴。 她的大孫子在酒席上說,女兒上學走之前他叫她去看了她祖婆, 并對她說, 你祖婆也年輕漂亮過。 棺材旁的人都顯得很平靜,她的兒子媳婦,侄兒侄女,她的娘家人。一個人活到挨邊八十歲, 已算是喜事了。 作為侄子,我是一點悲痛也沒有,看她的兩個兒子也沒有,倒是她的兩個小孫子(小兒子的兩個孩子,一兒一女),不住地抹淚。
一個人的死是其他人的聚會。在鄉(xiāng)村,這樣的感覺更明顯。 早先的曬場,現(xiàn)在的院壩,搭起棚屋,擺滿了席桌。 支客的是支客的,寫禮的是寫禮的,走桌抹凳的是走桌抹凳的,摻茶遞水(包括找煙)的是摻茶遞水的。 廚房里自然是最忙碌的,一兩百張嘴等著吃, 一兩百人的肚子等著塞滿。 更多的人是在享受:烤著炭火扯長葉子(川牌),或者斗地主搓麻將,或者聊天。 老人們有些年沒有見面了,一籮篼一籮篼地說親熱話,話里即使有幾分蒼涼, 也被見面的歡喜沖淡了。 帶娃娃的年輕媳婦,在蒸籠前解了衣襟給娃娃喂奶, 一點也不忌諱雪白的胸脯。
在因了一個人的死才有的聚會上,死者是最受冷落的,不管在靈堂還是送歸山上。 生者都在為生者忙。生者萬歲。
田野,山野,遠遠近近都已是春天了。 小麥已綠得淌油了,油菜花正黃,一個視覺的春天已經(jīng)相當可觀。春雨從前夜落到黎明, 為視覺的盛宴添了彩潤了色。 潤色自然靠水分,可以感覺,可以觸摸,且不再局限于視覺。 添彩主要在花開的幅度,油菜花開的幅度, 李花開的幅度……最醒目最稀罕的一道彩便是雪了,從云霧繚繞的山峰一直下到油菜花燦爛的半山。 春雨春雪把氣候都改變了,我們重新開始過冬。
人類送葬的過程是可以編程的,基督教一個程序,伊斯蘭教一個程序,佛教一個程序,非洲土著一個程序, 不信教的漢人一個程序……要不了一百個程序, 如果剔除程序中某些非本質(zhì)的相似的細節(jié), 編程會更少。 既然是編程,就一定正確、簡明、實用。 我們的編程掌握在陰陽先生手頭, 陰陽先生代表了絕對權威 (他的錯誤、 愚昧和荒唐也是權威)。 在所有人眼里,陰陽先生都是吉祥的化身, 哪怕是在一位物理學博士眼里(作為一個人的博士,內(nèi)心依舊有未知和恐懼)。
因為有編程, 這個女人的葬禮是一個小case。她是一個塵土般無足輕重的人, 一個塵土般無足輕重的人的葬禮是可以簡化到一個“埋”字的。 任何附著在上面的“禮”都是文化的蛛絲和生者的需要, 與死者不相干。 所以當她的小兒子喊著往她嘴里放金子的時候, 往棺材里放打狗饃和瓦片的時候, 我感覺是多么地不真實和滑稽。
現(xiàn)在,送葬的隊伍走進了春天,腳底踩著春雨浸泡的泥巴, 褲腿沾了春雨凝成的露水, 大片大片油菜花做了葬禮的背景。 葬禮完全是一次勞動,一個游戲。 吆喝、叫喊、嬉戲都顯得很輕快, 甚至有人一邊下葬一邊說著黃段子,惹得眾人哄笑。 遠山煙雨迷蒙, 春雪在霧靄中時隱時現(xiàn),濕潤、飽滿、秀麗。 寬闊的河谷油菜花一灣又一灣, 雨后的金黃多了艷麗;樹木、田埂、荒野還是冬天的棕色,卻也因了春雨顯得格外潤澤,好像也在萌動。 死者在棺材里什么都不是了,自然與我們的春天隔絕。她曾經(jīng)有過春天,有過春雪的肌膚,有過油菜花的燦爛, 有過迷蒙的眼神,當然,更多有過的是泥濘的生活(童年,中年,被人隨意揪斗打罵)。她自殺過好幾回,一回都沒得逞。 她搞假自殺,她想活著,她被人從河里拽出來,全身濕淋淋的,身體尚是年輕女人的輪廓。
自從送葬的隊伍走進油菜花叢,走進麥地,我便感覺春天在編織她的葬禮,編織成一個錦繡。她是主角,她漆黑的棺木給欣賞者一個視覺的終點。我們在錦繡里扶棺、扛花圈、放鞭炮、說話、抱石頭……儀態(tài)萬方。
她的大兒子撮了土, 她的小兒子又撮, 隨后是孫子和我們這些侄子。 土是挖金坑預留的,為的是這個晚輩致孝的儀式——編程中不好省略的步驟。 有人在尋問芝麻稈,有人從背篼里取出芝麻稈。 她的小兒子跳進金坑,開始燒芝麻稈為她暖坑。芝麻稈意味著什么? 燒芝麻稈意味著什么?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嗎?是希望她在另一個世界里日子過得節(jié)節(jié)高, 還是活著的人在現(xiàn)在世界里日子過得節(jié)節(jié)高? 在我的眼里,干枯的芝麻稈 (曾經(jīng)也是鮮活的綠植),芝麻稈燃燒的火苗和青煙, 芝麻稈燃燒過后的灰燼,一律都是美好的。
