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左琴［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州 350007］

有些聲音，我們渴望聽到。有些人，我們想要遇到。

時間的河流奔騰不息，我們?nèi)绾卧谟邢薜纳新牭侥切┞曇?，遇到那些人。就像我們今日翻開《詩經(jīng)》，撲面而來的，就是那些人的生活氣息，歌呼嘯嘆。我們知道，我們是同類。我們知道，我們就從他們那里來。人類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留下這些痕跡，以使后來的我們能夠找到他們，就像追尋自己的精神家園。可今天的我們，究竟該如何辨識他們？或者說，那些遙遠的聲音，我們?nèi)绾尾拍苷嬲牭剑?/p>

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以特有的腔調(diào)說著什么。這種說著更可能是某種經(jīng)歷。我們不知他們遭逢何種境遇，卻能辨識那樣的聲音。那些聲音與今日的我們并無二致。他們身在其中，不覺時日之將至，而我們通過這些聲音，找到他們，同時又發(fā)現(xiàn)歷史的鏡像如此相似，我們身在其中仍不能察其一二。這種感覺如此荒誕，又如此真實。經(jīng)典的意義就在此穿透，它讀我們永遠勝過我們讀它。我們每次翻開經(jīng)典，就像拂去歷史的塵埃，讓那些聲音重新變得響亮清晰。這不僅是我們與它們之間的對話，更可能是我們與歷史時空中的自己的真實相遇。我們完全打開自己，應(yīng)用我們所有的知識、意識、心靈乃至身體。我們彼此傾心，就像我們從來如此。我們想要聽到那種聲音，就像我們正在了解他們。

一、文本與闡釋

了解的技藝，或現(xiàn)代闡釋學與它的對象一樣多重。語言符號的不受限制，使得我們了解它的意義成為冒險。我們何嘗知道那樣的語言正好與那些意義相契。他想要說的，與可能說的，或說出來的，怎就不會謬以千里？也就不說詩意的無限本來就會使我們的種種努力化為泡影。可究竟有沒有某種方法使得我們能夠穿透文字，通向更為寥廓的精神世界，哪怕它根本不是原來作者所要棲息的地方。

語言文字本身，說到底只能是武斷或約定俗成的存在。符號輸出字典暗示及潛在含意的同時，更承載著引申、聯(lián)想、先前用法，及音調(diào)圖像等。除了數(shù)學和邏輯形式的記號，語意單元從來都不會中立或完全是游戲。文本與它的闡釋永遠無法獨立。我們所看到的闡釋文本，只能是經(jīng)由相互作用后形成的另一個文本。

人類借助語言表達意義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永無止境的累積過程。每一種解讀的呈現(xiàn)更是短暫不完整甚至有可能錯誤百出。不只字典無法涵蓋語言的所有含義，就是文法作為思想脈絡(luò)，亦在正確與顛覆、承繼與創(chuàng)新間呈現(xiàn)多重關(guān)系。改變與突變、古典與現(xiàn)代，從來都不是單純的觀念更新?？脊胖亟?，精神分析，乃至經(jīng)文批注或逐行注譯，都不能保證我們真正了解那些文本的真實內(nèi)涵，更不必說現(xiàn)代解構(gòu)主義的荒謬。我們必須承認，無論我們怎樣努力，也只能是意義陳列，永遠無法成為唯一。沒有闡釋與它的對象對等。任何分析或重述，都不能取代原作。就像沒有人可以復制，沒有人可以代替。

這確實是個難題，就文學而言，闡釋者具備相應(yīng)的語言文化知識，理論上會對語言的多義與可能所指較為敏感，還應(yīng)該具備某種直覺，到達某種場域——但只能說是可能，我們并無法保證。文學作品，特別是詩歌，能夠為人所了解的前提，就是它對抗時間的力量，那種在精省文字中凝聚的關(guān)注，以片刻達永恒，以眼前知過去。無論文學多么模糊曖昧，我們都能確定它與世界發(fā)生了關(guān)系。即便如何難解，我們都渴望了解。就像我們渴望聽到那些聲音，那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存在，即便混沌，其實已是活著本身。

