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 超
在人類從蠻荒走向開化、從生存走向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諸多文明相繼出現(xiàn)并形成了交融互補、此起彼落、不斷演進的歷史。不同的族群、地域和國家之間的人員往來和文化關系,包括遷徙、戰(zhàn)爭和殖民掠奪,以其原始的推力、多元的形態(tài)、復雜的內涵和豐富的啟示,構成了人類認知的源泉,進而又為自身的文明延續(xù)和文化建設提供有益的鏡鑒,促進不同國家和人民之間的相互理解與共同發(fā)展。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的歷史也是這樣一種過往和現(xiàn)實的存在,是中華民族與世界關系的一個組成部分。
中東歐,即歐洲的中部和東部,作為寬泛的地理空間概念,構成了一個重要的歷史文化區(qū)域。這里的文明遺存豐富、歷史悠久、民族眾多、宗教信仰不同,教育、文化、藝術、科學技術水平普遍較高,是世界文化版圖中五彩繽紛、璀璨奪目的景觀,為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把中東歐作為一個文化共同體,有其深厚的歷史基礎。
中東歐更是一個可以有不同理解的地緣政治概念,近代尤其20 世紀以來,在該地區(qū)爆發(fā)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產生了重要影響。戰(zhàn)后的國際政治格局賦予“東歐”人民民主國家或社會主義國家以強烈的體制和意識形態(tài)特征。而自20 世紀90 年代以來中國外交指稱的“中東歐”,除沿用了原有的內涵外,又表達了中國對國際政治變遷的現(xiàn)時主體態(tài)度。地緣政治意義上的“中東歐”,從不同的視角理解仍有一定的開放性、模糊性和復雜性。
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是基于文獻資料、歷史真理、大膽推斷和合理假想提出的一個學術命題。從目前我們的初步認識看,它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古代東西方交通的發(fā)端。華夏民族和東歐地區(qū)的族群分別位于亞歐草原文明和后來“絲綢之路”的兩端,在人群的流動、物質的傳布、文化的互動等方面,留下了許多模糊的融通印記。13 世紀蒙古軍隊西征期間鏖戰(zhàn)東歐,波蘭人本尼迪克特(Benedykta Polaka,活動于13世紀)東行,至今已有近八百年的歷史。從17 世紀初傳教士利瑪竇通過他繪制的《坤輿萬國全圖》為中國人帶來最初的中東歐地理知識,到后來一批來自東歐地區(qū)的傳教士和沙俄使臣踏訪中國,也過去了四百年之久。20 世紀中國與中東歐國家之間的相互認知和文化交流,則以其逐步拓展的領域范圍和不斷豐富的內容規(guī)模,衍生出多元、立體、交錯、變異、復雜、或恒久或過渡的文化關系,逐步構建起牢固的人文精神基礎,并且對現(xiàn)今和未來的中國與中東歐國家交往與合作產生了動態(tài)和潛在的影響。通過對這些關系的考證和研究,真實還原歷史的風貌,形成系統(tǒng)準確的知識圖景,無疑具有獨特的學術意義,但也是篳路藍縷、充滿風險挑戰(zhàn)的工作。
開展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首先需要對核心概念包括研究對象進行深入思考,把握其一般意義和在特定語境的具體內涵,同時對研究的范圍有明確合理的厘定,進而使相關問題的討論和分析具有一個基本出發(fā)點和參照系,獲得相對穩(wěn)定的可操作性。這里我們首先要注意的顯然是“文化”和“文化關系”這兩個。
文化作為人類社會最為廣泛、最為復雜,也最為包容的歷史現(xiàn)象,其外延和內涵一直處于不斷變化豐富的過程,古今中外對它探究闡發(fā),爭鳴不已,幾乎漫無邊際。有學者指出:“舉凡人類的一切活動和產物,都有理由歸于文化的名下?!雹僦軕棧骸段幕碚髋c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2 頁?!啊幕辉~無疑是詞匯中最為寬泛和復雜的一個表達單位,它涵蓋并表現(xiàn)了人類歷史和生活狀況本身的復雜性?!雹谕鯐月返龋骸段幕u關鍵詞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1 頁。各類辭書、歐美學者的專著中對文化范疇的闡釋和定義更是視角萬千,看上去不免眼花繚亂,甚至讓人望而生畏。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在研究中對這一概念的理解可以流于泛化而無選擇,至少從一些對“文化”的經典釋義或普遍接受的觀點中,我們還是可以大體理清脈絡,把握要略的。