暖坑?我自然想到了暖床。過去是她為丈夫暖床、為孩子暖床,現(xiàn)在是孩子為她“暖床”。 她丟失了體溫,需要溫暖。
我從葬禮中抽身出來, 一個人走進掛滿露水的廣大的春天。 白雪皚皚的遠山裝幀了春天, 繚繞的云霧裝幀了春天。 我在春天的畫卷中漫步,繼而奔跑,淋了春雨的田埂的深棕色很是吻合我當時的內(nèi)心。 那些深棕的音符一般的田埂潤澤而情色, 從油菜花的燦爛和麥苗的翠綠中脫穎而出, 把我的感覺一下子帶到了春天的背面。 深棕色是上個春天的生命遺跡, 呼應了遠處麥地中的葬儀。
聽說捉來的大公雞要帶回去放生,我松了口氣。 我是不接受拿任何活物祭祀的,哪怕一只公雞一頭羊,一枝野花一穗青麥。 原以為是要殺棲息在杉木杠上的公雞祭奠便心生憐憫,覺得人類不地道,只有想到人類在生物鏈上的級別要高出大公雞若干才釋然了一些。 目睹動物世界弱肉強食、觸目驚心的殘忍,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相信達爾文主義。 不論級別,生命都是美麗的。 “如花似玉的少女”包含了美麗的花、玉石和少女,代表了植物、礦物和人。
這個女人的葬禮是突然插入這個春天的, 說她的葬禮是春天的插曲,也是一個踐踏春天的插曲。 那些倒伏的、 折斷的油菜花和麥苗在訴說, 特別是那些已經(jīng)拔節(jié)受孕的麥苗,被一陣亂鏟,裹挾在泥土里。
啞巴叫胡玉興,但沒人這樣叫?!敖袉“瓦^來幫刀兒匠按豬! ”“上院子那個婆娘跟張連長在油菜地里那個, 不信你去問啞巴! ”“喊一聲啞巴,開批斗會了! ”在我們生產(chǎn)隊,說啞巴就是說胡玉興。 只是到了生產(chǎn)隊的記工簿上,啞巴才叫胡玉興。
昨夜睡醒,我在想,啞巴該還在吧? 母親進城來提到安華珍死了(肺氣腫)、胡山林死了(食道癌)、胡玉華死了(腦溢血)、胡玉培死了(胃癌)、王金勇死了(挖金被埋),就是沒提啞巴。 啞巴應該健在,他活得簡單;下細想,他就是他哥哥嫂嫂家的一頭牛,挑水挑糞、耕地、打谷、耙田、抬田改土、打炮眼兒……什么都做。 啞巴樂觀,跟人打啞語總是笑,抿嘴地笑。 他喜歡幫忙,遞根扁擔或提一把背篼什么的。 1976 年河里發(fā)大水, 啞巴和幾個人搶救生產(chǎn)隊的抽水機,腳踩滑了掉進急流,從上條水路沖到下條水路才抱住一棵連根樹爬出來。 從泥浪里出來的啞巴又比又畫,嘰哩哇啦,像做了錯事的孩子。
啞巴是我們生產(chǎn)隊最容易被忽略的人。 他沒有結(jié)過婚,沒有做新郎的光彩。 接下來連鎖反應一大堆:沒有生過娃娃, 沒有給娃娃做過滿月酒;自己有生日,卻從沒做過生——十有八九也不曉得哪天是自己的生日,哥嫂更不曉得。 他父母死得早,他是一根被什么毒藥熏過的草。
在批斗會的現(xiàn)場, 啞巴總是坐在曬壩邊上編背篼, 或者摟了豆草給冷得跺腳的婆娘女子生火。 看電影,他抱個石頭坐在銀幕背后。 公社革委會干部在講話, 大隊革委會干部在幫著拿麥克風——麥克風上綁著一綹紅布。 革委會干部剛喝過酒,講大話也像耍流氓, 女知青坐在旁邊,一個勁地鼓掌。 放映員在倒片,片圈呼啦呼啦轉(zhuǎn), 那里才是大家的目光所向。 啞巴不理會這些,轉(zhuǎn)過背看娃娃們藏貓貓,嘿嘿傻笑。
青春期過后想起啞巴, 我會去想他的性生活。 他是個男人,只是不會說話,他有青春期,他的睪丸會制造精液, 他看見年輕女人也會分泌腎上腺素;沒電燈時,那么多黑燈瞎火的日子, 哥哥嫂嫂可以吹牛打撲克干那活, 不相信啞巴有本事倒床就睡! 他也有那么多年的青春歲月,包括孤獨黑暗的青春歲月, 不信他一次手淫都沒有過 (我希望他有一次)。 如今他老了,要是一輩子都不曾有過,真覺得遺憾。 這個遺憾里包含了可悲。
啞巴的哥哥當兵轉(zhuǎn)業(yè)回來吃國家糧,星期日才夾一架自行車回來。啞巴自然沒有少聽哥嫂在木架子床上弄出的響聲, 包括木架子床本身的響聲。木頭房子一點不隔音。我家住上院子,啞巴家住下院子,我去啞巴家的次數(shù)非常少, 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也沒進啞巴的睡房。 啞巴的睡房會是什么樣呢? 有與我的睡房一樣的蚊帳(罩子)嗎? 谷草上面鋪的有棉絮嗎? 谷草與棉絮之間隔著層亮油紙嗎? 有和我們家一模一樣的花鋪蓋嗎? 花鋪蓋上有開屏的孔雀嗎(孔雀尾巴上的羽毛是藍色的,有幾坨藍得像眼睛——我一直誤認為是眼睛)?
