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晶晶
58歲的張永振,做事總是很快。
他喜歡開快車,雨天也不減速。他每天都要在集中的時間段里快步走1萬步,快到團隊里的年輕人都覺得吃力。他回復各類信函、郵件的速度,也快到和他隔著時差的朋友覺著奇怪,他是不是不睡覺?
只要了解他的做事風格,你就能明白,2020年1月,他成為第一個向世界公開新冠病毒基因序列的科學家,一點兒也不意外?,F(xiàn)在的他,身份是一名病毒學家、粵港澳大灣區(qū)精準醫(yī)學研究院的研究員、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兼職教授。
張永振想要快。
從2001年開始,張永振才決定專攻病毒研究。這一年,他36歲。同齡人里,他的朋友、病毒學家石正麗已經(jīng)留法學成歸來;他后來的合作伙伴、英國病毒學家愛德華·霍爾姆斯也已經(jīng)有所成就,而他剛剛起步。只有比別人快,才能爭得生存空間。
張永振常把“每個人都是一個腦袋兩只手,哪有什么彎道超車”掛在嘴邊,但進到他實驗室團隊的人都清楚,在這里做研究,沒有996,只有8107。
2017年,張永振的第一個博士后陳燕玫進組時,他還在中國疾控中心的實驗室做研究。當時,他是這樣做表率和督促的。每天7點不到,張永振就已經(jīng)在辦公室里坐著了,晚上他又有睡辦公室的習慣,他的辦公室又是離大門最近的那間,有人進出,他都看得到,活脫脫一個“人形打卡機”。
第一次在北京見到張永振睡辦公室,愛德華·霍爾姆斯很驚訝。當時,他得到的解釋是:想要追上其他科學家。
若你以為張永振急于求成,一定誤解了他。他想的是:“速度和激情是連著的,我要是這樣—說著他縮頭聳肩,做出小心翼翼握方向盤的樣子—我就完了你知道嗎?”他需要一股沖勁,“沒有激情,任何事情都做不好”是他的信念。
張永振的性子也是又剛又直。
2007年,林獻丹在一次狂犬病學術(shù)會議上認識張永振的時候,就覺得這個專家“挺敢說的”。和幾位學術(shù)權(quán)威討論時,張永振很直白:在這一點上,我不贊成某某教授的意見。他不是那種為了表示謙恭,放棄學術(shù)立場的人,但在愈發(fā)“以和為貴”、做“好好先生”的學術(shù)討論里,張永振的“直”顯得不那么合群。
有時就連合作者,也覺得張永振很難溝通。
陳燕玫看得很清楚,原則問題上,他不能將就。你很難從他那里聽到“這樣也行”的勉強妥協(xié),而是“這樣不行,如果你們改不了,我就不參與這個課題,就不要掛我的名字了”。
對于認定正確的事,受到責難的他敢反嗆對方一句:“我做錯什么了?”