1.詞源學視角。漢語始見于《易經》:“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边@里已經看到“以文教化”的基本思想,后經《禮記》《尚書》《論語》等典籍的進一步闡釋,形成了中國古代的“文化”概念,即文治與教化,也可以說是一種尊重自然規(guī)律、構建社會文明、教養(yǎng)民眾德行的歸旨。西方語言中的“文化”一詞可追溯到拉丁語的cultūra,原意是對土地的耕耘和植物的栽培,具體可指作物,引申為身心的培育、教養(yǎng),還有崇拜等含義。中外語言的“文化”詞源各異,但近代以后的語義逐漸相交互融,協(xié)調趨同。
2.多學科視角。隨著人文社會科學的發(fā)展,文化被不同學科在各自的話語體系中賦予了不同的含義,視角的專業(yè)性和多維性愈加突出,譬如考古學意義上的文化。英國文化學家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1832 —1917)1871 年在其經典著作《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中曾給過一個至今仍有重要影響的定義:“文化,或文明,就其廣泛的民族學意義來說,是包括全部的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習慣的復合體?!雹賽鄣氯A·泰勒著,連樹聲譯,謝繼勝、尹虎彬、姜德順校:《原始文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年,第1 頁。人們經常提到美國人類學家克 洛 依 伯(Alfred Louis Kroeber,1876 —1960)和 克 拉 克 洪(Clyde Kluckhohn,1905 —1960)1952 年出版的《文化:概念和定義批判分析》(A Critical Review of Concepts and Definitions),書中列舉不同的文化定義多達164 條,分別屬于哲學、藝術、教育、心理學、歷史、人類學、社會學、生態(tài)學和生物學等學科,而今天的實際情況遠不止于此。當代科學系統(tǒng)的精細化和交叉性,讓文化這一概念在定義上派生出大量變體,共性與差異都十分明顯。
3.文化批評視角。狹義上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在西方興起的文學研究方式。廣義來看,大體是把文化視為對當代普遍社會問題和人類物質與精神生活進行實驗性觀察和突破性研究的途徑,它反映了歐美學術界對社會生產、經濟生活、意識形態(tài)之間復雜關系的多樣化思考和重新解讀,通過學術反省和學科優(yōu)勢的融合形成新的思想分析方法,以回應人類面臨的各種文化焦慮和文明沖突。有西方學者對此一言以蔽之:“文化批評的目標之一就是反對大寫的文化”②約翰娜·史密斯(Johanna M.Smith)著,王曉路譯:《何謂文化批評》,載王曉路等《文化批評關鍵詞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346 頁。。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化批評無異于后現(xiàn)代時期的一場更新思想方法、打破傳統(tǒng)范式和創(chuàng)辟話語體系的革命。
4.百科詞典視角。國內外的百科全書一般都專設條目,對文化概說界定,它基于長期以來形成的對文化的固有定義,對于我們在一般意義上理解文化的本質、內涵和外延都具有重要的指導和參照價值。例如,新版《辭海》對“文化”是這樣定義的:
廣義指人類社會的生存方式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價值體系,是人類在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煞譃槿齻€層面:(1)物質文化,指人類在生產生活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服飾、飲食、建筑、交通等各種物質成果及其所體現(xiàn)的意義;(2)制度文化,指人類在交往過程中形成的價值觀念、倫理道德、風俗習慣、法律法規(guī)等各種規(guī)范;(3)精神文化,指人類在自身發(fā)展演化過程中形成的思維方式、宗教信仰、審美情趣等各種思想和觀念。狹義指人類的精神生產能力和精神創(chuàng)造成果,包括一切社會意識形式:自然科學、技術科學、社會意識形態(tài)。③《辭?!罚ǖ? 版,縮印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22 年,第2356 頁。
