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慶茹

摘 要：沈德潛的詩學觀圍繞著其詩學核心格調(diào)說和審美原則“溫柔敦厚”而展開，他深受儒家傳統(tǒng)的影響。上溯詩歌之源，從儒家經(jīng)典《詩經(jīng)》中汲取寫詩的規(guī)范，堅持含蓄委婉之道，立意要正，重言外之意。沈德潛既重視詩的教化作用，但是也重視詩歌的藝術(shù)價值?！把鏊蒿L雅，詩道始尊”，沈德潛認為理想的文學是像《詩經(jīng)》一樣，既具有“善”的內(nèi)涵，又具有“美”的表達。沈德潛借用對詩的評論，來詮釋《詩經(jīng)》的美學風格。

關(guān)鍵詞：沈德潛；格調(diào)說；溫柔敦厚；《詩經(jīng)》

正式對沈德潛的詩論有較為深入探討的是郭紹虞，在1974年出版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一書中，他指出沈德潛的詩論乃格調(diào)說與溫柔敦厚并重。沈德潛論詩，以《詩經(jīng)》為基礎(chǔ)，在對詩的評論中完成對《詩經(jīng)》的詮釋。本文主要以沈德潛《說詩晬語》為主，舉例說明《詩經(jīng)》在此書中所起的作用，此書論及《詩經(jīng)》的一共有31條，筆者將舉例分析。

一、“溫柔敦厚”的詩教觀

《禮記·經(jīng)解》載，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本驮娊潭?，溫柔敦厚為詩教之“正”，憤怒激越是詩教之“變”，孔子詩教常怨以怒，而且其詩教也并不排斥怨而怒之詩。沈德潛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比較平穩(wěn)，已沒有明遺民對清的仇恨心理，所以沈德潛更重視的詩歌的社會效應(yīng)。沈德潛論詩亦重性情，他注重詩歌的含蓄表達，所以言比興：

諷刺之詞，直詰易盡，婉道無窮。衛(wèi)宣姜無復人理，而君子偕老一詩，止道其容飾衣服之盛，而首章末以“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二語逗露之。魯莊公不能為父復讎，防閑其母，失人子之道，而猗嗟一詩，止道其威儀技藝之美，而章首以“猗嗟”二字譏嘆之。蘇子所謂不可以言語求而得，而必深觀其意者也，詩人往往如此。

沈德潛以《詩經(jīng)》為例?！毒淤衫稀芬詽饽夭输秩拘椫A，容顏之絕，但首章末“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卻表明詩人是反語來譏諷宣姜所作所為根本不配與君子偕老?！垛⑧怠方椠R人之目贊美了魯莊公威儀技術(shù)之美，但“猗嗟”卻表明此詩本意原是諷刺其母不賢。這兩首詩都是反語為刺，意味更加深厚，沈德潛非常贊賞這種寫法。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一直堅持含蓄委婉，立意要正，既不乏詩可怨可諷的愿意，然而又非常強調(diào)措詞要委婉，重言外之意。又如：

莊姜賢而不答，由公之惑於嬖妾也。乃碩人一詩，備形族類之貴，容貌之美，禮儀之盛，國俗之富，而無一言及莊公，使人言外思之，故曰主文譎諫。

《碩人》這首詩描寫了莊姜高貴身世、容貌之美、車服之盛及婚禮之隆重，這樣的描寫是為了反襯莊公親近嬖妾而疏遠莊姜的過失。沈德潛認為這種不言君過的寫作手法就是“主文而譎諫”，詩人在表達時不直接陳述，而是通過對比、暗示來表現(xiàn)對世風的擔憂以及潔身自好的追求，其諷諫效果更加深刻。

關(guān)于“溫柔敦厚”的理解，與其師葉燮也不相同。葉燮對儒家詩教的批評可謂是相當厲害，葉燮認為“溫柔敦厚”有“體”與“用”之分，先秦儒家的“溫柔敦厚”之詩說乃“體”，對于溫柔敦厚的含義要隨著時代的不同而產(chǎn)生變化。

