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瑩
沒有比漠子坡更封閉的地方,也沒有比漠子坡更神秘的地方,漠子坡生來就是要被忽視的。漠子坡是中俄邊境的一個小縣城,過了山脊,一只腳就到了國外,地偏,修路拉線都很遲。上世紀漠子坡稱得上秀美桃源,到處是白雪,干凈得一塵不染,偶爾有一些大湖泊出現(xiàn)在雪地,倒映著天色,像顫顫巍巍的藍果凍。河太藍了,吸引地質(zhì)專家來勘測,幾撬子的時間,漠子坡挖出了全東北最豐富的銅礦。
馬田從俄羅斯跑過來做工,發(fā)了工資就買酒喝,喝多了,倒在沙袋堆或者窩棚里。一覺醒來,星星已經(jīng)撒了滿天,野蟲“蛐蛐”叫著,拍拍袖子起來,有不多的寂寞。
漠子坡窩在地圖最北邊的犄角旮旯,在這個半數(shù)是冬天的世界,待在礦場是不錯的選擇,晚上銅爐熄滅,但氣喘吁吁的鍋爐還散發(fā)著余溫,覆蓋到工人身上,更不用說燥熱的白天,他們可以只穿長袖的單衣在這里做工,雪山礦場的礦工是漠子坡最受歡迎的工作。
許小軍出門的時候,不是個好天氣,外面幾乎被冰凍住了,雪原上赤條條扎著幾根潮濕又光禿的黑樹枝,一半已經(jīng)沒有生氣地彎曲在雪地里,因為冷,空氣中有一種近乎粗糲的霧氣在彌漫,許小軍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一粒一粒的,在空氣中散動。落在鼠灰色衣服上的雪粒從他滑溜溜的衣服上墜下來,漏到口袋里,他冰冷的手裝在口袋,走在雪地上,雪面不停歇地發(fā)出咔嚓咔擦的啃咬聲。工廠會發(fā)給不住宿的職工交通補貼,用來乘坐車輛,但許小軍不坐車,為的是把錢省下來。
到了工廠,許小軍的樣子大有不同,組長和馬田看見他的時候,他蒙著一層很濃的水汽進來,工廠里突然有了寒氣。高熱的鍋爐正在加熱,拉風(fēng)箱透露出呼呼的聲音,他們穿著最長的袖子,以防飛濺的火星點把皮膚燒壞。在熱氣下,許小軍頭上、臉上的雪花全都融化了。
這個十九歲的青年人掛著滿頭水珠,它們頻繁紛雜地跳躍下來,一路滑躺在他黝黑的臉上。那礦工的臉龐上,有一雙不做惡事但往下彎折的三角眼,姨媽在出生的時候曾預(yù)言他的眼睛,三角眼的人多奸詐,不是好事,但全然沒看破許小軍會在十幾年后長成最安靜、最膽小的一個人,那兔子一樣膽怯的眼神,和爬滿憂郁的神情,中和了三角眼帶來的銳利感。許小軍脫掉外套,口袋里全是水,拿出來的外套濕淋淋的。他眨眼睛,試圖把滲進眼里的水擠出來,瘦且堅韌的臉上沒掛著一絲的贅肉,一個年輕人,他的胡茬長得飛快,總是像剛破皮那樣青茬茬掛在臉上。
許小軍有很多次想逃離礦廠。
礦工所像個蜂巢,馬田脫光衣服,蹬著他圓胖的肚子和短腿,爬上一格一格的鐵床,重重喘氣,像一個圓滾滾的蜜蜂縮回了巢穴,鐵床發(fā)出快要散架般的巨響。
礦廠建立了子弟學(xué)校,但子弟學(xué)校的人能讀出去的不多,大部分職工的孩子還是會模模糊糊回到礦里。許小軍一捧起書,只能看到那些黑字漸漸模糊,散落如屋外的黑鳥。離開學(xué)校到工廠做工后,許小軍有很長一段時間吃不下東西,抬頭看來看去,工廠都是三四十歲的人,大了一輪,沒人可以講話,只有一排排冰冷的行軍床,一套二手的工服,頭盔上裝著礦燈,光的手在長隧道里摸索。
長身體的時候,許小軍總是很餓,而他的胃口又過于大,對一切能吃進肚的東西都充滿嘗一嘗的欲望,以安撫脹大的饑餓的胃。許小軍喜歡吃干硬的列巴——從俄羅斯傳過來的便宜面包,大個兒,管飽,好保存,但也硬得硌牙。他每次都狼吞虎咽吃掉自己的份額,連碎屑也不剩,不過相應(yīng)的,它們會冷硬得讓胃痙攣,刮擦他脆弱的胃壁,像用玻璃刮痛一個撐開的薄氣球。
