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軍
2022年的7月,夏季的火辣日頭讓整個城市安靜了下來。人們開始盡可能地足不出戶,我自然也不例外,放棄了東游西逛的想法。居家清凈,正好讀書,偏偏瞌睡遇上枕頭,我的博士導師趙勇先后給我寄來了《人生的容量》《劉項原來不讀書》《批評理論的旅行:在審美與社會之間》。
當我猶豫讀哪本時,《劉項原來不讀書》(以下簡稱《不讀書》)一下子抓住了我這幾年的蹉跎體驗。當我讀完時,這本書又喚醒了我跟隨老師攻讀博士學位的那段崢嶸歲月。正是那段歲月,給了我很多讀書、治學、寫作的啟發(fā)。書中趙老師提到了他考博和招收博士的體驗:
我當年考的是童老師的博士,但并不是只讀童老師的書。除了童老師的書,我既要讀伊格爾頓、朱光潛等人的書,還要讀北師大文藝學專業(yè)其他老師的書,所以當時程正民先生、李壯鷹先生、羅鋼先生、王一川先生、張海明先生、李春青先生等等,他們的書出一本我買一本,買一本讀一本。(即使不考博,也得向其他這些偉大的球員學習)……二是今年博士生考試,有個學生考我這里。后來我問她是否讀過另一位老師的書,她居然一無所知,一本沒讀過。當時我真為她捏了一把汗,覺得這位考生也太“藝高人膽大”了。實際上,我的書你可以不讀,但你不讀方維規(guī)的書能考上趙勇的博士嗎?不讀陳太勝的書能考上季廣茂的博士嗎?不讀李春青的書能考上姚愛斌的博士嗎?這里面沒有什么道理可講的。(P199,此為原書頁碼,以下出自本書只標注頁碼)。
讀到這里我不禁捏了一把汗。當年,考博已經(jīng)成了我人生中一項時不我待的任務,卻機緣巧合地趕上了教育部牽頭對口支援計劃,西北師范大學的合作對象正是它的前身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可是我心中的文藝學圣殿。我教了十年的《文學理論教程》用的就是童慶炳先生主編的教材。
可考誰呢?我又犯難了。為了把功課準備得充分些,我便上知網(wǎng)把考博前四五年中心老師的文章都下載下來,或細讀或翻看。既是做準備,也是選導師。這就趕巧應了老師所言。我時而沉浸在漢魏先賢的趣味中,時而籠罩在機械復制時代的光暈里,卻依舊選擇困難。正當我準備得滿腦子糨糊,一腦袋霧水之際,一次逛書店時無意發(fā)現(xiàn)了趙老師的《書里書外的流年碎影》,才一下子令我云開霧散。書中不再滿眼都是專業(yè)術(shù)語、深奧理論,一下子一個不一樣的導師形象鮮活地呈現(xiàn)在我的腦海之中。年少時愛讀打仗的,比如《敵后武工隊》,只是不知道老師是否和我一樣看的是租來的連環(huán)畫?只是后來焦頭爛額的讀博生涯,一直讓我未曾記起去問一問。不過當時對我觸動最深的卻是《懷念張欣》。一位老師對一位逝去的學生的點滴記憶,以及穿插在文字間的書信剪影和張張照片,不禁讓我動容:多年以后,一位已經(jīng)在文藝學中心功成名就的博導,依然保留著當年他曾經(jīng)教過的學生給他寫的信!文中那句“亦師亦友”,不禁讓我有了一種期待。很快,我又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淘來了《透視大眾文化》(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年12月版)。這本書再次讓我大喜過望。電影!體育!搖滾樂!這不正是我的喜好!我從來沒有想過,原來日常生活中的愛好也是可以做成學術(shù)的。我再無猶豫!如今閱讀《不讀書》時,恍惚又回到當初為了考博閱讀《書里書外的流年碎影》《透視大眾文化》的鮮活體驗。
《不讀書》讓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已經(jīng)不年輕的青蔥時光。正是在老師的不斷鞭策與提點之下,打開了學術(shù)視野,走上了學術(shù)之路。每當遇到關(guān)鍵問題之時,趙老師常常都是現(xiàn)身說法形成文字,供我們溫故知新?!恫蛔x書》中對期刊交往史的回憶、讀書回顧、師生通信,正是鮮活的經(jīng)驗史。
