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宇［新疆藝術學院，烏魯木齊 830049 ］

一、引言

《書譜》是中國書法史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部理論著作，其文涉獵書學的多個方面，揭示了書法藝術的本質、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建立了全新的藝術審美風尚；其書深得二王筆法，筆力遒勁，妍美俊逸，全文3700 余字，被譽為世人學習草書的絕佳范本。

如果對筆法的運用還不完備，對其中的奧妙還不夠了解，那就去向大自然學習吧，大自然會給你答案的。蔡邕曰：“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雹俨嚏呤菨h代書法理論的集大成者，他在《九勢》中提出了“書肇于自然”的觀點。蔡邕認為書法源于自然，取法于自然?！皶痹诠糯粌H有書法的意思，還可以指文字。這里也可以理解為文字的產生源于自然，指出了中國文字的象形特征。崔瑗的《草書勢》是中國書法理論史上第一部書法理論著作。崔瑗在《草書勢》中最早提出了“觀其法象”的思想，即強調了草書的態(tài)勢，明確了書法的抽象性與形態(tài)美?！胺ㄏ蟆币辉~可理解為自然界中存在的世事萬物。浩瀚無垠的自然界是書法的藝術根源。書法是表現(xiàn)漢字書寫的一種藝術形式，在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需融入書寫者個人的主觀情感，因而書法也是人對自然的一種呈現(xiàn)形式，書法學習需師法自然、表現(xiàn)自然并與時俱進。

二、孫過庭書法審美的自然觀

（一）師法自然

至晚歲，顏太師真卿以懷素為同學鄔兵曹弟子，問之曰：“夫草書書于師授之外，須自得之，張長史睹孤蓬、驚沙之外，見公孫大娘劍器舞，始得低昂回翔 之狀。未知鄔兵曹有之乎？”懷素對曰：“思古釵腳，為草書豎牽之極?！鳖伖谑轻溽喽?。經數(shù)月不言其書。懷素又辭之去。顏公曰：“師豎牽學古釵腳，何如屋漏痕？”素抱顏公腳唱賊，久之。顏公徐問之曰：“師亦有自得乎？”對曰：“貧道觀夏云多奇峰，輒常師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②

懷素與顏真卿這番對于草書的精彩討論出自唐代陸羽所著的《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屋漏痕”一詞正是出自此文。顏真卿晚年時得知懷素是其同窗鄔彤的弟子，便與懷素展開了以上對話。顏真卿認為草書學習除了老師的傳道授業(yè)外，還需自我領悟，張旭的草書便是看到了孤獨的蓬草、驚動的沙礫、公孫大娘舞劍之后有所感悟，開始有了起伏往返的形態(tài)。鄔彤的豎畫牽引模仿古代發(fā)釵的尾端，與破屋的墻壁上雨水滲漏的痕跡相似。懷素也有自己的心得，他常常觀察夏日的云朵，云朵時常出現(xiàn)形態(tài)各異的峰巒狀，故懷素常常師法于它，夏日的云朵隨風而布，沒有固定的形態(tài)，似飛鳥沖出樹林，蛇受驚鉆入草叢，又似墻壁裂開的紋路，都是自然中的風趣?！拔萋┖邸闭菚伊粜挠^察自然生活，師法于自然，進而從自然生活中體悟出的一種用筆方式。張旭見“公孫大娘舞劍”，懷素觀“夏日奇峰”，黃庭堅見“長年蕩槳”，以及“屋漏痕”“折釵股”“錐畫沙”等，都是大自然對于書法用筆的啟示。

筆法是歷代書家一直關注追尋的命題，唐代之前，筆法傳承有序。在歷代流傳下來的書學文獻記載中，存在著各種筆法傳授譜系的版本，而蔡邕是公認的筆法傳授的鼻祖，那蔡邕的筆法體系又是從何得來的呢？相傳蔡邕的筆法得之于神人，即所謂的“筆法神授”。張彥遠在其所著的《法書要錄》第一卷《傳授筆法人名》中談及了蔡邕筆法的來源與傳授——“蔡邕授于神人，而傳之崔瑗及女文姬?！钡⑽疵鞔_表明“神人”于何地何時向蔡邕傳授了何種筆法。在此文中，張彥遠還記述了書史筆法次第傳授的譜系，有蔡文姬、鐘繇、王羲之、王獻之、羊欣、王僧虔、智永、虞世南、歐陽詢、陸柬之、張彥遠、張旭、李陽冰、徐浩、顏真卿等23 人，時至唐代，古代書法的筆法便是在這些人中傳授的。

