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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

        2023-09-12 08:40:07李薔薇
        小說林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陳總大麥

        離家前他已想好了。去湖邊或上火車,實在不行,還可以直接吞下那包氰化鉀粉末。一點兒也不會麻煩。湖就在火車站旁邊,氰化鉀在胸前的口袋里,每天都揣著的。

        自從幾天前法院來人保全他的房子,女人就不正常了。一會兒聲嘶力竭高聲咒罵,一會兒又摟著兒子淚眼婆娑。甚至昨天夜里,還抱起熟睡的兒子要拉他一起從窗口往下跳。她到底不聰明,想不到這樣做只會讓他更心冷,更想不到她此刻的絕望是他早就經(jīng)歷過的,而且煎熬的程度是她的許多倍。說到底她不愛他,然而他又何嘗不是如此?事實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要不是因為和心里的那個她有幾分像,他也不可能娶她。

        昨晚,他最后一次去了陳總的家。陳總自然是不見了蹤影。可那位弱柳扶風(fēng)的如夫人,還捏著細白的茶碗踮著腳在客廳走來走去。顯然,她沒打算放他進去,即使開門時笑得像一朵未經(jīng)風(fēng)雨的晚飯花。當(dāng)他囁嚅著說孩子馬上要開學(xué)了,她的笑意一下子像秋冬的雨絲凍住:“借錢?巧了,我正在借呢,要不要進來一起?”她將門拉開一條縫兒,好讓他看見兩個黑瘟神般的男人,正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個穿粉色絲綢的小女孩(陳總的女兒)正夾在他們中間。他倒抽一口冷氣,忙縮回腦袋,口中喃喃道:“可真是沒辦法了,要是陳總知道了——”沒等他說完,那女人朝他凄然一笑,輕輕掩上防盜門。

        他在空蕩蕩的電梯里一路下墜。心想,全完了。樹倒猢猻散,這女人和自己,就是陳總這棵樹上最弱的兩個,一個被壓住,另一個眼看就要摔死。就像他不算陳總的朋友,她也不是他真正的夫人。真正的夫人——那個最壯的猢猻,聽說早已攜了巨款,飛向大洋彼岸一個富有的國度。

        走在明晃晃的街上,日光像溫柔的瀑布將他包裹住。不知道是跨過了某個心理極限,還是可憐的腦部神經(jīng)終于支撐不住,他突然失去了焦慮的痛楚,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他一點兒也不恨陳總,真的。相反,他感激他。感激他像喂小狗一樣將一些別人不愿接的零散工程扔給自己,讓他買房買車,甚至,換老婆生兒子。要不是他,他現(xiàn)在還在勞務(wù)市場像牛馬一樣任人挑選,那些一碰就縮回去的目光,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流著黃膿水的軟蟲子。是他,讓他成為城市的主人,而那些目光中的大多數(shù),不過是流落在城市的可憐蟲而已。

        他沿著日光走著,看見一輛公交開到站臺,就不自覺地跨上去。車上很空,除了面目模糊的黑臉司機,就只有幾個面黃肌瘦的民工。他看著他們,突然想起鄉(xiāng)下的瘸腿父親。他勸他說,大不了坐火車到南方某小城,那里的勞務(wù)市場到處是和他一樣的人。破了產(chǎn),沒征信,但白天工資日結(jié),晚上睡橋洞或走廊。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做一天歇三天,也不愁過個十年八年。他當(dāng)時聽了沒回應(yīng),現(xiàn)在卻暗中嘆氣。他知道自己天性循規(guī)蹈矩,喜聚不喜散,真要弄得孤魂野鬼、混吃等死,還不如直接死了停當(dāng)。

        想到死,他不自覺地摸了摸懷里的氰化鉀。其實,對他來說,死也不算什么,無非是窮困潦倒、油盡燈枯。他的瘸腿父親,心臟裝了支架的母親,兩個不幸的雙胞胎妹妹,所有他這些親人,看上去是老死、病死,其實不過是窮死、困死罷了。他無所謂,他可以死,就像他也可以活,一切都沒有大的區(qū)別。

        唯一放不下的,是那個藏在心底多年,想提不敢提、要想又不能想的女人。在決定走這條路之前,他想見她一面。他掏出手機,雙手顫抖著,按下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號碼。

        這家湖邊咖啡館,是他之前絕不會來的地方。木頭做的小房子,用油漆刷成咖啡色的桌椅,墻上掛著的,是那種將太陽畫成方的、花朵描成黑色、男人女人如絲線般纏繞在一起的抽象畫。他找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赡苁翘恿?,心里有點發(fā)木,似乎一切都太快了,輕飄飄的,顯得很虛浮。唯一能帶給他一點兒真實感的,是手中畫冊上標價不菲的咖啡。他以前從不喝這種東西,可地方是她挑的,他只能服從。他本來腦子就亂,現(xiàn)在,幾乎成了一片空白。電話里,她居然一下子就聽出了他的聲音,而且似乎還很高興。他竭力想弄清楚原因,可愚鈍的腦袋久不運轉(zhuǎn),已然不聽使喚。

        太陽在爬坡,天氣似乎比方才更熱了,他伸出脖子看了看天,發(fā)現(xiàn)已近正午。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來自己這一天還水米沒沾牙。他點了壺鐵觀音,一百零八元。這種時候,錢是顧不上了,不過是在手機里利息驚人的借錢APP上再添一筆。只是這數(shù)字,讓他想起小時候父親聽的評書《水滸》。