1976 年我開始睡在床上想,到1980 年我還在想。我都發(fā)育了,初嘗杏(性)味(壓抑之味),啞巴呢? 啞巴的鋪蓋上也有我鋪蓋上那樣的一塊塊的油斑(地圖)嗎?1980 年,我住在縣城表叔家讀初中。 “那個安娃子,啃了骨頭總是在你鋪蓋上揩手! ”母親每次拆洗鋪蓋時都要這么說。 表叔家賣鹵肉,表弟安有時跟我滾。 我當然要去想, 啞巴的嫂嫂看見啞巴鋪蓋上的地圖會說什么。 啞巴睡房里一定黑,一定有蜘蛛,帳頂上一定積了陽塵, 稍微一動, 就紛紛揚揚的。 我讀過書,享受了感官的愉悅之后我會依照書本去解釋, 本能啊欲望啊末梢神經(jīng)?。粏“筒蛔R字,一天書沒念過, 不知會如何看待他肉體的欲望——感官獲得的快感是一樣的,但理智作出的判斷卻千差萬別。啞巴看著哥嫂生兒育女, 看著生產(chǎn)隊的男男女女, 他不會不知道男女之事。
三十年,不說生產(chǎn)隊的一個人,就是一棟房子也被時間折磨得面目全非了。 也不全是折磨,很多都是自愿的。 比如我的大哥,從部隊退伍回鄉(xiāng)當農(nóng)民,卻一點不甘心當農(nóng)民,淘金、造奶粉、造復合肥、開汽車啥都干過,最后考上了招聘干部,而今坐在縣政府的辦公室里周武鄭王成了公務員;比如張連國家的東華子,十幾歲去云南坐臺當小姐, 有一年春節(jié)回來死于非命……還有很多很多。 生產(chǎn)隊在變,像一棵老樹,時間的手伸進去掏出些東西, 再塞進些東西。 這些東西里最多的是人,也包括老房子、老田老地,以及房前屋后的櫻桃樹和柴林里的青杠樹。 我們家的老房子拆得早, 當時我還沒有收藏的意識, 有幾樣東西現(xiàn)在看來是很珍貴的: 一樣是廚房里裝熟油辣子的青瓷盅,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上面露了小片胸脯的侍女 (櫻桃小嘴,胖嘟嘟撲了粉的臉蛋,婀娜的腰身);一樣是我得的獎狀(貼在神龕下的籬壁上。 1973 年到1981 年,我得的獎狀很多都蓋著五個公章。榮譽最高要數(shù)優(yōu)秀紅小兵。 巴掌大一搭紙, 蓋上紅堂堂的公章便有了神性,公章上有團縣委、文教局、婦聯(lián)、總工會、少工委。 多年后進了機關才清楚這些單位都是做什么的,公章又是怎么蓋上去的)。
生產(chǎn)隊沒有一個人經(jīng)受住了時間(有些人喜歡叫時代)的折磨(考驗)。 我父親是個主張“打鬼隨鬼轉(zhuǎn)”的人,1978 年上過縣廣播站的新聞,1982 年當上了鄉(xiāng)人大代表。 至于年輕人,淘金、打礦、開車、投機倒把、嫖娼、賣血……樣樣都干過。 只有啞巴,依然一個人,像我們家大園子里的核桃樹,干干凈凈,不過是變老。如今, 連戴老光鏡的胡興育都到北京打工去了, 昔日的生產(chǎn)隊實在是沒有什么保留的。 九十歲的胡宇林老漢兒沒有犟過當村支書的兒子麒麟娃,從老屋搬進了洋樓,八十歲的李何香也在城里住過好些年——她的幺女兒冬女子傍了金老板, 非婚生了娃又被甩了, 就連啞巴家也發(fā)生了“巨變”,他的侄女侄女婿一個騎電三輪一個做木活, 如今進城做了“全友家私”代理商。
一年回幾次老家, 路頭路尾碰見啞巴,他不回避我,看著我笑,給我點頭,打啞語。 好些人都不認得我了,啞巴還認得(我也就小時候挨著他挖過花生、撕過玉米、割過麥子或看過電影)。 或許是這樣,別人的腦殼里都裝了新東西, 錢啊麻將啊娃娃念書的成績啊城里歌廳的小姐啊,啞巴沒有,啞巴的腦殼里裝的還是當年的人事。
時間流過我們, 我們的腦殼就像魚網(wǎng), 不斷地網(wǎng)住時間里自以為有價值的東西。 而啞巴的魚網(wǎng)很少張開,他有著與常人不同的價值觀。
啞巴沒有故事——我相信沒有,而不是沒有傳到我耳朵里。 也許正因為沒有故事,他才還在。 他什么都不招惹,什么也不去招惹他,包括時間。 默默無聞的東西, 低下的東西, 不管是自己動起來還是別的什么經(jīng)過,都沒有多大摩擦力;摩擦力小的,損耗就小。
不過,深秋的夜晚想起啞巴,我還是希望他有故事, 哪怕很少,很短,比如跟他嫂嫂,多年以前,他哥哥也曉得。 多年以前, 如今都淡忘了,只啞巴記得,不時在黑夜黑屋里回味; 比如跟同院子一個守寡的外姓女子,在一個發(fā)霉的雨季,兩相情愿。 啞巴時常給她擔水劈柴、幫著曬糧。 外姓女子獨眼,但一點無害她的美麗。 他或許對她真有意思,可是誰想到呢?