《不讀書》首要說的當然是讀書的問題。作為這本著作的書膽,趙老師雖然自謙為不讀書的“劉項”,但細讀開來不難發(fā)現(xiàn)不僅沒有不讀書,而是在中西間縱橫捭闔,一年里閱讀了海量書籍。一本書即使信手偶得之,也要讀得入木三分,讀出“壓在紙背的心情”。這不,木山英雄的《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只是從學生那里偶爾聽來的書,卻也在閱讀中“琢磨其寫法,思考其特點”,甚至留意一些感興趣的轉(zhuǎn)述,考究其出處。不僅如此,閱讀還有由此及彼,漫延到相類著作,比如夏中義的《百年舊詩人文血脈》、聶紺弩的《聶紺弩舊體詩全編注解集評》、孔金和孔金娜的《巴赫金傳》,發(fā)掘書中的相似之處,在于都關(guān)乎“特殊的形勢和情境之下,知識分子如何言說”的問題。這種關(guān)聯(lián)性的閱讀,讓我們看到了不同時期、不同社會語境中精神血脈卻相通的書寫。
除了信手偶得,《不讀書》中更多的當然是專業(yè)地閱讀專業(yè)書籍。閱讀朱國華老師的《權(quán)力的文化邏輯:布迪厄的社會學詩學》,就是“讀正文,讀注釋,一挨一頁,一目一行”。為了讀透它,不僅請來了布迪厄的各種著作,“守著布迪厄過了一段日子”,還組織學生在讀書會上細讀《實踐與反思》,最后還寫出了長文《馬夫式闡釋與祛魅式反思》。讀得細致,讀得深入,讀出了成果。讀朱國華和布迪厄如此,讀自己的當行本色阿多諾就更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一桿子捅到底。細讀漢譯,考究英譯,請回德文原本,仔細琢磨一個單詞、一句話的意涵是什么,怎么樣的漢語表達才能更好地呈現(xiàn)原文的意思。中譯本、英譯本、德文本,不同版本的原典翻來覆去地讀。趙老師還將此讀書體會,寫成長信《貼著人物寫,或如何“對付”阿多諾》發(fā)給碩博士,將身教化為言傳。
做西方文論、西方思想研究,不僅要關(guān)聯(lián)著讀、回到原典考究著讀,還涉及翻譯著讀。這樣的細致閱讀最終形成了宏文《作為“論筆”的文學批評——從阿多諾的“論筆體”說起》,細說其緣由、詳述其意義。書中還原了整個研究現(xiàn)場:如何自己琢磨,如何與學生討論,又如何從作者老師那兒獲取靈感等。
這樣的閱讀不再是私人園地里的個體活動,而是構(gòu)成了一種交往空間,學術(shù)也一下子變得飽滿鮮活起來。在本雅明與趙樹理的搖擺中,是作者與同學宋若云的交往閱讀;在對路遙的閱讀與思考中,又呈現(xiàn)出了作家海波的多味人生和兩人的深入交往;在巴塔耶的云遮霧繞中,又呈現(xiàn)出父與子共讀的親情。趙老師在這篇長文中生動地呈現(xiàn)自己的讀書生活,既把生活過成了讀書,更重要的是讀書也被生活化了。正是在這樣的閱讀中,學術(shù)的視域被打開了。
這樣的生活化的場景閱讀,“打開”式閱讀,在趙老師與諸多雜志的漫長交往史中更是體現(xiàn)得綿長悠久、豐富多彩。思想的火花、寫作的契機就在這樣的閱讀與交往中迸發(fā)?!恫蛔x書》的第一篇章《大塊假我以文章——我與〈文藝研究〉的學術(shù)交往》,就發(fā)端于一場作者主持夏中義老師一場關(guān)于王國維的講座現(xiàn)場。臺面上講座精彩紛呈,臺面下拇指忙碌。就在臺上臺下的交相輝映中,作者的“文章思路也大體清晰了”。這簡直就是學術(shù)催生的日常經(jīng)驗現(xiàn)場,雜志和雜志編輯就是蘇格拉底式的學術(shù)與思想催產(chǎn)士。與《文藝研究》近30年的交往史中,這樣的思想現(xiàn)場貫穿了始終。當今天我們大呼已經(jīng)由“讀書年代”進入了“讀屏時代”時,趙老師早在1985年,就泡著大葉茶,就著《美術(shù)譯叢》和《文藝研究》讀文章、品書畫,以讀書為生,享受著讀書的曼妙歲月。當時大眾文化還沒有在國內(nèi)強勢崛起,趙老師已經(jīng)從《文藝研究》上開始摘抄相關(guān)的研究文章,按圖索驥追尋著本雅明、阿多諾的大眾文化研究足跡。這算不算一個開端?
