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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人的生活智慧,都在“封神榜”里

        2023-09-13 10:18:46榮智慧
        南風窗 2023年16期
        關(guān)鍵詞:封神榜封神神仙

        榮智慧

        席位、座次、頭銜,中國人很看重?!敖鸢耦}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之一。

        小說《封神演義》堪稱集“榜單”大成者,深諳中國傳統(tǒng)文化心理。這份華夏“神仙榜”,不僅呈現(xiàn)了中國民間有關(guān)“創(chuàng)世”秩序的恣肆想象,“封神”規(guī)則的巧妙創(chuàng)造,更反映出“神魔斗法”背后的樸素信仰,如何支撐起底層社會的精神世界。

        創(chuàng) 世

        《封神演義》一百回,成于明代,作者不詳。它類似于今天的“同人小說”,多位作者根據(jù)流傳已久的角色和歷史人物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清人梁章鉅說此書是前明“一名宿所撰”,意欲和《西游》《水滸》鼎立而三,因偶讀《尚書·武成》篇“唯爾有神尚克相予”語,“衍成此傳”。

        然而,“名宿”其名未知,寫得也比較一般。作者似乎志在寫史,卻侈談神怪,十九虛造。不過是借商周之爭,自述幻想,“較《水滸》固失之架空,方《西游》又遜其雄肆”,后世讀者都不會“鼎足視之”。

        清末蔣瑞藻在《小說枝談》里大膽想象,說《封神演義》是王世貞為了糊弄皇帝,一夜之間編出來的?!八讉魍鯊m州作《金瓶梅》,為朝廷所知,令進呈御覽。弇州懼,一夜而成《封神演義》,以此代彼,因之頭白?!?/p>

        《史記·封禪書》云,“八神將,太公以來作之”。《六韜·金匱》也記載過“太公神術(shù)”。唐代李翰《蒙求》注,商周神異里,妲己為狐精的說法已經(jīng)存在。到了明代,“封神”一詞流行,主要出自《真武傳》。其實,《封神演義》多得自元朝的《武王伐紂平話》,和《尚書》關(guān)系并不大。

        《封神演義》的故事,從紂王受辛進香女媧宮,題詩瀆神,神因命三妖惑紂以助周開始。雜敘商紂暴虐,子牙隱顯,西伯脫禍,武王反商,以成殷周交戰(zhàn)之局。其后雙方混戰(zhàn),神佛錯出,助周者為闡教,助殷者為截教。戰(zhàn)時各逞法術(shù),截教落敗。以紂王自焚,周武入殷,子牙封神,武王分封列國終。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價,“封國以報功臣,封神以報功鬼,而人神之死,則委之于劫數(shù)”?!敖贁?shù)”就是《封神演義》的“題眼”—無論神人,都有他無法逃脫的命運。

        有的神,命運是經(jīng)歷王朝的更迭來渡“劫”;有的神,命運是遭遇一次無情鐵律的術(shù)“數(shù)”。前者多是“正神”,后者常是“邪神”。

        “劫數(shù)”就是《封神演義》的“題眼”—無論神人,都有他無法逃脫的命運。

        小說分“八部正神”,上四部雷、火、瘟、斗,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岳、布雨興云、善惡之神?!鞍瞬空瘛币部梢园凑兆匀簧瘢ɡ咨窕鹕裆缴瘢⒆诮套o法神(四大天王)、民間俗神(瘟神痘神)和神煞來區(qū)分,其中最難理解的就是“神煞”。

        如“斗部”的青龍星鄧九公、玉堂星商容、大耗星崇侯虎等100多人,都和天文學關(guān)系不大,也不源自佛道二教,這類“神煞”出自高度算法化的“術(shù)數(shù)”組合。“神煞”包含吉神和兇煞,由干支、五行、方位的種種配合而來。只要滿足一種術(shù)數(shù)規(guī)則,就會產(chǎn)生一種“神煞”。

        姜子牙最后殺掉的飛廉、惡來,被封為“冰消瓦解之神”,就是典型的“邪神”—“神煞”。子上遇午日叫“犯冰消”,午上遇子日叫“犯瓦解”,都是一種不吉利的災顯,且兩人神職對等??刹皇钦f飛廉主管河水化凍、惡來負責瓦片消失。

        在姜子牙封神之前,世界依然按秩序進行,一樣有風雨雷電,疾病瘟疫。那時的神屬于“原生神”,《封神演義》默認由天帝(玉皇大帝)暫時代理。封神之后,其權(quán)力才轉(zhuǎn)交給各個“部門”。

        “原生神”之下有“創(chuàng)世神”,包括女媧、伏羲、軒轅、神農(nóng)。但他們只有榮譽稱號,不參與秩序的維護和管理。

        《封神演義》第十五回,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背景介紹”:“又因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稱臣,故此三教并談,乃闡教、截教、人教三等,共編成三百六十五位成神。又分八部……”