對一名科學家來說,要想實現(xiàn)超越,的確少不了勤奮和高效,剛直的性子也讓他無須耽于人情世故。但無論是成為愛德華·霍爾姆斯口中那個“改變了病毒學的人”,還是最先公開新冠病毒基因序列,成為“拯救了世界”的人,張永振之所以脫穎而出,源于那獨屬于他的使命感和科學巧思。
他深受新疆兵團的熏陶,會不自覺地用軍事術(shù)語來打比方。他做科研,像攻城略地,要講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抓主要矛盾,他從“大的科學問題”出發(fā),課題得提前三五年布局,完成一個就是攻占了一個山頭。
3歲時,張永振得了腦炎。上世紀60年代,這是一類很危險的病,得過的孩子,大多不是死了,就是傻了。
當時他四肢僵直,說不了話,持續(xù)了將近50天,醫(yī)生都估摸著他沒救了??蓮堄勒衿α诉^來,神志清晰。也許命運眷顧,張永振就是要成為與病毒和平共處的人。但直到2001年,病毒才進入張永振的研究視野,這時,他已經(jīng)36歲了。
也許命運眷顧,張永振就是要成為與病毒和平共處的人。
人類用電子顯微鏡第一次看到病毒的時間,至今也不到100年,病毒比細菌更小、更神秘,我們對它的認知極其有限。上世紀末,抗生素已經(jīng)普及,細菌性傳染病相對可控。但哪怕只是針對當時流行的乙肝,疫苗也還沒有普及,而艾滋病,更是連疫苗都沒有。
張永振決定,要從細菌研究轉(zhuǎn)向病毒研究,而且,是要主動發(fā)現(xiàn)新病毒。
這個想法就像大海撈針,一開始并不被看好。交流時,愛德華·霍爾姆斯最初就認為:發(fā)現(xiàn)新病毒能做出成績,但做不出大成績。但張永振看準了,這里面一定藏著“大的科學問題”的密鑰。
究竟看不看得準,還得實際去驗證。
2010年,在溯源引起出血熱的新發(fā)病毒時,張永振的團隊意外發(fā)現(xiàn)了另外兩條另類的病毒序列。
這兩條序列來自湖北荊門一頭牛身上的蜱蟲,和引發(fā)出血熱的病毒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它們和已知病毒唯一的交集是,和黃病毒(能引發(fā)乙腦、登革熱等疾病的病毒類型)的兩個基因序列相似。
他們按照黃病毒的結(jié)構(gòu)特征,破解它的全基因組序列,但3年過去,團隊想盡辦法卻一無所獲。負責破解它的博士哭著來找張永振:張老師,做這個3年多了,結(jié)果我一篇文章發(fā)不出來,我也要評職稱,我怎么辦?
張永振轉(zhuǎn)換思路。基因組序列分節(jié)段和不分節(jié)段,是病毒分類的一個重要規(guī)則,代表著不同的演化方向。有沒有可能破解方向錯了,眼前這個新病毒并不是不分節(jié)段的黃病毒,而是分節(jié)段的其他病毒?
新的分析證實了張永振的假設(shè)。他們又在樣本數(shù)據(jù)庫里找到另外兩個節(jié)段,終于破解了這一新病毒基因組完整的四個節(jié)段,張永振將它命名為荊門病毒。
就像人類是從靈長類動物進化而來的,病毒自然也有演化。病毒學家早就想知道:分節(jié)段的病毒與不分節(jié)段的病毒之間,到底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荊門病毒第一次為這個猜想提供了證據(jù),在二者之間搭起了橋梁,也把我們對病毒乃至生命起源進化的認識,向前推進了一步。
后來,《自然·微生物學評論》用一張配圖揭示發(fā)現(xiàn)荊門病毒的意義:在病毒起源進化的過程中,分出了兩條路,一類病毒朝著黑夜去了,一類病毒朝著白天去了,而荊門病毒就站在岔路口的起點上。2015年,荊門病毒的故事入編英文版《病毒學原理》這一經(jīng)典教科書。
由此,張永振第一次證明了,發(fā)現(xiàn)新病毒能做出大成績。
如果說,這一發(fā)現(xiàn)起初有運氣的成分,那么2016年,那篇發(fā)表在《自然》上—通過發(fā)現(xiàn)1445種新病毒向?qū)W界宣告“重新定義無脊椎動物RNA病毒圈”的論文,則是張永振看準之后、穩(wěn)扎穩(wěn)打做出來的成果,并徹底扭轉(zhuǎn)了愛德華之前“發(fā)現(xiàn)新病毒做不出大成績”的看法。
求索科學真理的路上,有的人挑簡單的事做,有的人就樂意知難而上,張永振屬于后者。他認為,“任何事情只要一低頭,這就麻煩了”“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句話絕對不能用到這兒”“退一步,障礙就永遠是個障礙”。
他又和打仗聯(lián)系在一起,戰(zhàn)場上是有督戰(zhàn)隊的?!澳阋笸耍幌伦邮繗鉀]了,仗沒辦法打了,逃兵都是要被干掉的?!?/p>
可自然那么大,病毒那么小,究竟怎么找才能一網(wǎng)打盡?光憑一腔熱血不頂用。
2019年,在成為張永振的博士生之前,呂嘉昕就從復旦的碩士導師那里聽說了張永振的研究思路:張老師做的是用宏轉(zhuǎn)錄組(一項可以檢測細胞RNA的基因測序技術(shù))發(fā)現(xiàn)病毒。當時,呂嘉昕一聽就愣了:“還能這么玩?”