而《中國大百科全書》(第2 版,2009)“文化”條目的闡述是,“人類在社會實踐過程中所獲得的能力和創(chuàng)造的成果”,“廣義的文化總括人類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能力、物質的和精神的全部產品。狹義的文化指精神生產能力和精神產品,包括一切社會意識,有時又專指教育、科學、文學、藝術、衛(wèi)生、體育等方面的知識和設施,以與世界觀、政治思想、道德等意識形態(tài)相區(qū)別”。④《中國大百科全書》(第2 版),第23 卷,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 年,第281 —282 頁??梢钥吹竭@種定義與《辭海》無大差異,在一定程度上強調“能力”,具體列舉的文化外延領域和內容均體現(xiàn)著“大文化”意義。
文化與文明是一對關聯(lián)密切、語義范圍多有重疊但又存在區(qū)別的概念。在西方語言中,“文明”(英、法等語言civilisation)一詞可溯源到羅馬帝國的拉丁語。作為出現(xiàn)在近代歐洲的一個概念,則與資產階級興起和社會進步進程的背景密切相關,但其各種含義還是來自“開化、教化”的基點?!吨袊蟀倏迫珪分赋觯骸拔幕械姆e極成果作為人類進步和開化狀態(tài)的標志,便是文明?!薄读_馬尼亞語釋義詞典》把文明概括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等在特定時代的社會物質和精神發(fā)展水平;(物質或精神)文化”①Academia Roman?, Institutul de Lingvistic? ?Iorgu Iordan – Al.Rosetti,”Dic?ionarul eхplicativ al limbii romane, Univers Enciclopedic, Bucure?ti, 2016, p.281.。馬克垚先生主編的《世界文明史》認為:“我們也可以大致把文明劃分為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大類。而文化則較多地指人類的精神財富,如文學、藝術、宗教、風習等。這樣的理解其實是學術界的共識?!雹隈R克垚主編:《世界文明史》(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年,第3 頁。需要注意的是,19 世紀以后,“文明”經常是西方國家以優(yōu)越自居,進而冠冕堂皇地以此為民族擴張和殖民運動作標榜。在當代世界,以亨廷頓(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1927 —2008)為代表的一些西方學者又把“文明”視為人類沖突的焦點和根源。
文化關系與文化交流也是一對非常相似、經常交替混用的概念,體現(xiàn)的是研究者和撰著者不同的學術理念。嚴紹璗先生從比較文學的視角,“更愿意把文學交流定義為文學關系”③嚴紹璗:《中外文學交流史:中國比較文學研究中的基礎性學術——關于“中外文學關系研究”致錢林森教授的信》,載《嚴紹璗文集(卷二)·比較文學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 年,第76 頁。。在他看來,文學交流研究的終極目標并不在于只是表述文學的傳播與接受,而應該是在特定時空的多元文化語境中,去關注一種性質的文學透入另一種性質的文學過程中引發(fā)的文學內在機制的多種變異,前者被整體或部分解構,成為新生命形態(tài)的文學變異體。從他在比較文學研究方面提出的這種“變異與變異體文學”觀,我們也可以獲得對于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或民族)文化關系研究方法上的啟發(fā)。
研究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民族交往和文化關系的歷史,從總體上說關注的是與此相關的東西方不同族群之間物質文化的傳播、精神文化的會通和制度文化的異同;在研究內容上從早期的神話想象、器物流布、民族遷徙、商旅往來、武力征戰(zhàn)、宗教傳播,到近代以來的文化譯介、報業(yè)出版、考古探險,現(xiàn)當代的人文互動、思想意識、官方意志、政策機制;涉及民族、地理、宗教、政治、哲學、歷史、文學、科學、教育、建筑、音樂、美術、影視、傳媒等諸多領域;最終以翔實豐富的史料為基礎,從全球史的學術觀察視野,展示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的歷史及其特質,形成中國學術在國際上對該領域研究有影響力的系統(tǒng)成果和主導話語。
如此劃定的研究范圍看上去的確漫無邊際,但實際并非無法操作,其中的關鍵就是以客觀存在作為研究的基礎,即根據研究過程中實際發(fā)現(xiàn)涉及研究對象的內容來確定研究的邊界,并用史實和文獻作為學術闡述的基本依據,從歷史、思想、文化意義三個維度來展開研究,最終突出不同價值體系的相互作用和影響。在這樣一種關系史的重構中,對早期的考察自然會偏重物質層面的文明,對近代以降的梳理可更多轉向文化交流,而對當代文化關系的闡釋理應具有思想的深度和全球的廣度。
在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方面,國內外均有一定的前期積累,構成了綜合研究的基礎。