        這時候,街上的人忽然多了起來,像臨時拉來的群眾演員,或無數(shù)死人復(fù)活。

        窗外,蕩漾的湖水像一汪不斷晃動的菜畦,湖心處,幾幢灰色的高樓在水面凝視自己的倒影。他突然有點后悔自己沒有早點兒約她。早幾年,他還能半開玩笑地說,這些城市地標中的某一部分(某一極微小的部分)經(jīng)過他的手。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時光如流水帶走了過往,什么都沒留下,他不知自己有什么面目見她。想到這,他后背開始冒汗,兩只手神經(jīng)質(zhì)地搓動著,可憐的目光像只看不見的蜘蛛,緊緊黏住咖啡館的玻璃門。

        好像故意和他開玩笑似的,不停地有女人推開那道透明的門。

        先是一個走路帶風(fēng)的黑裙女人。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她皮膚很白,臉頰圓潤,下巴尖成一個可愛的弧形。他感到一股無形的壓迫,開始緊張得透不過氣,直到他忽然想起她和自己的兩個妹妹同齡,她應(yīng)該只比他小五歲,她不該這樣年輕。可沒等他松弛下來,又進來一個中年女人,戴編織帽,圓形臉有點松垮,可脖子里的皮膚依然白到發(fā)光。他想起身迎接,那女人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側(cè)著身子,從他身邊走過去了。他剛垂下眼瞼,將目光調(diào)轉(zhuǎn)開去,又有一個,不,是兩個身材窈窕的女人走了進來。她們肩上挎著包,手里牽著孩子,低聲談笑的間隙,忙著用眼睛四下尋找著什么。當(dāng)他的目光與她們相遇,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們無一例外是尖下巴、白皮膚、小圓臉……

        像被什么東西敲擊了一下,他腦中靈光一閃:難道他之所以惦記她,是因為她長得漂亮、洋氣、像城里人?要是她一直在鄉(xiāng)下,和他的妹妹們一樣枯糙黃瘦,他還會想著她嗎?他想起他的第一次婚姻,在鄉(xiāng)下,他的第一任妻子——那個齙牙、矮胖的女人。他一直為她的樣貌而羞慚。可沒有辦法,那時的他沒得選。

        他開始為自己的魯莽后悔。他不該約她的,正像那首歌里唱的“相見不如懷念”。他該趕緊走,在她看見他之前??刹恢獮槭裁矗囊庵窘┏种?,遲遲不肯命令他陷在沙發(fā)里的身體。他無法離開,甚至無法起身。于是他只能轉(zhuǎn)念,希望她認不出他,以為他失約,轉(zhuǎn)身失望而歸。

        她進來的時候,他還垂著頭,在胡思亂想中承受著失敗的孤寂,是咖啡館的騷動(一個美女是無法不引起騷動的)讓他驚醒。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懷疑是債主尋他尋到這里來了。然而進來的是一個穿咖色風(fēng)衣的女人,她身形窈窕,美腿修長,海藻似的長發(fā)下是一張流光溢彩的鵝蛋臉。像很多美麗女人一樣,沒人會想到她的年齡,更不會想到她來自哪里??杀M管如此,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那個藏在他心里的永恒少女。他的腦袋“轟”的一聲,整個人像掉入了甜蜜的深井。他忘了起身相迎,也忘了要替她拉椅子——這些原本是他進城這么多年練就的基本功,幸好她也立刻認出了他,朝他走來。

        不能不說,四周驚羨的目光讓他感到極度舒適,甚至自信。他想大笑,或吹一聲口哨。

        “怎么突然想起我來?什么時候來的這里?”

        沒等在椅子上坐穩(wěn),她已脫下風(fēng)衣,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開了口。

        他略怔了怔,本能地用唯一的左手拎起那壺茶。

        “不忙——要不要來杯咖啡?先喝點兒茶?!?/p>

        劣質(zhì)鐵觀音泡出的液體像一汪淡棕色的泉水,注滿了她面前的空杯。

        這是只透明的空玻璃杯。他特地和服務(wù)員要開水燙了好幾遍,很干凈。洗杯子時,他想著要是她像玻璃杯一樣空就好了,他可以告訴她任何事,而她會選擇全信。

        沒等茶水注滿,她已安靜下來,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fā)背上,兩只晶亮的眼睛毫不猶疑地盯著他。

        她是這樣的。在他的印象里,她是因為自信而美麗。這就是她和他妹妹們的本質(zhì)區(qū)別??伤淖孕庞质菑哪睦飦淼模渴撬峭瑯幼孕诺母改高z傳給她的嗎?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她隨父母搬遷到城里之前。那時,她還是不滿十五歲的小女孩,是他兩個雙胞胎妹妹的玩伴。

        “我——來這里快二十年了,”他的語氣訕訕的,心里明白她不可能和老家全無聯(lián)系,以至于對他一無所知?!耙仓滥阍谶@兒,可一直忙,所以——”他說到這里,又停了下來,探究似的看著她。