我們在此種意義的衍生和接受中，只能是闡釋者。即便是最私人化的閱讀，我們的所有精神活動也必然要經(jīng)過闡釋。這種闡釋來自我們的生命體驗，又與閱讀本身相驗證，這種意義的追尋表面上是種文字游戲，但更可能是精神歷險。了解與闡釋，本就是人類精神領(lǐng)域中最有爭議的事，何況要跨越千年，真切地去傾聽他們的聲音。

二、辨識與堅守

就此，本部分研究是對遠古以來，我們?nèi)祟愖钤绲木癞a(chǎn)品或詩意凝望的《詩經(jīng)》所做的現(xiàn)代闡釋，我們并不準備對此種詩體的那些易于說明的特征進行介紹，而是針對其紛繁復雜的后世解讀，試圖就文字本身，尋求某種相對穩(wěn)定的解讀路徑。此種路徑來自我們對人性人情的一貫考察，來自我們對風俗突變之后可能形成的平衡的堅信，或就是對何為美、何為好的廓清與堅守。此種研究不允諾增加任何知識儲備，也不打算駕馭任何現(xiàn)代批評潮流，就只是一個開始，一個反復的開始，一個不斷趨向美好，卻永遠只在路途的千年跋涉。

此種研究不肯定什么，而只是說可能或曾經(jīng)可能是什么。對于任一條件情境的假設(shè)，只是依存于文字本身可能會有的引申義、假借義或就是某種隱喻。沒有資料可以完全重現(xiàn)那些語境，我們對它的了解更多的是借助于一個人如何想象詩歌并通過詩歌思考的那些可能指向，但它本身沒有可能直達。我們只有讓自己成為一名真正的詩歌閱讀者，而不單單是文字考古者，才能棲身其中得其一二。

意識世界隨著給予其支撐的文化一起消亡，我們不可能復原并真的棲居其中，或我們不可能成為早期的那些讀者。但是因為我們再次與它們相遇，我們需要它們再次煥發(fā)生機，我們無法接受它們的不能聽到。在所有可見不可見的閱讀障礙中，我們不停穿越，不停尋找一些共達的途徑，想著他們當年的情境，那些失落的東西依稀恍惚，那些遙遠的聲音乍遠又近，就像我們此刻所經(jīng)的眾多人與事。

這里其實無須冒險，它們只是一些詩。它們不斷挑戰(zhàn)我們的閱讀，它們等待千年只為與我們相遇。我們讀，就像他們?nèi)匀换钤谖覀冎?。我們?yōu)榱肆私馑麄儯粩啻λ麄兯f的話，研究他們所做的事。有些情境假設(shè)也許不符合我們的慣常理解，但為什么不可以那樣存在？我們的所有假設(shè)虛構(gòu)，會盡其所能地遵從它的字面含義。我們不能以自己之所愿，要求它具有別的它并不準備具有的功用。

偉大的藝術(shù)并不能永遠保證我們賓至如歸，相反，它會盡可能地營造某種陌生化場景。在此場景中，我們會有一些不尋常的遇到。此種遇到可以使我們暫時超脫灰暗復雜的現(xiàn)實境遇，某種層面上我們確實會得到精神的棲居。此種相遇，何止會心一笑。

三、路徑與方法

本部分研究有關(guān)詩歌，但并不處理詩歌的共有話題。它也談不上批評，更像是一種審美行為精神活動。它使文學回歸到人學，并就此想象作為人最初形成的那些美感好感。它閱讀詩歌。我們與它相遇，隨興走入。我們停留，告別。我們選擇認為美的好的，并就此做出回答。那些熟為人知的定義方法，我們不想多加感受由此變得豐富，認識隨之擴大。我們的閱讀，并不一定合法，它不過是種示范。就像我們隨興進入某個園地，園中有果子可采擷，我們并沒太多關(guān)注，我們僅僅是對漫步這一行為產(chǎn)生興致。

