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蕓
荀子的學術理想在于構建禮義道德,他致力于使學說的每一部分彼此融貫地形成一個道德有機整體。戰(zhàn)爭總會伴隨著暴力和沖突,且需要極大的理性和現(xiàn)實感,稍有把握不當,便很容易歧出禮義之道的范疇。荀子議兵,“常以仁義為本”,推崇“以仁義之兵行于天下”(《荀子·議兵》)。從“仁義之兵”的闡述路徑展開研究,更加貼近荀子構建禮義之道的內在理路,也有助于準確理解其軍事思想的主要概念和理論觀點。
欲了解荀子的“仁義之兵”,須先了解這一理論的生發(fā)之源。思想淵源是奠定理論基本走向的重要因素,軍事地理則是戰(zhàn)爭中所必須要關注的問題。這兩個層面,一個偏重理論,一個重視現(xiàn)實,是研究荀子“仁義之兵”的思想進路。荀子秉承孔子的軍事思想,對齊魯文化加以吸收整合,汲取其中治國安民、禮義兼重的整體觀,嘗試對趙國“亡國之形”的軍事地理缺陷進行彌補。荀子曾西行入秦,看到秦國兵戎精練、國富兵強的現(xiàn)實,認識到這種新型政治模式所特有的長處,同時也指出其“無儒”的根本缺陷。這使得他對片面依循工具合理性原則可能造成的危害懷有某種特殊的敏感,進而能夠在現(xiàn)實主義立場下更加堅定儒家一以貫之的價值合理性追求。
荀子的“仁義之兵”,暗含以仁為本、“壹民”為主的基本特質。他始終強調人是有限的理性存在者,其“仁義之兵”本質上是在強調戰(zhàn)爭的道德規(guī)范。從整體論的觀點看,戰(zhàn)爭既不是荀子理論的中心,也不是出發(fā)點和歸宿,而是實現(xiàn)政平民安、通達道德本體的橋梁或手段。戰(zhàn)爭畢竟不是紙上談兵,在實踐層面,“仁義之兵”面臨著很大的爭議和質疑。春秋以降,“以便從事”“機變詐巧”“兵謀制勝”的現(xiàn)實案例不斷使“義兵”之道陷入困境。荀子的“仁義之兵”如何平衡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這一問題的解決,對于理解荀子的兵學思想具有重要意義。
荀子的兵學理論,具有深厚的齊魯文化根底。荀子秉承孔子的軍事思想,力圖打造“仁義之兵”,用“禁暴除害”,化戾氣為祥和,無敵于天下?!盾髯印ぷh兵》對戰(zhàn)爭的本質進行了探討。陳囂詢問荀子:“先生議兵,常以仁義為本。仁者愛人,義者循理,然則又何以兵為?凡所為有兵者,為爭奪也?!标悋陶J為用兵是為了爭奪,這種看法或許是導源于當時諸侯國一味爭霸、謀求向外擴張的社會現(xiàn)實,讓陳囂從中窺出了戰(zhàn)爭的某種特性。一般來說,戰(zhàn)爭是“與始有民俱”〔1〕的。張云勛曾對戰(zhàn)爭的起源進行分析,指出:“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和人口的增加,氏族或部落之間為了爭奪生存空間和生活資料,不斷發(fā)生沖突,最后激化為流血的戰(zhàn)爭?!薄?〕簡言之,戰(zhàn)爭是起于爭奪的暴力沖突。從這個角度講,陳囂的觀點不無道理。
陳囂所言的“兵為爭奪”,是當時“棄禮用兵”的結果。對禮治的放棄,容易縱容人們爭奪心的滋長。春秋時期,晉大夫叔向曾致信子產,反對其“鑄刑書”,認為此舉是對禮治的背棄。他說:“昔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懼民之有爭心也。猶不可禁御,是故閑之以義,糾之以政,行之以禮,守之以信,奉之以仁。”〔3〕在叔向看來,將刑律鑄在鼎上以昭告世人,是站在國家層面的高度上對法律表示認可,這在無形中強化了法治秩序,弱化了道德約束,是對禮之地位的貶抑。以禮為治,民可任使而不生禍亂,但若是以刑辟為上,“則不忌于上,并有爭心,以征于書,而徼幸以成之,弗可為也”〔4〕。社會在任何情況下,放棄了禮治,都是很難維持常態(tài)和秩序的,治國如此,用兵亦然。