他知道病毒是什么,也知道宏轉(zhuǎn)錄組技術(shù)是什么,但是把它運用到新病原發(fā)現(xiàn),他從來沒有往這個角度去想?!耙驗槲覀円郧暗恼J識,宏轉(zhuǎn)錄組是用來做人體細胞基因表達的?!钡乱幻?,這個新穎的想法就捕獲了他,對啊,“他完全可以這么做。這么玩應該很好”。
原先,病毒學家發(fā)現(xiàn)、測定新病毒,更普遍用的是宏基因組技術(shù),但這項技術(shù)的缺陷在于,它主要用來檢測DNA,而自然界里大部分是RNA病毒。靶子沒對準,當然很難發(fā)現(xiàn)RNA病毒。這也是2011年以前,人類發(fā)現(xiàn)新病毒效率不高的關(guān)鍵。
看到別人埋頭找DNA病毒卻事倍功半,張永振想的是另謀出路?!凹热皇荝NA病毒占多數(shù),我們就要想辦法,得要測RNA而不是測DNA?!闭f著說著,他把桌子敲得咚咚響,以示重點。
有時,事情之所以看上去難,先是欠缺一個巧思。
看到別人埋頭找DNA病毒卻事倍功半,張永振想的是另謀出路?!凹热皇荝NA病毒占多數(shù),我們就要想辦法,得要測RNA而不是測DNA?!?/blockquote>“科學,Ideas First。我不是因為有了某一項技術(shù),我才去做某件事兒,我是因為要做某一件事兒,想我得要采用什么樣的方法甚至去創(chuàng)造方法,這才是國際一流實驗室要做的?!睆堄勒裾f。
就像諸葛亮“草船借箭”一樣,張永振借來了宏轉(zhuǎn)錄組技術(shù),一下子就在策略上把病毒一網(wǎng)打盡?!安还苁荄NA病毒、RNA病毒還是細菌,只要它們還活著,就都有從DNA轉(zhuǎn)錄到RNA的這個過程,我們測的就是RNA,不就把所有(可能致病的)生命形式都測到了嗎?”
成為目前世界上發(fā)現(xiàn)新病毒最多的科研團隊,光靠宏轉(zhuǎn)錄組技術(shù)還不夠。
在進入實驗室、納入宏轉(zhuǎn)錄組技術(shù)的視線之前,病毒是先從自然界里被捕獲,因此,選擇采樣現(xiàn)場、保證樣本質(zhì)量同樣關(guān)鍵。張永振選采樣現(xiàn)場像找金礦,他還要找存儲量大、種類盡可能多的,鐵礦和小金礦都不行。
要想盡可能高效地發(fā)現(xiàn)病毒,需要退回原點。病毒需要宿主,它們會寄宿在動物、植物甚至細菌身上。要想找到更多病毒,就要先找到多種多樣的宿主,進而考慮,哪里的生物多樣性更高。
2007年,張永振就在布局采樣現(xiàn)場了,一個點是溫州,另一個在武漢。選溫州,是因為它“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理環(huán)境,尤其復雜多樣的山林,棲息著眾多野生動物。武漢地處“千湖之省”,而水是生命之源。之后,他又把海洋生物納入視野,再往后,醫(yī)院也成為一塊拼圖。畢竟病人被感染了,一定是到醫(yī)院去,而醫(yī)生也需要借助科學分析找出病因,對癥下藥。
像攻城略地一樣,局面就這樣一點點打開,張永振才能真的做到盡可能多地把病毒一網(wǎng)打盡。
十多年里,他先通過研究狂犬病、出血熱,理清病毒和宿主的關(guān)系,后在研究新發(fā)出血熱的過程中,意外發(fā)現(xiàn)了荊門病毒;接著他以荊門病毒為突破口轉(zhuǎn)入節(jié)肢動物,發(fā)現(xiàn)節(jié)肢動物是病毒進化的心臟;又通過節(jié)肢動物拓展到所屬的無脊椎動物中,發(fā)現(xiàn)更多病毒;再反向從脊椎動物中完成一個閉環(huán)—這個過程中,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5500多種新病毒。
