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立 冬

(1.南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 2.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2488)

在史學家心目中,“家書”有“隱密”的名聲,它僅在家庭成員中交流傳看,傳諸后人,則換作“家訓”面目。因家書不方便公開,作為真實材料的價值一向為人所珍視。但一旦后人違背原意印制出版,就難以避免“篡改”之嫌疑[1]。不過,相較于當時真話極少的大時代,它作為“歷史側(cè)面”的特殊意義,仍然值得仔細研讀。

1969年4月15日,編輯家葉至善動身去河南潢川縣的“共青團中央黃湖五七干?！毕路佩憻?1972年12月30日回京,歷時3年零8個月。在這期間,與留在京城的父親葉圣陶密切通信,留下近500封家書,字數(shù)達70多萬字。最初這些書信葉至善只挑選其中的一小部分放在了《葉圣陶集》第25卷書信集里。2006年,其子女葉小沫、葉永和將整理的466封通信以《葉圣陶葉至善干校家書(1969—1972)》為名,交由人民出版社于2007年12月出版。2014年,河南省潢川縣政協(xié)文史委以政協(xié)文史資料的形式編印了《潢川黃湖干校家書葉圣陶葉至善(1969—1972)》一書。于是這部家書,留下歷史的一段遺影和遺聲。

一、家事國事天下事

初讀“家書”,亦覺平淡無奇,不過是父子相互交換信息的日常瑣事,偶爾涉及敏感話題,也較謹慎小心。

葉至善下放干校時,長子葉三午分配到密云水庫林場當工人,次子葉大奎去了黑龍江泰康做印刷廠臨時工,幼子葉永和去陜北插隊,女兒葉小沫去了黑龍江軍墾農(nóng)場,75歲高齡的葉圣陶和葉至善的妻子夏滿子留在北京,遠離的悲傷令人徒生憐憫。于是“有話要跟父親和滿子說,全靠寫信。離家的前夜說定,每十天寫一封。實測了兩地郵程,往回一次只需六天,于是掐準了一星期寫一封;最后縮短至三天一封,偶爾也有一天一封的,讓此來彼往的信件在郵路上擦肩而過”[2]378。在此非常時期,父子倆的信“好像打乒乓球,球來球去,非常緊湊”。他們以為,這樣可以排遣內(nèi)心的焦慮,在信中如每日見到親人的容貌,聽到親人的聲音。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葉圣陶有善解朋友之意的美名[3],從無與人交惡記錄,他性格的平淡、自然、委婉,是現(xiàn)代作家少數(shù)幾個得以善終的老人之一[4]。不過,這只是“公開形象”,放在家書里,則又是另一回事了。1969年10月15日的家書,葉圣陶二兒子葉至誠在南京,見面機會少,葉圣陶期望著能像與長子葉至善約定的那樣與葉至誠保持經(jīng)常通信,然連去幾封信總不見其回信,葉圣陶向葉至善抱怨:“唯有信來信往,哪怕三言兩語,一張半張,不痛不癢,無關(guān)宏旨,總算彼此沒有失去聯(lián)系,要是連這點聯(lián)系也沒有,太寂寞了。”在孩子們面前,葉圣陶的真實面目毫不掩飾。從人情世故講,他所以在意兩個兒子的及時來信,一是出于牽掛,二也表明了葉圣陶晚年的寂寞。葉至善頗懂這一點,他1970年8月21日致信父親說:“我的來往信件,別說全連,就是全校,恐怕也是最多的。”“我總怕爹爹惦記,怕爹爹寂寞,所以有空就寫?！比~圣陶也了解兒子怕他寂寞的心情,1971 年8月17日,葉圣陶在信中寫道:“你近來寫信更勤,我了解你的心意,知我寂寞,不能見面,就憑紙筆多多敘說。我非常感激你,真的?！?/p>