        面對拙劣的謊言,她只是微笑。

        “你一切都好吧?工作忙不忙?家里——”他笑著,更加拙劣地轉(zhuǎn)移話題。

        “我辭職了,現(xiàn)在單身?!彼纱嗟卣f,甩了甩額前的短發(fā)。

        他這才注意到,她的額前有深深的抬頭紋,當(dāng)她皺眉或不悅時尤為明顯。

        有那么一瞬間,他幾乎忍不住想告訴她真相——他破產(chǎn)了,急切地需要她的安慰,甚至幫助??伤苋菀拙蛪阂至俗约?,他知道,如果他說出來,他將破壞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約會。為了杜絕這個可能,他急切地想將謊言的氣球吹得更大。

        “我挺好的——我——在郊區(qū)有所房子,又結(jié)了一次婚,有個兒子,今年五歲——”他囁嚅著,似乎這些驕人的成績讓他為難。

        她只是冷淡地說了一句:“我知道,都聽說了?!?/p>

        冷汗再次爬上他的脊背。他想起他現(xiàn)在老婆的出身,鄉(xiāng)下不是沒有閑話的。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不可能一點兒也沒聽到過。不過也不確定,他現(xiàn)在的老婆其實人很單純,偶爾回去,也是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對他父母也很孝順。

        “你——為什么離婚?他對你不好?”他的語氣委婉中透著小心,似乎這問題是個珍貴的易碎品。

        她瞇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不說這個,沒意思。再說都過去了?!?/p>

        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起來。他也不得不瞇了眼睛,向窗外遠眺。陽光已不似方才那樣刺目,淡藍的天幕下,柔和的水波緩緩流動,像一面綴滿波紋的銅鏡。他不由自主地想,湖水如此,生活不也一樣?表面平靜優(yōu)美,底下卻污穢蕪雜、暗流洶涌。

        “這很怪,”她突然轉(zhuǎn)過頭,對他笑了一下,說,“八百年沒見的人突然冒出來,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空話,什么意思呢?”又盯著他的眼睛,“別說你的時間不值錢,和你前面說的也不像?!?/p>

        他一時摸不著她的意思。只得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膝蓋,那上面,規(guī)矩地搭著自己的一只手。

        “要是實在沒什么好說的,你至少還可以表白,你暗戀我。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從小就知道。你的兩個妹妹也是?!?/p>

        他只聽見自己的心“咯噔”一下,像從深井里又落下一層——一個更加甜蜜的黑暗礦井。他想假笑,想搖頭否認??山Y(jié)果只是望著她,什么也做不出來。

        “說得我好像小孩子一樣?!?/p>

        半天,他摸了摸鼻子,勉強說了這一句,心里卻感到一陣松快。這樣也好,至少不必再藏著掖著,他解脫了。他早就該解脫了。他是不可能得到她的,可他至少可以和她好好說說話——就當(dāng)她是個老朋友。畢竟,他們可是打小就認識的,他們有那么多的共通點:他的家人、她的家人、他的村莊、她的城市。最重要的是,對他而言,她是他現(xiàn)在唯一愿意與之交流的人。

        “你這只胳膊是怎么丟的?”

        她欠了欠身子,好更舒服地歪在沙發(fā)上。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還帶著一絲熟悉的蠻橫。是的,這是記憶里的她,那個驕縱的漂亮少女。因為漂亮,加上自以為是的聰明,說起話來總是這樣直接,從不顧及他人的感受。

        “一個意外?!彼f。心里思忖著該給她哪個答案:配電房高壓電漏電,臺風(fēng)天氣高空作業(yè),還是沙漠毒蛇的杰作?也不算嚴格意義的說謊,這些經(jīng)歷他確實都有過。

        “什么意外,說清楚點兒。”她嘟著嘴,像是在撒嬌。

        他苦笑了一下:“一定要說嗎?都過去那么久了?!?/p>

        她睜大了眼睛,孩子似的期待著。

        他知道,她不可能一點兒也不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唯一的可能,是她想知道所有的細節(jié)。

        他望著遠處的水波,沉默著。屬于他的時間如流水般過去了。如果一定要說他有什么長進,只能是在對待往事的態(tài)度上。他所記得的,或者說他所愿意記得的,只有那些不讓他感到羞慚痛苦的。而那件事,恰恰處于讓他感到羞慚痛苦往事的頂端。而現(xiàn)在,她要他直面它,談?wù)撍膩睚埲ッ}。

        “你知道——”他終于艱難地開了口,“你搬走后,大麥小麥干的什么營生——”

        大麥小麥是他一對雙胞胎妹妹的名字。

        她猶豫地點點頭。

        于是他不得不開始在回憶中展開敘述。他的心因為痛苦而狂跳著。因為心跳帶來的窒息感,很多細節(jié)顯得籠統(tǒng)又模糊。他講得很快,幾乎一觸及事件的核心就彈跳開去。她一言不發(fā),只專注地聽著,不敢問,也不敢深究。