愛德華·霍爾姆斯是在2012年認識張永振的,11年的跨國友誼里,他是張永振蛻變和超越的見證人?!皬埖难芯扛镄铝宋覀儗Σ《臼澜绲睦斫?,他告訴我們,完整的病毒圈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多元。他重新書寫了病毒學的教科書?!痹诨貜湍巷L窗的郵件里,愛德華不吝贊美。
科學不是靠努力就能追趕上,真正讓張永振實現(xiàn)超越的,其實是他的“Ideas”,以及為實現(xiàn)它的各種謀劃。
“病毒學純基礎(chǔ)的東西,Eddie(愛德華的昵稱)一定比我厲害,我是因為有新疆兵團的歷練,大的問題,我看得比他準。雖然我起步晚,但我能抓住重要的科學問題,這是我的優(yōu)勢?!睆堄勒竦莱鏊拿卦E。
但如果資源充足、條件允許,張永振何嘗不想做更多更快更容易的?這還是形勢所迫,逼出來的本事。
他曾經(jīng)跟博士后導師徐建國院士訴苦:您是所長,錢多人多,撒10張網(wǎng)能撈到魚就可以了。對我這個窮人來講,一網(wǎng)撒下去必須撈上魚來。網(wǎng)朝哪里撒,我得先練眼力,還得撒得準、撈得多。等在別人后面,輪不到我了。
也許,當初他所處的環(huán)境和戰(zhàn)場一樣,是窮山惡水、彈盡糧絕,必得置之死地而后生—于是他又一次和打仗聯(lián)系起來。戰(zhàn)場上都是拿命來拼,開戰(zhàn)前,定要先謀劃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shù),要攻下哪里,從哪突擊,用火箭炮還是迫擊炮,必須克敵制勝。一招不慎,就是全軍覆沒的事。下一秒他就轉(zhuǎn)了回來:“科學也是這樣?!?/p>
預則立
2016年,很多人對張永振刮目相看,不只是因為那篇論文發(fā)表在《自然》上,而且學界同仁也看得出來,那篇論文的科學價值。
“你可能沒有聽過他的名字,但他的真才實學是我們大家都佩服的,他是一個真正的學者?!?016年,上海公衛(wèi)中心分管科研的副主任徐建青來找朱同玉,提出希望引進人才,對象正是張永振。
朱同玉,復旦大學上海醫(yī)學院副院長、時任上海公共衛(wèi)生臨床中心主任,就是從這里認識了張永振。中國疾控中心主任高福也回復他:引進張永振就對了,做學問我們做不過他。
朱同玉愛才,把人引進來之前,朱同玉都會和他們吃飯,一頓飯的功夫,他能看出對方的真實想法和意圖。2016年10月,他對張永振的第一印象是:不修邊幅,純粹搞科研的。
“我引進人就是兩條,你這個人能為我這個單位助力,我這單位也是你事業(yè)發(fā)展的平臺,如果這兩條都能對上,這個人才會長久地在那待下去。”他風趣地對南風窗補了一句:“因為錢結(jié)婚的,也會因為錢離婚?!彼袀€夢想:建一所研究院,請1000名科學家,安心做科研。
和張永振一樣,朱同玉做事也利索。他是每天滿醫(yī)院跑、不能擱置問題的管理者,他的話大多簡短,語速也快。
“張的研究革新了我們對病毒世界的理解,他告訴我們,完整的病毒圈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多元。他重新書寫了病毒學的教科書?!痹诨貜湍巷L窗的郵件里,愛德華不吝贊美。決定了引進,他就讓對方列要求清單,照單全收,接著去“化緣”。實驗室,改造裝備好了再讓人過來,來了就能用。他說:“科學家的學術(shù)生命很短,不能浪費時間?!睂堄勒瘢彩且粯?。