可是進工廠以來,他更少吃東西,不是不餓,而是工廠里堆滿了工業(yè)廢料,漚在大缸里彌漫著甜腥味,令人反胃。餓過肚子的人才會知道,那種滋味讓人瘋狂。
有野果的季節(jié)當然是最好的,戶外有覆盆子、野板栗和伏倒在草地深處的小草莓,吃起來酸酸甜甜,開胃又果腹。但冬天,沒有胃口的許小軍經(jīng)??粗S里的東西發(fā)呆。沒胃口的他開始吃一些奇怪的東西,吃從水泥樓里伸出來的樹枝——拔掉外圈樹皮,許小軍嘗試過放在口中嚼,汁水腥苦的味道差點讓他干嘔。他又想別的辦法,比如工地后院的墻皮——許小軍蹲在地上很長一段時間,把墻皮挖進指甲里,偷偷品嘗。也吃雪——摘下屋檐上的冰柱,放進嘴里,冰塊咀嚼起來有嚼勁。
在千米深的礦井下,馬田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堆新的礦物——白色水晶,在頭頂?shù)V燈的照耀下,一面石壁的白色晶體水波流轉(zhuǎn),彌漫著流水一樣動人心魄的波光,好像隨時要變成花蜜流淌下來。馬田碰了碰,吐了口水,“呸,一堆不值錢的玩意兒?!瘪R田在地底偷運稀有金屬,那些烏黑發(fā)亮、可以做軍工武器的石頭,馬田撿它們來賣錢,當然是偷偷的,這里的一切都是礦里的資產(chǎn),但攔不住一些工人偷偷挖出去賣錢。
許小軍在礦洞里摳下了一塊石頭,那是白色水晶,從底部的白基塊里往上拔出來,長得像一柄柄刀劍,表面充滿天然的磨痕,讓礦物質(zhì)有了磨砂般的痕跡。許小軍做賊一樣把這塊石頭迅速扣下來裝在口袋里,此后一直放在床頭能夠著的地方。等他特別饑餓的時候,就把水晶拿出來,它看起來長得和冰糖一模一樣,許小軍悄悄地把水晶放到嘴邊,害怕被睡在一起的母親和弟弟發(fā)現(xiàn),他在黑暗中有些亢奮和著迷,水晶的表面很硬,在冷凍的空氣中帶有甜味,就像是走過下大雨下大雪的街道,空氣中那種純凈的味道,沁著一絲絲棉絮樣的甜,沁人心脾,讓人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氣,吞進肚子里。許小軍這樣想著,總是忍不住重重地咬一口,在黑暗中痛得呼一聲,很快,牙齦里滲透出的血腥味一下子浸滿了他的口腔。
許小軍抖了抖滿是水的衣服,只要掛在架上,鍋爐很快就能把它烤干,需要擔(dān)心的反而是衣服因為過量炙烤變得薄脆,那樣不僅保溫能力下降,衣服也變成硬紙片一樣直愣愣的,稍微搓洗一下,就成片成段開線。許小軍望著樓下的黑鍋爐,它和煙囪一樣高,十幾個人都無法環(huán)抱,長成葫蘆型,下面開了四個側(cè)窗口,可以不斷添加煤炭,鍋爐里疊著一個更小的全封閉大盆,用來煉鋼,濃而紅重的巖漿在里面流動。
紅漿火燒云一樣照在許小軍臉上,他往下看,這是在五層,工廠就是圍繞著鍋爐建造的環(huán)形房子,那些懸在最上層的窗戶透出寒冷淡藍色的光暈。每一層做好地基,一層層的“回字”繞著缸爐搭建起來,從四角連線,延伸出四塊靠近鍋爐的鐵皮板,沒有防護,用來觀察鍋爐的狀況。他清晰地看到巖漿內(nèi)部翻涌,咕咚擠出一個粘稠的泡泡再破開,有時熱火朝天,火焰也會“轟”一聲響,火舌直往上卷。馬田看許小軍第一次靠近鍋爐時發(fā)出粗嘎似烏鴉的大笑,“孬種!小心點往后退吧,掉下五樓你會摔成肉醬,掉進鍋爐,你可就一點不剩了!”
