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剛
儒勒·凡爾納小說的插圖。百余年來,很多中國讀者最初讀到的科幻作品,就是凡爾納的小說?!稓馇蛏系奈逍瞧凇肥欠矤柤{的代表作之一?;蛟S是受了凡爾納的影響,在早期的華語科幻小說中,熱氣球也是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道具。
從《弗蘭肯斯坦》一書的誕生過程來看,科幻文學的出現(xiàn)帶有極強的偶然性。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科幻文學都沒有形成獨立的創(chuàng)作綱領,帶有相當大的隨意性。相比之下,華語科幻文學作為其中的一大支流,從問世之初就承載著確切的夢想和期望。
1900年,儒勒·凡爾納的小說《八十日環(huán)游記》(現(xiàn)在通譯為《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被譯成中文,成為中國人最早接觸的科幻小說之一。在中國,科幻小說起初被稱為“哲理科學小說”,這個名稱最早出現(xiàn)在1902年的《新小說》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為之命名的是梁啟超。在梁啟超的眼中,這個文學類型兼具了“科學上最精確之學理”和“哲學上最高尚之思想”,是有益于社會和人生的“新小說”。
帶著開啟民智的熱忱,梁啟超翻譯了法國天文學家和作家佛林馬利安的《世紀末日記》,又參與編譯了凡爾納的《十五小豪杰》。在“新小說”的熱潮下,小說家吳趼人、包天笑等都曾翻譯、改編過外國科幻小說。魯迅不但翻譯了凡爾納的《月界旅行》(現(xiàn)在通譯為《從地球到月球》)和《地底旅行》(現(xiàn)在通譯為《地心游記》),還寫下了一篇“辯言”,不僅稱贊科幻小說彌補了科學的枯燥,豐富了文學的類型,而且把“導中國人群以進行”的理想寄寓在科幻小說上。
從這些來看,科幻小說對中國讀者而言,似乎是不折不扣的“舶來品”,實際上,這個文學類型的種子一落到東方的大地上,就結出了別樣的花果。在翻譯的過程中,譯者率先將作品的體例改編為中國傳統(tǒng)白話小說的樣式,用“回”來命名每個章節(jié),還給每一回都重新擬好對仗工整的回目,甚至在最后一回之前,給每一回的結尾都添上“要知以后情形,且聽下回分解”之類的結束語,從而讓小說文本適應當時大部分中文讀者的閱讀習慣。譯者所做的巧妙改編,無形之中將這個嶄新的文學樣式嫁接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古樹上。
古樹也在繁衍新枝。1904年,《繡像小說》雜志開始連載《月球殖民地小說》,作者署名“荒江釣叟”。小說連載持續(xù)了兩年,共計35回,并沒有結尾?!盎慕炢拧边@一筆名此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作品和作者的雙重神秘感,給第一部原創(chuàng)的華語科幻小說平添了幾分傳奇色彩。
《月球殖民地小說》完全采用章回小說的模式,在展開情節(jié)和塑造人物上也頗有《水滸傳》的遺風。從行文來看,荒江釣叟也和歷史上無數(shù)生平不可考的作者一樣,都有一顆關注現(xiàn)實的“發(fā)憤”之心,將對現(xiàn)實的憤慨付諸筆端。在小說的開頭,主人公李安武和龍孟華一見如故,在客棧飲酒談心,談的就是當時中國百姓所遭受的苦難。李安武在后來的歷險中,屢次說起自己的理想,直到第35回時,仍在重申志愿:“掃祖國百萬里的煙塵,救同胞四百兆的性命?!边@些不僅回應了梁啟超、魯迅等人對科幻小說的寄托,也將幻想的根源深深扎進現(xiàn)實的土壤中。
?動畫劇集《愛,死亡和機器人》中,《祝有好收獲》一集改編自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外,劉宇昆也將華語科幻中的許多精彩之作翻譯成了英文。
動畫劇集《三體》的主要情節(jié)改編自小說《三體II:死亡森林》。
電影《流浪地球》改編自劉慈欣的同名小說。
動畫劇集《萬神殿》改編自劉宇昆的作品。