這也是張永振58年里,為數(shù)不多資源充沛的一小段時間,他用上了更先進的分子生物測序設(shè)備Nova二代,有了科研基礎(chǔ)更好的團隊和學生。張永振做科研的陣地,也有了兩個中心:北京、上海。
信任就是在每天見面、及時解決問題的過程里建立起來的。其間,發(fā)現(xiàn)上海超算中心的算力僧多粥少不夠用,朱同玉還專門給公衛(wèi)中心配了超級計算機。
2020年1月4日晚接近12點,一個賬號在北京接入了上海公衛(wèi)中心這臺超算服務器。陳燕玫有些心煩,因為在這之前,團隊已經(jīng)連續(xù)應急工作了一個月,幫一家醫(yī)院的重癥腸道病人,尋找病原體,工作強度很大。前一天,她剛收到通知,這批樣本差不多做完了,可以休息了,沒想到這會兒又來了一個樣本,她還得熬夜。
她不知道的是,這不是先前腸道病人的樣本,而是來自武漢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的樣本。有了之前的密集練兵,團隊所有操作和往常一樣快速和熟練。
為了更快拿到初步結(jié)果,陳燕玫分析的是短序列片段,包含約150個堿基。她快速識別里頭包含哪些微生物及其豐度?!拔覀兿群唵慰戳艘幌聰?shù)量,發(fā)現(xiàn)排在前面幾個、數(shù)量最高的都是冠狀病毒,與其最接近的都是人SARS冠狀病毒或者是蝙蝠SARS類冠狀病毒。”
1月5日凌晨兩點半,她給張永振打了個電話,告知了這一初步分析結(jié)果。
張永振立刻警惕了起來。做了多年的傳染病和病毒研究,又經(jīng)歷過非典,他知道這個結(jié)果很重要,但需要更慎重。他讓更熟悉冠狀病毒的博士王文立即回到實驗室,協(xié)助陳燕玫分析,拿到全基因組序列。
為此,她們需要把基因序列片段拼接起來,由短到長。1月5日凌晨5點多,這個病毒的全基因組圖譜就做出來了。“拼出來就已經(jīng)是大概3萬個堿基的這樣一條序列,(冠狀病毒的)豐度也是最高的。”陳燕玫說。
但當時的陳燕玫并不清楚這究竟意味著什么。
兩次決斷,科學吹哨
2020年1月5日凌晨5點的上海,拿到全基因組序列的張永振保持警覺。
早上7點,他給武漢中心醫(yī)院呼吸科主任趙蘇打了電話,詢問這一序列樣本的病例情況、臨床特征、流行病學特點。
綜合分析之后,他當即做了4個判斷:
第一,引起不明原因肺炎的病原體是SARS類冠狀病毒。
第二,這個病毒在分類學上是一個新型冠狀病毒。
第三,這個病毒經(jīng)呼吸道傳播。
第四,這個病毒引起的疾病,包括公共衛(wèi)生風險,可能遠遠比禽流感要大。
這4個判斷,之后我們很快引以為常識,但在當時,這卻是不同尋常、不敢輕易做出的判斷—尤其,當時張永振拿到的病例和序列結(jié)果,有且只有一個。
但張永振篤定。
1月5日是個星期天,一大早,朱同玉就接到了張永振的電話,讓他趕緊來上海公衛(wèi)中心,有大事。剛開始,朱同玉還覺得奇怪:“你不是說不做,你怎么又做了?”
2020年1月4日晚接近12點,一個賬號在北京接入了上海公衛(wèi)中心這臺超算服務器。陳燕玫沒想到這會兒又來了一個樣本,她還得熬夜。她不知道的是,這不是先前腸道病人的樣本,而是來自武漢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的樣本。張永振的確不是第一時間就介入對不明原因肺炎病原體的篩查。2019年底新冠剛出現(xiàn)的時候,他就接到不少電話來問:老張,你做了沒?他的回答是:我沒做,有很多人在做,不需要我去做—這個樣本的出現(xiàn),還是源于前期采樣布局、和醫(yī)院的科研合作帶來的巧合。
見了面,張永振告知了他的4個判斷。
朱同玉也很謹慎:“你敢肯定嗎?”
