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劭康 周 睿
傳統(tǒng)的歐洲漢學式微之后,海外漢學研究進入了以北美漢學為中心的時代。在這一時期的漢學研究中,薛愛華(Edward Hetzel Schafer,1913 —1991)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薛氏是20世紀西方唐代研究的領軍人物,曾任美國東方學會(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會長,執(zhí)教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UC Berkeley),其弟子柯睿(Paul W.Kroll)認為薛愛華是“以往四十年美國中古中國研究的同義詞”①程章燦:《四裔、名物、宗教與歷史想象——美國漢學家薛愛華及其唐研究》,《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3 年1 期,第86 —92 頁。。在研究方法上,薛愛華是傳統(tǒng)歐洲漢學的繼承者,他重視文獻研究,并將其與自身人類學背景相結合,在此基礎上將各個領域的研究相串聯(lián),構成廣泛而立體的漢學研究成果。薛愛華在其學術生涯中,因對物質文明和文化交流的興趣與關注,著重關注“文化南方”問題,這一概念成為其學術體系的重要內核。
薛氏著作中文版主要由南京大學程章燦教授譯介到國內,包括《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The Vermilion Bird:Tang Images of the South)、《神女:唐代文學中的龍女與雨女》(The Divine Woman:Dragon Ladies and Rain Maidens in T’ang Literature)、《閩國:10 世紀的中國南方王國》(The Empire of Min:A South China Kingdom of the Tenth Century)、《珠崖:12 世紀之前的海南島》(Shore of Dearls:Hainan Island in Early Times)等。②薛愛華著,程章燦、葉蕾蕾譯:《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 年;薛愛華著,程章燦譯,葉蕾蕾校:《神女:唐代文學中的龍女與雨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 年;薛愛華著,程章燦譯:《閩國:10 世紀的中國南方王國》,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9 年;薛愛華著,程章燦、陳燦彬譯:《珠崖:12世紀之前的海南島》,北京:九州出版社,2020 年。作為福建閩侯人,一方面程教授深受北方主流文化邊緣的閩文化影響,有著作為四裔的地緣性身份認知,而《閩國》恰恰又是薛愛華文化南方研究體系構建的重要節(jié)點;另一方面,程教授系閩王王審知的部屬、漳州刺史程赟之后,程氏家族由北入南而興,又在南方與當?shù)匚幕蝗谠?,體現(xiàn)出南北文化的交融和交互影響的復雜,可謂是薛氏“文化南方”研究的生動寫照。其后,薛愛華弟子柯睿在《南國“遠”疆:江淹在福建的蠻暗歲月》①Paul W.Kroll, “Farther South: Jiang Yan in Darkest Fujian,”Southern Identity and Southern Estrangement in Medieval Chinese Poetry.Eds.Ping Wang and Nicholas Morrow Williams.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109 –135.中再次對閩地的文化對象進行觀照。這是神奇的緣分,或許是對“文化南方”抱持好奇心與探索欲的漢學研究者必然達到的交匯點,就像程教授所說:“人世間的事,往往并非偶然?!雹诔陶聽N:《唐宋帝國的東南邊疆:談美國漢學家薛愛華的〈閩國〉和〈珠崖〉·譯序》,見薛愛華著,程章燦譯《閩國:10 世紀的中國南方王國》,第20 頁。
