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風(fēng)
皖南的太平縣,民間亦稱為“仙源”。
仙源城,燈芯路七拐八拐,延伸到一條巷子里陡然變寬,像一條平躺的瓜子形鯽魚,稱為“魚肚街”。魚肚街上有一家茶館,青石臺階,朱紅門窗,門額一幀書匾:猴魁好茶。
茶館的大掌柜亮爺對茶設(shè)、煮茶、吃茶十分考究。猴魁茶,兩頭尖,不散不翹不卷邊,兩葉抱芽,白毫隱伏。清晨,茶炊青煙裊裊,亮爺特別關(guān)照跑堂的伙計文火慢煮,紅泥小火爐上猴魁茶的清香味兒一點(diǎn)點(diǎn)溢出來……
茶客入座,亮爺寬闊的衣袖折疊一層,袖管里的手臂露出約五寸許,躬身斟茶。亮爺斟茶有些講究,右手端起紫砂壺,左手扶著壺肚,高高揚(yáng)起,長長的茶線猶如一條金絲線,茶盞里泛著油亮亮的細(xì)碎的茶花?!皽\茶滿酒”,沖茶,茶盞切不可太滿,七分滿為宜,留下三分,一是便于茶客觀賞兩葉抱芽的茶葉舒展、沉浮,二是茶客亮盞時不至于燙手。偶爾,跑堂的伙計過來續(xù)水時插一嘴:“沖茶就是,何須如此勞神!”
亮爺臉一沉,擺擺手:“有道是,‘坐,請坐,請上坐;茶,看茶,看好茶’。七分茶,三分敬。你不懂,退下!”
茶客有各色人等,未免有諸多欠賬之事?!扒焚~”一說過于粗俗,亮爺雅稱“欠賬”為“掛賬”。掛賬,一為“窮掛賬”,二為“富掛賬”??h衙的陶縣令,喜茶,其茶齋名曰“清雅悠客”。陶縣令閑時,三五好友相聚,品茶作賦,激揚(yáng)文字,言談甚歡。閑茶悶酒,閑時便離不開茶。茶盡,陶縣令便吩咐家人去茶館取一壺猴魁尖茶過來。取茶,家人來去匆忙,未免忘記付賬的事兒,亮爺也不便多問,取來茶餅上的賬簿記下來。“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月底,陶縣令便指派家人過來一并付賬。
陶縣令為“富掛賬”,章先生則為“窮掛賬”。
茶館百步許,有一凸凹不平的胡同,貌似人耳,又似蚌殼,其名“珍珠巷”。珍珠巷徒有芳名,居住的章先生卻是一貧如洗。章先生本名章劼,巷子里的人之所以尊稱其為“先生”,是因為章先生讀過私塾,又遠(yuǎn)赴京城讀過洋學(xué)。章先生原本就職于一家報館。據(jù)說,章先生曾受上?!渡陥蟆分呐険魰r弊,態(tài)度激烈,其中寫到袁世凱頒布的“洪憲”年號,不知章先生是筆誤還是故意為之,見諸報端的是“洪害”。自古道“千古文章千古事”,章先生預(yù)感前途不妙,故而隱歸故里珍珠巷。
章先生有句口頭禪:“一飯二茶”。飯前飯后,章先生都去猴魁茶館,呷口茶,舒口氣,書生意氣,不勝感慨:“猴魁好茶瓢飲也,吾生何求!”
章先生一腔豪氣,卻是囊中羞澀。飲茶過后,章先生搓著細(xì)長白皙的手指,唏噓而笑:“說來寒齒,今日之茶,暫且掛賬吧!”
走下青石臺階,章先生回過頭來依然朝向亮爺拱手作謝:“好茶本不該掛賬,無奈,天不助自棄之人也!”
忽一日,跑堂的伙計告知亮爺:“章先生另謀生路,走了!”
亮爺深深“哦”了一聲,有些悵然。
約是過去了三年,跑堂的伙計翻看賬簿,不禁說道:“還有章先生的掛賬呢!”
亮爺沉思良久,吩咐道:“打探一下章先生的去處!”
跑堂的伙計嬉笑問道:“怎么?討還掛賬嗎?”
“不不!”亮爺取來十塊銀圓,“真不知章先生境遇如何,把這十塊銀圓給章先生匯去吧!”
“既然要給章先生匯去銀圓,茶館何須還存留章先生的掛賬?”言罷,跑堂的伙計欲抹去章先生的掛賬,亮爺喝道:“銀圓匯去,掛賬不能抹去!”
“這就奇怪了,匯款給章先生,章先生的掛賬卻存留下來,錢在二者之間又有什么不同?”跑堂伙計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亮爺吩咐:“照辦就是,無須饒舌!”
言談的當(dāng)兒,忽聽得銅鑼響亮,郵差送來一封信函。
信函為章先生郵寄。
信函的大意是,章先生棄筆從戎,已是抗日將領(lǐng)吉鴻昌將軍屬下的一位軍需處長。一日,章先生與吉將軍言談猴魁好茶,嗟嘆道:“寧可三日無飯,不可一日無茶!”言罷,章先生取來猴魁尖茶與吉將軍小酌怡情。吉將軍把盞品茗,連連贊嘆:“好茶!”而后,凄然北望,說道:“鐵血男兒理應(yīng)有家國情懷,凡抗日殺敵有功者,無論長官士卒,均獎勵猴魁好茶一斤!”吉將軍言出必行,當(dāng)即命令軍需處照價付款,辦妥此事……
亮爺大喜過望:“吾國吾家,我食我衣,猴魁好茶能成為‘功績茶’,助前方抗日將士一臂之力,仰仗章先生了!”
跑堂的伙計取來賬簿,近身問道:“章先生如此功高,掛賬抹去吧?”
“不不!”亮爺?shù)哪抗獬恋孟袷^,“章先生的功績方可載入猴魁好茶的功德碑,不過,饋贈歸饋贈,掛賬歸掛賬,一碼歸一碼,售出的猴魁好茶須得真金白銀,這是猴魁好茶的茶道!”
[責(zé)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