單從家書看,可知葉至善一家多數(shù)人身體欠佳,葉圣陶高齡且患有心臟病、高血壓等疾病,從書信多處可看到葉至善對父親的提醒和關(guān)心。葉至善夫人夏滿子患有神經(jīng)衰弱、糖尿病等疾病,還要照顧一家老小。1970年3月2日家書,葉圣陶也提到兒媳的身體狀況:

單說一些人的病,我的病,三午,大奎的病,至美姚澄祖璋夫人的病,都使她心頭如受襲擊。不但心里緊張,還要照料看望,付出多大辛勞。還有,她是家里的中心,又是你們在外的人的后勤部,安排、采購、排隊、提攜,處處都要心力并用,一點兒也放松不得。此外,還有運動(指政治運動)中的一些事以及家庭間的一些事,她也不是不能接受,不能想開,但是驟然碰上,總難以釋然。以上幾項只是簡單的綜述,但是頭緒多,方面廣,次數(shù)頻繁,就夠叫大腦皮質(zhì)受用了。(1)葉圣陶,葉至善《葉圣陶葉至善干校家書(1969—1972)》,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文中簡稱《家書》,文中所引皆出自此書。[5]73

一方面是外面看不到未來的混亂無序;另一方面是子女及家人的分離四散。苦守家中的葉圣陶,不免會把書信內(nèi)容轉(zhuǎn)移到孫兒輩一代身上,這是人到晚年自然的心態(tài)。

《家書》敘述的對象主要是葉小沫和葉永和。葉至善下放黃湖干校時,女兒葉小沫20出頭,幼子葉永和不足20歲。正在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附中讀書的葉小沫報名參加上山下鄉(xiāng),要去黑龍江軍墾農(nóng)場插隊。葉至善表示支持:“十年前我就打定主意要改換門庭,不支持子女繼承父輩祖輩盡干筆墨的營生?！盵2]376所以葉氏父子非常支持孩子們勞動鍛煉。當孩子取得進步時會及時給予鼓勵和支持。1969年7月19日,在得知葉永和在生產(chǎn)隊不怕苦、挑重活干、團結(jié)同志、能節(jié)約并得到縣里的安置辦公室發(fā)簡報表揚時,葉圣陶寫道:“他們真是毛主席的好學生,也是你的好兒子,真是你把你的兒子教育好了。像這些情況,你聽了一定會很高興吧。我們是非常滿意這些同學的。我望你以后給你的兒子寄信時,很好的鼓勵一下吧?！?970 年7月4日,葉永和被派作民工參與修路,“勞動強度很大,生活比較艱苦”,但是,葉至善卻“很感到高興”。因為“這種集體勞動和生活,是他接受貧下中農(nóng)教育的極好機會”。葉氏父子對葉永和的堅定不移樂意接受教育、積極上進感到欣慰。

當兩個孩子遇到問題、情緒波動時,葉氏父子會積極加以引導,進行批評教育。當小沫懷疑自己是否適合做教師時,葉至善建議她學毛澤東主席的《實踐論》和《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里來的》兩篇文章,發(fā)現(xiàn)缺點,要有勇氣去找克服缺點的方法。當小沫和她一同去農(nóng)場的同學與其他同學搞不到一起、對領(lǐng)導有意見時,葉至善不是聽取一面之詞,輕易下結(jié)論,對孩子縱容,而是要她虛心考慮群眾意見,嚴格要求自己。當永和投考失敗時,葉至善1972年5月1日寫道:“如果考慮個人得失,心里就沒有舒坦的時候,要是真有為人民服務(wù)的宏愿,那就什么情況下都不會泄氣?，F(xiàn)在這件事也是考驗和鍛煉,能正確對待,可能爬上又一高峰;不能正確對待,就會走下坡路。希望他好自為之。”