我們無須把一首詩僅僅看作是一種詞語建構(gòu)，可以按照大家共同遵循的規(guī)則進行閱讀或思考。當我們關(guān)注閱讀本身時，我們反省的是一個過程，一個事件中的人物。我們置身其中，無法抽離。此時的結(jié)構(gòu)分析或主題提煉，對它只能是背叛。我們只忠于閱讀本身，就像我們?nèi)粘Ｈソ?jīng)歷某事，我們并不一定能確知結(jié)果。但因了我們的前行，我們感受到了力量。我們一往無前地走，無怨無悔地走，走本身，就是生命的意義。

我們所召喚出來的想象語境都是為了聽到那些聲音。它們等待千年，只為與我們相遇。不要因為它們足夠堅定，就認為它們的此種等待無須設(shè)防。本是獨特、難以抗拒的聲音，本是“驚天地泣鬼神”的篇章，在作為主題、信仰、時代或階級寫照時，很難不蛻變?yōu)檎Z錄甚至教條。我們始終相信，在這些詩篇中，聲音仍舊在回響。我們不能期待它們滿足我們今日的趣味，而應(yīng)主動學習如何去傾聽。

當時間流逝，這種傾聽或閱讀很可能會變成我們的意志行為，而不是文本自身所提供的東西。本應(yīng)經(jīng)由內(nèi)在驅(qū)動展開的意義探索，事實上卻只能是還原。經(jīng)典文本經(jīng)歷千年仍然充滿活力，不在于它恰好迎合我們的趣味，而是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它早已成為那個標準。我們讀它，有如尋根。我們讀，并努力去創(chuàng)設(shè)可能情境，是因為我們遵循舊有約定。我們承諾會緊跟他們，會走他們想要我們走的路。我們亦只能在那樣的場合聽到那樣的聲音，有如他們對我們的訴說或叮嚀。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彼此交接中，代代相續(xù)，不只知道自己所從來，更明白將去往何處。我們讀，我們回望，我們對這個世界有了系戀或確信，并愿意就此同行。

在此共同路途中，詞語的真正內(nèi)涵，句子的生動有趣，篇章的多重復指，才有可能被了解。此種層面上的日常操練，才能真正指導我們的閱讀和思考，才能使我們成為那個真正的解詩者實踐者。當我們把一首詩放在一個具體語境中閱讀，我們必得承認，我們無法做出任何斷言，我們只能聽從它自己發(fā)出聲音。這是我們的承諾，亦如文學虛構(gòu)本身。它假借某個聲音對我們發(fā)出召喚，我們可以回應(yīng)，亦可以置之不理。但我們一旦回應(yīng)，必須區(qū)別此種聲音，已不是我們自己的聲音。

文本向讀者的意向開放，意義在閱讀中得以重建。讀者后天形成，已有的閱讀規(guī)則不斷發(fā)生變化，關(guān)于文學的基本設(shè)定反更分明，我們甚至就此評定哪些變了，哪些留了下來。這些留下來的，在某種程度上，就成為我們大家共同遵從的文學傳統(tǒng)。一個優(yōu)秀的讀者能夠抓住片刻的情緒，抓住對立的全部，感知那些變動不居的外在事物對于作者的深刻意義。某種簡潔的圖景模式正相應(yīng)投射詩人的反應(yīng)機制。《詩經(jīng)》中的“賦比興”，正是此種機制，我們亦在此種運轉(zhuǎn)中，感知到那種審美沖動與倫理力量，而后世所有的詩歌創(chuàng)作或文學活動，都很難逃脫這種固有文學秩序的影響。

四、意義及拓展

我們在此變動不居的世界中起伏沉浮，天道地道人道的建構(gòu)與把握，要求我們形成此種有序的內(nèi)在秩序。我們在此秩序中，認識這個世界，亦上演這個世界。詩歌，作為人類難得的精神產(chǎn)品，我們總期待它能以最精省的筆墨，重構(gòu)此種秩序，亦使我們的精神真能棲居。那些可見的畫面，活動的影像，就像我們對于這個世界的最初認知?！坝酪詾楹谩钡膬?nèi)在自覺，完美呈現(xiàn)于尺牘，同時又許諾我們開啟更好的生活，我們怎能不愛？

