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萊特《花事》中的女性觀照"/>
高 飛
科萊特(Sidonie Gabrielle Colette,1873—1954)的散文筆觸清新細膩,以至于其在世的時候作品就被破例編入法國中小學語文教材。[1]法國文學界稱科萊特把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散文引進法國文學,[2]文學批評界通常以作家童年田園式的生活經(jīng)歷為研究素材,集中剖析其遣詞造句中所傳遞的詩情畫意和美學意義?!痘ㄊ隆罚≒ourunherbier,1948)是一本由22 篇與花相關(guān)的短文匯編而成的散文集。寫作《花事》之時,作家年事已高且行動不便,觀察視角被限制在其巴黎市區(qū)的公寓內(nèi)。作家唯有進入無盡的想象模式,并通過追溯生活的片段,為自然的缺席尋求多方位的感官體驗。此外,科萊特將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的獨特女性思想融入其中,使之價值負載得到提升。鑒于“花”與“女性”常為互喻,作家也情不自禁地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都t口水仙》(Jeannettes)中,作家直言不諱地表明,她單一地選用女性飾物描述此花并非詞窮,而是“這一比喻很直接、很形象”。[3]95根深蒂固的轉(zhuǎn)喻關(guān)系如同一股強大的內(nèi)驅(qū)力,引導(dǎo)作家為每一種花創(chuàng)造出其專屬的女性化語境,為女性營造出詩樣的人生?!痘ㄊ隆凡粌H給予女性如花般詩意的生命,同時飽含著隱匿在花影之下不屈從于時代洪流的女性觀照,督導(dǎo)女性揣摩詩意中的詩性,演繹充滿內(nèi)涵的詩性人生。
科萊特所謂的平凡,猶如其小說文本中的女性人物,都是世間俗人,是無可褒貶的非典型人物。在身份地位上,她們既非出身高貴也非下等公民,既非家財萬貫也非食不果腹;在品行道德上,她們既非賢良淑德也非頑劣不堪,既非投身革命也非賣國求榮。而作家所謂的不平庸,也并非要求女性一定要擁有鴻鵠壯志,創(chuàng)下傳奇壯舉,而是指女性在成長的歷程中,擺脫保守道德規(guī)范對思維的禁錮,樹立正確的價值觀以免主體性淪陷。《花事》中,作家通過藝術(shù)加工,將眾花沉浸在大量虛擬情境與文學典故的奢侈排場中,擬建出詩化的意境,為女性締造平凡而不平庸的人生。
“百合!你們中的一朵就足以代表天真?!盵3]11短文《百合》(Lys)中,作家先后三次引用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這行著名詩句,優(yōu)美地映襯出百合花在法國民眾心中的固有“純真”印象,并對這支為保持潔白無瑕而剪掉黃色花粉,孤寂地插在水中的百合倍感憐惜,因其散發(fā)著“殘缺而憂郁”[3]13的氣息。此情此景宛若與魏爾倫(Paul Verlaine)筆下的“天真少女”——“發(fā)帶平平,神色憂郁”①瑪麗·賽琳娜·拉肖在《20 歲的科萊特:壞學生》一書中推測科萊特很可能在報紙上讀過魏爾倫的這首《天真少女之歌》。形成跨時空呼應(yīng)。一塵不染的純真少女從詩中悄然誕生,但其潔凈皮囊背后擔負的是沉重的代價。而后,作家充滿詩性的反思給予讀者深遠的啟示。她坦言自己曾誤以為只有白百合才能稱之為真正的百合,而實際上,香氣熏人的綠百合也同樣寄托著對愛情的美好祝福。如此看來,刻板的印象僵化了人們的思維模式,世俗的謬見束縛著人們的內(nèi)心,甚至可以說支配著人類的思想意識,為了使某種象征更加純粹、更具有儀式感,生命不惜走向一種極端。作家在此暗示了女性被傳統(tǒng)觀念所牽制的現(xiàn)實困境,隱約地傳達出對女性覺醒的渴望。