        可以推出的是,“昊天上帝”是整個世界秩序的管理者,三教是政權(quán)外的宗教力量。沒有封神時,世界由上帝等少數(shù)神祇維護,人類數(shù)量大增后,上帝收編了十二位宗教首領(lǐng)分擔管理職責。借商衰周興的歷史大勢,上帝下移權(quán)力,三教簽押“封神榜”。

        而封神的具體執(zhí)行者,是仙人的凡人弟子—姜子牙。

        封 神

        《封神演義》的“封神”模式是,某人陣亡,“一道靈魂直奔封神臺而去”。等武王伐紂成功,姜子牙統(tǒng)一封神。

        “封神”古已有之。

        神仙本來就是宗教角色。南北朝的道教大師陶弘景,編寫了《真武位業(yè)圖》,堪稱中國最早的、最完整的“封神榜”:把中國道教神仙分成七個等級,每個等級又分中、左、右位。整個榜單也突顯了陶的個人愛憎:上古名君名臣居于高位,副手都是三國人物,但魏、吳職位高,蜀的職位低。秦始皇、曹操分別是第一、二位,而劉備得倒著數(shù),至于諸葛亮、關(guān)羽根本沒上榜。

        宋代有一部《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其中《神位門》列出3600位道教神仙的名單。相比之下,《封神演義》365位正神,只有它十分之一的規(guī)模。

        除了宗教人士,朝廷冊封神仙的操作也相當成熟。宋代朝廷的“封神榜”,就是《正祠錄》。神仙的名字、廟宇地址、朝廷封號乃至加封與撤銷,都記得清清楚楚。負責冊封的機構(gòu)是太常寺和禮部祠部司,書法家米芾就干過“蓋章審核”神仙的工作。

        在宋代,冊封神仙的程序如下:首先,地方上有一位滿足標準的神,要么是“有功烈于民”的人類,要么是有神奇力量的自然物;其次,當?shù)毓賳T寫申報材料,介紹準神仙的基本情況,靈驗事跡;第三,上級看到簡歷,派鄰地官員核查,如果屬實,再派一位無利害關(guān)系的官員復核;最后,復核無誤,上報中央,中央賜下匾額和封號,這位神就可以光榮加入“神仙隊伍”,有編制了。

        有編制的好處是,春秋兩季,政府派人祭祀,供奉香火水果;寺廟和物品破損,政府修補替換—相當于工資和住房都有保障。

        神仙也有等級。男神分侯、公、王、帝,女神分夫人、妃、元君、圣母。一個級別內(nèi),又分四等,按字數(shù)分,兩個字一等,八個字為止;滿八個字加一級??梢詤⒄哲娿曋?,字數(shù)類似“星”,封號類似“杠”。星滿了就加杠。

        漢代伏波將軍馬援,宋神宗時封為“忠顯王”,加封“忠顯佑順王”,再加封“忠顯佑順靈濟王”,已經(jīng)有六個字,如果到八個字,就可以升帝。但宋代對“帝”的名額控制比較緊,因此,馬援最后止步“三杠三星”。真武大帝,宋仁宗時得“靈應真君”,最后到八個字的“佑圣助順真武靈應真君”,差不多用了一百年。

        可是,《封神演義》封神,既不屬于宗教系統(tǒng),也不屬于政治力量,完全是民間的“自娛自樂”。地方舉薦的神仙,被官方認可,就成了體制神。如果官方不認可,民間偷著祭祀,叫“淫祀”,也就是“濫祀”。唐代狄仁杰,一度砸了一千多座廟。宋代真宗、英宗、仁宗等朝,也不斷下旨“罷淫祀”。

        小說里就記錄了一件官方消滅淫祀的事情。哪吒鬧海自殺后,魂魄四處流浪,給母親托夢,要“造行宮”給他,否則就“吵你個六宅不安”。母親殷夫人在翠屏山建了廟,哪吒在此顯圣,十分靈驗。父親李靖發(fā)現(xiàn),立刻毀掉廟宇,回來對殷夫人說,“……替他造行宮,煽惑良民。你要把我這條玉帶送了才罷!……倘有人傳至朝歌,奸臣參我假降邪神,白白的斷送我數(shù)載之功”??梢姷胤焦偃菰S“淫祀”,是要葬送政治前途的。

        借商衰周興的歷史大勢,上帝下移權(quán)力,三教簽押“封神榜”。 而封神的具體執(zhí)行者,是仙人的凡人弟子—姜子牙。

        不過,民間的“淫祀”,官方很多時候也不得不“默許”。像泰山,自古就是五岳神山之首,自《封神演義》出了東岳大帝黃飛虎,泰山上建起多座黃飛虎的廟宇。

        如今位處俄羅斯西伯利亞地區(qū)的貝加爾湖,湖神是申公豹。因為小說里申公豹是北海之神,清代學者俞樾就寫了清代商人往俄羅斯做生意,到貝加爾湖祭祀申公豹的事情,還說“后世信奉并著,靈異可知,人心所向,神即應之,不必實有其人也”。