在所有人眼里, 啞巴都是一個無性的人。 其實……唉,這世界哪怕還有一點點愛, 啞巴也便可以做個人了。 倒不是要他上他嫂嫂的床,也不是要他的哥哥隱忍, 只是要他的哥哥嫂嫂去想一想, 想想啞巴作為一個男人的需要, 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的需要, 比如考慮考慮他的性生活、感情生活,跟同院子的寡婦說說媒。
說什么都晚了,啞巴老了,寡婦死了。 寡婦不偷人,很守婦道,她不愿委身“學大寨”的帶頭人、大隊革委會主任上吊死了。 寡婦死的時候我在縣城讀書,不然會目睹那場面。我最關心的是啞巴, 不能幫寡婦擔水劈柴曬糧了他會非常非??仗??;蛟S不只是空虛, 他往水缸里倒水的時候再沒有一雙女人的眼睛望著他, 再沒有拿了毛巾的手伸過來替他擦汗(還有比這更多的感覺)。 我想啞巴一定哭了,但不是在人面前,而是在夜晚,在江邊挑水的碼頭,在寡婦家的豬圈里。
很多次, 在明晃晃的太陽下回村,從趙家院子一直到上挑水路,都看不到幾個人。 過去最熱鬧的曬壩里也看不到人。 胡興育爬在樓梯上旋玉米,玉米垛子遮住了他的上身。玉米垛子黃橙橙的, 看上去是豐收了,但我曉得,走近了會看見旱澇和蟲害。 站在挑水路的路口看對岸,看破敗的河床,看面目全非的山楊蓋,看荒凄凄的龍嘴子——只要回來,我都會這樣——對岸大山里曾經(jīng)走過的路荒蕪了, 大河里的水也變淺了變臟了。 啞巴從河邊走上岸來,對我笑——很興奮的那種笑。 啞巴沒老(怎么看啞巴都沒老)。 他手里牽著的水牛倒是老了, 甩個尾巴一點不利索,抬個腿也拖泥帶水。 水牛還是當年那頭水牛, 看它的嘴巴、鼻子、眼睛,看它的步態(tài),聞它身上的氣味,和當年沒兩樣。 然而,我又知道不可能, 我知道只有啞巴還是當年的啞巴。
我側(cè)身退到我家大園子的石墻上讓水牛過。 石墻早已垮塌,長滿蕁麻和臭老婆子,差不多與路平。 我都記不得我家大院子是什么時候荒蕪的,九幾年吧? 臭老婆子盤根錯節(jié),都長成了灌木叢。 啞巴穿得比記得的好了,干凈了,沒有補疤。 啞巴沒老,但看得出也有消退。 生命力的消退, 包括性欲, 就像我們面前的涪江,這是沒有辦法的。 河床越來越寬闊,水卻越來越淺。 我們的身體何嘗不是這樣? 啞巴停在我面前,比畫著對我笑。 我想說,啞巴,三十過去了,三十年,你還好嗎? 我沒說。 我知道他是啞巴,又聾又啞。 我想知道啞巴真實的感覺、感知,對水,對階級斗爭,對女人,對少小離家的我(不要說啞巴沒有感受, 啞巴是這個世界的造物,自然也能與世界溝通)。 我也對啞巴笑了笑, 我給他取煙,好煙, 他沒接, 比畫著——他不會吃煙。我突然覺得很悲傷。一個人不能說、不能聽,沒有女人,夠孤獨寂寞了,還不會吃煙。 我希望他會吃煙,晚上睡不著, 或者在田地里忙完活路,或者在河灘放牛無聊,點一支,吞云吐霧,哪怕吃包口煙,也是非常好。
在梅雨季回老家, 還能看見青苔——我喜歡的植物。 在我們家與胡宇林家之間的墻腳, 在李何香媽媽家和王生喜家老屋屋檐下。 青苔長在石頭上,石頭都變青了。 一根根織在一起,不像長在泥地那么潮濕。單看正面,像個兜球的網(wǎng)兜。 我迷戀那些石頭上的青苔, 它讓石頭多了滄桑感也多了性感。
屋檐下泥地里的青苔成餅,看不到更多細節(jié), 踩上稍不注意就會滑倒(摔倒在屋檐下的青苔里很慘,滿手滿身都是泥都是青苔, 衣裳甚至臉都會被青苔染青)。 長在泥地青苔中央的水葵很顯眼, 比稻田邊的還肥碩,因為泥地里混了雞屎。 也有水蕨, 葉子長長的帶鋸齒, 翠色可人。
梅雨季的青苔是時間為我保留的美好回憶——殘剩的可憐的一點點美好,這好比啞巴。 除開啞巴,每個人都在變。 穿著、發(fā)型、話題和口音、用詞。 每個人都出過門,縣城不說,外省,北京、廣東。 死去的人也在變——墳在變,多了火磚、水泥和青石板的墓碑。富裕讓死人也受益。啞巴是真沒變,一個人待在村子里,縣城也不去,每天去的地方叫龍嘴子、桅桿坪、漩灣里、巖背后、大蓋頭、三秦廟、 金洞坡。 啞巴也曉得外面在變,村里人在變,但他有他的態(tài)度,他有他的命運。 要是啞巴也想變,只是自己沒本事變,那就慘了!
