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根
我有位朋友,家住岳陽君山,他不但和周輝軍是朋友,還是周的崇拜者,鐵桿粉絲。在他口中,周輝軍不是人而是神,是長江的保護(hù)神。他有神的本領(lǐng)和能力,凡人做不到的事,他都能做到。
君山的朋友說,大概是四年前七月的一個下午,寧靜的江豚灣,映著棉花樣的云朵,幾只絲光椋鳥,穿越弧形大灣,不時在江面上擊起水花。周輝軍站在小木屋前,瞭望水天一色的長江,咻咻吹起口哨,悠長的哨音貼著水面飛,幾朵浪花掀起,兩個圓溜溜的頭突然探出水面。哇,是江豚!老周壓住心中的狂喜,穩(wěn)住哨音,深情地為兩個小可愛伴奏。它們就像雙人舞表演者,一個在水里翻滾,激起白亮亮的水花;一個橫空躍起,畫上閃電般的弧線。清亮的江水上,蘆葦搖曳,口哨飛揚(yáng),江豚雙人舞激情上演。十來分鐘后,江面恢復(fù)平靜,老周才慢慢收住哨音。
君山的朋友還說,這是周輝軍第一次見江豚??谏谀艽党鼋??我除了疑問還是疑問?;叵肴嗄昵?,我從城里中學(xué)回家,走到村后的木橋,一個長哨吹去,家里的老黃飛奔而來,高高豎起尾巴,又跳又蹦的。我不知狗與江豚怎么歸類,它們同屬哺乳動物,可一個在陸地,一個在水里,對人類的聲音,譬如哨聲是不是有共同的感知?就算有,一個人的口哨有多少分貝?能穿透洶涌的江水?我無法想象江豚是如何聽到口哨的。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哨聲能喚來狗,不一定能喚起江豚。
關(guān)于周輝軍,君山的朋友還有更神乎的說法。說他是一個白血病患者,到江豚灣后,不治之癥在這里消失了。說是這長江的水長江的風(fēng),比什么神藥都靈。
朋友說得太神,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一定要找機(jī)會去拜會周輝軍,去看看他在長江邊上的小木屋。
一個夏天的上午,我站在君山長江大堤上,遠(yuǎn)眺江豚灣。長江從主航道分叉,沿著弧形大灣流淌,成片的蘆葦給清明的水流畫上綠裙邊,一個紫黃的小木屋,像一艘小木船,在蘆葦鋪就的綠海中蕩漾。我一下大堤,就融入蘆葦?shù)木G浪中,清新的空氣撲來,鉆入心底,五臟六腑一下子像洗了樣,整個人神清氣爽,耳朵還飽嘗了一場聽覺大餐,喜鵲等鳥兒飛來飛去,它們似乎要盡地主之誼,以鳴唱的姿態(tài)去迎接我這個不速之客。
快到小木屋時,我看到四根木柱子撐起一個亭,叫候鳥歸巢亭,亭頂上蓋著蘆葦竿,站滿了烏青的鳥,它們鼓起小珠子般的眼睛,與我靜靜對望,相望的目光在一窩蘆葦尖上相遇,仿佛撞出點(diǎn)點(diǎn)火花。
一個中年男子從小木屋走來,胸前掛了個望遠(yuǎn)鏡,板寸頭,中等個,藍(lán)襯衣,黑褲子,圓臉上綻開點(diǎn)點(diǎn)笑容。他問我是不是開頭打了電話的那個人。我說了君山朋友的名字。
我審視眼前這個其貌不揚(yáng)的中年男子,留意他的嘴唇和腮幫,這兩個地方看來并沒有什么特別,“很普通,一般般,就那樣”,吹口哨需要靈巧的嘴和強(qiáng)大的肺活量。
我們沒進(jìn)小木屋,而是站在江豚灣的江邊。我想,這樣才能真切感受長江跳動的脈搏。放眼望去,一個巨型的弧形大灣,從東北向西南伸展,以博大的胸懷擁抱一條江。