百余年之前的小說作者們,也試圖將志怪、神魔等傳統(tǒng)題材融入科幻小說之中。海天獨嘯子所著的《女媧石》,就在開篇把追求進步的女性稱為下凡的“真人”,把從天而降的隕石附會為“女媧石”,小說在展現(xiàn)種種新奇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時,故事的展開也和神魔小說中“斗法”情節(jié)如出一轍。這些描寫,或許會讓如今的讀者忍俊不禁,卻也是早期華語科幻小說的重要特征。
隨著時代的變遷,華語科幻小說也邁入了新的階段,從面向大眾的“開啟民智”轉為面向少年兒童的“啟蒙童心”。
1955年,鄭文光的短篇小說《從地球到火星》刊登于《中國少年報》,“科學幻想小說”這個名詞隨之誕生。從此以后,以小說的形式傳遞科普知識,成了許多讀者對科幻小說的基本印象。
一些科普作者也從此身兼二職寫作科幻小說。在小說《古峽迷霧》中,童恩正不僅把考古學知識融入一波三折的驚險情節(jié)之內(nèi),而且把對古國文明的熱愛與擔憂之情也融入人物形象之中,這種對現(xiàn)實的深切關照,也呼應了荒江釣叟等前輩作者的心聲。葉永烈在20歲時就成為經(jīng)典科普作品《十萬個為什么》的作者之一,不久又寫出了科幻小說《小靈通的奇遇》。這部小說在塵封多年后,經(jīng)過修訂,于1978年出版,更名為《小靈通漫游未來》。此書一經(jīng)出版,便收獲了來自社會各界的無數(shù)好評,故事的續(xù)集《小靈通再游未來》《小靈通三游未來》也在讀者的呼喚中接連問世。這些故事點亮了無數(shù)青少年的心靈。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科幻小說也被歸為“兒童文學”中的一類。
就如同小小少年,終將長大,通過一批又一批作者的不斷開拓和探索,華語科幻小說悄然成長、轉變,漸漸走出“科普故事”和“少兒讀物”的簡單框架,開始思考人性的弱點、關照社會的角落乃至描繪更為廣闊的時空。
與此同時,翻譯文學也在不斷給華語科幻小說帶來新的啟迪。吉爾吉斯斯坦作家艾特瑪托夫的長篇小說《一日長于百年》就是其中格外引人矚目的一部。小說從三個不同的層面展開:一個普通鐵路工人在草原上過著單調(diào)的生活,古代人物的宿命悲劇被后人不斷傳唱,宇航員在空間站里終于接收到外星文明的信號。從故事開始到結束,地球上的時間只過去了一個晝夜,而浩瀚宇宙中無盡的滄桑已經(jīng)在如此短暫的時光中得到了極致的演繹。
將當下、歷史與幻想緊密結合,這種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在華語文壇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路遙的長篇現(xiàn)實主義小說《平凡的世界》的后半部分,主人公孫少平與外星人發(fā)生了對話,這一情節(jié)既包含著對艾特瑪托夫的致敬,也反映出,“科幻”這一元素已經(jīng)被華語主流文學所吸收、接納。
伴隨著文學風尚的變化,那些曾經(jīng)被科幻小說照亮了心靈的小讀者們,漸漸長大成人,步入社會,也開始用方塊字記錄自己對宇宙的幻想和對世界的思考。那些誕生在20世紀最后10年與21世紀最初10年之中的作品,如今看來,許多都成了讀者心目中的佳作名篇。“科幻迷”熱衷于在這些作品中發(fā)現(xiàn)前輩大師的遺風,指出其中何處是對阿瑟·克拉克的致敬,何處是對道格拉斯·亞當斯的懷念,會為自己收藏了某本書的第一版而得意,也會為那些曇花一現(xiàn)的作者而嗟嘆不已。
不同的人在城市的不同層面流動——許多科幻作品都描繪過這樣的場景??苹米骷液戮胺嫉摹侗本┱郫B》也是這樣一部作品。該小說由劉宇昆譯成英文,于2016年獲得雨果獎“最佳短中篇小說獎”。
比如柳文揚,這位作者雖然沒能留下鴻篇巨制,但卻以匠心獨運的短篇小說引得讀者不斷回味。他的代表作《一日囚》,講述了一個頗具荒誕色彩的故事:一個身世不明的人,被迫重復同一天的生活,并且,每當這一天將要結束的時候,他就會死亡。這篇小說在文本上和《一日長于百年》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和巧妙的互文關系:如果說《一日長于百年》是將一個晝夜的時間無限延展,使之足以包攬宇宙最深處的哀傷,那么,《一日囚》就是把人生的無數(shù)種可能都限制在一天之內(nèi),最終將其壓縮為一場無法逃避的命運悲劇。跨越文化與時空的對話,就這樣通過科幻創(chuàng)作而發(fā)生。