        “我很慶幸你搬走了,”他說,“不然就會目睹那個場景?!比缓笏_始講述那個初夏的場景。那是一個春耕的早晨,天高云淡,草木溫潤,露水在秧苗上閃著綠色的光。全村的人都在田野里奔忙著,男人在挑秧,女人在插秧,半大的孩子在田埂上擲泥巴。忽然,遠遠的,一輛龐大的黑色轎車猶如一座活動的黑色城堡,由遠及近,在眾人詫異又不失好奇的目光中,兩個穿黑夾克、戴金鏈子的年輕男孩,一聲不響踢開車門,踏進秧田——是的,沒有脫鞋——在有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像老鷹捉小雞似的,將正在插秧的大麥小麥拎上了田埂。沒人說話,包括他父母。顯然,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笆裁匆馑迹俊彼酉卵砻?,一個箭步跳上田埂,追了過去?!笆裁匆馑迹磕愎艿弥鴨??”男孩中的一個扭過頭上下打量他?!扒嗵彀兹?,你們——”沒等他的話落地,他的肋骨下方被打了一拳。他支撐著,于是第二拳、第三拳接踵而至。他倒了下去。除了日光摩擦秧苗發(fā)出的嘶嘶聲,他聽不見任何其他聲響。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他父母一前一后從秧田里上來,絮叨著哀求男孩住手。大麥小麥也哭著說等一插完秧就打電話給他們。他們互相看了看,拍了拍手,扔下他的兩個妹妹,上車揚長而去。

        大麥小麥有沒有給打電話,他不知道。插完秧天已擦黑。他父母反復(fù)勸他,讓他放寬心,說不會有什么??赏砩鲜稽c左右,車喇叭響了,那輛龐大的黑色轎車又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大麥小麥到窗口張望,他在堂屋的椅子上跳起來,像只警覺的刺猬,“不許去!”他操起門后碗口粗的木棍,呵斥她們。白天朝他出拳的男孩看見他,只輕蔑地吹了聲口哨?!笆巧岵坏媚忝妹茫窟€是想自己上?”他旁邊的另一個說。沒等他回答,兩人已餓虎似的撲了上來。他情知敵不過,只得下死手,他運氣不錯,勝在速度,眼力也好,一棍子打中一個后腦勺,又一棍子打在另一個的太陽穴。兩人掙扎著爬起來,紅著眼睛圍著他轉(zhuǎn)。他的注意力在手里的棍子上,沒提防其中一個從懷里掏出了一把長匕首。緩緩后退時,右大臂上一麻,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一整條胳膊被生切下來……

        大麥小麥還是被帶上了車。父親扶著他在車后面追,不停地喊救命——殺人了——救命。血似泉水從肩膀里涌出來。他讓他父親不要喊,已經(jīng)切下來了,喊也無用。他父親不聽。直到村子里的狗都驚醒了,跟著吠叫起來。

        “我知道自己是勞而無功,白送掉一條胳膊??蓻]辦法。那時我心里過不去那道坎——總想著,要是你知道了,會怎么樣?”

        他停止了講述,目光閃動著,凝視她身后的湖水。

        她放在桌上的手動了動,卻還是放下了。

        “她們從未找過我。”半晌,她說,“你也沒有。我只聽我母親說過一些,我還以為是謠傳。”

        他只默默看了她一眼。

        她又低頭想了會兒,說:“有一年清明回去掃墓,我問小麥的聯(lián)系方式,你母親告訴了我。我按照電話號碼撥過去,沒人接?!?/p>

        他捧起眼前的鐵觀音,苦澀地呷了一口。

        “所以后來,你就帶著大麥小麥進城,自己照顧她們?”

        他更加苦澀地搖頭,“不,要是那樣,就不會有后來的事了。是我不懂事,沒盡到當(dāng)哥哥的責(zé)任?!?/p>

        她知道他說的是后來大麥死于非命、小麥家破人亡的厄運。幾天前,她母親下鄉(xiāng)回來告訴她,小麥回來了,孤身一人,住在她父母在院子里為她加蓋的一間廂房。丈夫死了,十三歲的兒子也死了,就剩她一個。

        “命運就像一條有生命的繩索,”他說,“想把你拋向哪里,想什么時候勒死你,都有自己的算計。”

        不用她追問,他已經(jīng)自顧自地說下去。想象一下吧,他說,我還怎么有臉再待下去,在那樣一個地方。于是跟著一個遠親去了西北某沙漠腹地學(xué)水電。因為憋著口氣要掙錢,除了水電,還賣過水,開過浴室,承包過各色小工地。也確實掙到了一筆錢。我把錢寄回家,叮囑父親別再讓大麥小麥出去。父親答應(yīng)了,卻又拿那錢做彩禮,在幾里外一個村里給我說了個老婆。一年后,什么都預(yù)備好了,才讓我回去娶親,這時大麥已經(jīng)離家去一個草臺班子學(xué)跳舞,小麥嫁了一個乙肝病人,退伍軍人出身,為了治病已經(jīng)一貧如洗。我質(zhì)問父親怎么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父親卻說,一切還不是為了你,為了給你娶妻蓋房、成家立業(yè)。我覺得冤屈,又無從辯解,就又賭氣回到西北。

        講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弄清楚她是否真的想聽下去。她感覺到了,說了一句:“那后來呢?后來你又怎么來的這里?”