《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下文簡稱《朱雀》)是薛愛華對于中國“文化南方”這一概念的形塑。王平和魏寧(Nicholas Morrow Williams)從中汲取靈感,在2012 年10 月26 日普林斯頓大學“詩歌與空間”(Poetry and Place)研討會的參會論文中,結集康達維(David R.Knechtges)、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田曉菲、柯睿、吳捷以及編者在內的七位學者所撰論文,匯編成《文化南方——中古時期中國文學核心傳統(tǒng)》(Southern Identity and Southern Estrangement in Medieval Chinese Poetry,下文簡稱《文化南方》)一書③直譯為《中古詩歌中的南方認同與南方疏離》,中譯本題名為《文化南方——中古時期中國文學核心傳統(tǒng)》,周睿譯,陜西人民出版社將于2023 年出版。本文暫用《文化南方與漢唐詩歌》。,同樣以“文化南方”為核心議題,從不同視角繼承和延伸了薛氏這一概念和框架,展現(xiàn)了新一代漢學研究不同于以往的諸多特質。
《文化南方》的序言中聲稱,此著受《朱雀》影響匯編集成。④Wang and Williams, op. cit., p.1.從1967 年到2012 年,從薛愛華到宇文所安等人,北美漢學界中國文學研究領域完成了全面的更新?lián)Q“代”。在晚近漢學研究的發(fā)展進程中,薛愛華的《朱雀》是20 世紀漢學研究的代表,是現(xiàn)代漢學研究革新之路的一個端點;而《文化南方》作為薛愛華《朱雀》學術遺產的進一步探討與拓展,可謂是薛氏研究在幾十年后的回響。作為另一個端點,《文化南方》在研究方法、研究傾向、關注重點、作者身份,乃至對“文化南方”這一概念的認識本身都有所不同。在這兩個端點的比較中可見漢學研究在此間四十多年來的迭代與發(fā)展。
《朱雀》是海外漢學研究理路的典型體現(xiàn)。無論是在漢學發(fā)展通史上,還是在薛愛華的個人研究史中,都有著至關重要的地位。在《朱雀》中,世界是一座盆景園,通過還原真實歷史中的一草一木,薛愛華將逝去的大世界重構于小書本之中。全書分為南越的前景與背景、華人、蠻人、女人、神靈與信神者、世界、天與氣、陸地與海洋、礦物質、植物、動物、朱雀12 個章節(jié),以“華裔—宗教—風物”的結構全面展示了中古時期的中國南方王國。薛氏以求實的博物志研究方法,對物產、宗教、自然、環(huán)境、生物、民族等問題進行了詳細的羅列與書寫,以一只美麗神秘、內涵豐富的南方神鳥為題,構建了一個南土樂園。
薛愛華所謂的“南方”,實際上指的是南越及其以南的廣大地區(qū),并不包括我們更熟悉的江南。他在《朱雀》中首次指出,中國文化的根源在于北方中原文明,其所判定的“南方”并非是純然依靠地緣性南北分界,而是依托文化界限而生、又為強勢文化通過文本書寫和固有觀念而界定的“文化南方”。這一概念對漢學研究影響深遠,在當代漢學家中得到了進一步的闡發(fā):“南方是處在中華帝國版圖邊緣上的一個相對概念。”⑤Ibid.薛氏認為,歷史上的中國南方地區(qū)及其文化往往受到北方主流知識分子的貶低和忽視,因此歷史記載及文學文本中的南方,不能代表中國古代真實的南方世界,其中所展現(xiàn)的南方實則是一種北方凝視的產物。張劍光認為,《朱雀》所書寫的是唐人眼里的南方社會面貌,是對南方記憶的重現(xiàn)。①張劍光:《用半異域的眼光窺探南方歷史文化的真相——評薛愛華的〈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載《文匯報》2016 年5 月24 日,第11 版。但事實可能更為復雜:在《朱雀》呈現(xiàn)的南方王國之中,唐人實則也成為南方記憶的一部分。唐人對于南方的凝視,在薛愛華對于唐人的凝視中得以展現(xiàn)。在描寫北方封建文化向南方擴張的過程中,薛愛華將這一過程以近代殖民視角重新付諸筆端,但作為書寫者,他在敘事中所投以的視角又隱含著東方主義。這就構成了“封建主義(南下的唐人)—殖民主義(被征服的四裔)—東方主義(研究中的薛氏)”的三段論結構。他通過文獻資料的梳理,將中古時代的中國南方世界還原成沙盤,用超越的視角按部就班地先將其進行分類,再對其細致剖析、分加紹介——在復原微縮世界的過程中,博物學家也為自己建立了一座微縮博物館,薛氏顯然樂在其中。