許小軍一連串倒退回來,只往前兩步,那些熱氣轟然上涌,馬田和周圍工人的哄堂大笑,鐵板沒有防護,因為倒退發(fā)出“鐺鐺”的鐵板聲,下面深不可測,許小軍縮成一團。
許小軍就這樣頂著工人們的嘲笑悶頭做了很久,難過的時候,他一個人架著火堆烤火,一根鉗子撥動著火堆。下班路上也會經(jīng)過城鎮(zhèn)。許小軍想回家了,至少回家能看到莉莉。
莉莉是許小軍尚未離開漠子坡的理由。
隔壁有五個孩子,莉莉是第四個,三個女兒兩個兒子,夾在中間,但莉莉是最漂亮,也最受期待的那個。隔壁的木匠喜氣洋洋地刨花,一片又一片的木頭掉落在地上。小時候許小軍和莉莉就蹲在旁邊看,許小軍蹲在地上,莉莉被放在一個平整的木臺上,父親專門給她做的,上面還用花被給她縫好了一個墊子,她坐在上面,低頭看著許小軍。濃烈如黑藻的披肩長發(fā)散落在她身上,葡萄般大大的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流露出淡黃色,長而濃密的睫毛,微翹紅潤的嘴唇無一不讓她看起來像個精致玩偶。木匠喜氣洋洋地看著莉莉,“這是我最好的一個女兒,等選上了山靈節(jié)領(lǐng)路人,我們的生活就會變好了。”莉莉的母親擦擦臉,眼睛里閃著光應(yīng)和,“那時候我們會有新雨棚,你做木工的時候不用擔(dān)心雨天和發(fā)霉,到時候我們說不定會有新房子!”鄰居們也非常羨慕,經(jīng)??洫劺蚶?,不吝嗇在她身上使用任何美麗的詞匯,人們等待她的十八歲,蘸取她的美麗和榮光,而她自己也在等待十八歲。莉莉聽懂有人在夸她,高高地揚起腦袋,像一只驕傲的孔雀。許小軍低下頭,不愿聽那些話語了。他看著她,突然感到自卑,從地上迅捷撿起卷曲的木塊,飛快塞到嘴巴里,木屑聞起來像熟透的梨子,但吃起來的滋味,許小軍已經(jīng)忘記了。
封閉的漠子坡有一種風(fēng)俗,一年兩次的族祭,放在春秋兩季,選漠子坡出生的女孩做領(lǐng)路人,許給山靈,領(lǐng)路人需要在慶典時站在隊伍最前方,用樹枝沾水洗塵。可保風(fēng)調(diào)雨順,災(zāi)難不存。
莉莉長大之后很驕縱,大家都對她好,鎮(zhèn)上的年輕人對她的美貌即迷戀又敬而遠之,她被雕刻得不像是在這個村莊存在的東西,人們以此認為,她一定會被選為領(lǐng)路人。
金錢匱乏,莉莉想要美麗的衣裙,可完全不夠。父親不肯給莉莉錢,錢都賭光了,就算有剩下的,也不會真拿來讓她買裙子。莉莉有她的辦法,她就在礦工下班的路上堵著。她在路上踢著石子,突然橫手攔住路過的青年礦工,直接從他們兜里掏錢,莉莉昂起腦袋,看到的錢就是她的,拿得理直氣壯。許小軍的工資多半寄回家里,補貼家用,而每次省下的交通補貼,最后都到了莉莉手里。莉莉每次看到許小軍出現(xiàn)在路口都嘆氣,一邊攔一邊問,錢呢?許小軍搖著頭說沒有,她直接把手伸進許小軍的口袋。數(shù)著數(shù)字,數(shù)兩聲就到頭了,就這么點???她用稚嫩的聲音說,就這么點錢,你平常也不夠花呀。
年輕的礦工,多半是自愿去那里的,包括許小軍。莉莉會站在那里拿錢,仿佛已經(jīng)成了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年老的礦工知道,就不會再往那條固定的路回家,而是翻另一座山了。而年輕的礦工們,總是刻意走那條路,手中錢不多的,就只放能夠接受的那點,每次月底發(fā)錢的時候,他們排著隊去看她,但不索取任何。工廠的生活深不見底,活潑的莉莉是黑暗里頑皮的光斑,更何況她是山靈節(jié)的引路人,是光明的象征。
膽小的許小軍看著她從自己的口袋里拿錢,兩人是同一個院子里長大的鄰居,她卻沒有一點不忍心的樣子,直接擦一擦把錢裝進口袋里,笑了。許小軍看著她笑,忽然也浮現(xiàn)出一個微笑,那時候天地之間都是很安靜的。許小軍松了口氣,還好現(xiàn)在只有我,沒有人看到我的秘密。
因為只有他一個人,莉莉覺得有些無聊,她踢了踢腳下的石頭,嘟囔了幾句,明艷的紅裙是買不到了,柔軟的手織毯也不夠,她只好開口和許小軍聊天。
“許小軍,你在雪山礦場,是做什么的?”