        “我沒看過大麥的演出,但知道她處境不佳?!彼q豫著說下去,語氣卻自然多了。只要不是傻子,誰都能明白這一點。他嘆口氣,想想看,沒有固定住所,和十多個流里流氣、放蕩怪誕的男女混居在一輛沒有牌照的廢棄房車里。穿得更不像樣了,衣服都是一片一片的,沒有一件能蔽體。至于什么跳舞,從她發(fā)來的視頻看,天知道和真正的舞蹈有什么關(guān)系??稍幃惖氖茄莩鼍狗浅V?。有幾次,她甚至還給他寄錢,說擔(dān)心他錢不夠用,縮手縮腳在外面受罪。他不肯收,要退回去,她又轉(zhuǎn)口說,那也先替她存著,就當(dāng)是將來防老。他隱隱覺得不好,要出事。果然,沒幾個月的時間,那天,他正在工地的腳手架下搬磚,一根長長的鐵絲突然從天而降,要不是反應(yīng)快,他的另一側(cè)肩膀已成肉串。他上工地從不帶手機。等到回到住處,發(fā)現(xiàn)有十幾個未接電話。他打過去,一個陌生的聲音說,你妹妹死了,被火燒死的,在一個禮堂的舞臺上。

        她插嘴說她知道那場火災(zāi)。她看過那個報道,說是商業(yè)演出,因為禮堂老舊,消防設(shè)施不過關(guān),所幸疏散及時,觀眾都安全撤出,只有極少演藝人員傷亡。

        “不,不是極少,是那個草臺班子的所有成員,”他糾正她,“五男六女,外加一個異裝癖的侏儒和一個表演胯下銜玫瑰的八歲女孩。最關(guān)鍵的,那不是商演,而是一場地下演出。神秘人牽線,演什么、怎么演全由觀眾定,報酬是平常的好幾倍。你可以想象,這些觀眾都有誰,這又是場什么樣的演出。”

        她想了想,緩緩點頭。

        賠償金不算少,至少比工地上一腳踏空腳手架的工人要多好幾倍。他趕到時,三三兩兩的“演藝人員”家屬已拿到了錢。表演雜技的小女孩的叔叔,臉上甚至露出滿意的笑容。他本該按他父親說的,盡快拿錢走人。可天性中某種執(zhí)拗,卻逼迫他一遍遍在肇事的禮堂門口踟躕,他想不明白,什么樣的消防事故會讓整個后臺葬身火海?誰都可以看見,除了一道可以從里打開的防盜門,就只有后臺兩道朝外開著的木門,而它們早就年久失修,腐爛不堪。正如報道里所說,火焰是因舞臺電源火線老化而起,一開始只是一點兒火星,濺落到正在表演的演員的身上,后來才越燒越旺,形成摧枯拉朽之勢。也就是說,只要演員們有腳,完全可以在火勢蓬勃之前,打開防盜門自己逃生。舞臺下面觀眾的有序撤離,也驗證了這一點。

        “只有一個可能,防盜門被人封死,無論從里面還是從外面,都無法打開?!彼f。

        她更加緩慢地點頭,眼里有隱約的淚光。

        “大麥是被活活燒死的。那些人都是?!彼f。

        “是該有人為他們討個公道?!彼f。

        他卻突然低下頭,低聲說:“可那人不該是我,我只是一個底層無名小卒,我沒那個力量?!?/p>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jīng)偏西,陽光從黯淡的云層灑落下來,為遠處的湖鍍上一層虛幻的金色。她突然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下午,自己竟然和他待了一整個下午,多么不可思議。

        她答應(yīng)赴約,是因為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她似乎在飯局上見過他。她想求證那件事的真實性。還有,最近她父親身體不好,讓她母親回老家修房子,因此她時常會聽到母親轉(zhuǎn)述他們一家的消息,有關(guān)他的一夜暴富、他那對讓人唏噓的雙胞胎妹妹。再有,就是她老了,開始一遍遍回憶自己平淡人生的起點。她想知道,那些舊時光里的人,在與她失去交集的日子里,度過了怎樣的人生。

        她記得很清楚,那個意義含混的飯局設(shè)在湖邊一幢隱蔽的民宅內(nèi)。和往常一樣,參加人員有官員、中間人和商人。她是被某上級領(lǐng)導(dǎo)點名要求參加的。具體目的不明,無非是陪酒烘托氣氛,或者裝點門面充當(dāng)花瓶之類。她化了淡妝,也提前在包里備好了解酒藥。可出人意料,那晚卻過得異常愉快輕松。那天,坐在正位的是個倜儻的年輕人,穿淺藍色套頭毛衣,個子很高。在他兩邊,挨次是三個部門首腦,一個法學(xué)院教授和兩個人民醫(yī)院的主任醫(yī)生。一整晚,他們談?wù)摰亩际切鲁龅臉峭?、私立學(xué)校升學(xué)和如何說服父母做腸鏡之類的閑散問題。有一次,低調(diào)的年輕人甚至提到本省一本著名的純文學(xué)雜志,聲稱真正的創(chuàng)始人是他父親。因為氣氛過于閑適高雅,席間無人勸酒,更沒有人講葷段子開黃腔。隔著桌子中央一大捧香味馥郁的鮮花,幾個巧言令色的商人不過是頻頻起身,帶著他們的老鄉(xiāng)和下屬,彬彬有禮地為女士們倒飲料、夾菜。那天的菜式也難得的驚艷:中式魚翅、燕窩;西式魚子醬、鵝肝;更不用說源源不斷的牛排、海鮮、大閘蟹……總而言之,最后,當(dāng)她拎著古馳包離開包間時,她像只剛剛吃飽的小鳥歡欣愜意。毋庸諱言,只有這樣的時刻,她才能找到一點兒優(yōu)越帶來的幸福感。感覺這么多年的書沒白讀,所有的前期投資都有了回報,自己比這個城市的多數(shù)人都過得好??傊M管有各種不如意,但一切總還值得。