受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西周所構建的禮治秩序,于春秋時期已經開始向一種新的秩序轉變。陳來認為,“這個新的秩序含有更多的刑法秩序的特征”〔5〕。至戰(zhàn)國之際,禮治秩序更是日趨解體,道德教化等軟約束方式也愈發(fā)不受重視。民無敬畏,而爭奪成風,以致使陳囂發(fā)出“凡所為有兵者,為爭奪也”(《荀子·議兵》)之嘆。
荀子則從仁義的角度出發(fā),指出戰(zhàn)爭的本質在于制止暴亂,消除禍害,而并非為了爭奪。“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爭奪也?!保ā盾髯印ぷh兵》)這一觀點,與孔子對戰(zhàn)爭的認識有密切淵源。《孔子三朝記·用兵》:“圣人之用兵也,以禁殘止暴于天下也?!薄?〕孔子不尚武力,對于子路“暴虎馮河,死而無悔”〔7〕式的魯莽冒進,表示“吾不與也”。在子路詢問“強”之道時,同樣表示“衽金革,死而不厭”〔8〕的北方之強非君子所居??鬃訌娬{“臨事而懼,好謀而成”〔9〕的正確行為態(tài)度,以仁義教化、疏導子路,“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兵能止暴禁非’”〔10〕。
禁殘止暴,消除爭奪,有待于禮義來發(fā)揮作用。荀子秉承孔子的思想,強調要以禮用兵,打造“仁義之兵”。所謂“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荀子·性惡》),禮之指要,就在于消解民眾的爭心?!盁o禮義則悖亂而不治”(《荀子·性惡》),一個國家要在繁難的內外挑戰(zhàn)中謀求生存和發(fā)展,就必須施行禮義,打造“仁義之兵”。這就要求將“義”作為戰(zhàn)爭的衡量標準,制止暴戾的軍事行為,使戰(zhàn)爭合于道德規(guī)范。合于道德規(guī)范的義戰(zhàn),是儒家所能夠對戰(zhàn)爭表示肯定的最低限度。何為義?“夫義者,所以限禁人之為惡與奸者也”(《荀子·強國》),這與荀子以仁義之兵來“禁暴除害”的戰(zhàn)爭目的是相通的。
林素英指出,荀子“《議兵》之宗旨,多承《孔子三朝記·用兵》等篇之思想”〔11〕?!犊鬃尤洝酚衅咂?,記載孔子與魯哀公之間的問對,收錄于《漢書·藝文志》。因關涉孔子,班固將其歸為《論語》類?!秳e錄》《七略》和《大戴禮記》亦有收錄。根據(jù)林素英的考察,此書流傳于楚地,非孔子親撰,殆由孔子弟子子張(或子張之后學)記錄、整理成篇。荀子曾居楚為蘭陵令,歷時十八載,此書對其影響頗深,其所著的多篇內容,都與其相關?!?2〕
對于戰(zhàn)爭,孔子持有審慎的態(tài)度:“子之所慎:齋、戰(zhàn)、疾?!薄?3〕盡管他自謙稱未學“軍旅之事”〔14〕,但對于用兵,他并非以一概否定而論。用兵不可(也不能)全然廢除,只是應當確立審慎、正當?shù)膽B(tài)度和立場。《論語·顏淵》:“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薄?5〕強調“足食”“足兵”和“民信”是國防的基本準備。《孔子家語·相魯》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備。”〔16〕二者皆強調征伐、武備的重要性。基于這一立場,他強調教民習武的重要性,因為“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薄?7〕,故而要培養(yǎng)一種憂患意識。平日里注重對民眾的軍事訓練,能夠備不時之用,倘若無所關注,一旦戰(zhàn)爭發(fā)生,貿然讓訓練無素的百姓上戰(zhàn)場,必然招致慘痛的后果?!耙圆唤堂駪?zhàn),是謂棄之”〔18〕,而“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19〕。