薛愛華文化南方研究的“南方王國”,并未注目于江南,而是遠眺嶺南地區(qū)及其更南部的海南島——這些地區(qū)遠比親切的江南更令人感到陌生。不過,薛氏對“南方”的地理界定始終保持著開放的態(tài)度,對于古中國南方的研究是開拓性的,而不是顛覆性的。在薛愛華的研究中,盡管對閩粵兩廣一帶有所側重,但實際上默許了江南作為南方的構成而與北方相對而論的傳統(tǒng)認知。薛愛華沒有對“朱雀”所代表的南方王國進行封閉的定義,這是《文化南方與漢唐詩歌》一書中諸位學者能夠在其基礎上拓展“文化南方”研究的基本立足點。這種“南方”所指的開放性,也恰好體現(xiàn)了“文化南方”變動不居的特點。
薛愛華借助諸多意象,將外在的風物與人們對其抱持的主觀認識分離開來,對客觀的南方物質世界進行描繪,結合人們對這些物象的反映,展示中國中古時代的社會觀念、文學意識、認知方式、風土習俗等。薛愛華并不以古稱描述南方風物,而是以現(xiàn)代的概念重新闡釋我們耳熟能詳?shù)谋姸嗌裨捝?。在將傳統(tǒng)風物種族翻譯為現(xiàn)代名稱并與世界各地文明進行比較聯(lián)系時,薛愛華實質上對長期以來被“厚古薄今”的傳統(tǒng)文化所神圣化的中國古典世界進行了祛魅。在傳統(tǒng)儒家視角與西方博物學的橫向對比、現(xiàn)代與古典世界的縱向對比中,華夏文明神話被帶回常識和歷史的領域。而只有祛除這些摻雜太多主觀情緒的認知,中國文明真正的特色才能顯現(xiàn)。
薛愛華的研究基于文獻學傳統(tǒng),講究真實精密,但程章燦仍發(fā)現(xiàn)了一些相對低級的錯誤和問題:一部分是語言隔閡導致的錯誤,比如“祝雞”字源、“竹馬”典故、“不識(冰雪,常多)霧雨”文獻漏讀等問題,其中最容易引發(fā)舛誤的是同音字問題,如“容州”與“融州”、“唐玄宗”與“唐宣宗”等誤讀導致時空的混淆,也使得論述的邏輯遭到破壞;另一部分錯誤則源于薛氏的神話性幻想——如僅因為同在圣地羅浮山,就將“羅浮王生”與著名道士軒轅集之間畫上了等號,第八章中將“覆沒”按字面意思理解,認為有一支南漢軍隊全軍“淹死”在貪泉這方小小靜水中(這顯然是違背常識的)——這源于其對南方神話的想象與擴充而將史料與神話混同,其中融合著生疏感和浪漫想象。在文化疏離與浪漫想象的雙重作用下,薛氏并未把目標文化作為一種常識性對象看待,而是強化了文化差異,擴大其異域性因素,最終構建出另一浪漫主義傾向濃厚的異域神話。
此外,正史書寫的冷漠和古人關注的缺乏使得他的論述最后仍落于模糊含混,難以真正將其納入博物學體系之下,無果而終。中國的民族認知邏輯基礎在于“華夷之辨”,而對于四裔的劃分極為隨意,蠻夷狄戎越苗獠等概念,有史以來就曖昧不清。中國南方的復雜民族在史書中語焉不詳,被記錄下的諸多習俗也是大同小異。在這樣的情況下,不通過生物學及考古學途徑,而是單純依靠文獻描述對南方少數(shù)民族進行細分,這種基于疏闊史料的強行分類最終難以實現(xiàn)。但薛愛華的嘗試也并非全然無益,他的研究反映出北方中原文明敘事中對于四裔文化的嚴重忽視和排擠;對四裔的討論,對于仍以北方文化為主體的現(xiàn)代中國文化而言不失為一種警醒,也為華夏文明擴張中消亡和歸化的野人先民種下一個遙遠的夢想,為其身份的再發(fā)現(xiàn)開拓了可能性。
在程章燦等學者的努力下,薛愛華的作品與其“文化南方”研究逐漸引入國內學界。程教授在薛作的翻譯上有意選取“文化南方”理論的系列著作,其中《閩國》是首部聚焦五代閩國的論著,全面介紹了閩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自然等,是薛愛華“文化南方”研究的起點;《朱雀》是薛氏“文化南方”研究確立與成形的代表作品,也是本文的主要討論對象;《珠崖》與閩國類似,是對南國一個特殊組成部分——海南島的詳細剖析;《神女》則是對一類女性神靈意象的探討,含有南方文化特征。這一系列著述都聚焦于南越、福建、海南等文明邊緣地區(qū),關注邊緣地帶文化與北方中原文化的互動。他秉持自己一貫的認知方式,對“文化南方”理論進行實例論證,初步奠定這一研究的范式。