        小說靠凡人姜子牙推動“封神榜”計劃,本身就是一種“僭越”:人類已經(jīng)參與世界秩序的制定和維護,不再是天神腳下唯唯諾諾的奴仆。民間社會正試圖用自己的敘事,在宗教、政治的話語權(quán)下爭取空間,表達一種樸素的價值體系—在一個怪力亂神的宇宙里,秩序和混亂并存,但生存的智慧從不缺席。

        斗 法

        《封神演義》里“闡教”和“截教”斗法,是全書的最關(guān)鍵情節(jié)。但兩個毫無“背景提示”的教派,魯迅也參詳不透。他在《中國小說史略》里分析:“助周者為闡教即道釋,助殷者為截教。截教不知所謂?!?/p>

        和魯迅把闡教解釋為道教和佛教不同,有的學者認為闡教是道教中的正一派,截教是道教中的全真派,因為闡教角色可以婚娶,而截教不是;也有反著論證的。但說來說去,無論是婚娶、法術(shù),兩教都沒什么根本差異。

        《封神演義》的成文有一定的時間性,類似美國電視劇,邊拍邊寫,也就有隨著時間推移發(fā)生的“設(shè)定”改變。首先,闡教和截教的底層人物多,高層人物少,底層“大亂斗”時看不出高層恩怨。就像小說開頭,闡教神仙度厄真人的弟子鄭倫,和截教某神仙的弟子崇黑虎打架,也沒有提到代表教派而戰(zhàn)的意思。

        其次,闡教和截教的篇幅,開頭少,越到后面越多。直到元始天尊的弟子太乙真人對戰(zhàn)石磯娘娘,道出“你乃截教,吾乃闡教”,算是第一次宣布兩個教派的差異。

        石磯娘娘也不是個小角色?!度淘戳魉焉翊笕防镏赋?,她是群魔之首。其中就有哪吒射死石磯娘娘之子,招致后者報復的故事。父親怪他招惹群魔,這才有剔骨還父的典故。

        《封神演義》最終落在“神魔斗法”的框架內(nèi),闡教大致等同于神仙一方,截教約等于魔王一方。因此截教里的“妖魔鬼怪”也特別多,比如烏云仙、龜靈圣母,都是烏龜精;靈牙仙,是白象精;虬首仙,是獅子精;石磯娘娘是石頭精。闡教經(jīng)常嘲諷截教,說他們“不分人畜”。

        前文提到“神煞”里的“兇煞”,也就是邪神,多半出自截教。而小說對兇煞的態(tài)度并不是一味的斥責、摒棄。

        “封神榜”一直有個看似巨大的“漏洞”:為什么“兇煞”,也就是壞人,也可以封神?像勾絞、卷舌、大耗、小耗、冰消、瓦解這些神煞,不就是專門欺負好人的嗎?

        幾千年來,人們都會有類似的困惑。作為一名平凡的普通人,為什么一輩子都倒霉?謹小慎微,買房子買股票,買啥賠啥。出門遇臺風,騎車撞跑車,喝涼水也塞牙?

        官方很難給出合理的解釋。宗教會提供“報通三世”“因果輪回”的說法,但也沒法說服所有人。竇娥也要呼喊“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作天”,“不認命”是最頑強、最激動人心的力量,不可能硬性壓服。

        《封神演義》的方式是,用“神煞”來承認,公正無私的上天,手下也有不講理的“惡人”,有時候好人受害,只是一套天時地利人和的災難算法運行到此時此地的無辜觸發(fā)。不是好人做錯事而受罰,而是“撞”上了令人倒霉的兇煞。

        有編制的好處是,春秋兩季,政府派人祭祀,供奉香火水果;寺廟和物品破損,政府修補替換—相當于工資和住房都有保障。

        最近很多人開玩笑說,中國的“命理學”而不是西方的心理學,更適合中國人“體質(zhì)”。因為命理學向外歸因,錯誤都是別人的;心理學向內(nèi)歸因,毛病都是自己的?!罢_與否”先不談,但這個說法確實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心理—這就是《封神演義》的“神煞”真正發(fā)揮的意義。

        清華博士徐騰前幾年寫過一篇流傳甚廣的文章《他奶奶的廟》,講的也是同樣的道理。在河北易縣一座山上,建了花樣繁多的廟,廟里有五光十色的神仙。除了常見的觀音、財神,還有學神菩薩、股神菩薩,甚至還有手拿奔馳方向盤的車神菩薩。

        從農(nóng)歷三月初一到三月十五,超過一百萬人到山上朝拜,半個月產(chǎn)生約四千萬元人民幣的消費額。民間的信仰就是“用得著就拜”“不行就換”,同時拜幾個菩薩,來去自如,毫無道德壓力。

        神怪小說,根本上說還是“為人民服務”。在困頓奔波、柴米油鹽的瑣碎日子里,好事變壞事,壞事變好事,磕磕絆絆,提心吊膽,億萬生民就這么又無奈、又堅韌、又豁達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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