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鳴
錢振文的新作《西三條二十一號——魯迅在1925》(以下簡稱《西三條二十一號》)是去年年底出版的,我拿到書的時候是今年一月底。我和作者是一個單位的同事,所以能夠及時拿到這本纏纏綿綿了好幾年才出版了的好書。
這本書講述的是魯迅在西三條二十一號居住時發(fā)生的故事,同時,也可以說是1925年前后魯迅的家宅西三條二十一號的故事。作者沒有鋪敘西三條二十一號的全部歷史,而是選取魯迅居住在這里兩年多時間(1924.5-1926.8)的歷史進行“深描”。這種深描是細膩而深刻的。從該書目錄可以窺見所謂“細膩”的特色,如“李瓦匠和虎尾一間”“章衣萍和吳曙天”等。相比那些人們常用的宏大概念,這些小標題更讓人感到親切,這種親切一下子拉近了作者與讀者的距離,讓你第一眼就覺得,這是一本有趣的書。
帶著這份親切感,我快速閱讀了前言和第一章。前言一開始,作者給我們講了一個動人的故事,故事說的是蘇聯(lián)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尋找勃洛克故居的經歷。作者說,康·帕烏斯托夫斯基要去看詩人勃洛克的故居,他不要任何人幫助,不問路,不查看列寧格勒地圖,而且一定要自己去找。這個故事讓我不由得想到第一次來魯博時的情境。那天我騎著一輛紅色的折疊自行車,同樣也沒有問路,也沒有看地圖。到達目的地時的喜悅讓人感覺有一根緣分的線在暗地里牽引著。我喜歡這種感覺,它讓人感到驚奇?,F(xiàn)象學家克·黑爾德在《世界現(xiàn)象學》里說,“嶄新存在”是在“驚奇”這種特殊情調下才能發(fā)現(xiàn)的,“不期而然”出現(xiàn)的“嶄新存在”迫使我們以敬畏去面對“根本上某物存在而不是無”之神奇。
然而,看完第一章后,我卻將這本書放下了很長時間。表面的理由是工作多,而真正的原因是作者從第二章開始便進入正題,開始深入發(fā)掘魯迅在西三條二十一號居住的故事,而那些“安徽幫”“長虹輩”是我并不熟識的,更何況錯綜復雜的“莽原”“語絲”了。就這樣,《西三條二十一號》在我的辦公桌上睡到了五月。5月12日下午,我約了醫(yī)院的檢查。想著那不確定的漫長的叫號,我決定拿本書打發(fā)時間,便順手抽出了這本沉睡的《西三條二十一號》。在醫(yī)院的走廊尋了個座位后便讀開來。一頁接著一頁,一節(jié)連著一節(jié),任窗外昏暗、打雷、下雨、放晴,一章續(xù)著一章;平生第一次沒有在等待叫號中焦躁得坐立不安。腦子里星星散散的“安徽幫”“長虹輩”在作者筆下串聯(lián)起來,那感覺仿佛一個近視眼患者拿起眼鏡緩緩推向鼻梁,看透事物結構的感覺驅使我繼續(xù)讀下去,直至最后仍意猶未盡。生命的綻放需要一個契機,閱讀也是。在那個昏天黑地的下午,在經歷了四個月的沉睡后,一切都是那么的剛剛好。
《西三條二十一號》是迄今為止系統(tǒng)研究魯迅在西三條居住時期的第一部著作。
作者選擇從空間地理的角度來闡釋歷史,這并非偶然?!洞蟮財堬L》是作者很多年前出版的一本市面上不一定能看到的書,書里收錄了作者早年間的作品,多以游記為題材,娓娓道來的文字中不難看出作者對文化地理的濃厚興趣。這種興趣一直延續(xù)到后來,并隨著閱歷和知識的積累,在興趣的基礎上又添了理論的加持,這便是《西三條二十一號》完成的內因。其實作者與魯迅的緣分從念大學時就開始了。在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一本本讀完從圖書館借到的《魯迅全集》后,作者寫了平生第一篇“作文”以外的文章,題目是《從個性解放談魯迅早期思想的統(tǒng)一內容》,并在老師的鼓勵下參加了當時學校正在舉辦的青年論文競賽并獲得了三等獎。后來又將自己的獎學金、一筆50元“巨款”買了一套自己的《魯迅全集》。(錢振文《我與〈魯迅全集〉》)時光飛逝,在經歷了市場經濟的熱火朝天后,“知識和書漸漸成為可以和其他資源兌換的資本”,而作者兜兜轉轉一番卻成為一個吃魯迅飯的人,不得不感嘆緣分的妙不可言。