綜上所述,盡管《朱雀》遠非一本完美無瑕的圣典,但其帶來的精神財富和價值突破遠大于其缺憾。薛愛華松綁了北方文化視野先天附加的拘束,以全新的自由姿態(tài)重新書寫了長期被認為是晦暗有害的南國意象,打破了北方中心文化對南方邊緣文化的排斥蔑視,為多元的中古中國文化研究開辟了新的道路。在其基礎上,漢學研究的整體視野得以拓寬,人們意識到隔絕在中國文化研究之上的另一層面紗。此外,薛愛華的研究是浪漫主義的,這尤其體現(xiàn)在最后一章的肆意揮毫中,在《朱雀》博物志式研究的背后,這份重要的底色流傳下去,對其后的研究者影響深遠,浸潤到宇文所安等新一代漢學家的研究中。
《文化南方》基于薛愛華的研究傳統(tǒng),“各自追溯由漢迄唐及以后的南方象征主義的差異化表現(xiàn)與再現(xiàn)”,進一步討論了“文化南方”這一概念在中國中古時期具體的人物、事件、文學、文本之中的表現(xiàn),展示北方文化對南方文化的強勢改變和南人北人兩大群體對另一方水土文化的認識與接受。此書不僅將薛氏原本聚焦于南國遠疆的研究維度拓寬到整個南北相對的古典中國之中,也把研究的重點由人類學轉向至文學領域,通過文本細讀與作者境遇,展示“文化南方”的實質內涵。在《文化南方》的導論《象征意義上的南方》(“Southland as Symbol”)中,王平與魏寧是這樣描述“文化南方”的概念的:
南方地區(qū)的重要地位并非古已有之。恰恰相反,古代的南方世界長期以來作為威脅中原文明的蠻荒異域而存在。中國文明賴以為基的漢字、思想、藝術、禮樂等都自以河南、陜西為源的北方商周文明而生;與之相比,南方則經(jīng)歷了長達千年的漢化過程。在此前提下,中國的社會文化在漫長歷史中奠基。①Wang and Williams, op. cit., p.1.
中國社會發(fā)展成型的過程,就是穩(wěn)固的北方與變化的南方共同發(fā)展、此消彼長的過程,是“文化南方”的邊界不斷向南推進的過程。從古至今,中國南方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遠比北方更劇烈的變化。相對于薛氏而言,在這些新一代漢學研究者眼里,他們所講的“文化南方”不再是一只遠遠棲息在南方王國中的朱雀,而是一種涉及中國整體社會的無形疆界,是無所不在的、活躍交互的文化意識,是由北及南的文化重構。他們不再繼續(xù)把南國作為孤立的研究對象,而必然要將其置于整個中國的文化發(fā)展之中進行討論。“南方”不再僅指南越及其以南地區(qū),而是擴展為從長江流域到海南島的動態(tài)變化的南方界域。因此,“文化南方”這一意象的形成,變成了恒常的北方文化與在其影響下變異的南方文化相對比的結果,且又要通過南北之間文化交流與認知變化而賦形。于此所產生的“文化南方”,不再是某種確切的定義,而是在多維度、跨時空的解讀中一種共同語境下的不同視角、不同闡釋的復合概念。
選取代表性象征物象為篇目之名,是薛愛華作品中最具特色之處,也是其風物研究的典型體現(xiàn)?!段幕戏健防^承了這一特色,每一篇章的標題都由某種物象引出;與薛氏不同的是,康達維等人不再試圖用單一的意象規(guī)劃整體概念,而是在每個篇目中用不同的關鍵詞開啟對相關問題的論述。除第一章的總論外,七位學者在各個章節(jié)中分別從七個不同的切入點進入這一框架,生動展示了中國古代詩賦中的南國印象。
在第二章《南金與羽扇:陸機的“南方意識”》(“Southern Metal and Feather Fan: The ‘Southern Consciousness’of Lu Ji”)中,康達維將南金、北橘的典故和南方特產羽扇與陸機類比,詳細勾勒了南方文人地域轉遷后的尷尬處境。田曉菲所著的第三章《擬作:陸機、陸云與南北間的文化交融》(“Fan Writing: Lu Ji, Lu Yun and the Cultural Transactions between North and South”)關注二陸兄弟在南北文化間的輾轉騰挪,其標題中的“Fan Writing”既可代表對羽扇這一南方物產的書寫,又是在說二陸對于北方文化的攀仿擬寫,還可指代《羽扇賦》,語帶三關,這種諧音處理方式更多體現(xiàn)了一種中國式的幽默。第四章《哀怨、抒情性和南方》(“Plaint, Lyricism, and the South”)則是王平對“文化南方”這一相對概念的延伸,從另一個視角著眼推進南北之界,探討中原與極北相比,也屬于“文化南方”的范疇。