張永振回:“我肯定?!?/p>
“既然肯定了我們就往上報。”朱同玉說。
在這個世界上,相信自己容易,相信別人卻很難。但朱同玉幾乎是在一瞬間就選擇了相信張永振的判斷—即便當時他只掌握這一個病例數(shù)據(jù)。
“對他的學術(shù)水平我是不懷疑的,大家都有目共睹。他說的話我肯定信,如果換個人,我覺得我還要叫他再追加數(shù)據(jù)?!敝焱駥δ巷L窗說。兩人在過去兩年建立的信任,發(fā)揮了作用。
事不宜遲,當天,上海公共衛(wèi)生臨床中心向上海市衛(wèi)健委和國家衛(wèi)健委等主管部門報告,張永振也以“重大事件”的措辭,電話向上匯報—成為推動國內(nèi)早期防疫嚴陣以待的一股聲音。
但這份確切并非沒有風險。
有人質(zhì)疑他沒有先分離病毒再鑒定病原體,這樣做不符合通行的“科赫法則”。但早年間,張永振就意識到,科赫法則有需要完善的地方,尤其是病毒性疾病。他提高了音量告訴南風窗:“一場疫情出來就猶如一場戰(zhàn)役,敵人已經(jīng)端著刺刀端著槍沖到你的面前了,難道作為一個指揮員,這個時候還要回去翻書,看該怎么打這個仗嗎?”
“萬一錯了怎么辦?”南風窗記者問道。
“人這個時候就是這樣,如果你要是怕萬一,所有事情都別做了。我如果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我敢說嗎?”張永振態(tài)度堅決—我想起他說的另一句話:“科學必須是必然?!?/p>
2020年,張永振55歲。在這之前,他在國家疾控中心工作了20多年,研究過狂犬病,還為此解剖過數(shù)百個狗頭,他研究過很多出血熱相關(guān)的病毒,經(jīng)歷過非典,那都是比新冠病毒更烈的傳染病。
但再次面對一個重大事件,公開做這樣的判斷,仍然需要莫大的膽識。
張永振提起了朱光亞,中國核科學事業(yè)的主要開拓者之一。上學那會兒,意志消極的時候,張永振就愛讀人物傳記。
1971年,一架攜帶氫彈的飛機飛臨靶場上空,駕駛員連試3次都無法把氫彈投出去。情勢危急,朱光亞做了決斷,指示駕駛員帶著解除了保險的氫彈返航。
“他判斷沒事,讓飛機帶著氫彈降下來了,人和飛機都沒事,氫彈也沒爆,這是最完美的。但是這種決定有幾個人敢想?道理是一樣的?!睆堄勒裾f,“在關(guān)鍵時候我是敢做決斷的?!?h3>基因序列分享者
回想起得知張永振破解了新冠病毒全基因組序列的那一天,愛德華至今仍覺得,“那是一個讓人驚喜的時刻”。
1月11日,飛機即將起飛,張永振要回北京,為去世的妻子料理后事。
這時,他收到了郵件提醒,是愛德華發(fā)來的,建議他公開病毒基因序列。其實在這之前,《自然》的編輯就提過同樣的建議,他回復對方,給他一點時間考慮。
“對我們來說,不公開序列是一件瘋狂的事,尤其當時已經(jīng)有很多傳言說那是一個冠狀病毒。”愛德華回復南風窗。
張永振有許多顧慮和壓力,可他沒有太多時間考慮—他很清楚,對于傳染病防控,時間是一個關(guān)鍵變量,因為病毒隨時間擴散,且不分國界。
張永振看到郵件后,馬上給愛德華打了越洋電話:“Eddie,你讓我考慮一分鐘?!?/p>
飛機已經(jīng)在跑道上移動,抉擇時刻到了。
不到一分鐘,張永振給愛德華回了第二個電話:“你代表我釋放?!彼焖侔l(fā)出一封郵件,里面就是那個新冠病毒基因組序列。他關(guān)了手機,坐著飛機上了天。