        直到看見了他。長長的昏暗門廊盡頭,那個低調(diào)年輕人對面站著的一個單只袖管空空的民工模樣的人。因為是背對著,她看不清那年輕人的臉,只見他邊和那獨臂民工低聲交談,邊不時朝收銀臺的方向努嘴。可那民工的臉,她卻瞧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張竭力不露出內(nèi)心的臉,像一張漂亮的透明面具,在主人的竭力調(diào)度下,殷勤地配合軀體不停地搖頭、點頭、微笑。看著這張臉,她怔住了,心里漾起一陣異樣之感。那是誰?為何竟如此熟悉,是某個曾經(jīng)的身邊人嗎?還是某個鏡中的自己?忽然之間,她想起來了,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看人殺狗,在那瀕死的狗臉上,她見過這樣的表情—— 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一種深陷絕望的絕望。

        那人向她走來了,在她朦朧惺忪的目光中,那張骨骼方正、線條俊美的臉,如一幅畫面緩緩掠過。突然,她真的認出來了,這是一張她從小就熟悉的臉:異??∫?,然而看人時目光清冷,下巴微微抬起,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獨感。只剩左邊一條獨臂也對得上,聽說他幾年前和人打架被砍去一只。顯然,他沒有認出她。那種情形,他也不可能認出她。

        就是從那天起,她開始留意他的各種消息——他發(fā)達了,離婚了,再婚了……她知道他早晚有一天會聯(lián)絡(luò)自己,不過她不知道確切是哪一天。

        不過,現(xiàn)在她當(dāng)然也不便將那場景復(fù)述出來,那會讓他難堪。

        “聽說你認識一個陳姓老總,”她笑著說,“是我們老鄉(xiāng)?聽說他很照顧你?”

        他吃了一驚,然而很快也笑了。她如蓄意打聽,自然能知道他的發(fā)跡史。這陳總雖被雙規(guī)了,可那些嘔心瀝血的工程,并沒有什么讓他丟臉的地方。在做事方面,他是個踏實的老實人。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

        “你認識他?”他說,“交情談不上,照顧也談不上,合作過幾個項目。他其實也不算我們老鄉(xiāng),我是因為大麥的事才和他打交道認識。”

        她搖搖頭,說:“不認識?!?/p>

        那次飯局過后很久,她才聽說那低調(diào)的年輕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陳總——某神秘X代。加上后來又聽她母親說,鄉(xiāng)下有流言,說自從跟了某陳姓老總,他便得到若干工程承包機會,飛黃騰達起來。不過,這陳總出事是今年才發(fā)生的,自去年年底離職,她已不再關(guān)注那個群體,所以不知情。

        他放下心來,于是又接上前面的話頭,陸陸續(xù)續(xù)地說下去——那原是他要濃墨重彩向她展示的,就這樣省略了也不甘心。

        大麥出事時,低調(diào)的陳總還不是陳總,而是個負責(zé)安全的負責(zé)人。他從未見過像他這樣會揣摩人心的。一看見他,就笑著說:“你很聰明,但聰明人也不止你一個?!币娝豢弦r償金,又說:“子非魚,安之魚之樂也。你為人家抱屈,哪里知道人家還趨之若鶩呢。你可知道這樣的表演,可是要通過招標的?!钡人谄诎f出有人故意將防盜門鎖死,不讓演員逃散的推斷,他不急不惱,只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緊不慢地開口:“所以,你要達到什么目的?說來聽聽?”他情知胳膊擰不過大腿,到頭來極有可能只是多拿一點兒補償金而已(那個玩雜技的小女孩的叔叔就是這樣說的)。就故意梗著脖子,說并不想怎么樣,只想要個真相,情愿不要賠償。他聽了哈哈大笑,說:“小伙子有點意思?!庇謴某閷侠锾统鲆粡埫?,用雙手遞給他,說“聽說你是搞裝修的,以后有困難找我。”他收了名片。一個月后,聽說了地鐵一號線招標,就撥通了名片上的手機號。陳總的好處就在這種地方,不能答應(yīng)你的他從不答應(yīng),可答應(yīng)了你就一定會爽快兌現(xiàn)。結(jié)果他玩兒似的給上面打了個電話,那一小截地下工程就歸他了。就這樣,他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從那以后,他就定下心來跟著陳總。為避免不必要的猜忌,陳總交代,不要和任何人說起這節(jié),只說是老鄉(xiāng)。

        “往后的事,就沒什么稀奇的了。哪怕是個沒腦子的,稍稍動動腦筋,都能想得出來?!?/p>

        說到這里,他似乎意猶未盡,略帶遺憾的目光又落回到她身上。

        聽著他不無得意的口吻,她忽然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也來不及想這刺痛的來由是什么,一句沒頭腦的話突然沖口而出:“所以,陳總就是‘芝麻開門的咒語,讓你成了這座城市的阿里巴巴?”

        他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暗含一縷不易察覺的嘲諷。

        “哪里?一點兒小生意而已,豈敢和阿里巴巴相提并論?!彼B連搖頭。

        然而來不及了,那無形的裂縫,像深不見底的峽谷,在他們中間自顧自地裂散開去。

        “何必這樣謙虛?”她沖口而出,“我又不和你借錢。”

        好像平白無故挨了一拳,他的臉由白轉(zhuǎn)紅,又由紅轉(zhuǎn)紫,最后像塊過期豬肝飄浮在空中。其實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不該這樣信口開河的。她不是完全沒心肝的人,她為大麥小麥感到難過。和他一樣,她對她們有感情。

        “不說我了。我的經(jīng)歷,已到此為止。”為掩飾驚慌,他又站起來,抓起那鐵觀音水壺,“說說你吧,這些年,都順風(fēng)順水?”