在幾位親戚的葬禮上, 我都看見過啞巴。 我是趕情,啞巴是幫忙。我寫一兩百元的禮,就在村里瞎轉(zhuǎn),或者坐在麻將桌上娛樂,等著開席。啞巴不同, 啞巴是要單獨承擔一項工作的, 但又不是做廚或蒸飯這樣的技術活, 甚至連摻茶倒水找煙這樣的活也輪不上,他總是劈柴(做幾十桌席需要燒很多柴, 都是他現(xiàn)劈)。 送葬時他也抬棺。 他似乎不把人死當成一件好悲痛的事,他會笑,在披麻戴孝的人堆里笑,憨憨的。 啞巴的笑只是片刻,沒有惡意,就是在死者家屬看來也沒一點惡意。 陽光好的時候,陽光照在啞巴的笑臉上,看得見一顆一顆的汗珠; 下雨的時候,雨水順著他的亂發(fā)淌下來,笑容有些缺蝕。
我只參加過幾位嫡親的喪事,啞巴則參加了村里每個死者的喪事。他劈柴、抬棺,莫心莫肺地笑。我想啞巴是喜歡參加別人的喪事的,他只有在這樣的場合才不會覺得孤獨。 那些擺酒席必需的器具,那些通宵的燈火,那些美味充足的飯菜,那些吆喝聲、麻將聲和哭喪聲,是他唯一能夠獲得的溫暖與慰藉。
我從沒有在村人的婚宴上看見過啞巴。劈柴的也不是他。我想村人還不至于市儈到因為多張嘴就不請他,一定是他自己不去的。 這樣想,我又希望真是村里人市儈, 因為他拿不出錢寫禮,而非他不愿。 我覺得啞巴還是可以去吃村人的喜酒的,劈柴就劈柴, 支桌子打狗就支桌子打狗,好吃好喝一兩天,熱熱鬧鬧一兩天,再回到田邊地角去清靜。 啞巴一輩子沒結(jié)婚, 這或許就是他不去吃喜酒的原因。
啞巴害怕的, 很多時候也是我害怕的, 甚至也是我們大家潛意識里都害怕的。
啞巴死了, 停在他兄長胡玉學家(我始終覺得不是啞巴自己的家)老房子的廳房里, 棺材前的鐵鍋里祭火熄了多時也沒有人續(xù)上, 棺材底下的長明燈也油盡而滅。 這一切多么像啞巴一生的寫照。 起風了,一直關著的另一扇門開了, 鐵鍋里的紙灰整張地打起旋,黑黑的,看上去像是壓根就沒燒過, 僅僅是潑了墨汁在上面而已。 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信念:啞巴會醒來,且會突然開口說話。 大門外院子里的竹林搖蕩得厲害,好多竹葉飄進廳房,落在了棺材前面的鐵鍋里,忽然燃起來。
我坐在門檻上等一個人。 我猜她一定會來。 她穿一件前夫的草綠色軍用絨衣, 依舊三十歲上下的樣子。 她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看上去雖也是大大的卻灰白無光。 村里人叫她蘿卜花兒。 說不清是個春天的午后還是秋天的午后, 太陽出來了依然刮著風, 我不得不騰出一只手來抓住脖子上的圍巾。 她死了快三十年了吧,啞巴也為她抬過棺,還趁著沒人的時候抱了她的棺材板哭過。 想起來始終是三十歲上下的樣子,獨眼,但模樣可人。 不只模樣,還有身子。 后來看見維納斯,想起的便是她。 不知道啞巴想起她來會是什么模樣、什么感覺,應該不只是可人,不只有身子,還有心,一顆不會用語言表達感情的心。 “再挑一挑,水缸就滿了。 ”啞巴不放下扁擔也能提起水桶往水缸里倒水。 她對啞巴說, 一只眼睛含著比兩只眼睛還要多的情。 啞巴笑笑,以為是她擔心把他累著。 倘若啞巴不急于去挑最后一挑水,不急于要把水缸裝滿,會是怎樣一個結(jié)果呢? 放下扁擔, 走過去, 抱住她, 還會有她后來的上吊嗎? 她死了,啞巴也死了——不死也不會說話, 不會寫字——誰又敢說她和他沒有好過呢?
