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欣 王芳［紹興文理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作為一部俄羅斯式的新長篇小說，《罪與罰》是陀氏對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反映與思考，是其奠定世界性聲譽之作，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夢境心理、宗教思想等都備受歷代研究者的關(guān)注。而在《罪與罰》中“帽子”這一意象貫穿全文，共出現(xiàn)34次，功能類似于帽子的“頭巾”共出現(xiàn)4次，構(gòu)成了一個潛在的線索，但此前的研究，對此沒有涉及，故此，本文從人物經(jīng)濟狀況、階級地位、風俗禮儀、性別等方面來探析“帽子”意象所包含的思想主題和文化意蘊。

一、帽子和人物經(jīng)濟狀況

《罪與罰》中記述了各式各樣的帽子，有男式帽、女式帽，男式帽有呢帽、制帽、高筒圓帽等，而女式帽除了裝飾風格上更加多樣，還有一種功能類似于帽子的“頭巾”，如索尼婭的綠呢頭巾。這些帽子在人們當時的生活中十分常見，也伴隨著相應的禮儀文化。小說多次出現(xiàn)人物“脫下制帽”“摘下頭巾”的入室動作以及“拿起制帽”“包上頭巾”起身離開的動作，此外，小說還記載卡捷琳娜請看客人群中戴帽子的人“滾出去”的情節(jié)，由此可以了解到俄羅斯的入室脫帽、出室戴帽、面對死者脫帽等禮儀。帽子存在的約定俗成和客觀需要性，使得當時人人都需要有帽子，而帽子的質(zhì)地、嶄新程度進一步反映了人們不同的經(jīng)濟狀況。

七等文官彼得·彼得羅維奇·盧仁的帽子是一頂考究、嶄新的圓呢帽，九等文官馬爾梅拉多夫的是一頂紅絨線帽，警察分局副局長的是一頂“綴有帽徽的制帽”，警察分局偵查科長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的是一頂制帽。相比于有職務在身的男性人物，輟學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和托爾斯佳科夫的帽子則要顯得寒酸得多，小說描述主人公的高筒圓帽為“十分破舊，顏色都褪盡了，到處都是破洞和污跡，沒有寬帽檐，帽筒歪到了一邊，上面折出一個怪難看的角來”①。而托爾斯佳科夫的帽子，甚至被拉祖米欣形容為“鳥窩”。

女式帽同樣差異顯著。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幫助卡捷琳娜準備喪后酬客宴時戴的是“飾有黑色新紗帶的包發(fā)帽”②，而卡捷琳娜流落街頭時戴的是一頂揉得不成樣子的破草帽。

通過對小說中有關(guān)帽子價格的分析，可知帽子還是可以滿足普通大眾需求的，拉祖米欣在費佳耶夫散鋪子用八十戈比買了一頂舊制帽?！鞍耸瓯取钡膬r值，如果用換算的話，是一盧布的百分之八十，對照小說中的時代，三十戈比可以買半俄升酒，翻譯一章《女人不是人》可以獲得三盧布，也就是三百戈比，假設拉斯科利尼科夫愿意去翻譯的話，買帽子的錢完全是手到擒來的，假設拉斯科利尼科夫最初沒有給警察和馬爾梅拉多夫七十戈比，那么加上他當時自己還有的三十戈比，買下一頂制帽也是綽綽有余的。然而拉斯科利尼科夫、托爾斯佳科夫、卡捷琳娜最終以破敗而寒酸的帽子呈現(xiàn)，且與官僚等市民的帽子大相徑庭，既反映了他們經(jīng)濟狀況差距之大，社會貧富分化嚴重，也反映了同樣是平民，內(nèi)部經(jīng)濟差異也相當大。陀氏于細節(jié)處著筆，借帽子的風格、嶄新程度，豐富讀者對人物經(jīng)濟地位的認知，進而揭露現(xiàn)實社會貧富差距大的普遍矛盾。