        淡棕色的液體重新注滿了玻璃杯,先是她的,然后是他的。她不敢看他,只看著壺把上的那只手——那只骨節(jié)變形、表皮皸裂、指甲縫里塞滿黑泥與污漬的手,它看上去不像屬于某個成功人士,而是某個在底層苦苦掙扎的大老粗。她忽然莞爾一笑,刺痛感也忽然減輕了。

        “我沒什么好說的,一切都很平淡?!彼恼Z氣冷淡而克制,不像是在說自己,“大學(xué)畢業(yè)后,找了份工作,一直干到前年,辭職了。至于婚姻,倒是有過兩次,可惜都很失敗,以離婚告終。”

        他一言不發(fā),只用灼灼的目光望著她。

        “我這人,只想安心過自己的日子,不喜歡被人勉強。”她只得進一步解釋。

        他低頭喝茶,神色明顯有些蕭索。她猶豫了一下,最后決定還是什么都不說為好。既然結(jié)果已經(jīng)在這兒,那些波瀾壯闊的是非曲直,那些藏在時間皺褶里的隱秘細節(jié),因為無關(guān)緊要,所以無需再提——以免它們在講述中重新獲得一次虛假的生命。

        再說讓她如何說出口,在漫長的青春期,她的夢里總有他的影子;兩任來自鄉(xiāng)村的丈夫,眉宇也都與他有幾分相似?再說這也不是今天的主題。

        “為什么離婚?非離不可嗎?”他問。

        她想了想,說:“第一次,是對方不想讓我讀書,我想讀到博士。第二次,是因為我不想生孩子?!?/p>

        他笑了,似乎聽了一個特別淺顯的笑話。笑完之后又覺得在情理之中,她是這樣的女人,她做得出來。

        “那現(xiàn)在呢,你有什么打算?”

        他以為她會說要重新找份工作,沒了老公,又沒了工作,她怎么養(yǎng)活自己?看她的樣子,也不像已經(jīng)實現(xiàn)什么財富自由。雖然也不像缺錢花。

        “我要走了?!彼f。

        他吃了一驚,忙問:“去哪里?”

        “大洋彼岸的米國。”她說,“去留學(xué)?!?/p>

        他漸漸又重新感受到了自己,像長久處在黑暗中會習(xí)慣黑暗,或突然落了水的人竟學(xué)會了游泳。準確地說,不僅是走進這家咖啡店前,走投無路的自己;還有此刻那個漸漸蘇醒過來,幻滅的自己。眼前這個他心心念念惦記了二十年的女人,不過如此。和周圍那些平庸的婦人一樣,她不滿足,不幸福。因為沒有讓她心滿意足的男人,所以無法過上寧靜安穩(wěn)的生活。他替她感到悲哀,當(dāng)他看見欲望之鷹在她眼中跌宕、盤旋,就連她那攝人心魄的容貌,在越來越重的暮色中(是的,此刻已夕陽西下),也漸漸被陰翳遮蔽,失去了光彩。

        她是女人,而女人總是天真的。她很快就將自己暴露在他面前。留學(xué)雖不是一天兩天的念頭,可真正提上日程,卻是因為一個男人——一個帥氣又多金的美國男人。國外理工大學(xué)畢業(yè),在加州經(jīng)營好幾家連鎖酒店。怎么認識的?五年前單位公派出國旅游,下榻的就是他的酒店。也去過他家,一聯(lián)排的豪車,帶泳池的別墅。不會有假。什么?為什么現(xiàn)在去?一直想去的,現(xiàn)在對方知道我辭了職,主動提出來的。倒也不是為了謀生。將來的事誰能說得準?想先讀幾年書,能不能拿到學(xué)位不重要,重要的是求知。我也這么想的。是的,我們?nèi)^一致。不覺得我天生不屬于這里嗎?總是和周圍格格不入——沒有太多的物質(zhì)欲求,只要有值得讀的書,有可以暢快呼吸的空氣,就是天堂。這里缺的,那里都有。真正的藍天白云、彩繪的教堂穹頂;古希臘、巴特農(nóng)神廟、古羅馬帝國,梵高、達芬奇、米開朗基羅;貝多芬、海頓、莫扎特;基督教、蒸汽機、近代科學(xué)的起源,對了,還有蘇格拉底、康德、斯賓諾莎、尼采、羅素、維特根斯坦,流派眾多的西方哲學(xué)。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有一兩次,幾點唾沫星子還濺上他的臉。他不自覺地摸出一支煙,在繚繞的煙霧中凝視著她上下翻飛的嘴唇。他注意到她的嘴唇很薄、很干,下排門牙中的某一顆還有點歪。奇怪,以前他怎么沒注意到這些,是后來才變成這樣的吧,因為境遇,因為不得志。

        不過更大的可能是,和他一樣,她正在衰老、變丑,甚至,變蠢。不過這也有好處,這意味著他們重新有了交集。

        他突然想起一個驚世駭俗的愛情故事。某大山腹地,一個男人將為世俗不容的女人帶到某個人跡罕至的山巔,多少年過去,生的孩子都下山去了,男人為女人用斧子、鋤頭筑出一架下山的天梯。他也愿意為她筑就這樣的天梯,從天堂到人間的天梯。他愿意一輩子將她捧在天上,照顧她,侍奉她,讓她做他一個人的仙女。只要她愿意。