周輝軍說,以前這一帶不叫江豚灣,叫華龍碼頭,堆滿高高的砂石,經(jīng)攪拌機(jī)攪拌,砂石與水泥結(jié)合,運(yùn)往各地鋪路架橋建房子。如今,挖沙船、攪拌機(jī)不見了,滿眼的綠草和野蠻生長的蘆葦。
你是為江豚來的吧?老周突然問我。他不等我回答又說,江豚屬于國家一級保護(hù)動物,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hù)聯(lián)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他笑著問我,你知道現(xiàn)在長江還有多少江豚嗎?我像讀書時一樣遇到不會的題目胡亂猜測說,有上千頭吧。他像老師肯定學(xué)生回答問題樣點(diǎn)頭,不過,準(zhǔn)確地說,有一千二百四十九頭。我驚訝地盯著他,這水下的東西居然連個位數(shù)都出來了?他見我有疑慮,便說,這數(shù)字是長江科考者通過聲吶技術(shù)找到的。目前,洞庭湖區(qū)也有一百二十多頭。他又給我講江豚的聲吶,它們腦殼大得像西瓜,眼睛小得如綠豆,簡直是瞎子,但它們通過聲吶辨別方向,尋找食物。我不懂聲吶,只聽說過聲吶技術(shù),潛水艇運(yùn)用這一技術(shù),在大海里如魚得水。
老周最初吹口哨并非為江豚,只是為排解孤單和疾苦,也是為了他的慢粒病。我不了解白血病家族,不知它有多種類型,慢粒只是其中一種,一旦這個魔鬼纏身,乏力,低熱,消瘦,脾腫大,嘔吐是直接反應(yīng)。他說,以前在外省打工,患病后回家吃了一年的進(jìn)口藥伊馬替尼,病情總算穩(wěn)定。蘆葦場照顧他守小木屋,讓生活有依靠。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巡查長江大堤和用望遠(yuǎn)鏡觀測長江四周是否有非法捕撈者。
江邊小木屋的風(fēng)常常在窗外嘶叫,兩個朝東的木窗雖然都已關(guān)嚴(yán),風(fēng)仍舊嗦嗦地往里鉆。每當(dāng)這時,老周抱著雙手,面對巨大的弧形大灣發(fā)呆。燒開水的熱得快滋滋作響,與風(fēng)聲攪在一起,他感到小木屋在顫抖。
江水拍擊堤岸,時不時有鳥飛過,它們雖然制造出聲響,但半天見不到一個人影,讓他更加孤獨(dú),就像孤身只影穿行茫茫沙漠。后來他發(fā)現(xiàn),與孤獨(dú)抗?fàn)幍姆ㄗ泳褪前l(fā)聲,敞開喉嚨吆喝,大聲數(shù)自己的腳步。往北巡查,折回小木屋,有一千八百多步;再南行,折回小木屋,有二千一百多步。后來他厭倦了數(shù)數(shù),于是,改成吹口哨。上中學(xué)時,場部放電影,他吹的口哨會壓倒?jié)M場的喧嘩,把女孩子的目光吸引過來。他舌尖頂住下牙內(nèi)側(cè),舌頭向上拱起,兩腮用力,雙唇收攏,氣發(fā)丹田,哨音像梭子樣吐出。他對著一叢蘆葦吹口哨,對著展翅飛翔的鳥兒吹口哨,對著江豚灣的江水吹口哨。常有鳥兒飛來,圍著他周邊鳴叫,他不認(rèn)得它們,是從管理局的宣傳畫里,認(rèn)識了喜鵲、八哥、伯勞、戴勝、絲光椋等本地鳥,它們有不同叫聲,就學(xué)著它們叫。他開始感到別扭,但練習(xí)多了,見什么鳥就能吹什么聲,以至鳥兒真以為找到了同伙。鳥成了朋友,晃動的蘆葦也成了陪伴。咻咻哨聲,融入由鳥鳴組成的音樂大廳。
老周的哨聲成了呼朋喚友的暗號,也是向大自然借來的天籟之音。他第一次看到江豚隨他的口哨起舞時,興奮不已,對著江水問,與江豚相見是巧遇,還是像朋友樣相約?江水沒回答,他又吹響口哨,想引出江豚回答。不久,江豚再次給了他驚喜,好像在回答,我們是朋友啦,你的哨聲很好聽。這兒的鳥都認(rèn)得了自己,原來,江豚早認(rèn)識自己了。