“天真少女變成了山羊,漫不經(jīng)心的情人激情蕩漾私奔去了——當然不是一個人私奔!”[3]18這是傍晚時分,作家對梔子花開的描述,《梔子花的獨白》(Monologuedugardénia)續(xù)寫了《百合》篇少女的故事,開啟了叛逆之路。此時的少女具備了自我評估與判斷力,已能清晰地辨別是非,精準地鎖定競爭對手。其內(nèi)心獨白無時無刻不滲透出她花容月貌下清醒的認知,在文中的具體表現(xiàn)為盡管要面對對方的炫耀與挑釁,還是勇于承認自己在夜間芬芳與花期上落敗于晚香玉。作家勾畫的這幅百花爭香斗艷的圖景,具有明顯的指向性,潛藏著對女性思想覺悟的指引。
然而,在20 世紀70 年代以前,科萊特作品在大洋彼岸的美國未能引起像法國本土這樣的轟動。一些評論曾指出,科萊特不是真正的女性主義者,她的作品沒有突出女性的社會問題,沒有對男女平等的訴諸,更看不到女性為了爭取權(quán)利而抗爭。1931 年,《紐約時報》(NewYorkTimes)在評論科萊特龔古爾獎提名作品《流浪女伶》(LaVagabonde,1909)時,不僅沒有褒獎她的女性論調(diào),還批評這部小說微不足道、語言過于瑣碎。[4]70的確,就如《花事》一樣,其作品中記載的看似都是女性生活中常見的瑣事,況且作家本人也從未承認過自己是女性主義者。早在1910 年的采訪中,作家就明確表示出對主張婦女參政論者的批判。[5]從表面上看,其反主流的女性主義思想站在了與倡導(dǎo)和男性平起平坐的女性主義者的對立面。而事實卻是,她覺得婦女參政在那個時期是不合時宜的。受其母親信奉的傅立葉主義的影響,作家認同將個體目標的實現(xiàn)置于權(quán)利爭奪之前。[6]并且相對于英美女性的家庭局限,法國女性不僅可以走出家門工作或從事社會活動,工人階級婦女還有錢財?shù)闹錂?quán);[7]388上流社會女性則更看重社會地位而非性別差異。[7]360在各種社會沖突集聚的年代,作家認為相對于顛覆外部權(quán)利的挑戰(zhàn),提高女性內(nèi)在認知才是當務(wù)之急,強調(diào)日常生活中女性主體思想的重要性。在女性尚未能代表自己的時代,女性只有先學會如何做好自己,才能為廣大人民的利益發(fā)聲。所以,作家一邊言辭犀利地抨擊著被其稱作魯莽行事的女性主義者,一邊卻創(chuàng)造了形形色色“巾幗不讓須眉”的人物。這些兼?zhèn)潢幦嶂琅c陽剛之氣的女性形象總能受到廣大讀者的追捧,作家也毫無掩飾地表達了對女性外柔內(nèi)剛的肯定。故此,科萊特的批判只是對激進女性主義運動方式的否定,她非主流的女性觀照與20世紀末差異論女性主義的思想綱領(lǐng)產(chǎn)生共鳴。美國在此期間也修正了之前對科萊特的評價,并放眼于其文學作品中對女性經(jīng)歷的詮釋上,重新探尋歷史中的女性聲音??迫R特的作品由此被美國大批量引進、再版,選集也被應(yīng)用在大學教授的課堂上。美國作家艾瑞卡·瓊(Erica Jong)還宣稱科萊特是“所有女性作家中最真實的女性主義英雄”。[8]31
正如對作家女性主義思想的爭議,同一時期,一些知識分子覺得科萊特作品與社會時代脫節(jié)。20 世紀中葉,法國學者克勞丁·瓊斯(Claudine Chonez)指責科萊特對社會問題態(tài)度冷漠,[9]美國學者亨利·皮耶爾(Henri Peyre)在《當代法國女性文學》(ContemporaryFeminineLiteratureinFrance,1961)一文中排除了科萊特作為作家對時代的貢獻。[10]盡管女性主義運動先驅(qū)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 )將其視為靈感繆斯,乃至論著《第二性》深受科萊特影響,卻依舊不解作家為何如此關(guān)注于動植物,[7]315鐘情于梳妝打扮,專注于感情糾葛。諸如此類“女性化的細致與優(yōu)雅”與“不問世事的男女情愛”曾讓皮埃爾-羅伯特·勒克萊爾克(Pierre-Robert Leclerq)等學者武斷地將其推向“閨房文學”作家的隊列。不過之后陸續(xù)有學者為其正名。進入21 世紀,法國學者凱瑟琳·史密斯(Catherine Schmitz)在《科萊特戲劇中的時尚與社會》(ModeetsociétédanslethéatredeColette,2014)一文中有效地推翻了在父權(quán)社會結(jié)構(gòu)下對作家作品缺乏社會性的批評。而細讀《花事》可以發(fā)現(xiàn),“女人花”連接著女性與社會的紐帶,承載著作家對世界的思考與回饋??迫R特自如地在談花論草間,毫無刻意地為時代女性樹立出榜樣。