簡單說，詩歌正是最有可能連接內(nèi)在與外在、過去與現(xiàn)在、你和我的精神路徑，它不僅彰顯我們的內(nèi)在秩序，更在此彰顯中，讓歷史與過去有了印記。文學和歷史中并沒有我們的位置，但文學和歷史會共同形成我們的集體認同及文明記憶。詩歌不只是秩序和價值，更是發(fā)現(xiàn)和確認秩序與價值的精神歷險。那些我們無以言明的個人記憶，那些人類經(jīng)驗的無序展開，在詩歌中卻以特別鮮明的形象不斷向我們展示。

在我們的傳統(tǒng)中，詩歌向來被當作真實記錄，即便那些狂情寫意，我們?nèi)匀划斪饕粫r情緒。我們賦予詩歌的表述為絕對真實，甚至就是我們某種信仰的存在，再沒有任何文字被如此尊崇。詩人亦把此種文字的抒寫當作是天啟，是人類與那個不可知的外在世界的某種交接。我們甚至認為，意義不是通過文本詞語指向另一事物，而是經(jīng)驗世界呈現(xiàn)意義給詩人，詩歌使這一過程明朗。通過對另一世界的設(shè)定，意義在可顯現(xiàn)可感知的畫面中呈現(xiàn)。意義和模式隱藏于世界，詩人瞬間捕捉，借助文學手段再現(xiàn)于我們眼前，我們借助類比及同情了解此種相連。在此進程中，我們是同謀，且缺一不可。我們閱讀，就是無限放大且延長這一精神活動，就是想再次聽到他的聲音。詩人可以將一個場景的意義解釋清楚，但更多時候，他僅羅列經(jīng)驗及感知模式，他期待我們更多地參與或反應(yīng)。

說到底，語言不只是約定俗成的符號，排列組合的法則，更是運用指令可以日常操作的行為準則。其意義生成本身就決定了何為文學語言。我們解讀的過程，何嘗不是一種意義的重建。文本作為范例，闡釋并不僅僅指向隱喻或虛構(gòu)文本的其他意義，而有可能指向我們更為寥廓的精神生活。我們不可能重建完滿意義。我們不過是以一種看似明了的語言為假設(shè)，不斷擴充文本的其他內(nèi)涵。

闡釋的過程，意義之呈現(xiàn)必然是個人性的。意義經(jīng)由個人體驗不斷明晰，而不能借由現(xiàn)成知識得到確認。普通讀者所共有的，只能是共同語言、文化或傳統(tǒng)，這種閱讀經(jīng)驗可以成為常識，但不能代替閱讀者的生命體驗?；蛘哒f我們借由理論性的闡釋所能達到的，只能是人類的一種思維情境。它可以是假設(shè)，但更可能是一套通用的、非決定性的空洞的閱讀規(guī)則。它們只在閱讀過程中存在，并且只在此過程中才變得獨立而具有個性化。我們應(yīng)允許此種解讀傳統(tǒng)在文本中自行展開，但無須一定契入相應(yīng)的歷史范疇。我們無須為歷史張目，因為文本一旦形成，就會脫離原來的歷史語境。我們閱讀的過程，就是種剝離，就是使得語言文字具有更多層面的指涉。說到底，《詩大序》所代表的傳統(tǒng)，就是經(jīng)由語言，借助文學，使人教化。在此過程中，個體的神秘經(jīng)驗，內(nèi)心感知并無須關(guān)注。我們只要懂得，它冀望我們知道什么，到達哪里。我們并不能借由此種解讀，窺見詩人的精神世界，哪怕只是他的生存現(xiàn)狀，我們亦只能放在那樣一種整體觀照下想象，而不能確認。詩人內(nèi)心的真實遭際，無須關(guān)注，但這是詩歌，如何能只當歷史，如何能不讓它發(fā)出獨特的聲音？