如果這算作者大眾文化研究的潛開端,那么1985年他與《當代文壇》的交往,則是作者在書中認證過的“從事文學評論的起點”。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起點中,我們看到了20世紀80年整體風貌的一個側(cè)面:一個本科大四的學生寫了一份作業(yè),邢小群老師找到宿舍,寫推薦信鼓勵投稿;學生投給《當代文壇》,編輯親筆回復用稿信息。學生寫得認真,老師教得用心,編輯讀得細致。三者缺一不可,才能相得益彰。多年以后,趙老師給我們寫郵件、寫讀書總結(jié),引導我們讀書寫作,邢老師親自到宿舍寫推薦信也是一個遙遠開端。當然,趙老師與《當代文壇》的交往不僅僅是呈現(xiàn)一個時代的社會風貌,還提供了學術(shù)研究一個重要閱讀路徑——讀雜志。在大學本科階段就知道《當代文壇》、讀過《當代文壇》,并能意識到自己的文章與《當代文壇》的辦刊宗旨相契合;這意味著已經(jīng)擁有了學術(shù)啟蒙。而我本科畢業(yè)后很長一段時間都還處在學術(shù)懵懂狀態(tài)。書中提到,甚至在2008年,作者系統(tǒng)翻閱了《當代文壇》近10年的全部刊物,這哪里是“不讀書”,分明是“細讀書”“細讀雜志”。這樣的總體閱讀,不僅僅把握了《當代文壇》的欄目內(nèi)容與變遷;對感興趣的文章的精讀、研讀也把握了相關(guān)學術(shù)領(lǐng)域一段時期內(nèi)研究進展與最新動態(tài)。一位已經(jīng)取得相當成就的學者尚且如此,對于初入學術(shù)門徑者又何嘗不是一種啟發(fā)?
同樣的“愛情長跑”還體現(xiàn)在趙老師與《博覽群書》的10年交往,以及對《粵海風》近20年的枕邊閱讀。這又是一種頗有啟示意義的閱讀路徑。閱讀不只是讀書,對于學術(shù)研究而言,閱讀雜志更是必不可少,甚至可以說非常重要。書的出版總歸要滯后一些,雜志則能帶給讀者最近、最新的相關(guān)研究成果和學界關(guān)注焦點。正是與雜志“耳鬢廝磨”的交往中,在雜志編輯的“催文逼稿”下,趙老師輸出了一篇篇文稿。
“輸出”不是閱讀唯一的目的,但卻是最重要的目的。《不讀書》中收錄的多封寫給學生的信,談的主要就是如何“輸出”、如何書寫。在讀博期間,讓我從閱讀到書寫發(fā)生習慣上的重大改變的第一個理論,就是本書提及的“桂花油理論”。很長時間我都想不起什么時候、從誰那里第一次聽到這個理論。閱讀這本書,讓這一理論有了準確的出處:2013年3月15日趙老師給學生們的一封信:
女孩子出門時可能很注意梳妝打扮,要洗臉,要梳頭,頭上要抹桂花油,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整潔、利落之后才覺得可以見人了。對待自己的筆下文字要像對待自己的穿著打扮那樣上心。須知:文章一旦拿出來,那也是要見人的,豈有讓它蓬頭垢面之理?