同樣論及《詩經(jīng)·小雅·巷伯》，沈德潛這樣解釋：

《巷伯》惡惡，至欲“投畀有北”，何嘗留一馀地？然想其用意，正欲激發(fā)其羞惡之本心，使之同歸於善，則仍是溫厚和平之旨也。《墻茨》、《相鼠》諸詩，亦須本斯意讀。

葉燮認為《巷伯》這首詩不合“溫柔敦厚”。而沈德潛是從《詩經(jīng)》收錄這首詩的目的出發(fā)，認為是為了激發(fā)讀者的“羞惡之本心，使之同歸於善”，故而符合“溫柔敦厚”的原則。葉燮認為“溫柔敦厚”的內(nèi)含在于“變”，他認為“溫柔敦厚”的含義是隨著不同朝代的變遷而變化的。而沈德潛則認為“溫柔敦厚”有一定的極則。如：

州吁之亂，莊公致之，而燕燕一詩，猶念“先君之思”。七子之母，不安其室，非七子之不令，而凱風之詩，猶云“莫慰母心”。溫柔敦厚，斯為極則。

《燕燕》乃莊姜送戴婦而作，戴婦因州吁之亂被迫回到陳國，州吁之亂為莊公所致，但戴婦卻言“先君之思”，于莊公并無怨恨之意?！秳P風》七子之母欲改嫁，七子只是自責未安母心，純孝之心灼然可見。這兩首詩中的 莊公和七子之母都有過失，但莊姜和七子都不說親人之過失，反而反思自己。沈德潛認為這正是儒家溫柔敦厚的典型體現(xiàn)。

并且沈德潛非常強調(diào)儒家溫柔敦厚的詩學理想：

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shè)教邦國，應(yīng)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秦、漢以來，樂府代興；六代繼之，流衍靡曼。至有唐而聲律日工，？興漸失，徒視為嘲風雪，弄花草，游歷燕ぅ之具，而詩教遠矣。學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窮其源，猶望海者指魚背為海岸，而不自悟其見之小也。食雖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優(yōu)柔漸漬，仰溯風雅，詩道始尊。

沈德潛認為應(yīng)該上溯詩歌之源，他首先重申的是儒家的一套關(guān)于詩在社會與倫理上的功能與效用，然而他接下來大篇幅論析的乃是詩教作為突破“三唐之格”的作用，這便是他的創(chuàng)見所在。可見，沈德潛所提倡的“溫柔敦厚”是符合當時的社會形勢。

二、格與調(diào)的含義

一般文學批評史認為沈德潛繼承明代的前、后七子而成為清代格調(diào)說的宗師。事實上，沈德潛的論詩專著《說詩晬語》中并沒有“格調(diào)”一詞，但在其詩選的評論中卻有三次將“格調(diào)”并提。所以到底什么才是“格調(diào)”呢？

說起格必有調(diào)，調(diào)就是強調(diào)詩歌的音樂性。沈德潛認為詩歌要同時滿足作者和聽者，作者必須情真，而其調(diào)又必須 “使聽者油油善入，不知其然而然也”。在悅耳和音樂性方面，沈德潛說：

詩三百篇，可以被諸管弦，皆古樂章也。漢時詩樂始分，乃立樂府，安世房中歌，系唐山夫人所制，而清調(diào)、平調(diào)、瑟調(diào)，皆其遺音，此南與風之變也。朝會道路所用，謂之鼓吹曲；軍中馬上所用，謂之橫吹曲，此雅之變也。武帝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與司馬相如諸人略定律呂，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此頌之變也。漢以後因之，而節(jié)奏漸失。

以上是沈德潛從《詩經(jīng)》著手，具體分析詩歌演變史，時間順序梳理出詩歌中“樂”成分的消失。不過先秦諸多典籍都揭示了《詩經(jīng)》是詩、樂、舞相結(jié)合的綜合性藝術(shù)，但樂和舞大都是口耳相傳為主，每當動亂造成大批樂師的逝去，演奏的技法也就失傳了。

