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涵
南懷瑾先生說:人的天分智慧,大多數(shù)由前生帶來的。這句話似乎在不少人身上得到驗證,比如錢鍾書先生。
錢先生一生究竟讀了多少書,沒有人能準確統(tǒng)計出來。
中學時代,讀到《圍城》,覺得很精彩,妙語連珠,機鋒無盡,令我目不暇接,大段大段摘抄筆記。后來多讀了點書才知道,所謂機智俏皮、幽默深刻并非錢先生值得稱道之處,或者說相反。他的卓絕之處似乎不在小說而在學術(shù),那部《管錐編》,是錢學集大成之作,直到現(xiàn)在還是沒能看懂,只有稱奇。他信手拈來的資料,不必說中國歷代經(jīng)、史、子、集,涉及的域外文字就有五六種,引述的那么多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有些甚至是連專家都聞所未聞的,也不知道錢先生從哪里刨出來的,曾令多少后生學人觀止不前,就像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只有咂嘴念佛而已”。據(jù)說,錢先生的《管錐編》,大都寫于“文革”十年中,手頭資料匱乏,又不能大張旗鼓搞研究,很多內(nèi)容都是錢憑記憶寫出來的。錢先生的浩瀚博學早已不是傳說,對此他的同代人都有生動記錄。但誰知道他這一爐的學問仙丹到底是怎么修煉出來的?
今年6月以近百歲高齡辭世的大畫家黃永玉,曾是錢鍾書夫婦的好友。黃永玉小錢先生十四歲,是錢家座上賓,彼此非常熟稔,對其博學多聞津津樂道。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有一次黃永玉和錢先生聚餐。錢先生得知黃永玉待遇不高,經(jīng)常要靠禮拜天打獵來維持全家營養(yǎng)。錢先生聽他說起打獵的種種很感興趣,問這問那,一邊順手在長長的點菜單正反面寫了四五十部有關(guān)打獵的參考書目,全是歐美各種文字的捕獵秘籍。
還有一次,黃永玉陷于窘迫尷尬之境,錢先生談笑間就解決了所有難題。
當時要送一份禮物給某友好國家的一個城市,有關(guān)人士囑黃永玉作畫,并派他到該城市征求意見,最后商定畫一幅“鳳凰涅槃”的巨幅國畫。畫很快完成了,出發(fā)在即。團長王震是個慎重人,交代黃永玉再附上一段簡要的文字說明,以便屆時萬一需要可派上用場。事情很簡單,黃永玉立馬著手去辦。但問題來了。
“鳳凰涅槃”的典故,在當時是個常識,郭沫若青年時代寫的同名詩篇,借“鳳凰集香木自焚,復從死灰中更生,鮮美異常,不再死”的古老神話,祈愿一個飽受憂患與挫折的民族從破壞與毀滅的舊時代中再生的浪漫主義想象,作為革命年代一種廣為人知的政治隱喻,早已深入人心。黃永玉查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這四字的文字資料卻一點影子也沒有!《辭海》《辭源》《中華大詞典》《佛教大辭典》里沒有,后來到《人民日報》資料庫,翻遍了也沒有,甚至走訪京城各大寺廟、民族學院、佛教協(xié)會去請教,沒有!
出發(fā)在即,黃永玉急出一身冷汗,最后來找錢鍾書求救。錢鍾書說:“郭沫若自己編出來的一首詩的題目,三教九流之外的發(fā)明,你上哪去找?”接著說出與這個典故有關(guān)的一些線索,并讓他去某某百科全書第幾卷上查。黃永玉按圖索驥,果然找到了,問題迎刃而解。
什么領(lǐng)域都不乏天才。像錢先生那樣的飽學之士也許并非個例,古今中外都有。歐洲文藝復興時期,人類知識學問呈幾何倍數(shù)增長,歐洲出現(xiàn)了很多學富五車的大學問家。培根說自己于學無所不窺,可能不是虛言,很多資料表明他是個百科全書式的大學者。同時代還有意大利的達·芬奇,稱得上將各個領(lǐng)域的學問融會貫通,在藝術(shù)和自然科學領(lǐng)域取得杰出成就的文化巨匠,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完美代表,其成就足以令后人高山仰止。
曾讀過一位高僧的演講錄,有段話印象很深:“人的福報不同,并不全是今生努力的結(jié)果,為學也不例外。治學途中千軍萬馬,多如過江之鯽,但最終抵達光輝頂點的,也就那么寥寥幾人。除了后天的努力,還有先天的稟賦和造化。”大和尚的意思是說,有些人的稟賦是前世帶過來的,并非全是今生努力的結(jié)果。