二、男帽與社會等級、權(quán)力關(guān)系

“在西方，女帽和男帽出現(xiàn)的時間幾乎相同……女帽一直扮演著女性服飾的重要角色，而男帽主要是男士們身份地位的象征標識?！雹墼谛≌f中，陀氏借拉祖米欣之口道出了帽子的功能——“是服裝中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就好比是一封介紹信”④，西方男帽在意義上近似于中國的“帽”“冠”“冕”，“冠”：戴帽子。比喻做官的人。⑤此外，一些有關(guān)“帽”的成語中也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如“峨冠博帶：高高的帽子和寬大的衣帶，古時士大夫的裝束”⑥，也就是高帽闊衣成為一種身份的象征，同樣，小說中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jīng)戴得十分破舊的高筒圓帽也可以暗示他對某種身份的追求。

是啊，帽子太容易讓人記住了……我這身破爛兒一定得配一頂制帽，哪怕是一頂煎餅式的舊帽子也行……誰也不戴這樣的帽子，一俄里以外就會讓人注意到，就會記住的。

由此可見高圓筒帽在當時的街上十分罕見，而聯(lián)系拉斯科利尼科夫所在的街區(qū)——居民主要為車間干活的工人和手工業(yè)工匠，便可推測高帽在底層平民中十分罕見，即它是較高身份的飾戴物；聯(lián)系歷史，1803 年沙皇俄國胸甲騎兵換新月狀的兩角帽為雞冠形高帽子，輕騎兵換毛皮高帽為高頂硬軍帽；且對應拉斯科利尼科夫自我定義“未來的百萬富翁”⑦，可知高帽象征著較高的身份地位。此外，彼得·彼特羅維奇的圓呢帽亦可證明帽子是人物身份地位的象征。里夏德·范迪爾門曾說:“各個等級的樣式各具個性，既引人注目又顯露體型。特別是帽子。就是說社會的上層要和社會的下層有所區(qū)別。他們想要說明自己的社會地位?！北说谩け颂亓_維奇來見未婚妻時特意買了嶄新的圓呢帽，并在她面前過分小心地拿著，一方面為彼得·彼特羅維奇試圖引起杜尼婭對帽子的關(guān)注，另一方面體現(xiàn)了他“擺派頭”的虛榮心，借帽子來炫耀自己地位高于未婚妻。

三、帽子、頭巾和女性問題

《罪與罰》中有關(guān)女性與帽飾的記述主要分為下列三個現(xiàn)象：女性包頭巾、女性戴帽子、女性未包頭巾。而女性未包頭巾的現(xiàn)象又分為兩種原因：第一，入室摘頭巾（禮俗所允許）；第二，特殊職業(yè)造成。因此，通過對照相關(guān)歷史，以下著重從婦女、妓女在帽飾佩戴的角度上進行分析。

小說中比較具有普遍性的是婦女戴帽子或頭巾的現(xiàn)象，如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在喪禮上佩戴的系黑色新紗帶的包發(fā)帽，商人太太的頭巾，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流浪街頭時的破草帽。通過查閱俄國頭巾的相關(guān)歷史文獻，可知在988 年前，就已經(jīng)有了佩戴頭巾的習俗，因為當時的羅斯人認為人體是自然的一部分，披散的長直發(fā)具有靈性，故此，要重視對自己身體的保護，他們要求已婚的婦女將頭發(fā)包起來。相比與未婚的姑娘只要將頭發(fā)編成辮子，已婚的婦女則要求在出門時要佩戴帽子和頭巾，因為他們認為女性的頭發(fā)在婚后只能被丈夫欣賞。

而在帽子方面同樣有明顯特點的是妓女群體，她們的帽子上都插著較為鮮亮的羽毛，如索尼婭的“插著根鮮艷的火紅色羽毛、滑稽可笑的圓草帽”⑧，在人行道上伴奏的姑娘的插著火紅色羽毛的草帽，賣唱女孩的“蒂羅爾式的帽子”⑨。蒂羅爾式帽子即筒高沿寬，且帽檐上裝飾有彩色翎羽的帽子。該群體都是被迫賣藝或賣身，頭頂鮮艷的火紅色羽毛向周圍人直白地展示了她們的特殊身份，但是為獲得生活來源，她們不得不屈辱自己，成為一件賺錢的“商品”在他者間穿行。