“有一陣子,時尚和投機生意想要你們是黑色的,標價很高。你的喪紫色越濃越黑,那幫情人們就越肯破費錢財。后來是饑荒年代,人們把你珍貴的花苞煮了吃。最近,你們被賦予了高尚的使命:在被占領(lǐng)的那些艱難的春天,巴黎滿懷光復(fù)希望、幽怨苦澀,花店里在賣郁金香花球……”[3]35
在引用諸多名家有關(guān)郁金香的經(jīng)典詩作后,短文《郁金香》(Tulipe)以此落下帷幕。相似的語句,我們在《鈴蘭花》(Muguet)中也能發(fā)現(xiàn),同樣是落在某個特殊時間點,花店競相抬價,但這次的空間范圍限定得更加精確:“對它的崇拜是建立在首都民眾的狂熱之上的,一到郊區(qū)熱情就冷卻了?!盵3]65作家以一種柔情的口吻,控訴著某些利益操控者和陰謀策劃者,為原本播種在廣袤土地的觀賞之花附加了商業(yè)價值和社會意義。這就是為何當代女性主義作家西蘇(Hélène Cixous)在20 世紀上半葉的女作家中只看到科萊特文本有別于男權(quán)文化的語言。[11]42而在《罌粟》(Pavot)一文中,作家更大膽地指出,這位艷麗的虞美人被運用到種種罪行中。
“不需要抽過鴉片才喜歡鴉片。貪婪的煙鬼把他們的靈魂和鴉片聯(lián)系起來只是因為后者成了他們無可替代的拯救。在他們身上,是一種憂郁的預(yù)算,用數(shù)字、克、法郎去數(shù)去衡量,害怕自己弄錯?!盵3]114
人為的操控將這些美麗無辜的花朵打造成害人的工具,影射了女性任人擺布的悲慘境遇?!痘ㄊ隆穼懹?947 年,從籌備建立第四共和國開始,英國、美國、蘇聯(lián)三國就對法國進行排斥和打壓,殖民地的相繼獨立也讓法國在國際舞臺屢遭失利。而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法國解放之日起,法國內(nèi)部就全面執(zhí)行對通敵賣國分子的清洗工作,并對本國女性開展大規(guī)模的懲罰運動。很多歷史學家將這種行為解讀為懦弱投降的法國男性對女性的報復(fù)。此時的法國女性剛剛獲得選舉權(quán),但墮胎仍被視為犯罪。男人們找出在二戰(zhàn)時期和德軍有染的女性,其中一些女性出于謀生主動獻身,更不乏一些被當作慰安婦的政治犧牲品。這些柔弱女性被當眾扒光衣服、剃光頭發(fā),被迫當街下跪,承認罪行,更不免遭受圍觀者的肆意毆打。
當代杰出女性主義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分析道,比起讓老弱婦孺一起上街示威游行或參與地下抵抗運動,作家優(yōu)先于把女性置于相對安全的環(huán)境中,提倡女性把自我保護放在首位。[12]可見,作家最為關(guān)注的是女性如何才能在動蕩不安的社會中更好地生存,可以說是更務(wù)實、更容易實現(xiàn)的。因此,無論作家的文本是否直接反映或間接折射社會問題,它必定是建立在時代背景之下,并且難能可貴的是,作家可以在女性世界的閾值內(nèi),揭橥光鮮表象下的黑幕與罪惡。
科萊特不失優(yōu)雅的文字以一股不露鋒芒之力抗擊著時代對女性命運的主宰,筆鋒深層指向法國20世紀上半葉內(nèi)憂外患的社會局勢。這種特立獨行的女性書寫方式讓滿腹詩意的語句充滿耐人尋味的詩性。為了意象的深遠,在《馬蹄蓮》(L’arumpiedde-veau)與《紫藤的習性》(M?ursdelaglycine)中,作家以馬蹄蓮憤怒的形態(tài)表示對命運的反抗,并形象地刻畫了紫藤是如何擴充領(lǐng)地,如何排除異己,展示出紫藤為了擁有頑強的生命力長期不懈作出的努力,為那些不敢言敢怒的女性作出表率。
“遇到每個月的那幾天壞日子,茶花女就把它們插在她那肺結(jié)核病人的又長又黑美麗如絲的黑頭發(fā)上,為了暗示大家她得一個人睡。某種可悲可嘆的品味,庸俗到了極點,卻奇怪地被諒解了?!盵3]72