        可她當(dāng)然不愿意。她自作聰明地委身于一個金毛碧眼的騙子。她得意洋洋地給他看對方的照片。一個坐在椅子上的沒毛“大猩猩”,露出一半頭皮的陰陽頭,發(fā)達的肱二頭肌,小臂上紋著張牙舞爪的青龍。當(dāng)然是騙子,僅憑男人的直覺,他就意識到這一點。更不用說邏輯上的種種矛盾,一個開豪車住別墅的富豪,會和一個女人千辛萬苦跨國戀?還鼓勵那女人讀書?只是傻女人的自我欺騙罷了。勸她慎重的話像一條情急的蛇,好幾次想從他的舌下滑出來,又被他辛苦地咽回去。她不會聽的。她會以為是妒忌。他也確實妒忌。

        該怎么形容呢,這種失落之痛?像千辛萬苦爬上山巔,卻發(fā)現(xiàn)除了空蕩蕩的風(fēng)、一覽無余的懸崖,什么也沒有。怎么辦?是悵然拖著步子下山,還是干脆閉上眼睛,縱身一躍?

        “祝你心想事成,一切順利。”

        她的講述出現(xiàn)一個短暫的縫隙時,他忙接了上去。他想的是,等她走后,他要立即履行他的計劃。太陽就要落山了,他不能再耽誤下去。新的一天,對別人來說是美好的,對他,卻是更深一層的地獄。

        她終于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他意興闌珊,似乎對她光輝燦爛的前程并不感興趣。她馬上意識到自己是在對牛彈琴,或者就像自己常說的,對于精英而言,大眾從來不是好觀眾。

        “我去一下洗手間?!彼f。

        那甜美清脆的足音漸漸遠去了。有那么短暫的瞬間,他沉浸在妙不可言的幻覺——她是他的,他的妻子、情人,至少是女友。難道不是嗎,此刻,在咖啡館的任何一個旁觀者看來,難道他們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她喜歡他。這一點他一直有把握。那她為什么就不能愛他?至少,他比那些欺騙她的男人要好得多——包括她的兩個丈夫。那么,是他錯了嗎,起先他不該自卑,后來他又不該放棄?不,他做不到,換了任何人都做不到。錯的只能是境遇和命運。如果能換個時空,換個世界,讓生活重來一遍,難保他就沒有機會。而他是擅長把握機會的,已經(jīng)有過的生活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

        他掏出那包氰化鉀粉末,唯一的左手顫抖著。他的腦中掠過無數(shù)瘋狂殘忍的畫面:骯臟的地窖里,他扭住她晶瑩的軀體,用指頭粗的鐵鏈與鐐銬將她囚禁;她跪在雪地上,吐出粉色的舌頭,為他舔去腿上魚鱗似的疥瘡與污垢;他舉起鐵錘揮向她的腦袋,她像個麻袋倒下去,灰白的腦漿熔巖般緩緩流出……

        可即便如此,他并未打算將粉末倒入她的玻璃杯。他只想了卻自己,在她面前,或她走后不久。他想讓她知道,他渴望自己的生命與她建立某種聯(lián)系,以任何一種可能的方式。

        他托著那矮胖的玻璃杯,久久轉(zhuǎn)動著。白色的晶狀體已溶解完畢,他知道,這東西是劇毒,以他剛剛灑下的分量,足以讓他在短短幾十秒斃命。他屏住呼吸,聆聽著,不放過四周任何一點兒聲息。他渴望再聽到那美妙的足音,他想象著,用佯裝不在意的姿勢側(cè)過臉去,微笑著說一句:就這樣吧,再見,謝謝你。然后,就一仰而盡喝下這杯東西。

        他好像進入了某個定格,或者說,他被時空魘住了。足音遲遲沒有響起。她是迷了路?還是窺伺到了一切已暗中溜走?就在他出神之際,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窗前的湖水邊緲緲而來。

        “我打算把房子賣了——不行,再找人借點——反正也不回來了——”

        他不知道天是不是黑了,因為忽然之間他什么也看不見了:咖啡館、湖水、父親、母親、大麥小麥、陳總和他的如夫人.......一切都被悲傷的黑暗淹沒了,無聲也無形。他徒勞地歪過頭去,想再看她一眼,就一眼,可詭異的是,她不見了,她不在那里。這一瞬間,他對時空的實在性產(chǎn)生了懷疑。她真的來過嗎?他真的和她共度了一下午?還是,他已經(jīng)不知不覺喝下了那杯東西,才出現(xiàn)了這樣的幻境?不然,他怎么會看見自己的左手,正搖晃著端過面前的杯子,和對面的那只漫不經(jīng)心地互換?他不是做這種事的人,他這樣做,一定是出于不忍,他不忍看她落入圈套,重復(fù)和自己類似的悲慘命運。

        作者簡介:李薔薇,1979年10月生,江蘇江都人。畢業(yè)于南京政治學(xué)院新聞系。文學(xué)碩士。201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作家》《山花》《長江文藝》《上海文學(xué)》《西湖》《野草》《作品》等刊物,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2016中篇小說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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