很快,愛德華就將其發(fā)布在Virological.org(病毒學論壇)網(wǎng)站上,同時,GenBank(可開放獲取的基因序列數(shù)據(jù)庫)上,這一條1月5日已經(jīng)提前注冊過的序列,公開釋放了。
1月11日,由此成為一個轉(zhuǎn)折點,每個人都可以訪問網(wǎng)絡(luò)看到它,科學家們也知道即將共同面對的是什么。
今天,我們?nèi)阅芸匆娝脑及姹荆蚪M序列包含30473個堿基,全部由GATC四個字母排列組成,這便是新冠病毒的全部遺傳信息。
“人這個時候就是這樣,如果你要是怕萬一,所有事情都別做了。我如果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我敢說嗎?”張永振態(tài)度堅決—我想起他說的另一句話:“科學必須是必然?!?/blockquote>作者一欄里有19個名字,上面用英文寫著:張永振、吳凡、陳燕玫、趙蘇、余濱、王文、宋志剛、胡軼、田俊華、裴媛媛……
這一條序列引起的轟動,當時的P3實驗室負責人宋志剛有直觀體會。“張老師還在飛機上的時候,一堆的人就發(fā)短信過來問了,像炸彈一樣炸過來?!?月11日這天,更多人認識了這位中國科學家。
更重要的是,之后,不晚于1月16日,新冠病毒的核酸檢測試劑就出現(xiàn)了。牛津大學疫苗中心的研究小組負責人莎拉·吉爾貝特更明確表示,張永振公開序列的第二天,他們的團隊就用它開始研制疫苗。
在Virological.org網(wǎng)站上,盡管1月19日之前,國內(nèi)外另有6個實驗室發(fā)布了基因組序列,但“率先”的意義在于,疫情初期,每提前1天破解和公開,都是在為防控搶占先機。鑒于此,張永振獲評《自然》雜志2020年度十大人物,評價的關(guān)鍵詞是“基因組分享者”。
獲評《時代》“年度100人”時,曾對埃博拉病毒進行測序分析的科學家、哈佛大學教授帕爾迪斯·薩貝提,為張永振寫了評語:“他公開的序列數(shù)據(jù),讓世界各地的科學家最早在1月份就著手開發(fā)檢測試劑,幫助各國縮小了感染和確診的時間差,拉平了感染曲線,并在這個過程中挽救了無數(shù)生命?!?/p>
回過頭來,在那決定性的不到1分鐘的時間里,張永振在想什么?他試圖回憶,說起自己在1月8日去了趟武漢,但那不到1分鐘里的思緒已經(jīng)模糊。他只知道自己發(fā)了郵件給了序列,還在空姐的提醒下趕緊結(jié)束那通越洋電話,然后夸起當時他手里的華為手機,信號還挺好。
“后面去解釋可以解釋一大堆,但歷史是那一刻你做了什么?!睆堄勒耦D了幾秒,隨后,長嘆了一口氣。
不被理解的問題
今年1月,張永振在“一席”做了個演講,談他對病毒的認識。
一束強光打下來,張永振成了臺上唯一的焦點。演講的開頭幾分鐘,他有了平日少有的卡頓。他看不見臺下觀眾臉上的反應,但知道自己正被審視。
他說自己很忐忑,因為想起了一句話:“老百姓的心聲是建議專家不要再建議了。”臺下一陣笑。他和觀眾約定,要是他忍不住要提建議,“你們就干脆鼓鼓掌把我哄下臺”。
3年來,張永振問過很多人一個問題:“中國需要什么樣的科學家?世界需要什么樣的科學家?”這個問題很大,但當他皺著眉頭、憂心忡忡地看著你,卻又沉默不語時,你就知道,他是真的在意你的回答。
其實,他的心里有一個答案,但他也想了解其他人的看法。兩個回答的差距,影響著他的生存空間,也影響著他堅持科學的外部動力是增是減—畢竟如果大家不想聽科學家建議了,他還能做什么呢?
事實上,在另外的語境里,張永振真的問了我這個問題:“你看我更適合做什么?”