許小軍不好意思說他在礦廠的窘狀,于是編造謊言。
“我嗎,我是一個煉金術(shù)士?!?/p>
“真的?”
“真的,我們每天把成堆的東西放入紅色巖漿里,你不知道它們有多么滾燙,一秒鐘就能讓一個人消失,大力士們排著隊把礦物、泥土揉在一起,用三戟鐵叉撈出來,就是鋼鐵,而我是礦工中最熟練的工匠?!?/p>
“真好,不像我,每天哪兒都不能去。只能待在家里,抄漠子坡民族的歷史,等到族祭時拿出來用。”莉莉說。
“有時候我真想離開漠子坡,”許小軍突然說,“我們已經(jīng)在漠子坡待了太久,不是嗎?”
“那只是你的想象,山的這頭和那頭,沒什么不同?!?/p>
“外面沒有山路?!?/p>
“夷平了,也還是從前的那條山路呀。”
許小軍向莉莉提親,這件事引起了雪山鎮(zhèn)的劇烈轟動,這意味他率先打破了人們心照不宣的平衡,誰也不該擁有莉莉。雪山礦場的青年人全都被這一舉動驚訝到了,莉莉本不該屬于人間,尤其是雪山礦場。毫無疑問,莉莉拒絕了他,屬于山靈的人將永遠屬于山靈,并以閉門不出表達了自己的抗議。
許小軍家沒有想到有這個情況,膽小的兒子怎么能突然做出這樣的事情?他們帶著許小軍去給各家各戶道歉,為他的莽撞和給大家添來的麻煩。許小軍像一頭憤怒的獅子,頭一次發(fā)起火來,叫嚷著,哪里都不肯去,于是他們建議,找一個修士來。
在曠野深處有個自行修行的修士,扎著長發(fā),雌雄莫辨的模樣,他活躍在各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父親請修士來家里,許小軍漠然看了對方一眼。修士長得很像貓頭鷹,棕色帶著白灰的蓬松毛發(fā),長馬尾像鳥,拿一截稻草繩綁著,前端一把頭發(fā)很粗,越到尾部修得越細,一蕩一蕩的。修士突然伸手,落在許小軍面前,他翻過來的手心出現(xiàn)了一根白色羽毛,在兩個對視的眼睛里,羽毛滋啦滋啦點燃了,火光搖曳著,讓兩雙眼睛呈波浪晃動。許小軍這才發(fā)現(xiàn)修士一只眼睛是黑色,一只眼睛瞎了,瞎眼睛的玻璃體有些渾濁,灰白一絮絮浮在上面。修士先天眼疾,無法做工,所以他成了修士,為漠子坡的人們織造謊言。
修士攆著灰,喃喃自語,他的魂是不在了。
許小軍冷笑了一聲說,“還有什么把戲,都一起吧。”父親連忙上前打圓場,“你這蠢貨,別得罪了修士?!毙奘啃θ轀睾停f:“看來,普通的方法是對你不大管用呀?!?/p>
老修士招招手,許小軍感覺脖子上重重一下,像背上一座大山,喉嚨里直泛惡心。“咕咚”一聲,他又回到那片水域。在漠河中,一片巨大的藍色果凍包圍了他,光從天然的百葉窗中過濾,一條條落在他身上,上面浮著白沫和樹葉,能看見走動的人影。人影踩在他身上,漫無目的,有的人掉下一塊手臂,有的人掉下一截大腿……許小軍看著,女貞樹的枝椏全都幽幽浮現(xiàn)在水面,這些場景并不可怖,只是像樹葉一樣自然而然凋零。他的眼睛只剩下一條縫,劃不動了,只能看到畫面,聽不見聲音,他要沉到底下去了,河岸上有那么多人,卻沒人聽見他的求救聲,藍色像月光一樣幽幽,漂洗著他蒼白的臉龐。
許小軍想,其實他說的也沒錯,我是生了一些病。