中東歐地區(qū)的主要國家,如波蘭、捷克、匈牙利、羅馬尼亞、塞爾維亞等國,都比較關注本國與中國的文化關系,在藝術收藏、經典譯介、思想闡釋、文本分析、專題研究等方面有不少成果。例如羅馬尼亞漢學家楊玲(Ileana Hogea-Veli?cu,1936 —2022)早年的博士論文《中國文學在羅馬尼亞的接受》(Receptarea literaturii chineze ?n Romania,1976)、斯洛伐克漢學家馬立安·高利克(Marián Gálik)的《捷克和斯洛伐克漢學研究》(2009)、塞爾維亞漢學家拉多薩夫·普西奇(Radosav Pu?i?i)主編的《“當代中國及其傳統(tǒng)”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Moдepнa Кuнa u ?eнa mpaдuцuja Збopнuк paдoвa мe?yнapoднe cuнoлoшкe кoнфepeнцuje,2009)、羅馬尼亞漢學家弗洛倫蒂娜·維珊(Floretina Vi?an)等主編的《羅馬尼亞漢學五十年》(Studii de sinologie,2009)、波蘭亞當·W.杰隆內科(Adam W.Jelonek)主編的《孔子傳統(tǒng)邁向新世紀》(Confucian Tradition Towards the New Century,2008),等等。羅馬尼亞漢學家羅明(Ioan Romulus Budura,1931 —2021)主編的四卷本《羅中關系文獻檔案》(Rela?iile romano-chineze,1880–1974,Documente;Politica independent? a Romaniei ?i rela?iile romano-chineze,1954–1975,Documente;Rela?iile romano-chineze,1975–1981,Documente)也包含了一些涉及雙邊文化關系的內容。
隨著2012 年“中國—中東歐合作”機制建立,2013 年中國提出共建“一帶一路”倡議以來,中東歐國家對華文化關系方面的研究出版受到多方重視,新史料、新觀點、新成果大量出現(xiàn),不斷改變著人們對相關問題的認知,例如,波蘭漢學家卡伊丹斯基(Edward Kajdański,1925 —2020)的自傳《我生命里的中國》(My Life in China.China in My Life,已有趙剛中譯本,2022),從作者20 世紀20 年代的哈爾濱生活記憶到他對傳教士漢學家卜彌格(Michel Boym,1612 —1659)的長期深入研究,反映了波蘭在對華文化關系研究方面的歷史背景和許多重要問題。羅馬尼亞的亞爾古英雄出版社(Argonaut)以“東方事務書系”為題,整理出版了一批羅馬尼亞與俄國,也包括中國在內的遠東國家關系的回憶錄、日記等以往被湮沒忽視的史料。這些都為相關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和依據。
中東歐國家的研究著作多限于國別單向的接受和解讀,聚焦具體問題,局部研究較為深入,但整體上缺乏雙向的考察和關注,而涵蓋中東歐地區(qū)對華文化關系史的研究幾近空白。
由錢林森、周寧主編,丁超、宋炳輝撰著的《中外文學交流史·中國—中東歐卷》(2016)是該領域拓荒性著作。該書在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歷史背景下,首次采取跨學科、跨文化的研究方法,全面系統(tǒng)地梳理了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民族、政治、文化的歷史關聯(lián),尤其是近代以來文學的交流,具有填補學術空白、服務中外人文交流的重要意義。該書囊括的大量中國文獻史料陸續(xù)引起國內學界和中東歐國家漢學界的關注,全書已被翻譯成波蘭文、羅馬尼亞文在有關國家出版,匈牙利文、塞爾維亞文版本的翻譯也在進行當中。
在張西平先生主持的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20 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域外的傳播與影響”及其系列成果中,由丁超主編的分卷《二十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中東歐國家的傳播編年》(2019)是國內外第一部比較系統(tǒng)地介紹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中東歐國家傳播情況的編年體專書。其中緒言部分概括介紹中東歐國家與古代中國的交通與文化交流,以及 20 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中東歐國家的譯介與傳播的基本成就和特點。編年部分按國別列章,細述阿爾巴尼亞、保加利亞、波蘭、捷克、羅馬尼亞、塞爾維亞、斯洛文尼亞、匈牙利 八國譯介、研究和出版中國古代文化經典的情況。專論部分選收國內外學者有關中國文化傳播與影響的若干文章。全書中外文資料豐富、準確、翔實,對于了解相關情況,輔助研究和教學,以及開展中外人文交流,包括相關專題史料的整理和研究,都有較高的參考價值。