查閱我與老師的郵件通信,趙老師是在2013年4月29日博士研究生錄取信息確認后的第5天,第一次將我?guī)胙芯可喊l(fā)郵件中。因此,我不可能直接收到這封信件。但這封信還是喚起了我的記憶:既然它先于我入學,如果記憶沒有出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理論應該是在我入學后第一個讀書會上,師兄魏建亮轉(zhuǎn)述了該理論。師兄當時那帶著山東味的普通話再次回響在耳邊。雖不是原版,但說明“桂花油理論”已經(jīng)深入人心,成為我們書寫的重要準則。與日常生活生動聯(lián)系在一起的理論,讓剛?cè)雽W的我立即領(lǐng)悟了書寫的真意,“對于自己筆下的文章文字,真是要拿出吃奶的力氣來面對,寫一遍不行,寫第二遍;改一遍不成,要改第二遍、三遍乃至無數(shù)遍。好文章是改出來”。雖然直到博士畢業(yè),我都沒能改出讓老師很滿意的博士論文,但“桂花油理論”卻成了我隨后文字生涯的指導性思想。現(xiàn)在我秉承“拿來主義”精神,也讓這一理論成為我指導學生書寫的綱領(lǐng)性文件。
當然,“沒有蛀牙”只是《不讀書》中對論文寫作提出的最低要求。論文中不能錯別字滿天飛,標點不能隨意亂用,病句不能信手就來。仔細校對過的論文,別的不說,至少文從字順看上去眉清目秀。那么《不讀書》中,對論文的高要求是什么呢?文學性!一般的論文體式都是在規(guī)范性要求內(nèi)操作,雖然使用起來容易上手,但成品卻往往有些呆板僵硬,帶著匠氣,“或質(zhì)木無文或佶屈聱牙的‘學生腔‘八股調(diào)‘論文體”。《不讀書》為沖擊這種固化的習慣,提出了論文的高要求:既然是研究文學的論文,文章就要和文學一樣具有文學性,既有鮮活的靈氣,又能展現(xiàn)漢語的美。這樣,文章才能既有文學性的生動,還有思想性和學術(shù)性的底色。書中提出將隨筆體融入論文的書寫之中,甚至寫成“論筆體”,讓文章在擁有文學性、思想性、學術(shù)性的基礎上,再增添那么點趣味性、可讀性和表演性。這樣才能使文章張弛有度、氣韻生動。要做到這個程度,就要“貼著人物寫”,寫透文章所關(guān)心的話題;但我們做的常常又都是古人、西人,貼住寫透又談何容易。這又回到了《不讀書》的根本“多讀書”。在閱讀中書寫,在書寫中閱讀,只有讀懂、讀透才能寫透。從一個念頭閃過,到最終4萬多字的關(guān)于阿多諾“奧斯維辛”命題的文章,前前后后經(jīng)歷六年之久,這正是讀透并寫透的案例。
借用《不讀書》中所引葉兆言的話:
所謂靈感都是騙人鬼話,只有貨真價實地寫了,才能思如泉涌,才能找到好的開始和結(jié)局。文章就是文字將思想的火花固定下來,想得再好,不寫出來都是白搭。
與雜志的交往、每年的讀書回顧、與學生的通信往來、向老師和前輩學者學習治學精神和治學之道,這都是日常生活經(jīng)驗中的點點滴滴。《不讀書》中的文字就是對這些日常生活點滴積累起來的經(jīng)驗的厚描,思想的火花就在這文字的厚描中不斷閃現(xiàn)?!翱踊椅蠢渖綎|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我輩非劉項,豈能不讀書。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