盡管孔子對用兵的存在予以肯定,但這是在戰(zhàn)爭性質歸屬于道德范疇——“義”的前提下提出的??鬃臃磳娌?zhàn)爭,在他看來,這類戰(zhàn)爭不以“義”動,多是自諸侯、大夫乃至于士發(fā)出,是一種無禮的暴力活動,并不具正義性質??鬃犹岢岸Y樂征伐自天子出”〔20〕,以正義衡量戰(zhàn)爭性質。只有這樣,才能恢復和實現(xiàn)“天下有道”的局面。由上述我們可以找到一條軸線:征伐當以禁殘止暴、保民安眾為目,“義”是區(qū)分戰(zhàn)爭正當與否的標準,以仁義為本,是戰(zhàn)爭正當性和正義性的保障。這也構成了荀子議兵的基本立場。
承續(xù)孔子的用兵之道,使荀子的兵學理論具有了深厚的儒學根底。荀子對儒學傳承的同時,也接受齊兵學思想,其兵學具有一定的齊學淵源。根據(jù)林素英的疏證,《六韜》《司馬法》《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等諸多兵學著作的整編工作,極有可能是出自諸多稷下學士的陸續(xù)努力。稷下學宮初設,源于田齊桓公(戰(zhàn)國時齊國國君,田氏,名午)有意效法姜齊桓公(春秋時齊國國君,姜姓,名小白),為禮敬賢德之士,修法、安民、治軍、理政以開霸業(yè)。至齊威王、宣王之際,稷下學宮已進入極盛時期,各類兵書的整編工作,也發(fā)生在這一時期。其目的就在于匡扶正統(tǒng),成就霸業(yè)。荀卿游學于齊,活躍于齊威、宣、湣、襄、平時代,在稷下學宮“三為祭酒”“最為老師”〔21〕,加之其時“敵侔爭權”,頻繁而慘烈的征戰(zhàn)背景,用兵必定成為稷下學宮進行討論的熱點話題。若非能夠對各部兵典精通熟識,荀子難以擔此稱譽。所以,林素英推論,荀子必定對《六韜》等兵學著作加以深研,進行吸收整合。其內容不僅限于兵法謀略,更是包含治國安民、本末兼重的整體觀,都反映到其兵學理論之中。〔22〕
趙國是荀子的父母之國,其軍事地理環(huán)境,構成了荀子議兵的重要背景材料。首先來分析趙國的軍事地理格局。戰(zhàn)國初期,在七雄中,齊、楚、秦屬于霸國區(qū)域,韓、魏居于中原腹地,與周圍強國交錯接壤而處其中心,其交界處,通常是戰(zhàn)爭最為頻繁之處。相對而言,趙國屬于邊緣區(qū)域,“東有河、薄洛之水,與齊、中山共之……自常山以至代、上黨,東有燕、胡之境,而西有樓煩、秦、韓之邊”〔23〕。趙國的地理位置偏北,遠離秦楚二國,南部有韓魏相阻,加之本身實力較弱,遂選擇依附于近鄰齊國,同齊國交好,故而得以偏離重大的軍事沖突。其北部雖存有游牧民族的侵擾,但不足為患。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以教百姓,促成驍勇善戰(zhàn)的風尚。
至戰(zhàn)國中期,趙國并中山,伐胡地,一躍成為能夠與強秦抗衡的大國。盡管如此,在軍事地理方面,趙國依舊存有難以彌補的缺憾。《漢書·地理志》指出:“趙、中山地薄人重?!薄?4〕趙國雖吞并了中山,但二者地形相若,土地貧瘠而人口眾多,田疇不得開墾,府庫自然不得內實,無法為富國強兵奠定基礎,正所謂“民事農則田墾,田墾則粟多,粟多則國富。國富者兵強”〔25〕。盡管可以向北開辟胡地,拓寬領域,但北部多為荒漠,依舊難以補給農業(yè)資源的不足。而且,游牧民族未得開化,貪求利益,輕賤禮義,在同他們的互動接觸過程中,難免沾染此等習氣。韓非曾指其為“亡國之形”。曰:“趙氏,中央之國也,雜民所居也。其民輕而難用也。號令不治,賞罰不信,地形不便,下不能盡其民力,彼亡國之形也?!薄?6〕地理上的缺陷和風氣上的落后,為之后長平之戰(zhàn)中趙國被秦坑殺四十萬人的禍患埋下了引線。趙國經此一役,由盛轉衰,形勢急轉直下。
林素英推論長平之戰(zhàn)應當發(fā)生在荀子議兵之后,“議兵之事應在趙孝成王(公元前265-前245 在位)即位不久,趙與秦因上黨問題對決前的公元前265-前262 最有可能,否則文中不可能僅提齊、楚、秦、燕、魏等國用兵狀況,而不為母國畫謀圖策”〔27〕。盡管如此,從荀子本人對政治的敏感度來看,我們認為,他在當時應該已經嗅觸到趙國所存在的軍事隱患,故而在趙孝成王面前探討兵事問題時,提出構建“仁義之兵”的設想,以期彌補“亡國之形”。