我記不得最終我是否幫啞巴等到了她。 客觀上我是等不到她的,但啞巴卻難說,啞巴去了她的世界,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沒準兩個人真能遇上。 現(xiàn)在,對于他們的世界,我們才是不折不扣的聾啞人。
唯一記得的是她的兒子來了,高高大大,穿著西裝,梳著中分頭。他進屋沒先在鐵鍋里燒紙, 連啞巴的棺材看也沒看一眼, 他聽見里屋的麻將聲,徑直就進去了。
或許有人已經(jīng)讀出來, 啞巴沒死,啞巴之死僅僅是我的一個夢。 幾天前,母親進城來做牽引(她患腰椎間盤突出多年了, 左邊做了臭氧手術不疼了,右邊又疼起來),提起啞巴?!皢“瓦€在嗎?”我在理療室問母親?!罢]在?活得好好的,一頓照吃兩碗干飯。 ”母親邊說邊脫了褲子,很聽話地躺在床上。 銀針端上來,扎了她滿腰滿腿。 “啞巴不在了,你一定要給我說一聲,我好回去看他。 ”我看了一眼半裸的母親,轉(zhuǎn)過頭去??醋约豪夏赣H的身體, 我也會感覺怪怪的。 “你回來看他? 他有啥好看的? ”母親身上的銀針開始通電,一下亮閃閃的。 “等到啞巴不在的那天,我想回去為他劈柴。 啞巴死了辦不到多少桌酒席, 便也燒不了多少柴,我想我的力氣夠得上。 ”我把目光停在母親雪白的身體上, 說:“啞巴不在了,胡家壩也就不在了。 ”
補記:
1. 寫完《啞巴》,讀到周作人《三禮贊》之《啞巴禮贊》。 周禮贊啞巴,自然是看到了啞巴的好。 周以為“歸根結(jié)底,啞巴的所謂病還只是在‘不能言’這一點上”。 在他看來,這實在不要緊。 人類會說話本來就是多此一舉,“試看世間林林總總, 一切有情,莫不自遂其生,各盡其性,何曾說一句話”。 人生營營, 都在干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既然對大欲無虧,別的事便可以隨便了? 而說話正是“別的事”之一種。 也應證了中國哲學里很重要的一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論實際, 啞巴更有啞巴的好。“病從口入,禍從口出。 ”不會說話小說可以少去麻煩, 大說可以保全身家性命。 遠史近史,的確有人是因為“會說話”招致殺身之禍的。 他們要是啞巴,豈能?
周如此羨慕啞巴, 我想他做文章便完全是寫了, 決不會像古人那樣去吟。吟也有“言”的嫌疑。周說的(寫的)有道理,但他是“打柱頭驚閃登”,暗理藏在明理背后。 就人生而言, 我還是覺得會說話的好——如果真怕說話惹禍,至少還可以唱歌。從邏輯學的角度講, 會說話的人也要比啞巴占優(yōu); 到了真正不愿說話的時候 (最好在沒有惹禍之前),再裝啞或吃什么藥將自己弄啞也不為遲——割舌頭那一遭是使不得的,疼是一回事,還影響吃飯和親嘴。
2. 啞巴死了, 具體什么時間已不記得——大約四五年前吧。 “啞巴死了,你大哥回去趕情了。 ”印象中母親說過這樣一句話。 我居然沒有回去看他! 別人說支客師就一張嘴,說文人亦無不可。 不過,文人也不都是做假廣告的,還是有真情真意的,只是有時他們的真情真意像喝了酒,酒醒了或遇到什么事,就忘了或顧及不到了。
在川西北,說趕情就是吃酒。
說是吃酒卻滴酒未沾, 坐在塑料布搭建的棚子里看人看菜, 看新娘子嬌艷的羞色, 看新郎官兒臉上的稚氣。 或者聽放鞭炮,聽桌上的杯盞碰觸,聽鼎沸的人聲。 也吃菜(情糖,姜汁雞,花花,蘿卜纓子蒸燒白,木耳肉片,燉酥肉悶豌豆尖)。 需要打上著重符號的是情糖和花花,不單是名字好聽,也真好吃。
情糖用自家的蜂蜜、花生、核桃做成,切塊裝碟;而花花則用高山麥面加土雞蛋的蛋清油炸而成。 油是高山菜籽油,火是柴火。 花花“花”在工藝, 多為三瓣, 每一瓣連花蕊都有。 席上有人不斷強調(diào)說:“和面的時候加點豬油,酥。 ”我吃到的花花正是這樣。 也有強調(diào)蒸燒白的底菜一定要蘿卜纓子的。