許小軍醒來的時候,手已經(jīng)被反捆在了后面,他掙扎了幾下,一指寬的麻繩牢牢縛著,周圍昏暗得讓人無法適應(yīng)。修士的眼睛浮現(xiàn)出來,舉著他的燈,怕黑的許小軍往后退了好幾步,直到身后碰上硬邦邦的墻壁,他才發(fā)現(xiàn)這可能是雪山礦場的一間雜物間。一把帶水的米悉數(shù)撒在許小軍頭上,他的頭發(fā)滴滴答答地淌著水,他想笑,也想哭,但嚇啞了,沒能說出一句話來,許小軍倒在地上瘋狂扭動,嗓子里發(fā)出的只有嗚嗚吞咽的野獸聲。
他一個人關(guān)在這里。許小軍靠著墻,窗外草簌簌而動,每一次舒展的聲音都格外清晰,他的手指扣著墻皮,試圖在墻壁折角處摩擦繩子,可繩子就像鐵絲,許小軍的手臂在墻上擦破了皮,淌出了血,繩子還是穩(wěn)固。穿堂風(fēng)冷颼颼吹進來,房子沒有發(fā)出明顯的哨音,可能是被墻壁阻隔,許小軍聞到血腥味,突然很餓,嗚嗚哭起來,他摳著墻壁,突然開始狂熱地吃那些泥土,他又感到饑餓了。
許小軍餓了一天,因為手綁住,只好在地面上匍匐前行,突然哐當一聲響,他腳碰到了一個碗,許小軍立馬調(diào)轉(zhuǎn)過頭,那是一個裝水的碗。他扭動了一下,忘了自己雙手雙腳已經(jīng)被反綁住,沒能順利用手扶起碗,反而聽到肩膀咔擦咔擦響。許小軍連忙把臉湊上去,聞了聞,沒有味道,像清水,他急匆匆用嘴把碗銜起來,碗基本空了,水流了一地,一直漫到他胸口,打濕了衣服。他往旁邊爬了兩步,黑暗讓人嗅覺更為靈敏,旁邊的碗有面包的味道,許小軍的肚子不爭氣地響了,本能反應(yīng)來得如此之快。許小軍掙扎了一小下,往前挪了一小步,把嘴埋進碗里,起初有些不適應(yīng),很快哼哧哼哧大嚼起來。
許小軍吃完,突然大哭起來,他一邊哭一邊唱起了歌,因為分不清白天黑夜,他就不分時間地唱歌,雪山礦場的人嚇了一大跳,那聲音太過凄厲,像荒原上找不到家的狼,讓人半夜也會驚醒,整個鎮(zhèn)上的人都無法安眠。
第三天,莉莉終于來了,那些歌聲纏繞在雪山鎮(zhèn)日日夜夜的夢鄉(xiāng)里,她走到許小軍面前的那刻,歌聲突然就停下了,許小軍變得安靜,像一只被馴服的鐵撬巡鹿,他把臉放進她的雙手里。
“可憐的許小軍?!崩蚶蜉p輕地說。
她伸開手給他解綁,那繩子捆得很緊,她點了蠟燭,在黑暗中幫他解繩子,許小軍一下子就安靜下來,那繩子因為掙扎會越捆越緊,貼著他的皮肉。莉莉解他脖子上的繩子時,感受到他脆弱的血管,手都在抖,最后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她輕聲說,“對不起許小軍,對不起……”
漠子坡有它的法則,人們不在意為什么要這樣做,村莊的準則如果冒犯,就一定得有所懲戒,比如莉莉,比如其它。
“我的命運,在出生的時候就決定了,許小軍。”
莉莉在小木屋門口送別許小軍,他胡渣滿臉,神情潦倒,和平常一樣接著回去做工,他比以前更沉默,更內(nèi)斂,也不再住在家里,而是在礦工宿舍埋頭苦睡。他比以前大膽,更賣力,能扛著百斤重的鋼鐵走到煉鋼臺,上上下下如履平地,也不再害怕了。許小軍成了最賣力的一個,工頭樂得合不攏嘴,經(jīng)??洫勊?/p>
許小軍上班、下班,毫無知覺,他突然變得不害怕疼痛,不害怕重量,一夜之間變成了大力士。野修士果然是有用的,父親露出了微笑。許小軍踩著鐵樓梯上上下下,鐵皮響動聲如此豐富,讓人癡迷,包括火光,他也不再害怕,它們熱切溫暖,如同太陽,咕咚咕咚冒著最粘稠的泡泡。就像在睡夢中,總有一道光刺破黑暗,在溺水的河里,會有人伸出手……
“許小軍!許小軍!你瘋了!”