荀子具有敏銳的政治觸覺,他親歷趙國由弱轉強的事實,必然會關注富國強兵的現(xiàn)實問題,設法對趙國“亡國之形”軍事地理缺陷進行彌補。荀子的思想,含藏著經驗性質和實用理性。從他的天人觀可以看出,他講求“明于天人之分”,強調將自然界的規(guī)律與社會人事的變化區(qū)別開來,主張?zhí)旌腿烁饔衅湎鄳穆毞郑止っ鞔_而互不相干。天是制約和影響人類生產生活的外在客觀環(huán)境,是人類在傳統(tǒng)農耕生活中,同外界確立的物質性關聯(lián),具有相對的獨立性。依此邏輯進路,客觀的地理位置和形態(tài)屬于“天”的層面,人不能改變,但是變化習俗風氣卻是歸屬人的職分,是人力可及。因此,對趙國“亡國之形”軍事地理缺陷彌補的嘗試,就落腳在變化風氣的層面上。故而,荀子強調禮義在治軍中的重要作用:“禮者,治辨之極也,強國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隕社稷也。故堅甲利兵不足以為勝,高城深池不足以為固?!保ā盾髯印ぷh兵》)以“仁義之兵”彌補趙國“亡國之形”的缺陷,成為影響荀子兵學思想形成的重要因素。
禮義之道,是國家晏然而不畏外敵的根本保障。不遵循禮義之道,即使內有金城湯池可倚,外有堅甲利刃可御,甚至再加上天險的地形作為屏障,也依舊會失敗。這并不是說趙國精銳的軍隊不能取得勝利,而是說他們因其軍事地理上的缺陷,難以保有勝利的成果?!凹娌⒁啄芤玻▓阅y焉”(《荀子·議兵》),兼并和攻伐很容易,但要長守之、鞏固之、凝聚之卻很難。戰(zhàn)國時期兼并成風,各方勢力此消彼長,多有吞并土地的霸主,卻少有能使“士服民安”的王者之師。荀子認為,其根本就在于舍本(仁義)而逐末(詐謀)。何為本?仁、禮、義是也?!蹲髠鳌でf公二十七年》:“夫禮、樂、慈、愛,戰(zhàn)所畜也。夫民,讓事、樂和、愛親、哀喪,而后可用也?!薄?8〕這是說,國家發(fā)動戰(zhàn)爭的基礎,在于仁以愛民,禮樂以化民。孟子也提出過類似的觀點:“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墒怪畦枰該榍?、楚之堅甲利兵矣?!薄?9〕以仁義化民,行義兵之道,將敵方所失掉的民心,轉化為己方優(yōu)勢,是克敵制勝的一個關鍵所在。
此外,戰(zhàn)國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也是荀子議兵的重要背景材料。與春秋相較,戰(zhàn)國時期發(fā)生的戰(zhàn)爭性質已發(fā)生了根本轉變。春秋征伐,以爭霸為目的,尋求被攻國的臣服,“所為伐,伐不服也”〔30〕。被攻國表示降服后,多是鳴金收兵,訂盟止戰(zhàn)。戰(zhàn)國時期的爭斗則更為慘烈,“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31〕,為兼并土地和城池,一味殺戮,致使生民涂炭,分崩離析。荀子在構想王者軍制時,所提到的“不殺老弱,不獵禾稼,服者不禽,格者不舍,奔命者不獲”(《荀子·議兵》),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當時征伐者對待土地、城池和民眾所采取的無節(jié)制地殺、搶、獵、掠的態(tài)度,妄思以血流成渠之惡道來壓制動亂,這是荀子所極力反對的。反映到荀子的兵學理論中,表現(xiàn)為他對盲目征伐的阻止,對民生的重視以及對義戰(zhàn)的強調。綜合而言,荀子的思維傾向仍在于以“仁義之兵行于天下”(《荀子·議兵》),主張以道德和政治來指引、規(guī)約戰(zhàn)爭。