滴酒不沾,卻也暈乎乎,像是酒過三巡。 一種挺舒服的暈乎乎,陶醉, 或者說興奮, 非常適度 (適teng——去聲)。 同席只有三個人喝酒,一個長輩,兩個同輩兄弟。 炭火煨熱的純糧土酒,加了蜂蜜,加了橘皮和豌豆尖,色綠味香。 我不沾酒,但我當酒司令, 往三個人面前的土碗里摻, 汩汩地, 熱的酒氣鉆進鼻孔,也等于喝酒了。 滿滿的一碗擺在面前,棕里帶綠,看著,酒癮就發(fā)了?!皝戆胪??只來半碗?!币恍值芴崃藟匾o我倒。 “就半碗,我們不勸你。 ”一長輩也發(fā)話了。 我端起碗,潛意識要接,但理智還是推辭了:“想喝,但真不能喝,胃病。 ”“半碗沒事,就半碗。 ”提壺兄說著,壺嘴已挨到我的酒碗了。 我的意志差一點崩潰——是胃病發(fā)著的疼痛不適救了幾近崩潰的意志。
不喝酒,喝茶也蠻好,端了茶杯敬酒,長輩、平輩,茶也是酒。 不是平常酒局上的過場或者勾兌, 虛偽或別有用心,而是樸素的禮節(jié),愉快的游戲。 酒碗碰響了,彼此望著,交換一個理解和祝福的眼神, 隨后扯一口,酒是酒,茶水也是酒。
更多的時間都埋頭吃菜, 或者抬頭張望。 新郎新娘在對面酒桌上敬酒,新郎西裝革履,油頭粉面,新娘花枝招展, 濃妝艷抹。 都是褒義詞, 油頭粉面或花枝招展里都是羞怯,都是稚氣,都是軟語。
我愛吃燉酥肉悶豌豆尖和木耳肉片。 酥肉瘦,切得大片,味道清淡,香都是肉和豌豆尖的本味。 木耳是黑木耳,形、色、口感都很真。
新娘是俗氣的美,但也很動人,大紅袍像一把火,眉目、神情卻又是收斂的,甚至看得見一點落落寡歡,一點憂傷, 反差呈現(xiàn)出新人未來生活的某些可能。
當新郎新娘來到我面前, 我居然有點慌張。 當然只是我自個兒覺察到的隱秘的慌張, 一種被照耀的慌張。 新娘子的確光彩照人,大紅的青春和低眉的嬌羞, 加上帶合肥口音的普通話,有種陌生的風俗。 客人中有新郎認得的, 新郎一一交待給新娘:舅爺舅婆,姑爺姑婆,表叔表嬸,哥哥姐姐。 新郎年幼,常年在外打工,認得的客人有限,酒桌上的長輩便一一交待,再由新郎“翻譯”給新娘。 輪到我,新郎自然不認得,敬酒敬煙我都擺手謝絕。 新郎問起,某長輩交待:“照輩分,該喊姑父。 ”于是有“姑父喝酒,姑父吸煙”之喊。 新娘遞煙過來依舊低眉嬌羞, 依舊憂傷裊裊。
新郎新娘離開后, 我頓覺自在(吃得自在,坐得自在,拍照拍得自在, 更多的自在還是在想和感覺)。我想,我是自在在一種民俗里,自在在一種民俗的樸拙與淳厚里, 這種民俗正在消失, 或者在別處已經(jīng)消失了。 知道這樣的民俗在別處已經(jīng)消失,我的感覺依舊自在,并不去擔心、不去憑吊,因為我感受到的民俗還是如火如荼, 且從某種意義上說已經(jīng)帶走了我。
有時, 我的視線也在寫禮的窗口晃,在門枋窗枋的春聯(lián)上晃。 雖然還不是春天,也是春聯(lián),大紅,大字,大意。 客人在窗戶外面報上自己的姓名, 屋里寫禮的老先生耳背會再問一聲,客人便再報一次。 收禮的先生收了禮錢,會“唱”一遍“趙興瓊,二百”,或者“關羽,三十”。 那個頭戴栽絨帽的中年人真叫關羽, 喝酒之前就是紅臉膛, 喝了酒便是活脫脫一個關羽。 “唱”禮錢也是給寫禮的老先生一個復述, 也是給寫禮的客人一個通報。 寫禮的老先生老了,很多字都不記得了, 問窗外自報姓名的女客:“趙興瓊,是哪個瓊? ”“一個王,一個京,北京的京。”女客說。“喔喔喔,曉得了,瓊樓玉宇的瓊。 ”老先生接連說了三個喔。
吃酒在一個“吃”字,所以我開筆見“吃”。 其實趕車、走路、看景、見人等等,也都是吃酒,且是不可缺少的部分。 我要吃的酒不在城鎮(zhèn),也不在公路沿線,而是在高山上,所以起身得早,還帶著想象(不是一點根據(jù)都沒有的想象, 是有了些印象或記憶的想象)。 從石龍過江過河,然后爬一座大山, 辦酒席的人家在老林邊。 石龍過江是涪江上游的一道風景,山崖嶙峋,氣勢逼人而秀美。 石山林山,江水溪水,灌木喬木,白墻青瓦。 當年在水晶、闊達教書,上上下下路過,已經(jīng)眼熟,不經(jīng)意眺望過那天邊的老林、天邊的人家,霧靄混著炊煙,或者陽光,或者皚皚白雪。