作為科學家,面對科學同仁,張永振常有一種不被理解的感覺。
2020年11月,在武漢的一場學術(shù)會議上,張永振碰見了中國科學院院士饒子和,他開起了玩笑:我把我老東家得罪了。饒子和回了他一句:什么老東家,張永振,你一直都是中國科學院的人。
“我到現(xiàn)在的學術(shù)風格,基本上還是過去老中國科學院的風格?!彼痪湓捊忉屨f,“中國科學院追求的是科學?!?/p>
讀本科時,教張永振遺傳學的老師叫王正。有一回,王正讓學生做兩個染色體觀察實驗,一個是雛雞的骨髓細胞,一個來自果蠅唾液腺。實驗步驟大體相同,只需按部就班,但張永振提出了疑問:同樣是染色體觀察,為什么果蠅唾液腺染色體的觀察實驗不需要做“低滲處理”,而前一個實驗里有這個步驟?
王正讓他加上試試,看結(jié)果有什么不同。他又做了一組對照實驗,一個加低滲處理,一個不加。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加上的效果更好。王正又讓張永振重復實驗,結(jié)論也相同。
張永振一直記得王正的肯定:你應該能在科學的道路上走得很遠。日后,張永振才清晰地意識到,問“為什么”和“為什么不”是科學的思維起點,而可重復驗證,是檢驗科學必不可少的方法。
裴媛媛接受博士面試時,張永振就問她:你覺得什么是科學?
什么是科學,如何做科學,這兩個問題在張永振這里很重要,他會從中看對方對科學的認知,那將影響一個科學家看待自然的思維方式,決定著他能解決的是“大的科學問題”還是“小的科學問題”。
張永振清晰地意識到,問“為什么”和“為什么不”是科學的思維起點,而可重復驗證,是檢驗科學必不可少的方法。張永振記得,1998年,也就是他從中國科學院昆明所去到中國預防醫(yī)學科學院那年,醫(yī)學背景出身的老前輩就問他:小張你從哪里來?聽說他來自中國科學院,那人就回:那你是從大科學院出來的。言下之意,預防醫(yī)學科學院像是小科學院。
原本這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寒暄,但春節(jié)過后的一次學術(shù)報告會上,張永振感受到二者之間微妙的認知差異所帶來的對話難度。
當時中國工程院的一名院士來做報告,在張永振的記憶里,當時的報告題目大致是:用現(xiàn)代生物學技術(shù)消滅傳染病。“講了當時整個(傳染病防治)的過程,從細菌傳染病開始,然后到抗生素,再加上一部分病毒性傳染病有了疫苗,很多人都認為傳染病已經(jīng)不是個事兒了?!?/p>
互動提問時,張永振提了一個怪問題:“上小學的時候,語文課文告訴我們豺狼虎豹都是敵人,要一掃光。等到我們上了大學,多少知道原來它們也是生物里面的一部分,即便是雜草,在極端自然環(huán)境下能生存,一定有它最優(yōu)秀的基因。當我們把這些東西全消滅掉的時候,哪怕有一天我們意識到它的價值,我們也找不著了?!?/p>
緊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借生物多樣性保護議題提問:“將來會不會有一天,有病毒的多樣性、細菌的多樣性、真菌的多樣性、寄生蟲的多樣性?對醫(yī)學來說,這些東西都是不好的,但用更大的視野去看問題的時候,我們應該想到,要是把它們?nèi)肯麥绲?,最終人類自身是否也會受到?jīng)_擊?”
當年從一眾醫(yī)學背景出身的人群里,張永振看到的是不屑一顧、狐疑的眼神,里面寫著:你是一個外行。
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張永振還沒有開始專攻病毒研究,而那時候,他就已經(jīng)不是站在醫(yī)學、病毒學的“學科角度”看問題,而是站在生命科學、甚至自然科學的“科學高度”上看問題。
張永振不是那種“鉆進去就不出來”的科學家,他總是更關(guān)注“大且重要的問題”,這不是他刻意為之,而是他自然而然思考問題的主軸、丈量世界的尺度。
自始至終,張永振都沒有回答他第一天就反拋給我的問題:我們究竟需要什么樣的科學家?但看著他的背影在夜幕中快步遠去,無聲已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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