荀子身處戰(zhàn)國這樣一個群雄迭起的時代,又親身經歷母國由弱轉強的過程,必然對強弱吞并、瞬息萬變之道深有感觸,欲尋求能使社會長久穩(wěn)定的常道。對“天下有道”的追尋,也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士人終極的目標??鬃訛橹\求“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社會秩序,周游列國,奔波努力;墨子以“非攻”為務,但強調誅桀紂是正義之舉;老子對戰(zhàn)爭一概進行否定:“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薄?2〕強調以“無戰(zhàn)”來謀求天下大道。
誅伐“無道”的基本立場,為士人所贊同,荀子亦承此立場。而且他注重從現(xiàn)實出發(fā),追求道德理想。在趙孝成王前同臨武君議兵時,荀子在對趙國軍事地理環(huán)境和風俗習氣觀察和分析的基礎上,意識到禮義是謀求富國強兵的出路,追求將“天下有道”訴諸禮義,以“仁義之兵”行于天下??上У氖?,“趙孝成王與臨武君雖稱善荀子之兵學理論,實則并未深入理解為君、為帥之道,且未將荀子的致勝之道運用于對秦大戰(zhàn),以致誤入敵人圈套”〔33〕。其實,荀子的“仁義之兵”,雖較為注重實際,但仍具有一定的理想性。義兵之道,以道德仁義為基本特質,容易遭受現(xiàn)實層面上的挑戰(zhàn),這也是趙孝成王與臨武君雖對其稱善卻未采用的原因所在。如何回應現(xiàn)實挑戰(zhàn),就成了荀子所要關注和解決的問題。
“仁義之兵”以道德為特質,不免注入理想性的成分,這必然會遭受現(xiàn)實層面上的挑戰(zhàn)。在荀子的議兵過程中,現(xiàn)實主義就是其主要論敵。《荀子·議兵》中李斯曾對其發(fā)問:“秦四世有勝,兵強海內,威行諸侯,非以仁義為之也,以便從事而已。”秦不以仁義用兵,而獨強于海內成為事實,已然具有實際上的說服力。誠如洪巳軒所言:“如果正義之師因遵守戰(zhàn)爭的道德規(guī)范而必然戰(zhàn)敗,那么現(xiàn)實主義在這場論戰(zhàn)中將取得絕對的優(yōu)勢地位?!薄?4〕春秋時期宋、楚兩國的泓水之戰(zhàn)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宋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也,請擊之。”公曰:“不可?!奔葷闯闪?,又以告。公曰:“未可?!奔汝嚩髶糁螏煍】?。(《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泓水之戰(zhàn)中,宋軍先于楚軍布好陣勢,又有泓水為防,居有利態(tài)勢。但宋襄公固執(zhí)守禮,先后兩次拒絕出擊的有利時機,在眾寡懸殊的情形下固守禮制而戰(zhàn),以致大敗,國人對此埋怨不已。襄公卻言:“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35〕徐中舒認為:“大約這是古代原始村社之間戰(zhàn)爭的公共規(guī)則,宋國保留古代禮制較多?!薄?6〕即使對待交戰(zhàn)國,亦是講究規(guī)則和君子之風,但最終落得大敗的結果,殘酷的現(xiàn)實削減了社會對仁義之兵的信服力。
如何應對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荀子對此的回應和反詰集中于本末關系上。何為本?自然是仁義。至于末,荀子沒有明言,只是指出“凡在于軍,將率,末事也”(《荀子·議兵》)。盧文弨認為此處“軍”當為“君”字。對君本將末的劃分依據(jù),韋政通在《荀子與古代哲學》中給予了合理解釋:“蓋物有本末,事有終始,欲濟其末,必先立其本。孝成王所問者為王者之兵,非一般攻戰(zhàn)之方。王者之兵首重立本,言將率末事,正欲顯政修禮義之為本也”〔37〕,對仁義的主要地位進行肯定,并不代表將帥不重要。將帥的主場是戰(zhàn)場,《荀子·議兵》以將帥所執(zhí)之事為末事,“末”應當同戰(zhàn)爭過程中所采取的手段相關聯(lián),結合當時的軍事情況和李斯以秦國為例所提出的發(fā)問,這里的“末”,應當指用兵過程中的詐謀和功利行徑。