筆者讀到此處,感覺家書絲毫沒有修改痕跡。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長期的思想灌輸教育,早已根植于葉氏父子精神深處,化作自覺的言行。況且葉家受益于政府頗多,比之一般的五四文人,社會地位和境遇,不知道要優(yōu)越多少!不過,作為后來者閱讀家書,仍覺得這些歷史材料,可以印證今天生活所沒有的東西。對研究者來說,即使在感受上對材料有時候難以一下子接受,也應(yīng)超然于之上,因為所有歷史研究者不僅是讀史者,也是評史的人。凡評史的人,如果不從當事人的處境和位置出發(fā)想問題,既出乎其中,又超乎其外,還有什么“研究”可言?20世紀60年代至今,已有一個甲子的歲月,遙想當時葉氏祖孫三代人,在時間里煎熬,卻在書信中相互勉勵,報團取暖,又何以不感人淚下?

不過,孤守京城的葉圣陶老人,還真閑不下來。這邊剛做過孫兒的思想工作,那邊兒子一邊也燒著火了,趕緊去救火撲火才是。幾年前,本來心想下鄉(xiāng)溜上一圈,接受點“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讓自己傷點筋骨,賣賣力氣,上邊就會放大伙“返程”了?？蓭啄晗聛?一點信息也沒有。葉至善此時正處人生壯年,眼看大把珍貴時光,虛擲在每天的放牛、收牛,或偶爾的插秧收割上,沒有焦慮之心,不合情理。

1972 年2月1日,葉至善回京探親返回黃湖后,致信父親說:“這回回家,說實話心里不很舒暢。好像處處都是矛盾,許多問題想不通,心煩得厲害,因此發(fā)悶發(fā)呆。青年人那種對什么事情都看穿了的想法,我也看不慣,很發(fā)愁,但是又拿不出道理來批駁?！?月4日信寫道:“他在去延長之初,確實相信那是廣闊天地,可以在那里奮斗一輩子的。三年過來到今天,我知道他很想離開農(nóng)村了,或者說,至少想離開那個屈家圪坮了。這到底是什么原因,實在是值得重視的大問題。小沫又何獨不然。當年勇往直前的氣概,現(xiàn)在變成急欲回京了。我說這叫作‘看穿’,而‘看穿’多么叫人爽然失望呀!”3月7日,葉至善接著發(fā)牢騷說:“小沫和永和初去的時候,的確有一股勁,后來卻逐漸消沉了?！薄罢驗槿狈Χ窢幍囊懔?這些青年必須再受教育。我又在說大道理了,大概也解決不了他們的思想問題?！币妰鹤舆@般頹唐,葉圣陶也苦于無計可施。記得幾個月前,他在1971年12月6日家書中對葉至善講永和對家里有意見,批評他們家人不知道外面的實際情況,只是抽象地認為一切都好。

從家書來看,子女往往從具體現(xiàn)象,一針見血地看到社會出現(xiàn)的總體病狀。生于動亂,長于茫然之中的他們,看世界的角度早已迥異于爺爺和父親。葉小沫因病調(diào)動一波三折,葉永和招工落選,考學未成,這些打擊都不算小。兩個孩子情緒波動在意料當中。而長輩只能在“抽象”層面講些大道理加以勸慰、引導,效果卻不佳。這番景象,真像是吃飽的人跟饑餓的人在作隔空無效的對話。如果能搜集到那個時代較全面的民間社會家書,這番滑稽場面一定不止出現(xiàn)在一處或幾處。其實,即使在同代人來往書信中,類似的材料也應(yīng)不會太少。不過,那是滿懷理想信念的張承志教導落后的知青同學[6],而不像葉氏父子正言厲色地批評教育子女。

遙想20世紀初,年輕的葉圣陶在家鄉(xiāng)蘇州吳縣鄉(xiāng)下做一名貧困的教員,對現(xiàn)狀不滿,對自己處境也感到凄涼,十幾年后,他終于在自傳體長篇小說《倪煥之》中,通過主人公之口,把當年的種種不快發(fā)泄了出來:

他原以為自己沉淪在地獄里,誰知竟有人嚴飾這個地獄,使它成為天堂。

單純正直的葉圣陶,當時看什么都不順眼:

第六小學校的校長是兩頰叢生短胡的中年人;身材不高,卻頗粗大,遠看像個墨水瓶;兩眼骨碌骨碌盡在那里轉(zhuǎn),似乎一轉(zhuǎn)就產(chǎn)生一個新機變;臉上的皮膚板板的,仿佛老練的偵探,專等人家的疏失。[7]15

而鄉(xiāng)下學校的學生,就被圍困在這種封閉環(huán)境之中,他們一生注定會繼承并延續(xù)這種停滯的社會生活:

大部分的工夫是唱。一課國文講罷了 ,一種算法歌訣教過了,教師開始獨唱,既而學生跟著教師合唱,既而各個學生獨唱,既而全體學生合唱。那調(diào)子有點像和尚道士念經(jīng)仟,又有點像水作工人悠長的“杭育”聲。這是一校的“校粹”,它自有它的命脈 ;新加入的教師和學生一開口唱就落在它的案臼里,決沒有力量左右它。[7]18

無論作為先進青年,還是對社會敏感的作家,他是多么強烈地希望改變這種將死的生活啊!這以后作家的生活道路,我們都是知道的:1916年,他終于沖出家鄉(xiāng)牢籠,走進了嶄新的現(xiàn)代文學洪流。先去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尚公學校教書,1928年發(fā)表了轟動一時的長篇《倪煥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先后出任教育部副部長、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中央文史館館長、民進中央主席和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

以此為視角,我們再回望葉圣陶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也就釋然了?！靶屡f對比”,是看待他精神世界的一個參照。這也決定了他在家書中與子女們的關(guān)系,其中很多話,可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當然字里行間,某些不便示人的微妙地方,也不必就此被省略。

二、中年放牛郎

在五七干校轟轟烈烈的勞動生活中,個人勞動最不起眼,它頂多是前者的一個“側(cè)面”。不過,如果把一個個側(cè)面匯總起來,由它們的差異性凸現(xiàn)出來的浮雕感,也是意味深長的。家書給讀者展現(xiàn)了作者的一個側(cè)影。

葉至善出生于1918年,下放干校時已50有余,年齡相對較大。從家書來看,葉至善在潢川干校的前一年半,除別的勞動外,絕大部分時間在養(yǎng)牛組工作,照護、放牧、飼養(yǎng)以及牛的習性諸端,幾乎每一封信中都談及,輯集起來,該有好幾萬字。

在當時情勢下,養(yǎng)牛會被看作是對老弱病殘的特殊照顧。比如覃必陶、周振甫和葉至善一起養(yǎng)牛,金韻鏘放鵝、放鴨,顧均正、唐錫光燒開水。實際情形并非如此。1969年11月 5日家書寫道:“我最近工作越發(fā)緊張,早晨五點半起床,晚上十時上床,中間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因而很困倦?！?970年4月4日信中說:“把養(yǎng)牛組的勞動看得比較輕松,其實是不符合實際的。我養(yǎng)了八個整月的牛,親身經(jīng)歷了,有許多辛苦是局外人不知道的。尤其入冬以后,早班、夜班,鍘草、磨料,工作時間長,體力消耗也很大,真是又困又累?！?8月1日又說:“放牛經(jīng)常赤腳,腳又經(jīng)常泡在水里,腳底上的皮變得很硬、很干燥,因而常常裂口。裂口當然有點痛……痛得不能踮地,只好躺在床上。”1972年2月13日寫道:“就覺得疲倦,老睡不夠。”“夜已深了,疲倦之極。”2月22日又寫道:“我身體還好,只是體力見衰,精神疲倦。”這種放牧辛勞,沒有親身經(jīng)歷的人恐怕很難體會到的。

1970年5月25日家書:

四點半,牛都上工了,我洗手洗臉,還得洗腳,可以再睡?，F(xiàn)在習慣了,而且也確實困,能睡著一個多小時。七點吃了早飯,開始清糞積肥。這時候,牛歇工了,其他的同志就去放牛了,清糞積肥,由我一個人負擔,牛糞一堆就有十來斤重,大約要花一個小時。再就切豆餅一個小時,鍘草一個小時,這都與覃必陶合作,再加上洗刷牛槽,挑好泡豆餅的水,一個上午就完了。十一點半吃午飯,又睡兩個小時,下午去拔秧。六點吃晚飯,到地頭上去等牛下班,一直放到九點回來,上床又在十點左右了。每天的生活就是這樣過的。還有,做鼻叉(鼻叉時常折斷)、鼻環(huán),這些小木工和小金工,也由我抽空做。牛繩的損耗也很厲害,則由其他同志抽空打牛繩。周振甫是打繩的第一把手,這可想不到吧。每天牛出工,這些東西都得備好。牛的皮被牛套擦破了,要給它們抹藥。有條牛生了瘡,還得給它熱敷,打消炎針,擠膿。事情就是這樣瑣碎。[5]115

為更好地養(yǎng)牛,葉至善以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花費很多時間精力學習鉆研養(yǎng)牛的學問。他像對待孩子一樣細心地配置草料,而且對如何改革牛鼻叉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還學習如何閹牛、養(yǎng)小牛,如何打破傷風針等。葉至善抱著負責的態(tài)度精心養(yǎng)牛,養(yǎng)出了成績。1971年3月18日葉至善家書談到各個連的牛就數(shù)他們連的牛膘情最好,他們養(yǎng)的牛受到附近農(nóng)民的夸獎。

放牛這種艱苦單調(diào)的勞動,葉至善干了3年多。養(yǎng)牛雖艱苦,但葉至善感到雖苦猶樂。他在1969年11月21日說: “放牛這活要看為誰服務(wù):為地富服務(wù),受地富剝削,當然是苦;為人民服務(wù),那就是雖苦也樂?！薄耙话銖氖挛膶W編選、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對自然科學知識的掌握往往有限、對此興趣不大,但葉至善從小在接受傳統(tǒng)文化、文化知識的熏陶的同時,就對自然科學感興趣。葉圣陶先生也是如此?！盵8]“我一直生活在父親身邊,父親按他的希望關(guān)心我,教育我:希望我身體比他強壯,心靈比他明澈;希望我能夠生產(chǎn)出供人家切實應(yīng)用的東西來,不要像他似的只干筆墨的事?！盵9]葉至善一方面對自然科學感興趣,對養(yǎng)牛這項工作充滿新奇感;另一方面源于家長的希望、思想改造的自覺,因而感到養(yǎng)牛雖苦猶樂。然而葉氏父子恐沒想到,短期的“鍛煉”居然被人為拉長,普通人都不知道休止符應(yīng)在何處,盡管媒體天天都在宣告取得了“偉大勝利”。1956年,葉圣陶62歲,剛過中年的門檻?？伤菚r是多么的意氣風發(fā)!正在北大中文系讀書的大一學生吳泰昌,記下了當時的情景:“還是在上大學時,我們同學合伙在編著一部中國小說史,我負責撰寫清末民初部分。我想求教于葉圣老,冒昧地給他寫了信。一封潦草簡約的信,卻得到了他老人家一封工整的親筆信”,“他滿足了我的請求,答應(yīng)約我談?wù)?我高興激動了好些天。約定的那天中午,我胡亂地吃了飯,打算提前進城。想不到,我剛要動身時,傳來系里的電話,是葉老秘書打來的,說葉老臨時有會,今天下午沒有時間談了,以后再約”[10]。以作者推算,那時圣陶不是在教育部副部長,就是在新聞出版署副署長或人教社社長任上,國事忙碌,但也正是大有可為的時候。插進這份材料,是想揣想,此時葉圣陶如見兒子家書中對放牛的敘述,心里該當何想?遺憾在于,筆者在葉圣陶家書中未見到這種心理活動的蛛絲馬跡。