在這種相對概念之中,南北的地位反轉,南人北嫁導致與北人南遷不同的怨望。柯睿的第五章《南國“遠”疆:江淹在福建的蠻暗歲月》(“Farther South: Jiang Yan in Darkest Fujian”)通過展示江淹的南遷生涯來展示南方邊地與北部中原的文化差異,是薛氏的典型視角。第六章《傷春:王勃與李白對南方文學主題的再想象》(“The Pity of Spring: A Southern Topos Reimagined by Wang Bo and Li Bai”)通過王勃與李白的對比,展現(xiàn)一定時間跨度前后的南方觀念的時代變容。在第七章《羊公碑與山公醉:襄陽的兩個詩學典故》(“The Stele and the Drunkard: Two Poetic Allusions from Xiangyang”)中,吳捷通過峴山上的羊公碑與習家池的山公醉兩個典故,把襄陽乃至南方文化濃縮到兩個代表性意象中,既是由小見大,亦是舉重若輕。最后以宇文所安的《九世紀以來的江南:論心欲的慣習化》(“Jiangnan from the Ninth Century on: The Routinization of Desire”)作結,在上述學者的不同視角之上,對“江南”這一暗含書寫者心欲的南方象征進行深入解析,引出全書的高潮與結尾,與第一篇論文中康達維的論點首尾相呼。
在《文化南方》中,南方的動態(tài)變化成為一個貫穿始終的研究背景。這一方面是由于幾位漢學家不同的研究領域和對不同時期研究的側重,另一方面也表露了他們對斷代研究的不足有所認識,嘗試把握中國文明的整體進程。相較《朱雀》而言,《文化南方》所代表的漢學研究理念顯得更為規(guī)范,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研究者文化背景的變化,七人幾乎全部與中國有著深厚的淵源。因此,《文化南方》中淺表錯誤大大減少。另外,前文將《朱雀》所展現(xiàn)的地理環(huán)境比作靜態(tài)的、景觀式的“盆景園”,而在《文化南方》中,尤以康達維、田曉菲、王平為甚,他們的文章均以宏觀地域的動態(tài)變化為基礎,這又是一重突破。在前輩學者對自然關注的基礎上,他們將目光投向人文地理,將對風物景觀的凝視擴大到整體的地理環(huán)境和人物活動中的變化中來,為地理背景附加了人文意義,彌補了靜態(tài)風物研究的單調枯燥。
《文化南方》以《朱雀》為鎖鑰而寫,既是對于后者的彌補,也是對于前人的超越。嚴格來說,《朱雀》的研究是歷史的而非文學的,是物質性的研究;而《文化南方》則全面回歸文學領域,是文化性的研究。這種轉向既有個人研究興趣的因素,也更多受到漢學研究整體發(fā)展方向的牽引——漢學研究的導向從西方的博物學傳統(tǒng)逐漸向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過渡。在基本的審美基調上,盡管較之薛愛華而言,上述學者所處的時間段更加晚近,但其字里行間流露的思維模式卻比薛氏更貼近中國古典傳統(tǒng)。有薛愛華開篇題詩的珠玉在前,這七篇論文也基本都以詩賦起首、結尾或展示人物情感??颠_維、宇文所安和柯睿等地道美國人,都有著一種私人個性化的中國詩歌審美情結,古老的漢語詩歌不再僅僅作為文獻,而是作為瑰麗的文學作品被這些“非我族類”的海外學者所真心喜愛,這一趨勢是令人欣慰的。
從薛愛華到宇文所安,文化南方研究的一系列轉向,不僅標志著漢學家個人研究取向的改變,也是漢學研究中心話語權逐漸分散的體現(xiàn)。隨著中國文化領域的自主性覺醒,中國龐大的文化體量讓西方難以繼續(xù)用“以西律中”的方法認識問題。從《朱雀》的時代到《文化南方》的時代,中國文化不再是大英博物館里的成化雞缸杯,中國聲音開始更多地從中國本土發(fā)出。盡管漢學研究的中心仍未回歸國內,但新一代海外漢學家必然越來越需要融入東方視野進行漢學研究,這也造成了《朱雀》與《文化南方》中的南國變容。