孫過庭不支持“筆法神授”的觀點：

況書之為妙，近取諸身。假令運用未周，尚虧工于秘奧；而波瀾之際，已浚發(fā)于靈臺。必能傍通點畫之情，博究始終之理。③

孫過庭認為筆法也應師法自然。能否體現(xiàn)出書法的神妙，往往取決于書者，倘若書寫者筆法還未能運用得周密得當，也還沒有體會到技法的奧妙之處，那么就去觀察包羅萬象、變幻莫測的大自然吧，體察自然的各種事物，自然必定會給你答案的，讓你在連綿起伏的筆勢之中，能夠發(fā)自內心地旁通點畫的情趣，使書法更富神韻。

（二）表現(xiàn)自然

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蛑厝舯涝疲蜉p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yōu)，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一畫之間，變起伏于峰杪；一點之內，殊衄挫于豪芒。④

書法可以描繪出星漢燦爛、月升滄海的壯闊景象。這些景象是通過線條的組合幻化而成的，不同的用筆方式描繪出了浩如煙海的自然景象。有的線條似懸針垂露般奇異妍雅，有的似疾馳的閃電、墜落的石頭般奇妙壯觀，有的似鴻雁翩飛、猛獸受驚的殊姿，有的似鸞鳥起舞、驚蛇盤旋的妙態(tài)……書寫時對毛筆施加提按、頓挫、使轉等動作，展現(xiàn)出輕重、疏密、緩急的對比，從而呈現(xiàn)出書法勢態(tài)與自然的神奇奧妙。書法對于自然的表現(xiàn)歸根結底是對書法線條的形態(tài)與意趣的表現(xiàn)。

孫過庭特別強調“心智”在書法表現(xiàn)自然美的過程中的作用。在書法創(chuàng)作過程中，情感是必不可少的?！巴匀恢钣校橇\之能成”，藝術創(chuàng)作的奇妙境界好似自然世界般渾然天成，并非由人力創(chuàng)造出來的，書法創(chuàng)作也應順應自然規(guī)律。要想表現(xiàn)自然萬物的形態(tài)，即“同自然之妙有”，并非簡單地照貓畫虎，這天地萬物的美需要創(chuàng)作者通過毛筆展現(xiàn)出活力，需要創(chuàng)作者主觀情感的真情流露。

上文提到，假使你對用筆的奧妙還未完全領悟，去觀察自然吧，自然會使你旁通。那么為什么關注了自然就一定能旁通用筆之道呢？這里就體現(xiàn)了“心”的重要性?！抖Y記·樂記》云：“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雹菘v使波瀾壯闊、氣勢恢宏的自然奇觀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也需用心感受、思考，才能參悟出書法用筆的道理，否則就如過眼云煙般轉瞬即逝。心靈的感悟、智慧的思考融入充沛的情感形成了對于自然的聯(lián)想，暢通的思路，加上嫻熟的手法，心手相應，才能將書法形態(tài)與自然之物融為一體，從而在師法自然的基礎上通過書法表現(xiàn)自然。

（三）與時俱進

自然界的事物瞬息萬變，從屬于人類社會的事物也有其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萬事萬物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與此同時也帶動了書法藝術的發(fā)展。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者也應順應書法發(fā)展的時代規(guī)律，順其自然，與時俱進。

孫過庭在《書譜》的開篇對鐘繇、張芝以及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書法進行了一番評價，孫過庭極度推崇王羲之的書法，認為王羲之能夠取諸家之長并諸體皆善，并以王羲之為據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指出：

評者云：“彼之四賢，古今特絕，而今不逮古，古質而今妍。”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鶩沿革，物理常然。⑥

在評價漢魏以來鐘、張、二王四位善書者的語境中，孫過庭首次提出了“古今”的概念。這段文字以評價者的觀點出發(fā)，認為鐘、張、二王四位書家縱然是古今最杰出的書家，但他們之間也仍有優(yōu)劣之分，而評價的標準則為“古今”的時間順序，評者認為“古質而今妍”，因而今不如古，妍美不如質樸。

孫過庭對這種觀點持反對態(tài)度，孫過庭認為質樸和妍美都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產生和變化的。事物在誕生成形之初總是樸素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事物成熟之后自然會變得精妙妍美。就如同文字起初只是單純地被用來記錄語言一樣，而后隨著文字系統(tǒng)的完備，加之人們對于實用性的需求，出現(xiàn)了快寫、簡省，形成了新的書體，裝飾性也是人們對于文字考慮的因素之一，春秋時期鳥蟲篆的出現(xiàn)，滿足了人們對于文字的裝飾意味的追求，相應地，也必定背離了文字起源之初質樸拙趣的面貌，但這符合事物發(fā)展的自然規(guī)律，是事物發(fā)展的必然軌跡。在繼承中發(fā)展，是書法藝術在面對時代發(fā)展的洪流時所需面對的永恒命題。繼承古人神貌，順應時代趨勢，又不流于時弊，是順應書法發(fā)展的制勝法寶。學習書法要遵循藝術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難免離不開對傳統(tǒng)的繼承，與此同時，順應時代，敢于革新，同時又不流于時俗的弊端，是書法學習的必由之路。