有車送,有人同路,有人在石龍過江等,溫情親情提前擺著,送與等里的愛也擺著,有民俗的色彩,有血脈的親近。 二十分鐘,只二十分鐘,就遠離了城市, 站在了過江石龍的面前。 其間已走過幾十里河谷,經(jīng)過好幾個山村, 發(fā)現(xiàn)自己對那些熟悉的山、熟悉的人家、熟悉的河段和灌叢有著特別的感情。 因為是冬天,有景無色,看見的雖是荒蕪、荒涼,感覺卻一點不凄,桃花、櫻桃花從記憶里開出來,漫山遍野。 還有夏天的蔥翠,還有秋天的紅艷,一一慰藉了冬日的蒼涼。 唯一讓人不爽的是那些霧靄(淡淡的也是霧靄),混雜了炊煙融在空氣里,停泊在老林邊,影響著照相機鏡頭的清晰度。
還在被公路攔腰切斷的石龍的爪子上, 便有人把我們要去吃酒的人家指給我看:“就是那棵老核桃樹上面的那一家,最遠的那家,瓦房上在冒煙。 ”我只看見炊煙自枯樹巔升起, 看不見瓦房。 一座獸脊般的大山,山腳淌出雙溪,坡地自下而上,直至高山,呈棕色、黛青和翠綠,像一張破舊的獸皮。 坡地已經(jīng)退耕,棕色是青杠林和板栗林, 黛青是水浸過的白炭泥, 翠綠是小塊的蘿卜地和白菜地。 人家從江邊一直散落到離山頂不遠的林邊,沒有規(guī)劃,完全因了山勢地勢, 但看上去卻自自然然。
一路上我不住地回望、拍照。 望我們走過的路,望對岸山腳的公路,蜿蜒的江河,都折折疊疊,像灰白的布帶。 向西,向東,山脈疊嶂至渺茫的天邊,江水流淌至渺茫的峽谷;倘若天氣晴朗,那渺茫會更加遙遠。 我想, 不曾發(fā)生過偉大事件的峽谷也如此偉大, 自然比人世要氣派永恒得多。 沒想到自己從二十二歲走進這大峽谷,也能與之發(fā)生姻緣,且熱愛上它。 記得當初擠在一輛快散架的老舊客車里進來的時候, 感受到的全是沮喪和絕望; 現(xiàn)在回頭望腳下山路、江河和沿峽谷綿延的公路,望大峽谷,感覺卻是一種流暢,一種“走過”。 回望已逝的二十年,多少有一點回望大峽谷的空茫。 翻年便是春天,野桃花野櫻花會再開,夏天會再來,群山會變得蔥蘢蔥翠,那時再來回望大峽谷,會不會還有空茫? 江水豐沛了,喬木遮天蔽日,灌木叢開滿野花。
酒席是流水席,客人一輪輪坐,不分遠客近客。 支客師吆喝著,也可以說是唱著:“走桌抹凳的走桌抹凳,添茶倒水的添茶倒水,找煙看酒的找煙看酒……”干碟、涼菜、蒸菜、炒菜、湯菜依次上來。 我留意到一個跑堂的男子,女相,二分頭,一趟趟端了盞盤出來,行走如風,還口中吆喝:“油che(去聲)衣裳! ”他端了蒸菜出來的樣子尤其迷人,盞盤高舉,面色紅潤, 熱氣騰騰。 我去廚房拍照,看見他偷嘴,還偷酒喝,笑瞇瞇滿足得很。 我逗他說:“嗨,一個人偷嘴? ”他聽了嘿嘿笑,繼續(xù)吃他的肉。想必他跑進跑出,一趟一趟跑餓了。酒席一輪輪吃,我站在屋檐下看,看老人挑肉,看小伙兒喝酒,看婆娘女子瓜笑,祥和、喜氣、滿足。
喧囂?自然有一點。除了棚子里的流水席,還有棚子外的麻將席、撲克席,還有隔壁廳房里的電視聲音,還有撿到火炮的小孩放的冷炮,還有從酒桌上下來的酒瘋子的川劇清唱, 但都不是城里的喧囂, 不帶功利,都是自然的發(fā)聲,不叫人厭惡和害怕。
然而,我還是想一個人清靜。 一個人走院子出去,經(jīng)過幾棵核桃樹,看見三個人蹲在房當頭燒開水,不說話,伸出手板兒烤火。 還聽得見院子里的喧嘩,但感覺清靜多了,漆黑的銅壺下的火苗也很清靜。
一條小路延伸出去, 經(jīng)過一個干溝,傾斜往上,消失在了遠處的老林。 老林里薄霧彌漫,一些山崖和樹木看上去似有非有。 我沿著小路前行, 不一會兒便把人家戶甩在了遠處。 回頭望去,喧囂、祥和與喜氣依然在,但已經(jīng)無聲,完全是水墨畫里的喧囂、祥和與喜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