小說中女性人物在戴帽子和頭巾上的特點反映了當時社會女性地位低下，處于附屬地位，沒有話語權(quán)，有商品化的特點，而陀氏在小說的其他細節(jié)中也對該現(xiàn)象有了進一步的揭示：

她會清醒過來，痛哭一場，以后母親會知道……先把她打一頓，后來又拿鞭子抽她，痛苦，羞辱，說不定會把她趕出去……即使不把她趕出去，那些達里婭·弗蘭佐芙娜之類的人也會有所風聞，于是我們這個小姑娘就要東奔西走……以后不久就會進醫(yī)院（那些住在十分清白的母親家里，瞞著她們背地里悄悄干不正當勾當?shù)墓媚锟偸沁@樣），那么以后呢……以后又進醫(yī)院……喝酒……小酒館……又是醫(yī)院……兩三年后就成了殘廢，從出生以來，她總共只活了十九年，或者十七年……難道我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姑娘嗎？她們是怎么淪落到這步田地的？可是，瞧，她們都淪落到了這步田地……呸！管她們呢！據(jù)說，就應該如此。據(jù)說，每年都應該有這么百分之幾去……去某個地方……去見鬼，想必是為了讓其余的人保持純潔，不受妨害。⑩

陀氏借著拉斯科利尼科夫之口不僅指出了當時社會女性被玷污并且自甘墮落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也揭示了當時社會的混亂，人們獸性十足、落井下石、自私自利的丑惡面貌。此外，陀氏通過一系列女性人物的悲慘經(jīng)歷，如杜尼婭最初的甘愿以自己為犧牲，為哥哥換來前程的想法；普莉赫里婭·拉斯科利尼科娃心中所想“羅佳，你是我們的一切——我們的全部希望”以及最終因過度擔憂兒子而死；阿廖娜·伊凡諾夫娜以金錢彌補內(nèi)心的不平衡，以狠戾、刻薄對待他人，獨守一隅，小心翼翼地存活于世，將筆鋒指向了社會的更深處——男權(quán)社會。在這一社會中，男性“占領(lǐng)”了軍隊服役、文官等職位，而女性地位低下，只能以附屬品的形式存在于男性周圍，雖然這時逐漸出現(xiàn)了“新思想”“新女性”，但是由于宗教和封建思想的長期熏陶，女性仍然處于被壓制地位，被無形的“他者”束縛。

四、結(jié)語

《罪與罰》作為典型的俄羅斯文學，包含著陀氏對當時國內(nèi)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關(guān)注與思考?！懊弊印币庀筘灤┤?，細微處亦能透視現(xiàn)實社會。通過對帽子一系列新舊、質(zhì)地、風格和種類的刻畫，陀氏將沙皇統(tǒng)治下的俄國人民的經(jīng)濟狀況、社會階級、社會矛盾等擺在讀者面前。然而，通過對小說中“帽子”意象的整理以及對其意義的研究探討，可以發(fā)現(xiàn)“帽子”這個意象的意義不僅僅局限于上述的幾個方面，其實它更像是一面鏡子，揭露俄國社會普通民眾在農(nóng)奴制改革后的生活狀況以及命運趨向。

①②④⑦⑧⑨⑩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朱海觀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1頁，第470頁，第138頁，第48頁，第200頁，第514頁，第55頁。（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這個版本，為了行文簡潔，后文所引文本只隨文注出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③ 張強偉：《帽子文化研究綜述》，《赤峰學院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第19—21頁。

⑤ 王力、岑麒祥、林燾等：《古漢語常用字典》，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40頁。

⑥ 呂叔湘、單耀海、韓敬體等：《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3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