哨音咻咻,鳥兒歡叫,江豚跳躍。老周真心地愛上了江豚灣,江豚灣因他而生動,他也因江豚灣而充實(shí)。他不再孤獨(dú),身子一天天變得硬朗,慢粒后遺癥有了好轉(zhuǎn),剛來這兒時,嘔吐基本上每天發(fā)生,慢慢變成一周一次,一月一次,現(xiàn)在一年也嘔吐不了幾次。
一個人融入這方天地,一窩螞蟻,一群飛鳥,一叢蘆葦,甚至一坨泥巴,都有了他的氣息,彼此就有了感知。我認(rèn)同這個觀點(diǎn)??稍诶现芡挵愕闹v述中,我還沒聽到他丁點(diǎn)哨音。他給我看手機(jī)里的視頻:藍(lán)天白云下,他站在蘆葦搖曳的江邊,雙手貼在面頰上,咻咻吹著口哨,江面果然出現(xiàn)兩只灰白的江豚,它們一上一下起伏,留下迷人的微笑。這個畫面,雖然只是視頻,但我久久沉醉在美妙的哨音和江豚的微笑中,仿佛自己站在活生生的手機(jī)視頻里。
“唧咕,唧咕!”一只黑哥兒站在附近的一根蘆葦上,仰著脖子歡叫。我從手機(jī)視頻的沉醉中清醒,看見蘆葦被風(fēng)吹得左右搖擺,黑哥兒神情自若地鳴唱。老周沖它一笑,口呈O型,一聲“唧咕”吹去?!斑蠊?,唧咕……”黑哥兒叫得更起勁了,好像要與老周比高下。“唧咕,唧咕……”他婉轉(zhuǎn)流暢地吹起口哨,聲音蓋過黑哥兒。一番對陣后,黑哥兒“自嘆不如”,一個猛子扎進(jìn)蘆葦蕩。對這個調(diào)皮的角色,老周自“鳴”得意,眼里閃著光亮。他口哨吹到了極致,這是不爭的事實(shí)。
我繼續(xù)陪老周在長江大堤上巡查,正準(zhǔn)備請求他一展口哨技巧,喚來江豚以飽眼福時,老周發(fā)現(xiàn)江豚灣最南端,一排柳樹下面有兩個男子在垂釣。老周去交涉,請他們別在江豚灣釣魚,說這兒的魚蝦要留給江豚吃。一個男子嘟噥,一人一竿,也不行?老周堅(jiān)定地?fù)u頭,一人一竿也不行,這兒是保護(hù)區(qū),魚蝦只能留給江豚吃。另一個男子笑道:我曉得你是小木屋的,你的口哨能讓江豚跳舞,如果你把江豚吹出了水面,我們就走。
只見老周看了看長江堤岸,又看了看江面,胸有成竹地說,行,我吹出江豚來了,你們就走。說時,他雙手貼在面頰上,張開嘴唇,咻——哨音一聲接一聲飛旋起來,尖銳的哨音穿透蘆葦叢,在江豚灣的水面打著圈兒,像長了翅膀樣,飛向長江主航道。
我們站在樹蔭下,睜大眼睛伸長脖子,由近及遠(yuǎn)搜索水面。老周的哨音回蕩在空曠的江豚灣,只見兩只白鷗,腳尖點(diǎn)水后,直沖藍(lán)天。
我用老周的望遠(yuǎn)鏡,放大自己的視野,將鏡頭對著主航道與江豚灣分叉的水面。老周的哨音落得滿江都是,波光閃閃,蕩漾開去。在他嘹亮的哨聲中,江豚跳出了水面。隨著老周一長一短的口哨聲,江豚像舞者一樣一上一下在水面跳躍。江豚,江豚!我狂呼。
江豚,江豚!兩個釣魚的男子也隨著我歡呼起來。
這時,老周將哨音改成了《長江之歌》,音調(diào)靈動悠揚(yáng),在江豚灣的水面上飄忽,撫慰著一灣溫柔的江水。江豚在老周的歌聲中慢慢沉入了水中。
兩個男子收拾鉤具,對老周豎起大拇指說,名不虛傳,厲害,厲害!說完果真離開了江豚灣。
太神奇了!我再次細(xì)看他的臉面,普普通通的嘴唇和腮幫子,卻飽含了巨大的力量。
