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怡婷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保ā墩撜Z·為政》)在文藝理論萌芽的日子里,人們還不熟知這個思想理論,也沒有將它納入詩學體系,更不會想到它在后世所具有的巨大價值。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文藝理論的覺醒,人們對詩學的概念了解逐步深入,才把它收納到文壇領域,給當時的文壇造成了極大的影響。當時的詩人爭相借用這一理論與自己的作品相結(jié)合,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有關“思無邪”的詩歌,而這一文學現(xiàn)象的興起引起了一位文學家的注意,那就是劉勰。劉勰的《文心雕龍》里面有一篇文章名為《隱秀》,文章就把“思無邪”的概念很好地引用進去,并且與詩歌現(xiàn)象相融合,讓人嘆為觀止。正是劉勰的這一改造,將“思無邪”引進“隱秀”的觀點,才讓中國的詩學系統(tǒng)更加完善,以便傳承下去,也在后世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探究“思無邪”與“隱秀”的結(jié)合是我們?nèi)ヌ剿鞴糯姼璧闹匾芯?,并且在現(xiàn)代依舊有很高的價值。因此,魯迅先生對劉勰的《文心雕龍》持以高度的贊揚態(tài)度,認為《文心雕龍》是中華文明的瑰寶,甚至是世界人民的寶藏?!段男牡颀垺肥敲褡宓?,也是世界的,甚至可以媲美西方莎士比亞的成就。
《隱秀》是劉勰《文心雕龍》中創(chuàng)作論的至關重要的一篇,該文敘述了詩歌乃至作品要達到打動人心的程度應該有的具體標準,對后代的詩歌理論作出了重要的表率。因此,《隱秀》雖然并沒有直截了當?shù)厝リU釋“思無邪”的觀點,卻清楚細致地闡釋了與“思無邪”緊密相關的內(nèi)容。
魏晉時期,清談和玄學之風興起,《隱秀》或多或少也受到當時社會風氣的影響,這就需要我們辯證地去看待。
一、《詩經(jīng)》思無邪之美
《論語·為政》中,孔子把《詩經(jīng)》概括為“思想純潔”。朱熹《四書集注》中有云:“《詩》三百十一篇,言三百者,舉大數(shù)也?!敝祆湓凇墩撜Z集注》中對孔子以“思無邪”概言“《詩》三百”進行注釋,“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fā)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其用歸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
“思無邪”出自《詩經(jīng)·魯頌·駉》中的“思無邪思,馬斯徂”,這個“思”字,在這里是一個沒有意義的聲調(diào)。一直以來,人們對“思無邪”一詞大多解釋為純粹的思想。事實上,與“邪”相對的是“正”,而“無邪”則是“正”,而“思無邪”則是指思想純潔。因此,一直以來,人們都誤解了它。先賢所言,其本意也是指《詩經(jīng)》即為清凈之本。但是,這種“思想純潔”在儒學看來,可以理解為“中庸”??鬃邮菑娜鍖W的觀點來論述的,對作者和讀者都有很大的影響。程伊川說:“誠然后敬,未及誠時,卻須敬而后誠?!睋Q句話說,《詩經(jīng)》表達的是一種真實的情緒,“文以載道”,從客觀上來說,這是一種“不喜不悲,不悲不喜”的精神,這也是儒家所提倡的一種中庸之道。司馬遷的《屈原列傳》中有“《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這句話就表達得很透徹。
孔子的“思無邪”大概闡述的就是這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和諧之美,借以倡導他所信奉的重視個人品德的“仁”“義”“禮”的人生態(tài)度??偟膩碚f,《詩經(jīng)》之“思無邪”在情感詩里面有所顯現(xiàn),在描寫對不平的諷刺詩中也可以找到出處,它不進行直接地批判,而是像春風拂面般和煦地教導,也就是“哀而不傷”,是中庸之道。
二、《文心雕龍》的隱秀美
《文心雕龍》中有許多美,而隱秀美是最含蓄內(nèi)斂的美?!峨[秀》是《文心雕龍》的第四十篇,屬于《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中的一篇;是所謂“剖情析采,大而化之”的其中一個章節(jié),也是《文心雕龍》中原創(chuàng)性質(zhì)最豐富的一篇。關于如何讀懂這一篇,詹锳先生在《文心雕龍義證》中就做了解釋。他認為,“隱”就是隱藏,就是作品中不容易被我們輕易看透的部分內(nèi)容。我們可以得到啟示,《隱秀》中所謂的“秀句”就是作品中出類拔萃的句子,可以說是詩歌中的詩眼,也可以是文章中的關鍵句,我們通過詩眼和關鍵句就可以理解作品內(nèi)容,也可以判斷詩歌和文章的優(yōu)劣。