以西方文明的政治思想傳統(tǒng)觀照中國古代文明,提供一種“去中心化”視角的同時也帶來了明顯的文化割裂傾向。薛愛華對于中國南方邊疆的凝視和歐洲對于殖民地的凝視,在本質上是一致的。事實上,薛愛華這種殖民主義的視角貫穿其研究,來自北方的統(tǒng)治者往往是殘暴的,知識分子則顯得傲慢自大;南方少數(shù)民族被置于原始土著的固有形象中,被賦予弱小與蠻暴的二相性。“道德生活被大大簡化,智慧則被掠奪?!痹谘κ系墓P下,北人與南人的關系被描述成一種歐式殖民者與亞非式被殖民者的關系。
薛氏的東方凝視有著顯著的時代特征,本質上是“一戰(zhàn)”后黑塞(Hermann Hesse,1877 —1962)等歐洲知識分子“東方轉向”的余音與殖民主義建構“文化他者”的延續(xù)。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 —2004)認為這類熱情本質上是對異教神秘主義情調的獵奇,而非出于對文化實體的向往,“這種懷舊不具有歷史位置,而是美化的殖民觀念與對非白人文化想象中的剝削?!雹偬K珊·桑塔格:《土星照命》,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 年,第44 頁。由于時代限制,薛愛華作為一名漢學家(或者說那個更具批評色彩的稱呼——“東方學家”)而進行的文化南方研究,仍然沒能脫離薩義德(Edward W.Said,1935 —2003)等人所批判的文化殖民主義范疇。
及至宇文所安等人,“殖民”視角早已飽受批判,漢學研究回歸文化本身。中國長期以來焦慮的漢學中心問題,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開始積極轉向——正統(tǒng)的中國研究者中并未出現(xiàn)足以改變研究中心的巨擘,但隨著中國國力的逐漸增強,中國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愈發(fā)難以忽視。一方面,海外華裔漢學家逐漸崛起,田曉菲等學者雖然一時間稱不上學界名宿,卻在中外文化之間肩負起漢學研究的管閥作用:對內,他們展示了啟發(fā)性的新視角、新研究,注入帶有革新氣息的新生活力;對外,這些處于中西文化碰撞邊緣的學者精熟西方文化,而其本身又具備東方文化的深厚素養(yǎng),懂得如何更好利用西方理論對中國文化進行再詮釋,也懂得如何將中國文化轉譯為西方話語,使西方學界更好地理解東方文化。
在這種背景下,傳統(tǒng)的東方學研究面向不再符合當代漢學家與西方世界認識中國的要求。作為異國情調的象征,閩越作為對于東方文化進行挖掘與建構的典型地域而言,這一研究對象又顯得過于邊緣,不具有典型意義了。新時代的漢學家面臨的問題是要在東方傳統(tǒng)認知中的文化展現(xiàn)與歐洲古典漢學獵奇性的東方形象中間取得一個中間地帶。這一中間地帶既需要有實質的重要性,又不能被過度表述。由此,在宇文所安等人的研究中,長期作為中國歷史話語重要組成部分的帝國核心區(qū)域、但又與北方中原文化有明顯異質性的江南地區(qū),取代了一向處于文化邊緣,幾乎從未有過正統(tǒng)歷史話語空間的閩越,成為新的研究對象。
文化南方研究的轉向還得益于以宇文所安為代表的新一代歐美漢學家群體,他們不再以西方文化的冷漠視角,借助東方主義的模式進行遠觀的獵奇研究,把諸多意象像旅游紀念品一樣陳列賞玩,而是逐漸學會深入理解東方的文化和美學,在真誠的基礎上建立個人化審美。這既要得益于田曉菲等華人漢學家的持續(xù)輸出,也要得益于康達維、宇文所安等人的熱愛與孜孜不倦的追求。在這些學者的努力下,漢學研究的人文溫度正在顯現(xiàn),對漢學的興趣正在從獵奇向憧憬發(fā)展。在薛愛華的時代,尚難理解的東方風物之下的深層邏輯,在宇文所安的時代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疏通和交匯。
《朱雀》展示了中古南方世界宗教性和自然性的一面,《文化南方》則致力于將其人文與理性的另一面補全。承接前兩部分的論述,薛愛華的美學觀是獵奇的“殖民”美學,面向的是南方的自然世界。在薛氏的視野中,詩詞作為一種輔助文獻而存在,為的是反映個人視野下對時代的認知?!吨烊浮反笃匾迷娫~作為文獻依據(jù),雖說這樣并非完全無理,但詩詞終歸是文學而非史料,這種研究方法的可信度首先存疑;此外,對于詩詞來說這種行為無異于暴殄天物。在薛作中東方詩歌出現(xiàn)的原因往往是作為某種史料的佐證文獻,但詩歌最重要的文學性則被徹底忽視,薛氏將其作為某種殖民地民謠對待——這與歐洲對非洲、大洋洲土著歌謠的研究別無二致。