老周說,江豚不是聽了我的口哨才從水里跳出來的,是江面有了江豚,我才吹口哨。或者可以這樣打個比喻,江面是一個舞臺,江豚在這舞臺上跳舞,我的口哨只是為臺上的舞者伴奏。也就是說,華容的鳥不會聽到我的口哨聲飛到君山來,只有這個樹林里有了鳥,才會和我的口哨聲互動。這和我一吹口哨江豚就躍起一個道理。江豚對水的要求很苛刻,水質(zhì)不好不來,水位不到也不來,它親近人,又怕人驚擾。這些年,只要江豚灣的水位上來了,江豚就來。老周如數(shù)家珍地說,前年他是五月四日第一次見到江豚,最后一次見到是十二月九日;去年是五月十七日第一次見到江豚,最后一次是十一月五日。今年的水位恢復(fù)得慢,他是六月底才第一次見到江豚。
我們折回小木屋時,老周已是滿頭大汗。有一臺掛式空調(diào),他按了遙控,空調(diào)滋滋啟動。老周笑說,外邊溫度達(dá)到三十五度以上,空調(diào)就沒什么效果,小木屋四周會滲透熱氣進(jìn)來,好在夜晚,江上有風(fēng),很是涼爽。
里邊空間不大,擺了兩張辦公桌和一個鋁皮柜,鋁皮柜下格塞著被子,上格擺著宣傳畫冊和文件。一個折疊床靠在柜子旁,可以想象老周在屋里打呼嚕的場景:江豚灣的江水像母親的手,推著江邊小木屋這個巨大的搖籃,絮絮江水聲,譜寫最動聽的搖籃曲。我甚至忌妒他了,像我這樣整日處在城市喧囂中的人,若是枕著濤聲入眠,那該是怎樣的景象?
小木屋的底座墊在浮箱上,不用擔(dān)心會被水淹掉,它四角由活動的鋼圈固定在四根鐵柱上,漲水季節(jié),木屋自動浮起而漂不走。前年,水淹江豚灣,小木屋沒移開半步。那時,老周和另一個守護(hù)員牛哥,每天駕機(jī)筏子來小木屋察看,這里已是各種蛇的避難所,他們沒進(jìn)屋,怕驚動它們。只要木屋在,他們就放心,就可安放一雙注視江豚灣的眼睛。
征得老周同意,我決定在小木屋住一晚,要體驗(yàn)一次在“搖籃”睡覺的感覺。
落日像紅茶盤,在碧綠的蘆葦蕩上滾落。小木屋喝醉了般,滿臉紅光。
傍晚是鳥兒歡唱的時光,它們經(jīng)過一天的覓食和玩耍,興奮無比地歸巢,歌聲迭起,熱鬧得像要抵制夜晚的來臨。
長江的航燈亮了,小木屋的燈也亮了,天上的星星到處都是,落入江豚灣的水域,點(diǎn)亮流淌的江湖。夜風(fēng)拂來,我滿懷都是清涼的風(fēng),撩起對江豚灣的美妙思緒,甭提有多興奮。小木屋后的候鳥歸巢亭,鳥兒不知疲倦,仍在歡唱,像極了眼前的水,綿綿不絕。老周一聲高揚(yáng)的哨聲,直沖夜空,給江豚灣打了一個響亮的“更”。
老周把手電上的兩根帶子,分別從左右肩上拉下對接插好,手電固定在胸前。他扭開開關(guān),一束白亮的光線,呈喇叭狀射向二十米開外的地方。我跟隨他夜間巡查,也穿著高筒套鞋,手持一根木棍。
風(fēng)吹得蘆葦沙沙作響,鳥兒不時哼唧兩聲,我們行走的腳步聲,還有蛙鳴聲,連綿不斷地覆蓋著曠野。手電的光圈在蘆葦上閃動,給江豚灣注入了神秘的色調(diào)。
無比遼闊的原野上空,星光點(diǎn)點(diǎn),月亮露出半張臉,雪白如銀,像在江豚灣的清水里洗過一樣耀眼。我們的高筒套鞋,與蘆葦碰撞的咔嘰聲,是夜巡的伴唱。夜幕下的小木屋,正閃爍點(diǎn)點(diǎn)燈光,一股暖流蕩滌我的心房。不用懷疑,我也成了小木屋的主人,這個巨大的“搖籃”正等著我入睡呢。
夜色迷人,我要老周吹口哨。
他說,江豚灣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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