在戰(zhàn)爭中,對“謀”“詐”“利”的推崇一直存在?!秾O子兵法·始計篇》開篇即言:“兵者,詭道也。”〔38〕孫子將伐謀作為上等戰(zhàn)略,強調“上兵伐謀”。鈕先鐘認為:“伐的意義就是打擊,換言之,最好的戰(zhàn)略就是打擊在對方的戰(zhàn)略計劃(謀)上?!薄?9〕《禮記·禮運》也講道:“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薄?0〕此外,還強調“兵以詐立,以利動”〔41〕,主張軍爭過程中以分合為變,迷惑對方,操縱和掌握對方的行動,達到攻擊的最佳效果,這些都是用兵中頗為現(xiàn)實的主張。務在求勝,而忽略道德的存在,一度風行于戰(zhàn)國,正如劉向所總結的:“兵革不休,詐偽并起。當此之時,雖有道德,不得施謀。”〔42〕
泓水之戰(zhàn)中,宋襄公雖是守禮而戰(zhàn),但實為愚守,并未真正貫徹義兵之道。公子目夷(子魚)曾言其:“一會而虐二國之君,又用諸淫昏之鬼,將以求霸,不亦難乎?”〔43〕力諫襄公不要爭霸,要關注民生。
(襄公)八年,齊桓公卒,宋欲為盟會。十二年春,宋襄公為鹿上之盟,以求諸侯于楚,楚人許之。公子目夷諫曰:“小國爭盟,禍也?!辈宦牎G?,諸侯會宋公盟于盂。目夷曰:“禍其在此乎!君欲已甚,何以堪之?”(《史記·宋微子世家》)
襄公不聽諫言,以小國之力爭圖霸主,卻被楚所扣,淪為楚國伐鄭的工具。在被釋放之后,又不修檢自身,反而擅自發(fā)動戰(zhàn)爭,結果給宋國帶來深重災難。與之相較,公子目夷才是真正的君子之德,他規(guī)諫宋襄公明德保民,合于仁義之道,同時基于對當時政治形勢的清醒分析和認識,及時向襄公提出警戒,指出其禍“已甚”。目夷所行所舉,皆有禮義之風。司馬遷以宋襄公為春秋五霸之一,認為其修行仁義、有禮讓之美,這一論定一直存有爭議。楚國令尹成子玉早評價襄公“好名無實,輕信篡謀”,此說一語中的。蘇轍亦指出:“至宋襄公,國小德薄,而求諸侯,凌虐邾、鄫之君,爭鄭以怒楚,兵敗身死之不暇,雖竊伯者之名,而實非也?!薄?4〕
宋襄公不具仁者之質,這一論定可以從《荀子·榮辱》中得到印證:“凡斗者,必自以為是而以人為非也。己誠是也,人誠非也,則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與小人相賊害也。憂以忘其身,內以忘其親,上以忘其君,豈不過甚矣哉?!毕骞m循禮以戰(zhàn),以君子自居,卻同小人一般行賊害之事。他對禮的遵循,只是浮于表面,其所發(fā)動的戰(zhàn)爭,也不具有正義性,其舉“猶假仁義以效己,憑義以濟功”〔45〕。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后世舍“仁義之兵”不用,而專以詐謀、機變?yōu)閯铡?/p>
依照荀子的邏輯,即便宋襄公所行是真正為了仁義,以宋國當時的處境來講,他擅自挑起戰(zhàn)爭也是不可取的。荀子認為“仁義之兵”在“威疆”和“名聲”未足之際,應當權宜行事。即便“日與桀同事同行”(《荀子·王制》),也不要貿然發(fā)動戰(zhàn)爭,而應靜待時機。若是在雙方兵力懸殊的情況下,因為難以控制內在之憤怒而標舉“仁義”大旗來討伐暴虐,則不免招致覆亡之果。這不僅于己無益,反而會助長不義者的氣焰,甚不可取。
宋襄公因循守禮的本質,實類于魯侯?!蹲髠鳌ふ压迥辍份d,魯昭公赴晉,自郊外慰勞至饋贈財貨,無一絲失禮之處,晉侯極為推崇,贊其知禮。女叔齊卻指出昭公之舉僅為儀式上的周到,并非真正知禮通禮。女叔齊指出當時魯國現(xiàn)狀:施行布告之權旁落,賢者不得其用,公室也分散零亂,背信棄義,不得民心。魯昭公作為一國之君,僅于外在儀式之上勞瘁,卻不去憂慮自己的國家、政令和民眾,危難將至而無所作為,這是對禮之本末的顛倒。把握禮之大本,必須超脫外在儀式化的束縛,專注于禮之精神內涵——仁義來進行實踐?!叭?,愛也,故親。義,理也,故行。禮,節(jié)也,故成?!保ā盾髯印ご舐浴罚┳裥腥柿x之道,才能真正地依禮而行。