詩歌是一種特別的文學樣式,它不像散文和小說表述直來直去,限制較少。詩歌不一樣,它有形象思維,帶有想象的特點。劉勰在《隱秀》的開頭就提出文思活動的范圍非常遼遠,文章情理的變化十分深刻,源頭很遠才會支流派生,根底厚深才能使枝挺葉茂,因此,精美的文章,既有“秀”又有“隱”。所謂“隱”,是指文辭之外所蘊含的情感表達;所謂“秀”,是指文章中特別引人注目的語句?!半[”以言外有另外一層意思為工巧,“秀”以卓越超凡為巧妙,這是古代文章傳留下來的美好成就,是作者們文思和才華的統(tǒng)一表現(xiàn)。再回到詩歌之中,“思無邪”所代表的是一種純正的思想,不摻雜任何的“假丑惡”,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隱”。品讀詩歌中獨特的秀句來體會“思無邪”之美,我們回顧那些令人久久不忘的詩句,其實都隱含著作者內(nèi)心深處那些不為人知的情感。此時此刻,我們再次感嘆劉勰觀點的獨特之處。
劉勰在《隱秀》中也對“秀”做了細致生動的刻畫。他在描述“秀”的特征時運用了比喻的修辭手法,他說就像詩人纖纖玉手彈奏出的動聽的音樂,讓人聽之有飄然遠去之感,又像是遠山漂浮著的淡然的云煙和晚霞,更像是美女身上戴著的配飾,襯托出的美女像是天上的仙女。然云煙是自然之物,非人為雕琢也,渾然天成,都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藝術品,無須刻意打扮,就生出超凡脫俗之美;人的長相也是天生的,不是靠外在的強行修飾就可以改變的,如果強行改變,則會生出不倫不類之感,那么自身的和諧之美就會破壞。所以,劉勰說的隱秀之美就是自然之美,是無須刻意雕琢之美,是作者情感的自然流露。
三、“思無邪”與“隱秀”的詩學融合
(一)溫柔敦厚的詩學特征
“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從這兩句話可以看出,劉勰在構(gòu)建他的文學理論時是受到當時社會風氣的影響的,但劉勰想糾正清談和玄學的風氣,想把詩歌和文學作品帶回正途,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要遵循溫柔敦厚這一傳統(tǒng)觀念。劉勰在闡發(fā)自己的觀點時受玄學言意之辨的影響很大,這與詩學中所說的“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滄浪詩話·詩辨》)、賦比興、情景相融等問題關系密切,而溫柔敦厚的詩學特征也被包含在里面。
劉勰還提到不少的名詞,如“摛風”,指《風》《雅》等詩篇的創(chuàng)作,“裁興”指比興和隱喻手法的使用策略,“譎喻”指委婉迂回的比喻,“溫柔”指溫柔敦厚的詩教,“深衷”指內(nèi)心的感受。劉勰認為,《詩經(jīng)》使用了隱喻手段,措辭委婉,因此使人感覺閱讀的是其溫柔儒雅的特點。很明顯,《詩經(jīng)》中所體現(xiàn)的這種藝術手法與《隱秀》中所展示的“文外之重旨”“篇中之獨拔”的觀點不謀而合。
“思無邪”意味著詩歌要遵循“言有盡而意無窮”、溫柔敦厚、含蓄蘊藉的傳統(tǒng),詩歌必須蘊藏著“真善美”,拒絕“假丑惡”,這已經(jīng)成為中國詩學的基本特征。梁啟超在《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xiàn)的情感》中指出:“向來寫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蘊藉為原則,像那彈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欖的那點回甘味兒,是我們中國文學家所最樂道?!眲③闹越沂驹娢闹须[藏的“隱秀”的問題,一定是《詩經(jīng)》中的理論給了他靈感,因為溫柔敦厚的詩學特征所表達的委婉含蓄之美深深影響了劉勰的“隱秀”說。
(二)比興象征的詩學手法
劉勰認為,詩歌是抒發(fā)感情的渠道?!对娊?jīng)》作為最早的詩歌總集,規(guī)范或劃定了詩歌的感情范圍的進入標準是以“思無邪”為參照物,即“思無邪”才是這首詩所要呈現(xiàn)或應該表達的內(nèi)容??鬃釉凇墩撜Z》中十分重視《詩》。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敝祆湔J為:“興,起也?!对姟繁拘郧?,有邪有正,其為言既易知,而吟詠之間,抑揚反復,其感人又易入。故學者之初,所以興起其好善惡惡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保ā墩撜Z集注》)朱熹把“興于詩”的意思解釋得很清楚,他強調(diào),一個人興起好善厭惡之心,陶冶情操,吟詠詩歌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思無邪”不單是評價文學的標準,更是一種對人生深層次要求的哲學見解。