三、得失塞翁馬

如何評價干校對那代人的正負方面的價值,大概會各說各話,難有一個結(jié)果。尤其是當人們從“正面”觀望它的時候,很容易從歷史“結(jié)果”來評價其“過程”,而若是僅從“側(cè)面”來看待,也不一定會是如此,這是親歷者往往都跳不出的窠臼。不過,相較于更多人的命運,葉至善只是在干校勞筋傷骨了3年(其實也未到這種程度),這部家書,確實又是大時代和大命運的“側(cè)面”。我們來聽聽別人怎么說。

編輯家書的葉家子女葉小沫、葉永和說家書中的爺爺、爸爸和他們是那個時代真實的爺爺、爸爸和他們,人和事是那個時代確切的人和事,這一切都沒法改變,也用不著改變[11]。書信真實記錄了他們父子在那個特殊時代對“大事要事”的應(yīng)對和處理,記載了他們在那個特殊時代對周圍人物悲歡、世態(tài)炎涼及其當時的社會動向、思想變化的心態(tài)和情感,給我們留下了那個特殊時代極其珍貴的史料[12]。其字里行間,承載的不過是一些普通人的“小命運”和“小悲歡”。

在一個聲言是要徹底改變歷史走向的特殊年代,一般人又怎能扭轉(zhuǎn)這一個大方向?所以陳駿濤說:“搞干校,這是毛主席的英明決策,只有無條件地服從,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有遠見卓識者并非沒有,但恐怕只占極少數(shù),絕大多數(shù)人都處于不覺悟的狀態(tài),即令有所不滿,也不敢往別處想。”(2)陳俊濤著《干校歲月》,載信陽市政協(xié)學習文史資料委員會編《五七干校在信陽》(上),2014年第204頁。張光年也表白道:“我們是懷著真誠的愿望,到干校接受勞動改造的?！薄拔覜Q心迎接困難,戰(zhàn)勝困難,不叫苦,不叫累,不叫病?！比~圣陶甚至以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面對著這一切。葉圣陶1969年4月13日日記記載:“興亦頗好?！?月14日記載:“至善以(擬)明日動身赴潢川,隨身簡單行李,包扎已齊備,余亦無甚惜別之意,唯囑其常寄信來,詳告學習與勞動之近況?！盵2]3771969年5月21日葉圣陶對長子葉至善從坐了20年辦公室的人轉(zhuǎn)變?yōu)轶w力勞動者而感到高興,認為這是巨大的轉(zhuǎn)變,這轉(zhuǎn)變會影響思想和世界,是社會主義革命的精髓。1970年7月19日家書,葉圣陶對葉至善有一輩子走“五七”道路的決心表示高興,而且提出“五七”道路永遠得走,永遠不畢業(yè)。1971年2月23日葉圣陶回信寫道五七干校是人人一輩子入學受教育的大學校,應(yīng)寫進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里。

但我們不知道,他上面的堅決態(tài)度,到底是心悅誠服呢,還是在作假,或者有了某些表演的成分。如果不是研究葉家家書,我們怎么有機會接觸到這位著名作家日常生活的“側(cè)面”,接觸到也許真實,也許只是違心之言的私人生活?所以看一個人,不能只看他某一階段,還要看全過程。只有在一個人的生活后來又發(fā)生了很多變化的全過程中,才能辨別出某一階段的真或假的成分。