五、如何聽到那些獨特的聲音

閱讀某類詩歌，其實就是有意識地辨識某種聲音。因其獨特，我們可以想象那是怎樣一個人，怎樣一些際遇，包括他的身份印記、外貌特征，及獨特經(jīng)歷。當聲音變得熟悉，我們傾聽它，就可以在另一個時空與他交接。我們回應(yīng)此種聲音，此種召喚。我們可以對某種聲音無動于衷，但從不中立。聲音將我們帶入與說話者的多重關(guān)系中。那些生疏的聲音變得不再陌生。我們亦多了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和認知，就像我們多了幾重別樣的人生。

對閱讀者、聆聽者，聲音有其自身特性，決定我們?nèi)绾温牭?。我們可以感知并命名那種聲音的音調(diào)變化、語速、措辭、音高及其特殊表達習慣。但當聲音融合在特定語境中，且與所表達的東西合而為一時，我們就必須通過認知來剝離它。這就是我們今日的闡釋。我們置身其中，細加辨識，試圖捕捉那種具有高度標識性的聲音。在此路徑中，聲音作為特定言說，要求識別，我們認出它，并與它所代表的那個世界發(fā)生連接，這就是我們整個閱讀的過程。

那些久遠的樂章，并不承諾一定會告知我們什么。但那些獨特的聲音，本就呈現(xiàn)一種自由言說的狀態(tài)。他在他的時代，有所感知，不能不言。我們亦分享他的此種驚奇。所謂赤子之心，便是與人共享。我們假設(shè)詩人置身原初，并不能確知他的當下。他只是急于表達，想要被聽到。他因而獲得自由，精神的饜足讓他盡享那一美好時光。他不愿出離，我們亦愿意陪他一起做夢，哪怕噩夢。在此進程中，他的精神達到某種平衡，得到某種滿足。他無法承諾我們“哀而不傷”，我們允許他沉湎于某種困頓。就像精神之避難。我們與他合謀，一起得到療養(yǎng)。偉大的詩歌，向來與偉大的讀者合謀。承認此種合謀并無損于詩歌本身的偉大。那種簡單的對等，只是倫理學與簡單美學的調(diào)和，我們無意于此，我們更愿意聽到那些獨特有趣，是從人的心靈發(fā)出的聲音。

如果特定詩人的聲音被匯入共同聲音，成為和聲，一旦剝離，即蕩然無存。那么，作為優(yōu)秀的閱讀者、闡釋者，就有義務(wù)讓這種聲音重現(xiàn)，就像歸還他原有的身份。此種閱讀對于擁有自己獨特聲音和身份的闡釋者的確構(gòu)成威脅。個體聲音作為無意識需要被聽到，此種聽到必然超越共享語言。聲音的存在，本身就構(gòu)成不同的談話維度。如果我們不斷抹殺特定聲音的獨特性，讓它匯入共同聲音，我們何嘗能夠知道，那種聲音需要被聽到，那個人我們渴望遇到。我們與他是如此相同，遭逢又如此不同。此種同與不同，正是我們熟悉的人性人情。我們不僅是在重構(gòu)他們的生活，我們其實更是在共建我們共同的未來。他們邀請我們加入，我們傳達他們的訊息。這就是我們今日的闡釋者，或解詩者，所必然面對的歷史任務(wù)。