許小軍感覺自己的身體被重重一甩,整個人被拉后一甩,隨即被打了兩個耳光。馬田站在他面前,又狠狠加了一拳,許小軍這才腿軟地發(fā)現(xiàn),他剛剛手里上什么東西也沒有,差點筆直走到鍋爐鋼鐵里,在墜落的前一秒被馬田扯了回來。
許小軍的心撲通跳得飛快。無數(shù)個礦工的腦袋圍著他,許小軍這才真的醒過來。
許小軍決定離開雪山礦場,去外面打工。雪花落在臉上,他長長呼出一口白氣,當下決定離開。許小軍在晚上打包了行李,外面的世界總會更好的,會有很多的機會,會有新的冒險和奇遇!他會有學(xué)習(xí)新知識的機會,他能靠勤勞的雙手發(fā)家致富。弟弟妹妹絞著手指,看許小軍收拾東西,那是一個下雪的晚上,父親問他,“真的要連夜走嗎?”
許小軍點了點頭,迅速收好他本來不多的東西,推開大門,濃黑色的夜空中墜落雪粒,他看到莉莉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他家外面。
“你要走了。”
“我要走了。”
“你等一下,許小軍?!崩蚶蛘驹诼窡粝?,她深黑色的頭發(fā)像塊綢緞一樣披在肩膀上,“等下,許小軍?!崩蚶蚪凶∷?,雛菊花一樣站在路燈下,許小軍從沒看過她如此柔和的眼神。
莉莉注視著他,突然開始唱歌。
在軍營之前
在大門之前
有著一盞燈
至今依然點著
我們要在那里再見一面
就站在那座燈下
正如從前,莉莉瑪蓮
正如從前,莉莉瑪蓮
我們兩人的身影
看來像是合而為一
那是情侶一般的身影
被人看見也無所謂
所有的人看到也是一樣
只要我們在那燈下相會
正如從前,莉莉瑪蓮
正如從前,莉莉瑪蓮
哨兵已經(jīng)開始呼喊
晚點名號也已吹起
遲了的話是要關(guān)三天的禁閉
我必須立即歸來
只好在此道別
但心中仍然盼望與你同行
與你一起,莉莉瑪蓮
與你一起,莉莉瑪蓮
我能認得你的腳步聲
你的步伐有著獨特的風(fēng)格
夜晚變得令人燃燒不耐
我忘記了是如此的遙遠
我將遇到如此悲傷的事
此刻你會跟誰在那座燈下
與你一起,莉莉瑪蓮
與你一起,莉莉瑪蓮
不論在這個安靜的房間里
或在地球上的任何一片土地
我都渴望夢見
你那令人迷戀的雙唇
你在夜霧之中旋轉(zhuǎn)飛舞
我佇立在那座燈下
正如從前,莉莉瑪蓮
正如從前,莉莉瑪蓮
“好了,”莉莉唱完歌,把手放下,含著笑容說,“許小軍,現(xiàn)在走吧?!?/p>
雪花撲在臉上,差點熄滅他的燈。許小軍攏緊他鼠黑色的長衫,走在雪中,旁邊鬼影重重般的黑巷子,空洞洞的,風(fēng)一吹,像口琴一樣發(fā)出幽遠的回聲。許小軍走著,走著,路過屋子,老婆婆和小女孩燃起篝火,在夜晚烤著。再走遠一些,他路過礦廠,那棟巨大的黑色建筑矗立在風(fēng)中,煙囪漫出白煙,都被他甩在身后。一棵孤獨的樹和許小軍打招呼,沒有得到回應(yīng),房屋漸漸消失,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雪地,和泥濘里刺條般的樹枝,在荒原上,許小軍開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