相悖于公眾對茶花女品行的贊譽之詞,《紅茶花》(Caméliarouge)一文對茶花女變換花色的神秘行徑品評獨到,與文中紅山茶美麗、高貴、罕見的定位形成反諷效應(yīng)。作家以欲抑先揚之筆,預(yù)示出茶花女悲涼而短暫的一生。這正是作家經(jīng)過時代的沉淀后回首往昔,對19 世紀法國小說交際花命運的重新審視,不僅言語詼諧地諷刺了19 世紀上流社會的驕奢淫逸和資本主義的拜金現(xiàn)象,更是蘊含著對20 世紀女性命運的展望,從而其文章及時制止了女性的愛慕虛榮,慷慨地賜予她們在日漸蒼老的恐懼中生存下去的力量,打破了女性“紅顏薄命”的宿命。
“紅到極致接著就是花敗時分?!盵3]73《紅茶花》的文末表現(xiàn)出對美人遲暮的哀嘆。作家不僅一語擊中女性的痛點,在其很多作品中,同時展現(xiàn)了這個容易被忽視的細分群體——中老年女性,并傳送出對這類失去年齡和外貌優(yōu)勢的女性真切的關(guān)懷。她剖析著衰老漸變的動態(tài),撫慰女性受傷的心靈,帶領(lǐng)女性無畏地邁向黃昏,并實現(xiàn)內(nèi)在與外在的置換。
與美國作家萊辛(Doris Lessing)書寫的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老嫗不同,科萊特常以一些容顏消逝的女性為主角,洞察著這些平凡女性此期間的心理波動。在這個過程中,如文中暗示,花漸敗這個轉(zhuǎn)折點是女性要渡過的一道難關(guān)。當代西方著名評論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文章《衰老的雙重立場》(TheDoubleStandofAging,1972)中對年老和衰老做出了關(guān)鍵性區(qū)分——年老是一種客觀的、必然的經(jīng)歷,具有“神圣性”。而衰老是一種主觀評判、一個變化的過程,具有“褻瀆性”,而且衰老具有明顯的平等主義,對男女都有影響,但對女性的影響遠大于男性。[13]29
科萊特親身體驗著歲月帶給自己容貌的變化,這種感受深深地嵌合在她的作品中。《謝里寶貝》(Chéri,1920)和《謝里的結(jié)局》(LafindeChéri,1926)構(gòu)成了衰老和年老的二元對立。1920 年,成名作《謝里寶貝》問世之際,作家正處于衰老的陣痛中。[14]172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蕾雅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為了維持容顏與身材,她頻繁染發(fā),定期健身,每日精心打扮。盡管如此,還是不可避免地讓年輕的男友窺見她脖頸褶皺粗糙的肌膚。6年后,其續(xù)書《謝里的結(jié)局》出版時作家已53 歲,平淡地安度著晚年。[14]172書中的蕾雅和作家的年齡相仿,并且和作家一樣已坦然接受自己成為老年人。蕾雅剪短了金黃色的波浪卷發(fā),任憑白發(fā)肆意生長,不施粉黛也不再進行身材管理,衣著打扮儼然一位老婦人的模樣。她退出了迎來送往、歌舞升平的交際場合,將豪華住宅置換為一個實用性強的居所,獨自一人安享著衣食無憂的晚年。
其實作家很早就留意到女性衰老的問題,《流浪女伶》及其續(xù)著《鎖鏈》(L’Entrave,1913)都是作家年近40 的作品,此時的科萊特正處于衰老的邊緣地帶,映射在作品中的表現(xiàn)為女主人公勒內(nèi)時常審視自己的皮膚狀態(tài),并不止一次地告誡自己已年過30,這個不再年輕的數(shù)字令她更加謹慎地面對愛情與事業(yè)的取舍。年過50 后,科萊特作品則呈現(xiàn)出一種教育性功能?!缎は瘛罚↙eportrait,1924)一文講述了兩位曾被同一男人拋棄、已出現(xiàn)衰老跡象的女人如何從情敵轉(zhuǎn)變?yōu)榕笥训倪^程。其中,放棄對負心漢回心轉(zhuǎn)意的期盼,重整旗鼓不再虛度光陰是她們對彼此外貌無盡嘲諷中的醒悟。衰老的過程往往伴隨著失落,但自信可以讓人光芒四射,小說《白日的誕生》(LaNaissanceduJour,1928)中步入晚年女作家的人格魅力激起了年輕男子的愛慕之情,而這一切都歸功于她多年筆耕不輟為自己贏來的聲譽以及優(yōu)雅的談吐和對事物的真知灼見。也正因此,她理智地拒絕了年輕人的激情之愛。