偉大的詩歌闡釋不是顛覆性的，它的獨立價值教會我們以不同方式聽到某種聲音，這種聲音相對于詩歌在歷史沿革中所沉淀下來的那種聲音，不一定真實，不一定原初。它更可能是結(jié)合了闡釋者個體生命經(jīng)驗之后的再創(chuàng)造，再發(fā)聲。但因了此種發(fā)聲，詩歌在新的時代，新的語境中，又重新獲取生命。闡釋者與真實歷史中的詩人的關(guān)系，有如偉大的劇作家與其劇本角色。來自同一文學傳統(tǒng)的闡釋，必然剝奪原作詩人有可能的其他聲音。那么作為再闡釋再閱讀者，就有必要去尋求在他聽來一貫的聲音。這種聲音既不是來自闡釋者，也不是某種閱讀預設(shè)，只是老老實實去讀，去尋找文本中的那個特定聲音，特定聲音必然攜帶所有的人性及其變化。我們必須允許它自由發(fā)聲。它說了什么，沒說什么，我們不能自由添加。我們可以收集那些我們熱愛的聲音，但不能替它發(fā)聲，我們只是在此收集中形成自己的聲音。每一種過分的強調(diào)，都預示著某種缺乏。我們可以在此缺乏中，細微辨別作者的喜好，知道他的切身關(guān)注，猶如知道我們自己。

一首詩，可能會說太多東西，表現(xiàn)不同態(tài)度，卻不一定會下任何結(jié)論。就像知己間的對談，只是傾訴，并不一定要求回應(yīng)。詩歌本身，就是邀請你加入，給你以啟示，無須你贊同。說到底，它只是一種宣泄，只是一首詩，我們無須要求太多。就像這世間，不會千人同面，就像那遙遠的聲音，我們愿意聽到。

六、《詩經(jīng)》的古典釋義與現(xiàn)代闡釋

朱光潛先生《詩論》中有言：“每種藝術(shù)都用一種媒介，都有一個規(guī)范，駕馭媒介和遷就規(guī)范在起始時都有若干困難。但是藝術(shù)的樂趣就在于征服這種困難之外還有余裕，還能帶幾分游戲態(tài)度任意縱橫揮灑，使作品顯得逸趣橫生。這是由限制中爭得的自由，由規(guī)則中溢出的生氣，藝術(shù)使人留戀的也就在此?！?/p>

面對《詩經(jīng)》筆者感興趣的是：

《詩經(jīng)》的限制與規(guī)范是如何形成的，它又是如何在此種限制中爭得自由？

《詩經(jīng)》的自由與生氣存在于哪里？即它是如何由規(guī)則中溢出生氣？

顯然，面對第一個層面的問題，我們需要通過《詩經(jīng)》的古典釋義老老實實進行解答，看看《詩經(jīng)》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究竟要表達什么，又是怎樣表達的；它在形式的束手束腳中，是如何讓意義旁逸，以致后世解詩者總無由嘆出“詩無達詁”的強烈感慨。

當然，面對《詩經(jīng)》豐富浩繁的解經(jīng)史，我們在倉皇喟嘆的同時，不能不想想它于我們當下的意義。或者說，在今日語境下，我們該如何勃發(fā)它的生機？我們所能做的，就只能是老老實實，以我們今日之心去揣度它。通過此種揣度、閱讀或?qū)υ?，我們在打通時空的同時，更冀望它指導我們當下的閱讀與生活，此即為我們有可能對它進行的現(xiàn)代闡釋。

就此，筆者的古典釋義部分，擬照《詩經(jīng)》的自然框架，以“風雅頌”為中心，秉承“賦比興”傳統(tǒng)，依次對《詩經(jīng)》三百篇進行解讀。這種解讀根基于慣有的注釋訓詁，但不依傍于任一家的經(jīng)傳體例，是盡可能圓融各家之說，使其解讀既免于望文生義，又能生動還原其可能語境與真實語境之下意義的穿插與回望。顯然，此種解讀又不免自己的當下揣度。事實上，這種現(xiàn)代闡釋，在充分調(diào)動閱讀主體的各種感知器官的同時，正是應(yīng)用現(xiàn)代人的社會學、心理學、符號學、語義學、歷史學、哲學、詩學以至美學的可能指涉、方法，盡可能全面地詮釋《詩經(jīng)》的語意密碼，以帶給現(xiàn)代人當下的啟示與感悟。說到底，經(jīng)典的現(xiàn)代闡釋，正存在于對其進行每一個古典釋義的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