除內因外,外因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素。作者來魯博后不久,參加了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的一個國家項目。第三次文物普查有一個調查重點是“20世紀文化遺產”。魯博項目組也相應擬定了一個“中國20世紀文化遺產聚焦”寫作項目,分配給錢振文的任務是調查寫作南京長江大橋,這個題目雖然與作者專業(yè)背景相距甚遠,但卻并沒有脫離作者的興趣。在讀博期間,他曾一度將鐵路文學作為自己的選題。他那時候的觀點是:“作為社會形式重大轉折的鐵路的出現(xiàn)不可能不對文化、文學形式產生影響?!保ㄥX振文,《鐵路的出現(xiàn)和風景的發(fā)現(xiàn)》)南京長江大橋正是承載了這樣一種重大的意義。在完成《這座了不起的大橋——南京長江大橋調查手記》的寫作后,作者開始醞釀第二批寫作計劃,這次的目標是和魯迅相關的一系列文化遺產,其中就包括西三條二十一號院。
從開始醞釀到寫作成書,作者耗費了很長一段時間。在一篇介紹該書寫作過程的文章中,作者透露了不少寫作過程中的契機和方法。有一個一般人不具備的條件是,寫作該書的那些年,作者正是北京魯迅博物館社教部主任,日常工作中有更多機會進入到“老虎尾巴”內部,仔細體會當年魯迅曾經沉浸其中的“熟透了的空氣”,而不是像普通人那樣隔著玻璃窗看個大概。對這個過程,作者曾經總結說:“當我們身處歷史發(fā)生的地點和建筑當中時,那些寫在書本上的歷史一下子就變得活躍起來?!保ㄥX振文《用十年研究魯迅的一年》)
人們常說“文如其人”,作者的三觀、性情隨文字緩緩溢出,浸入讀者的心房。在平日的閱讀中,總有一些文字,一開場便讓你如沐春風,止不住的叫你一直讀下去。在放松、愜意的氛圍中被頻出的經典話語不住點頭或會心一笑。好的文章我是忍不住要再讀的,甚至摘抄下那些給我心靈震撼的話語,但這些話語往往并沒有華麗的辭藻,而只有樸實的智慧。就像數學,最偉大而基本的公式往往都很簡單。然而也有些文字,讀起來卻不輕松。分明認識的文字,連成句子后竟不明其意。每每此時,便只得作罷,將書丟在一邊,打入我的冷宮。我一直以為讀不懂的原因是自己才疏學淺,直到讀了錢振文的《西三條二十一號》才明白并不全是。這世間高深的知識,復雜的事物一定存在著,但優(yōu)秀的作家一定能做到深入淺出,讓各個層次的讀者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共鳴點。所謂“舉重若輕”是也。再看那些讀不懂的文字,除了自身知識儲備不足的因素外,似乎也有些故弄玄虛的成分在里面。魯迅就是從荊有麟的匆匆忙忙和把霜糖“說成”方糖判斷,荊有麟“將要做官了”,后來的事實證明,魯迅的感覺很對。一個故弄玄虛的人往往是一個庸俗的人,一個人開始故弄玄虛,也就說明這個人將要變得庸俗。(錢振文《西三條二十一號——魯迅在1925》)
此外,做任何事情都不要有太強的功利性和目的性,正如魯迅的抄古碑,“沒有什么用”也“沒有什么意思”,《狂人日記》便在這“沒有什么”中誕生了。我以為這才是魯迅精神的精髓,是我們最應該學習的地方,而不僅僅停留于他的文字??v觀《西三條二十一號》文字的心平氣和、娓娓道來,可見作者寫作時的心態(tài)是放松的,有目標但不功利,文字才樸實而有力。
(作者系北京魯迅博物館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