對于李斯主張用兵求“便”之舉,荀子斥責其是舍本求末,進而又指出:“秦四世有勝,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軋己也,此所謂末世之兵,未有本統(tǒng)也?!保ā盾髯印ぷh兵》)秦任商鞅,重刑務實,為了謀求富國強兵之道,極力推行重農和兼并政策,其理論依據(jù)可以追溯到《管子·治國》:“民事農則田墾,田墾則粟多,粟多則國富。國富者兵強,兵強者戰(zhàn)勝,戰(zhàn)勝者地廣?!薄?6〕秦國居于關中平原,有秦嶺、黃河為天然屏障,“田肥美,民殷富,戰(zhàn)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47〕。既占據(jù)天然地理優(yōu)勢,再經由商鞅改革,使得秦國國勢蒸蒸日上,對外的兼并大業(yè)更是如日中天。然則“百戰(zhàn)百勝,非善之善者也”〔48〕,這樣一個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的大國,卻整日恐慮,擔心天下的聯(lián)合討伐。原因何在?是因為它不曾掌握“仁義”這一根本。
荀子所言的“天下之一合”,是政治斗爭中的“合縱”策略,與之相對的是“連橫”。戰(zhàn)國時,蘇秦游說六國,聯(lián)合拒秦。秦地處西方,六國各居南北,故稱“合縱”。而張儀則游說六國共同事秦,稱“連橫”。荀子母國趙國,是當時合縱的大本營,《戰(zhàn)國策·秦策三》:“天下之士,合從相聚于趙而欲攻秦?!薄?9〕《韓非子·五蠹》曰:“從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而衡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50〕徐中舒指出,“所謂合縱連橫,原是以三晉為主,北聯(lián)燕,南連楚為縱,東連齊或西連秦為橫”〔51〕??梢?,合縱連橫不只是針對秦國,而是當時通用的政治策略。《戰(zhàn)國策》中提到:“今山東三國弱而不能敵秦,索二國,因能勝秦矣。”〔52〕足可見“合縱”所產生的力量和效果。
合縱的效果固然明顯,但若秦國能掌握本統(tǒng),就不必憂慮六國的聯(lián)合侵軋。荀子以成湯和周武為例,指出二者分別成功流放夏桀、誅殺商紂的原因,并不只在于戰(zhàn)爭當日的一時得利,而是來源于先前的修行和治理,皆為“前行素修”(《荀子·議兵》)也,故而荀子推崇“仁義之兵”。
《荀子·富國》中曾對戰(zhàn)爭的起因進行闡述:“凡攻人者,非以為名,則案以為利也,不然則忿之也。”凡是攻伐戰(zhàn)爭,皆有其相應的原因,荀子歸結為三:逐求討亂征暴之名、謀取土地財貨之物利、發(fā)攄內在之忿怒。以“求名”“抒忿”發(fā)動戰(zhàn)爭的正義性存有不確定因素,難以簡單判定其根本性質,但“為利”而戰(zhàn)者,絕非正義之師。秦雖四世有勝,但汲汲于追逐物利、兼并土地,實乃“為利”而戰(zhàn),荀子斥其為“以便從事”的“末世之兵”,并深入指出當今世道混亂的根源在于舍棄仁義本統(tǒng),為謀求利益而發(fā)動戰(zhàn)爭,“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亂也”(《荀子·議兵》)。