薛氏熱愛的詩歌還是波德萊爾(Charles P.Baudelaire,1821 —1867)、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 —1827)等近代西方文藝。相較于以風物研究為中心的《朱雀》,《文化南方》則更加注重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及其中的主觀性因素,其中出現(xiàn)的詩賦往往有三種功能:摹畫詩人形象(如康達維、田曉菲引《羽扇賦》),展示文學特色(如王平引《楚妃嘆》),作者自我抒情(如宇文所安引《滿庭芳》)。研究者們將其放在與西方詩歌同等的位置進行文本分析,詩賦回歸了文學本位,其性質得到了普遍認可,這體現(xiàn)出漢學研究熱情從普遍的物質世界的獵奇化追求,逐漸發(fā)展到對一種文化的審美追求。漢學研究的審美導向終于指向了中國文化本身。
究其原因可從學科背景的變化入手。薛愛華及其之前漢學家的學科背景往往與人類學相關。在人類學的研究視野中,人類成為定義、概念與對象,而人類本身的參與是難以體現(xiàn)的。從此種意義上講,人類學這一學科反而最缺乏人類意識?!段幕戏健返淖髡邉t均具有文學背景,即使師法薛愛華的柯睿也將中國詩歌研究作為主業(yè),使該書摒棄了博物學和人類學的主導地位,將文化研究與文獻研究相結合。在《文化南方》中,宇文所安等人不再關注博物論的研究方法,而是將新批評理論引入漢學研究的同時,致力于恢復對創(chuàng)作主體的關注——這是后現(xiàn)代批評與傳統(tǒng)批評的妥協(xié)與協(xié)調,對今古交融的漢學研究來說,這種研究取向恰到好處地兼顧了古典與現(xiàn)代,追根溯源其本質是符合文學精神的。
此外,如果仔細審視薛愛華的華裔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實則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些研究的重點在于四裔,而非華人,甚至往往“有裔無華”。無論是將畢生精力投入對古代中國邊緣時代、邊緣地域的再發(fā)現(xiàn)的薛愛華、宇文所安、田曉菲等人,還是近年來提出“漢學主義”的顧明棟,這些學者的研究中都蘊含著另一種焦慮:在漢學研究中心的爭奪戰(zhàn)中,不同于國內學界對于漢學研究話語權喪失的擔憂,身處海外的漢學家在另一端也有被文化中心離棄的擔憂。一方面,由于文獻獲取困難、地理隔絕、語言障礙等問題,海外研究者很難在主流研究領域與國內競爭;另一方面,海外漢學家希望通過邊緣研究獲得文化自證,爭取一份中國文化圈的“落戶證明”。這個問題的性質就如同南遷王朝往往對于蜀漢、孫吳倍加推崇一樣,海外漢學研究者希望通過對六朝、五代十國等邊緣時代和對帝國遠疆的研究,為長期籠罩在北方中原文明陰影下的地方邊緣文化取得一席之地。通過這種努力,改變北方中原文化的排他獨大現(xiàn)狀,完成或部分完成文化邊緣的“去中心化”,或可以此達到學者的自我正名。從《朱雀》到《文化南方》,“文化南方”研究的不斷深入,恰恰體現(xiàn)了漢學中國主體建構的過程?!澳戏健辈⒎亲鳛橐环N文化“他者”,而是作為古典中國文化的第二元,為本土國學與海外漢學的融合與交匯提供新的可能性。
近年來,海外漢學陷入所謂“漢學主義”的論爭,提出這一觀點的顧明棟等人繼承了??拢∕ichel Foucault,1926 —1984)和薩義德的批判傳統(tǒng),認為既有的漢學研究實則是在西方文化霸權下對中國文化想當然的書寫,這種書寫中存在很大程度的誤讀。①顧明棟:《漢學主義——東方主義與后殖民主義的替代理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年,第47 頁。海外漢學在外部觀照的過程中的確存在諸多問題。為解決這些問題,近十幾年來,無論是純粹的海外漢學家,還是世界范圍內的華人漢學研究者,都在試圖突破這一瓶頸,避免漢學重蹈覆轍,淪為新世紀的東方學。從這一角度來說,盡管“漢學主義”目前遠非成熟,卻是解讀漢學研究問題與尋找對策的一種有效理論。