（四）復歸自然

豈知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實，原夫所致，安有體哉！⑦

人內心情感的表達，需要以語言為載體?！对娊洝放c《離騷》盡管體裁不同，但卻寓意相近，與書法一樣，都是真情實感的流露。晴朗的天氣會使人心情舒暢，陰天則會使人心情沉悶，這都是天地間的規(guī)律，那些學習王羲之書風的人，如果一味地注重書體本身，而忽略了王羲之在創(chuàng)作時的真實情感，理論違背了事實的規(guī)律，再追溯書法的本源，哪里有他們所說的體裁呢！

藝術來源于自然，孫過庭書法審美的自然觀認識到了書法的本源。孫過庭在繼承了漢代“書肇自然”“觀其法象”思想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既失其情，理乖其實”的觀點。四季氣候的變遷，使得書家迸發(fā)出不同的情感，伴隨著書寫的過程，書家將內心的情感抒發(fā)出來。書法創(chuàng)作一旦失去了真情實感，書法也就失去了本源及支撐創(chuàng)作者進行創(chuàng)作的基礎。顯然，孫過庭的書學思想吸收了前人思想的精華，并融入了自己的思考，又有了新的發(fā)展。他強調情感的表達是一種自然的流露，并非刻意為之，對于書法創(chuàng)作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創(chuàng)作者應注重對自身內在精神情感的把握。在書法創(chuàng)作過程中，既要順應四季自然、歲月時光的變遷，也要注重創(chuàng)作者自身情感隨著環(huán)境的改變而產生的變化。這里孫過庭的自然觀其實包括了四季變化與情感波動兩個方面。孫過庭新的“自然觀”新穎且深刻，突出了情感在書法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重要性，并將其提升到了“自然”的高度，是他在繼承漢人“書肇自然”基礎上所創(chuàng)造出的新的理論。

蔡邕只談及書法始于自然，由此確立了自然天地于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進而確立了人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人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需要發(fā)揮“心智”的作用，加之熟練的技巧、充沛的情感，從而達到“心手雙暢”的創(chuàng)作境界。這里所謂的熟練的技巧充滿了主觀色彩及相對性。在當下的那個瞬間，在書者的自我審美認知中，只要認為其技法運用已周，即可謂達到了“心手雙暢”所需具備的“手”的條件。然而在此基礎上，孫過庭又有新的認識。自然界的萬物隨時都處于變化之中，四季會變遷，情感也會起伏，人的審美認知自然也會相應地發(fā)生改變。這里的改變則依賴于“心”的作用。當此時的技法水平滿足不了自身的審美需求時，應該復歸自然，重新投身于自然之中，讓自然給予靈感，發(fā)現(xiàn)此前未曾發(fā)現(xiàn)的奧妙之處，加之用心感悟，融入情感，付諸實踐，從而旁通其點畫間的情趣。書法創(chuàng)作便是這樣一個循環(huán)反復的過程。

三、結語

孫過庭在《書譜》中闡述了其完整的書法審美的自然觀，主要表現(xiàn)在“書之為妙，近取諸身”，書法要師法自然——“同自然之妙有”，要表現(xiàn)自然——“質以代興，妍因俗易”，學習書法應與時俱進。并且孫過庭在繼承漢代“書肇自然”思想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即失其情，理乖其實”的觀點；提出要復歸自然的觀點，并強調了情感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

《書譜》在我國書法理論史上具有極高的地位，兼具藝術價值、文學價值與理論價值。本文所關注的書法審美的自然觀只是孫過庭美學思想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孫過庭在《書譜》中還談及其在書法創(chuàng)作、書法鑒賞、書法發(fā)展、書法體式等諸多方面的看法，而這些內容之間也是融會貫通的，其美學思想應用于書法藝術的各個方面。孫過庭《書譜》中提出的眾多思想已然成為書法藝術與書法創(chuàng)作的核心法則，為中國草書藝術及書法理論的發(fā)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① 〔漢〕蔡邕：《九勢》，《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6頁。

② 〔唐〕陸羽：《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283頁。

③④⑥⑦ 〔唐〕孫過庭：《書譜》，《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130頁，第125頁，第124頁，第129頁。

⑤ 〔漢〕鄭玄：《禮記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2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