劉勰在闡述比興象征的詩學手法時運用了很多很形象的例子。比如,他在《隱秀》中就清楚地表示《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和樂府古詞中的《飲馬長城窟行》,寫得文辭哀怨,并且兼用了比和興的表現(xiàn)手法。如果說比興是詩歌的表達技巧,那么隱秀則是詩歌想要達到的一種值得反復咀嚼品味的效果。比興只是外在的呈現(xiàn)方式,真正所要傳達的情感還是隱秀,這就把隱秀和比興的詩學手法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了?!八紵o邪”也是通過比興的手法得到展示,因此“思無邪”和“隱秀”是密切相關的。
(三)求真的詩學美感
我們本以為“思無邪”是一個很深奧的名詞,其實不然。“思無邪”就是我們所說的“真”,即“真善美”中蘊含的“真”。正直,是做人最重要的品質(zhì),也是立“仁”之本。若無誠信,“仁”就成了空中樓閣,虛無縹緲。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論語·為政》)其強調(diào)誠信是立身之本,“誠”在本質(zhì)內(nèi)容上與“真”是一致的,可見“真”是文學作品的生命。
劉勰在傳承“思無邪”詩學的同時又融入魏晉玄學,并加以變易,從而突破了“思無邪”詩學的局限。“隱秀”說是一個突破口,它與“思無邪”說的有機結(jié)合,顯示了劉勰高超的哲學智慧。司空圖在《詩品二十四則·含蓄》中指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難,已不堪憂。是有真宰,與之沉浮?!蔽恼码m然沒有直接表現(xiàn)出自己的悲傷,但讀之讓人特別心酸。這是因為事物具有真實自然的情感與作品一起沉浮,在“思無邪”中與“真”遙相呼應。
(四)詩學融合的典型代表—五言詩
劉勰在《隱秀》篇中指出:“樂府之長城,詞怨旨深,而復兼乎比興。”劉勰在這里所說的樂府,其實指的就是《飲馬長城窟行》。詹锳先生的《文心雕龍義證》在解釋這一條時,引用了梁啟超的《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xiàn)的情感》,并加以闡發(fā):“有一種起興是和下文有情調(diào)上的聯(lián)系,大多是觸景生情,就眼前所見所聞的景物,引起情感的波動。例如,《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吹搅撕优系拇翰菥d綿不斷,延向遠方,引起她對遠方愛人的相思。”因此,這與《飲馬長城窟行》中體現(xiàn)出的“真”十分吻合?!扒嗲嗪优喜荩d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量,夙愿已成夢。岸上春草綿綿,向遠方延伸,勾起了她與戀人分隔兩地的痛苦。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情意十分委婉曲折,但“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兩句運用了比興手法,流露出的卻是遠望他鄉(xiāng)的落寞之情。劉勰在《隱秀》中列舉“秀句”(即“篇中之獨拔者也”)時指出:“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節(jié)至,涼飆奪炎熱,意凄而詞婉,此匹婦之無聊也;‘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志高而言壯,此丈夫之不遂也;‘東西安所之,徘徊以旁皇,心孤而情懼,此閨房之悲極也;‘朔風動秋草,邊馬有歸心,氣寒而事傷,此羈旅之怨曲也?!薄靶憔洹狈浅W匀唬刮覀兒苋菀鬃x懂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情感。
通過“思無邪”說與“隱秀”說的考辨,我們可以看到,劉勰才情曠世,文化光芒映照千年,思想價值歷久彌新,是中國文學史和中國詩歌史的一面旗幟。“隱秀”說的評論文章標準體現(xiàn)了六朝時期對語言藝術的追求,在當時的時代起到了領先的作用?!八紵o邪”說能否得以繼承和發(fā)揚光大,關鍵在于我們是否有“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觀念,能否與新的文學狀況與批評活動相融合,推陳出新?!八紵o邪”經(jīng)過劉勰的妙手,已經(jīng)和“隱秀”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體現(xiàn)了我國詩學體系的獨有特征,這是中華民族和世界民族共同的寶藏。研究“思無邪”和“隱秀”的融合能夠幫助我們通過文學聯(lián)系時代文化,找到視野上的一個新的突破口,讓中國詩學在未來依舊散發(fā)出璀璨耀人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