隨著時間的流逝,有一些讀者成了作者,有一些讀者成了編輯,還有一些讀者成了研究者。隨著華語科幻小說的成熟和讀者群體的擴大,對這個文學類型的整理和研究活動也開始了。“科幻迷”站在新的世紀里,回顧過去,重新發(fā)現(xiàn)那些被時光掩埋的先行者和曾經(jīng)燃燒在他們心中的夢想,又發(fā)現(xiàn)那些夢想如何跨越風雨飄搖的時代,綿延至今。
涓涓細流,匯成奔涌的江河。正是站在前人的肩上,華語科幻小說中終于出現(xiàn)了《三體》這樣令世界為之震撼的作品。
《三體》之后,華語科幻小說何去何從?這似乎成了一個亟須解答的難題。文學的命題從來不是由某個定理或公式來給出一錘定音的解答,而是由作者們用文字來共同回應。他們不僅繼續(xù)描繪未來世界的景觀,而且不忘用筆墨打撈時光的回音,用奇思妙想填補歷史的空白點。
梁清散將“新新日報館”系列的背景設置在清末的上海,也把種種當時尚不存在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挪到了那個“平行世界”中。作者用想象為“荒江釣叟”勾勒了具體的身世,讓這個埋沒在故紙堆中的神秘人物化身為一個思想前衛(wèi)、頭腦聰慧的少女,“科幻迷”在讀到以后,免不了要露出會心一笑,并且感嘆這一身份和“科幻文學之母”瑪麗·雪萊何其相似。不僅如此,就連雨果·根斯巴克本人也在小說中登場了。乍一聽,這種“關公戰(zhàn)秦瓊”的手法仿佛又預示著一個“無厘頭”故事的上演,實際上,對于那些曾為夢想獻出了一切的人而言,這只是一份別樣的紀念。在小說中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里,有人借助超前的科技點綴自己的生活,也有人試圖憑借這些來改變家國的命運。雖然故事的結局仍然回歸了真實歷史的記載,但是在這樣的書寫下,梁啟超、魯迅以及無數(shù)“荒江釣叟”們在百年前寫下的寄托,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重新演繹。
也有作者將回望的目光投向更為遙遠的時代。2017年,青年作家慕明發(fā)布了小說《宛轉環(huán)》,將“莫比烏斯環(huán)”的概念巧妙地與傳統(tǒng)書畫、園林的技藝相結合,聚焦于明末士大夫的人生抉擇,以輕巧的形式承載起厚重的歷史感,也將人與人之間的種種羈絆嵌入敘事中。盡管這個故事是虛構的,其中的人物卻能夠在歷史上找到相當確切的原型。虛構的形象和真實的人物生平交相輝映,故事在亦幻亦真的背景下展開,讀者步入其中,逐漸發(fā)覺,在封建王朝鼎革的歷史重負之下掙扎著的,不再是一個個陌生的名字,而是一個個鮮活的個體,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恰似當代人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那么普通,又那么生動。讀者就這樣走入了這些歷史人物的內(nèi)心,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不知不覺間,故事已然終了。如此的閱讀體驗,也如同一場“莫比烏斯環(huán)”之旅。
科幻的筆法雖然無法真正改變歷史,但卻能夠啟發(fā)人們以當下的視角審視過去,也促使人們重新思考傳統(tǒng)題材和科幻文學之間的關系。沿著這樣一條線索回溯古代文學,就不難從中發(fā)現(xiàn)華語科幻的早期萌芽,那些神話傳說中的英雄事跡,那些筆記小說中的只言片語,那些章回小說中的插科打諢,其中都蘊藏著無限的想象,樸素而又靈動,離奇卻又合理。近年來,《酉陽雜俎》《平妖傳》等書得到多次再版,從裝幀來看,都不再僅僅是面向研究者的古籍,而是面向廣大讀者的通俗讀物,“王謝堂前燕”就這樣悄然飛入了“尋常百姓家”。讀者們以“閱讀科幻小說”的思路去重新打開這些書,也賦予了它們新的生命。
百余年前,譯者們和作者們?yōu)榘褌鹘y(tǒng)素材納入科幻小說做出了種種嘗試,這些都在而今的作者筆下和讀者眼中得到了答復。挑著過去的夢想和當下的期望,華語科幻就這樣一步一步攀登蜀道,走向未來的廣闊天際。
(責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