1971年3月15日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召開,干校管理明顯松垮下來。葉至善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社會動向,7月18日他在家書中寫道:“書總是要出的,尤其是少年兒童讀物,目前奇缺”“我可能要調(diào)回北京”“毛主席的干部政策,決不是要我們在農(nóng)村種一輩子田,放一輩子牛,學習了一個階段,還得使用,還得讓我們在工作崗位上繼續(xù)鍛煉學習”。他漸漸也日益明顯地流露出了不耐煩的心情,9月9日寫道:“疲倦情緒在我校的確是個普遍問題”,“學習松懈、工作疲沓,不但停步不前,甚至有不進則退的現(xiàn)象”。尤其是1971年林彪垮臺,干校人員陸續(xù)調(diào)離,人心浮動,天下大勢好像有了一種要變的趨向。葉至善1971年9月15日寫道:“我也有疲倦情緒,總之缺乏自覺,進步緩慢?！?972年3月4日信:“我們這里總的說來是松弛。說穿了,絕大部分的人都在等待……與三年前來的時候大不一樣?！?月18日信:“這樣下去,在干校簡直等于半休養(yǎng)了?！痹诟尚Ｄ┢?大家的主要生活就只剩下了“斗批改”:逗逗孩子、劈劈柴火、改善改善生活。當時,關(guān)于調(diào)動干部,有些干校流傳著兩句話:“寧去天南海北,不上新西蘭?！?3)“天南海北”指的是天津、南京、上海、北京,“新西蘭”指的是新疆、西寧、蘭州。8月9日寫道:“最近治安不太好,牛棚孤零零的,還是留個人好。附近的農(nóng)民都在傳說干校要撤了,好些人想等我們撤的時候來揀點便宜。壞人就迫不及待竟動起手來,丟失東西的事時常發(fā)生。我們連在中心區(qū),還好些。邊緣上的幾個連,有的甚至空屋子的門都給搬走了?！比粘５母脑焓谷~至善意識到向貧下中農(nóng)學習,思想改造、勞動改造的荒謬性,對干校本身的存在性產(chǎn)生了懷疑。正如楊絳所言“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13]。改造的結(jié)果與改造目的南轅北轍,幾年的干校生活、艱苦的環(huán)境、繁重勞動、無休止的政治學習使大家感到疲倦、困惑和不滿。11月15日干脆就說:“總之是收場的局面?！?/p>

“九一三”事件之后,葉至善在家書中談?wù)撛娫~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逐漸增多,這是下放干校前兩三年不可能出現(xiàn)的。葉至善1972年5月4日家書談到了創(chuàng)作《滿江紅》的狀況?！段迤邞?zhàn)報》(校內(nèi)油印刊物)要出詩刊,向葉至善要稿子,葉至善把寫的《放?！?4)葉至善《放牛詩》:“春耕不失時,犁耙不休歇。登壟望牛歸,牛歸日之夕。曳犁躑躅行,汝其饑且渴。飲汝柳樹塘,食汝黃堰側(cè)。黃堰草初長,萋萋不盈尺。草細如春韭,未堪供大嚼。俄頃新月落,四野向昏黑。但聞龁草聲,札札何自得。”詩給編輯。編輯表示這首詩沒有時代氣息,把牛說得又饑又渴,疲累不堪,草“萋萋” 呀,夜 “昏黑”呀,好像凄慘得很,不大好,要葉至善寫一首同“五七”道路聯(lián)系起來,有積極意味的詩詞。于是他就湊了首《滿江紅》:

滿江紅

——為我校三周年作

十里圍堤,鎖不住一湖春色。五七路,晴光照眼,天廣地闊。初展宏圖田壟改,幾度磨煉思想易。數(shù)三年,物我兩豐收,非虛擲。

學大寨,勤稼穡。讀馬列,誅頑敵。望長安雖遠,日親寸尺。戒躁戒驕須切記,盛名之下難副實。共躋攀,更上一層樓,爭朝夕。

當葉至善把這首詞給編輯們時說:

這首可合適了吧?“十里黃湖”,有了;“五七道路”有了;“改造自然”有了;“改造思想”有了;“學大寨”、“認真看書學習”、“對敵斗爭”都有了。大家都說“身離北京遠了,心離毛主席近了”也有了;還有“反驕破滿”,“三周年”也點清楚了;末了還鼓勵大家“更上一層樓”,這不就是我們常說的“一次總結(jié)一層樓”嗎?這位同志于是滿意而去。我想想這幾位同志過去當編輯,大概工作就是這么做的;將來很可能還是當編輯,工作還得這樣做,又想想自己將來如果“復業(yè)”,也得這樣做工作,心里不免有點悵然。這首詞是作為這段記事的注解,爹爹不用費腦筋提意見。