北宋文學家蘇軾絕世聰明,詩、文、書、畫、詞、賦,無所不能,三教九流樣樣精通,論才學、論智慧后世罕有人能及。但據(jù)說他的智慧似乎也有前世修來的成分。有一種說法流傳甚廣:東坡七八歲時一度夢見自己是和尚轉(zhuǎn)世,一些佛典早已了然于心。及長,讀莊周《南華經(jīng)》,嘆道:這本書已讀過,只是口不能言,如今見了,朗朗上口。也就是說,雖然他第一次接觸《莊子》,但早已讀過,只不過是在另一個時空。所謂另一個時空,就是前世。這種傳說大致源于東坡之弟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的相關(guān)記載——言外之意,亡兄的學問是前世修來的。
與蘇東坡同時代的黃庭堅,也是有如文曲星轉(zhuǎn)世的驚才絕艷,又深通佛學,位居“蘇門四學士”之首,《宋史·黃庭堅傳》寫道:“幼警悟,讀書數(shù)過輒誦。舅李常過其家,取架上書問之,無不通,常驚以為一日千里?!睂λ脑缁鄯f悟,歷代各種文苑逸事都不乏生動記述,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其中,他的故鄉(xiāng)江西修水縣的《縣志》里就記載著下面一段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
黃庭堅才華驚人早熟,二十三歲便進士及第,歷任葉縣縣尉、國子監(jiān)教授、校書郎、涪州別駕等官。二十六歲那年在河南葉縣當縣尉,一個天陰欲雨的午后,黃庭堅案牘勞累之際趴在案桌上睡著了。在酣暢的夢中,他分身為二,一個在縣衙里辦公,另一個則在遠處眺望自己的一舉一動。他看到自己走出縣衙大門,沿著屋后小路一直走,在一座小屋前止步。只見屋前的庭院里擺了一張案桌,桌上有一碗熱氣騰騰的芹菜面,旁邊香爐里燃著兩炷香。一個老太太在案前燒紙錢,邊哭邊喊著“女兒啊,芹菜面端來了,下來吃吧”。黃庭堅喜歡吃芹菜面,不假思索端起碗就把面條吃了,覺得很好吃,吃完面條再返回縣衙辦公。此時忽然醒來,發(fā)覺竟是個夢!奇怪的是嘴里居然留有芹菜的余香。黃庭堅越想越離奇,感覺不像是做夢。他決計自己出去實地走走看看。
次日,黃庭堅走出衙門,他沿著縣府屋后的小路走,一路似曾相識的景象令他詫異不已,不久果然來到昨天夢見的小屋前,在院子里也見到夢中那個叫女兒來吃芹菜面的老太太。問起昨日之事,老太太說:昨天是女兒忌日,她生前最喜吃芹菜面。每到愛女忌日,都要煮碗芹菜面供在靈前。黃庭堅忽然想起:昨天剛好是自己二十六歲生日。
從交談中得知,女兒生前禮佛吃素,酷愛讀書作文,不思婚嫁,二十六年前的昨日死于突發(fā)疾病。黃庭堅心想,如此酷愛讀書的女子世間少見,頓生哀憐與好奇,他央求老太太,能否進女兒生前的書房看看。進了書房,覺得書房似曾相識,熟稔得很,好像曾經(jīng)住過一樣,翻翻書房里的藏書,密密麻麻的都是眉批,字跡和文句好像出自我手一樣熟悉。他進而想看看她女兒留下的詩文手稿,老太太說,都鎖在那個鐵書柜子里了,從來沒打開過,鑰匙也找不到了。黃庭堅想了想,果然在一個角落找到鑰匙!打開書柜后,只見詩文手稿一疊一疊整整齊齊地堆滿了柜子,黃庭堅取出后仔細閱讀,發(fā)現(xiàn)都是些自己曾經(jīng)寫過的應試卷子和詩文,因為寫得很用心,早就爛熟于胸了。篤信佛教的他此時恍然大悟:原來死去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前世,而老太太就是他前世的母親。于是,黃將老太太接到家中,孝養(yǎng)送終。
清代文學家袁枚讀了這個故事十分感慨,嘆道:書到今生讀已遲!意思是說,像黃庭堅這樣的奇才,學問才情并不是今生努力修煉的結(jié)果,而是前世帶來的。袁枚之所以有共鳴,是因為他自己也有類似的神秘體驗。《隨園詩話》里寫道:“‘讀書是前世事。余幼時,家中無書,借得《文選》,見《長門賦》一篇,恍如讀過,《離騷》亦然,方知諺語之非誣。毛俊園廣文有句云:‘名須沒世稱才好,書到今生讀已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