前面已經提到,荀子論戰(zhàn)的基本立場,是“以仁義為本”,其衡量標準為“義”,其客觀效驗則在于民心向背。《荀子·議兵》指出,能夠以“仁義之兵”行天下者,必定“近者親其善,遠方慕其德,兵不血刃,遠邇來服,德盛于此,施及四極”。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能夠收服民心的軍隊。“凡用兵攻戰(zhàn)之本在乎壹民”(《荀子·議兵》),壹民,就是使民心一致。本于荀子的王道政治觀,洪巳軒認為:“荀子隱約地以戰(zhàn)爭是政治的延伸,并且政治仍必須是道德的延伸?!薄?3〕歸根結底,荀子的“仁義之兵”,仍舊歸屬于道德的領域。
道德層面上的教化,如何轉化為軍事優(yōu)勢?首先,“仁人上下,百將一心,三軍同力”(《荀子·議兵》)。在民心齊一的情況下,兵法中的“用間”之道難以行通,這是“仁義之兵”的優(yōu)勢之一。其次,荀子在主張隆禮貴義的同時,也沒有忘記用兵過程中“賞重刑威”的重要意義,他還主張配備“攻(功)完便利”的兵革器械,要以此來打造強者之軍。兵力精銳,軍械為備,是為優(yōu)勢之二。最后,《荀子·議兵》中對將領和兵士的職責進行了規(guī)定,對于將領,要求其謹行“六術”“五權”“三至”,無所懈怠,處之以“恭敬無壙”;對于每個戰(zhàn)斗者,要求他們都要堅守在崗位之上,“將死鼓,御死轡,百吏死職,士大夫死行列”。將有其才,軍制完備,是為優(yōu)勢之三。
擁有這三項基本優(yōu)勢,也就基本掌握了戰(zhàn)爭的主動權,政治層面上的優(yōu)勢也順勢轉化為軍事上的優(yōu)勢,從而為戰(zhàn)爭勝利打下基礎。以“壹民”和“附民”為本,是仁義之兵制勝的重要法寶?!读w·文韜·守土》曰:“敬其眾,合其親。敬其眾則和,合其親則喜,是謂仁義之紀?!薄?4〕和諧群民,貫徹落實仁義之道,才能真正為民生利?!蹲髠鳌こ晒辍罚骸傲x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節(jié)也?!薄?5〕與民同樂的仁義之道是改善民眾生存環(huán)境的真正良方,秦兵四世有勝,而終歸二世而亡,印證了《荀子·議兵》中“故能并之而不能凝,則必奪;不能并之又不能凝其有,則必亡”(《荀子·議兵》)之言。不以仁義行兵,能夠獲得短暫的階段性勝利,但不能長遠保有和享受勝利果實。唯有行“仁義之兵”,以壹民為本,才能使天下和服,這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現(xiàn)實層面提出的挑戰(zhàn)。
之所以沒有說荀子完全回應和答復了現(xiàn)實上的挑戰(zhàn),是因為荀子的“仁義之兵”確實存有實踐層面上的缺陷。正如林素英所說:“荀子雖然與趙孝成王與臨武君暢談用兵之道,不過,其重點仍然在國家政治之如禮(理)推行,并不意在真正從事沙場軍事演練。甚且因為荀子缺乏此部分之實作歷練,自然無法與太公相提并論。是故荀子之兵學理論,雖然現(xiàn)實感已勝于孔孟,不過仍偏重道德禮義之說。”〔56〕戰(zhàn)爭固然不能全然以道德為論,但在手段和方式的運用上,仍舊有很大的道德選擇空間。荀子主張“以仁義之兵行于天下”(《荀子·議兵》),借助仁義規(guī)約戰(zhàn)爭,雖然過于道德和理想化,但在現(xiàn)實層面上,其以“壹民”為本,以“禁暴除害”為目的,強調戰(zhàn)爭的正義性等主張,也并非不具有實踐之可能。克勞塞維茲曾指出:“戰(zhàn)爭是一種暴力行為,而暴力的使用是沒有限度的。”〔57〕兩軍交戰(zhàn)過程中,若是一味使用暴力,必然會走向極端,導致無可挽回的局面。荀子的“仁義之兵”,以道德為歸約,以義為衡量標準,強調戰(zhàn)爭的正義性,具有制止無限暴力等相應的積極意義。
〔23〕司馬遷撰,韓兆琦譯注:《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3440 頁。
〔35〕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 年版,第397-39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