沈德潛的詩學觀通過《詩經(jīng)》來體現(xiàn)，詩歌的社會作用必須通過聲調(diào)才可以完全落實，通過樂教、聲教曲影響人感化人，從而可以更好的去會通古人性情。沈德潛注重詩歌的政治教化作用，《說詩晬語》第一條：

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shè)教邦國，應(yīng)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秦、漢以來，樂府代興；六代繼之，流衍靡曼。至有唐而聲律日工，？興漸失，徒視為嘲風雪，弄花草，游歷燕ぅ之具，而詩教遠矣。學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窮其源，猶望海者指魚背為海岸，而不自悟其見之小也。食雖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優(yōu)柔漸漬，仰溯風雅，詩道始尊。

“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shè)教邦國，應(yīng)對諸侯”這便是詩歌的詩歌的政教功用最有力的體現(xiàn)。但是客觀的說，文學不能代表道德，只強調(diào)詩歌的社會功用確實會降低詩歌的審美性。但是，從古至今真正流傳下的偉大作品，深刻的道德意味是必不可缺的。沈德潛認為好的作品要同時具備美的形式和深刻的內(nèi)容。

關(guān)于“格調(diào)說”，從明代發(fā)展到清代，沈德潛對格調(diào)說作了更具體的闡釋。面對復古詩派陷于困境的格調(diào)說，沈德潛從論韻、論調(diào)、論格、格與調(diào)、格調(diào)與不同詩體的關(guān)系及如何配合，詳細對格調(diào)說的內(nèi)涵與性質(zhì)作出了闡釋；而論及詩與樂的關(guān)系，則又將格調(diào)的接受范圍擴充至普羅大眾向民間吸取活潑的情感，為格調(diào)說注入新鮮血液，使格調(diào)說取代王士禎所提倡的神韻說，而成為當時的一大詩派。沈德潛乃以格調(diào)為論詩主干附以神韻，又以具有詩教功能的性靈說會通了格調(diào)與神韻，突破了明中葉的格調(diào)說，成就其集大成的詩學體系。

三、“溫柔敦厚”與“格調(diào)說”互補相承

“格調(diào)說”與“溫柔敦厚”對于沈德潛來說詩相輔相承、互為補足，缺一不可。郭紹虞認為：

由溫柔敦厚言，所以重在比興，重在含蓄，重在反復吟嘆，重在婉陳，重在主文譎諫；勿過甚，勿過露，勿過失實?！墩f詩晬語》中評詩之語多關(guān)于這方面的話。由格調(diào)言，所以須論法，須學古，講詩格，講詩體，勿求新異，勿近戲弄?！墩f詩晬語》中論詩之語有很多關(guān)于這方面的話。

沈德潛是在格調(diào)的基礎(chǔ)上提出“溫柔敦厚”的，在《施覺庵考功詩序》中，他便說：

詩之為道也，以微言通諷諭，大要援此譬彼，優(yōu)游婉順，無放情竭論，而人徘徊自得于意言之余。三百年來，代有升降，旨則歸一也。惟夫后之為詩者，哀必欲涕，喜必欲狂，豪則縱放，而戚若有亡，粗厲之氣勝，而忠厚之道喪，其于詩教日以傎矣。

所以，我們從上述可以看出溫柔敦厚和格調(diào)乃沈德潛詩學體系中兩個重要的核心概念。而從本文前面兩大點中，我們都可以看出，例舉了很多有關(guān)《詩經(jīng)》的例子。在沈德潛的詩論中，他選擇了《詩經(jīng)》作為他追求的文學的標準；大量的提及《詩經(jīng)》中的作品，并以此作為“美”與“善”的基準。沈德潛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然而也有一部分是所處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需求，他追溯上源、尋求源頭，《詩經(jīng)》正好滿足沈德潛的格調(diào)和溫柔敦厚的審美觀，同時又可借此來恢復詩教政化功能。因此，不論是從用比興來含蓄表達深厚意蘊，還是從詩歌的政治功能；《詩經(jīng)》都能完美勝任這些條件，這也是沈德潛追溯上源，借用儒家經(jīng)典來證明自己詩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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