葉至善字里行間透出對這首詩詞創(chuàng)作的不滿意,對編輯僵化、形式的做派的不滿意。很明顯這首詞用了很多明白無誤的政治性語言,這是為了響應(yīng)和表示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寫的,正如聶紺弩所說:“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比~圣陶1972年5月7日寫道:“關(guān)于《滿江紅》的事確乎好笑。但是如你所說,這就是編輯工作的典型表現(xiàn) ,那就不可笑而可‘深長思之’了。僵化,形式,唯恐不合框框,成為風氣,不學而能。老實說,我近來連《紅旗》的文章 ,也不大想看了……我自認沒有感動,聽了只是聽了而已?？墒俏乙?不知道各方各面級的領(lǐng)導同志會不會跟我一樣?如果跟我一樣,那就大糟特糟了,社論、評論、短評之類全變成紙面空談了。這又是我的‘杞憂’之一樁?！?/p>

其實也不只是葉家,在當時干校下放干部群體中,暗中的抱怨情緒,也是此消彼長的,恐怕已經(jīng)到了難以遏制的地步?！包h把我培養(yǎng)成知識分子,本想干點文化工作,從來沒想到還會返回去當農(nóng)民,當鴨師傅。我干得再好,對黨對己都是個損失?！盵14]“干校就是勒令人們束手不干有利于國家民族興旺繁榮進步的正事”,“吞噬了多少人青春和生命,損害了多少人的家庭和子女”[15],“把大批干部和知識分子送到干校去,使許多國家急需的有用人才,大量的財力和物力,統(tǒng)統(tǒng)付諸東流”[16]。

葉圣陶老先生,在松動背景中,似乎也有了一種返璞歸真的跡象。他開始抄書。還寫了一首詩:“一目十行下,或囫圇吞棗;一字莫逃遁,還是抄書好?！迸c其再相信報紙,還不如去抄舊書好。這種心理,也在老一代留京的知識分子圈子里滋生和蔓延。當然,老先生一改高調(diào)姿態(tài),也與身邊環(huán)境和親人的變故有一定的關(guān)系。葉至善下放干校期間,父親葉圣陶已被免去教育部副部長職務(wù),母親胡墨林已經(jīng)去世,妹妹葉至美患乳腺癌,弟弟葉至誠遠在南京任錫劇團編劇,大兒子葉三午被分配到密云水庫林場當工人,二兒子大奎去了黑龍江泰康做印刷廠臨時工,女兒小沫農(nóng)大附中自己報名參加第一批上山下鄉(xiāng),去黑龍江軍墾農(nóng)場,幼子永和去陜北插隊。葉圣陶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優(yōu)秀的語言藝術(shù)家。葉圣陶在這期間主要的工作就是抄書和政治學習。葉至善是著名的少兒科普作家、優(yōu)秀編輯和出版工作者,卻終年與牛為伍,做著自己不擅長的事情,沒有一個人順心順意。相反,與過去相比,生活是一種不斷在走下坡路的味道,這當然使年屆75歲高齡的老人家,感到了沮喪。

終于有一天,葉至善聽到了多年久違的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我調(diào)回來了!這一天清晨——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三十日清晨七點半,我提著鋪蓋跨進八條的院子,放大嗓門高聲喊。調(diào)回來就是不用再去了,不用再去潢川干校了。從這一天起,以每日兩回,陪父親吃著酒閑聊天了。父親也不用掐著指頭等我的信了。”[2]379讀者由此可以推斷,回到父親身邊,回到京城,回到熱愛的工作崗位上,這才是葉至善真正向往的一種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