《花事》中,作家以花的特質(zhì)與習性隱喻出女性微妙的心理變化,并傾注著對不再具備視覺吸引力的中老年女性悉心的心理疏導(dǎo)。眾所周知,玫瑰象征著至死不渝的愛情,她千嬌百媚的姿態(tài)也常被用以形容魅力四射的女性?!痘ㄊ隆芬粫浴睹倒濉罚↙arose)開場,拉開了女性絢麗一生的序幕,并以《鐵筷子》(Ellébore)壓軸,在某種程度上與《玫瑰》形成互文。首先是這兩種花名的關(guān)聯(lián)。盡管兩者在形態(tài)上不盡相同,但鐵筷子在法國的某些地方被譽為“圣誕玫瑰”,這個寓意賦予了鐵筷子玫瑰的花魂。其次是時間上的互文。玫瑰盛開在溫暖的季節(jié),多于秋月枯萎凋謝,而鐵筷子生長于寒冷的冬季,能在冰雪中頑強地生存。如此,白雪為鐵筷子增添了蒼老的意味,鐵筷子仿佛傳承了玫瑰生命,但這種延續(xù)的前提是不能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惰F筷子》的結(jié)尾,作家列舉了將鐵筷子置于溫室花瓶中養(yǎng)育致其死亡的事例,暗諷了反常態(tài)的行為舉止,最終會引發(fā)災(zāi)難。這種寓言式的口吻緩解了說教的尷尬,勸慰女性端正對衰老的態(tài)度,提升心靈的境界。突如其來的艷遇是不牢靠的,無規(guī)劃的生活是難以長久的,尤其對于沒有青春可以消耗的女性。內(nèi)在修養(yǎng)可以幫助女性走出外貌焦慮的泥潭。
創(chuàng)作《花事》之時,科萊特已年過古稀,74 歲高齡的作家歷經(jīng)人間的悲歡離合。在這本精美的文集中,字里行間流露著對女性詩般生活的寄語——既能洋溢詩意的花香,又能揮灑詩性的底蘊。作家并未希冀改變女性的本質(zhì),永遠認為女性是用花來形容的群體。其相對保守的觀點繼承了法國式防御性思想,為女性建構(gòu)了一套從內(nèi)部認知出發(fā)的自我完善系統(tǒng),并利用花的商業(yè)性質(zhì)與人文情懷隱喻出不堪的社會狀況及時代對女性的壓制。雖然讀者很少在其作品中直觀地感受戰(zhàn)爭泯滅人寰的沖擊,但不能否認“美麗田園”給那些沮喪中人帶來的憧憬。她把所有的悲壯豪情都凝聚在法國獨有的文化氣息中,借此鼓勵女性勇敢沖破低谷的詩境,繼續(xù)譜寫未完成的詩章,即便年華已逝?,F(xiàn)今社會,醫(yī)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在一定程度上延緩了女性的衰老,但過度依賴醫(yī)美,過于重視外在,就會導(dǎo)向溫室中鐵筷子般的結(jié)局。在書本之外的現(xiàn)實中,2022 年夏天,64 歲的好萊塢女星莎朗·斯通(Sharon Stone)在接受阿拉伯版《時尚》(Vogue)采訪時透露,為保持年輕,她注射過不下300次的肉毒素和填充劑。但最近的一次注射,導(dǎo)致她腦出血并伴隨嚴重的中風,由此發(fā)誓不再碰這種東西。不僅是女明星,常人也難以直面衰老,正如美國學者貝薩尼·拉迪默(Bethany Ladimer)在其著作《科萊特、波伏娃、杜拉斯:年齡與女性作家》(Colette,Beauvoirand Duras:AgeandWomenWriters,1999)中所講,老人是社會真實存在的一部分人群,可當日益可見的衰老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時,仍舊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我們不能縱容衰老轉(zhuǎn)向衰弱。[15]作家不僅用“花語”教導(dǎo)女性如何面對這不可逃避的事實,并且身體力行地做出示范,當她飽受關(guān)節(jié)病痛苦無法行動之際,依然努力地嘗試保持住腦力水平,在她巴黎公寓的窗前勤奮耕耘,直至去世。詩意升華到詩性,方能韻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