但與此同時,漢學研究對中國文化研究與多元文化探索的重要意義以及漢學本身的改變與革新值得重視。黃卓越認為,漢學主義本身帶有一種文化主體話語權喪失的焦慮,②黃卓越、韓振華等:《當“漢學”被綴以“主義”:漢學主義筆談》,載《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5 年第6 期,第25 頁。但這種焦慮不應該導向于政治批判,而是應該引發(fā)學界對漢學研究的重新認識,在懷疑中對漢學研究這一學科進行反思,尋求改變?!皾h學主義”所包含的問題,一方面導致西方對中國的研究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與中國對自己的研究嚴重脫節(jié);另一方面,也反向逼迫漢學研究回歸到中國文化當中來,否則這一學科將變成無根之水、無本之木。因此,隨著漢學的日益發(fā)展,海外漢學界已悄然發(fā)生改變,其基本導向實際上越來越脫離西方話語的主導,向中立角度乃至東方文化傾斜。
新一代海外漢學家的中國背景愈發(fā)重要,曾經(jīng)“娶了個中國夫人就是中國通”,乃至純粹在紙面上進行文獻研究的漢學家越來越少,①王榮華、湯一介、蕭兵等:《世界走向中國:從漢學到中國學——2004·上?!笆澜缰袊鴮W論壇”發(fā)言選登》,載《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05 年第1 期,第14 頁。大量優(yōu)秀的華人學者投身于這一領域中,也有很多優(yōu)秀的歐美學者來中國進行教學與研究,這使得海外漢學界對于中國文化的理解水平和審美能力有了整體性的提升。不過,這又造成海外漢學家群體在學術上夾在西方社科與中國國學研究之間,在民族文化上夾在中國本土文化與歐美白人文化之間,將自身置于尷尬的邊緣性文化困境中,陷入混亂復雜的身份迷思。
《朱雀》時期的薛氏是傳統(tǒng)的美國本土研究者,深受歐洲傳統(tǒng)漢學研究影響,與中國不相交通,其歐美漢學研究者的自我認知根深蒂固。但到《文化南方》時期,田曉菲從北京大學赴哈佛大學任教,與宇文所安相識、相戀、相依;魏寧從華盛頓大學只身前往中國香港任教多年又返回美國本土;王平從安徽大學遠赴美國,先隨柯睿,又隨康達維學習……這些學者的人生軌跡游走在中西文化邊界之隙,一邊適應文化的差異與休克,或為異域文化所隔絕與包圍,或飽受故鄉(xiāng)文化的拒絕與批評;另一邊其進行的研究因遠離任何一方的文化中心,成為遠陲天際的文化孤島,雖能自治自療卻又難以被中心接納。這種苦悶或驅使海外漢學研究者選擇“文化南方”研究,試圖通過對邊緣文化的肯定來達到自身正名。
程章燦教授認為薛愛華的研究視角具有一種“從周邊看中國”的自覺性,②程章燦:《四裔、名物、宗教與歷史想象——美國漢學家薛愛華及其唐研究》,第90 頁。這種對中國文化與周邊文化互動的觀念也正體現(xiàn)在對于邊緣文化的研究之中。對于當今世界而言,這樣的研究取向無論之于全球化的層面還是文化發(fā)展交流的層面都有著獨特的價值。對于研究者個體來說,從薛愛華到宇文所安,從《朱雀》到《文化南方》,其研究內在驅動力所隱含的共通性在于對漢學的陶醉。從對瑰奇的東方物質世界的癡迷,發(fā)展到對宏大的中國古典文化世界的沉醉,不變的是他們對中國的熱愛。正是一代代漢學研究者的這種熱愛,讓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互通逐漸深入,讓不同文明之間價值觀與審美觀的協(xié)調成為可能。因此,《朱雀》和《文化南方》,薛愛華和宇文所安、田曉菲,這些作品與學者論述引發(fā)的回傳式關注,無論是批評還是贊譽,至少為我們展示了一種漢學與國學研究互通與交流的可能性。只有在這種不間斷的交流中逐漸消除文化邊界的偏見與中西民族間的隔閡,讓國內學界逐漸接納海外漢學的觀點、理論、方法,才能為中國文化、中國文學的研究不斷注入活水,吸納更多元的研究主體,探索更豐富的研究內容,拓展更廣闊的研究視角。海外漢學的意義并不在于成為某種中國文化的權威定論,也不太可能成為中國文化研究的主流,但作為整個中國文化研究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言,國內學界仍需聽到海外漢學的不同聲音,需在交流與學習中讓世界認識中國,在世界范圍內構建中國文化研究的學術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