宋炳輝著《弱勢民族文學在現(xiàn)代中國——以東歐文學為中心》(2017)以大量譯介材料的整理為基礎,系統(tǒng)回顧了東歐文學在中國譯介、研究及其影響的百年歷史,結合昆德拉(Milan Kundera)、裴多菲(Pet?fi Sandor,1823 —1849)、伏契克(Julius Fu?ik,1903 —1943)、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1898 —1956)等作家以及世界語在中外文學關系中的文化功能等個案分析,展開中外關系視域中的“東歐文學”研究。在與中西文學關系的對照聯(lián)系中,揭示以東歐文學為典型的弱勢民族文學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建構意義,以期完整探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轉型與外來資源之間的復雜關系。
此外,國內還有多篇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方向的博士論文,分別是北京外國語大學陳逢華的《成長·對話·記憶——中國特定語境下的阿爾巴尼亞電影》(2018)、彭裕超的《南部斯拉夫人游記的中國形象(1616 —1945)》(2020)、舒蓀樂的《奧匈帝國時期匈牙利人眼中的中國形象》(2020)等,從史料搜集、文本分析、理論觀點闡述等角度深化了相關問題的研究。
學界普遍認為,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1818 —1897)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The Civilization of the Renaissance in Italy)作為現(xiàn)代文化史研究最重要的著作,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體系,為國別和斷代文化史研究樹立了典范。中國學術界的中外文化關系史研究成果蔚為大觀,從張星烺的《歐化東漸史》、方豪的《中西交通史》,到沈福偉的《中西文化交流史》、武斌的《中華文化海外傳播史》,再到張國剛的《中西文化關系通史》等新近著述,以及肖玉秋主編的《中俄文化交流史》,在基本世界觀、概念體系、整體架構、觀察角度、假設推理、史料運用、敘述方式等方面,充分顯示中國學者在這一領域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和應用。只要我們取百家之長,恰當用于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就可以比較好地解決所涉及的基本問題。
中外關系史研究領域的一些專家學者(如萬明、李雪濤等)都強調在中外關系史研究中應注重全球史研究范式或整體性的研究范式,強調多學科、跨文化視角,目的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創(chuàng)新研究,構建中國學術話語體系。因此,加強全球意識、關注互動影響,應當是我們今天在研究范式上特別需要注意的一點。
近年來中國與中東歐國家都在力推自身的文化產品,同時也引進出版對方的圖書,尤其是文學作品,且成果豐碩,對雙邊文化關系的研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現(xiàn)出吸引力?!吨型馕膶W交流史·中國—中東歐卷》等著作已經勾勒出相關的歷史脈絡,在若干點面取得了重要推進。但概而觀之,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無論就其豐富的內涵而言,還是置于中外文化關系史研究的整體格局,特別是中國和一些周邊國家及歐美大國的關系史研究相比,仍處于邊緣和薄弱的狀態(tài),至少有四個方面的明顯差距:一是基礎史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不足;二是文化所涉領域的展開和多學科跨文化的研究不足;三是對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共同體的整體審視和系統(tǒng)研究不足;四是在該研究領域對中國學術話語建構意識不足。根據筆者的觀察,到目前為止任何一個中東歐國家也沒有表現(xiàn)出對該區(qū)域與中國文化關系的歷史進行系統(tǒng)研究和總體闡述的興趣,這里還涉及一個國家的政治與文化政策、學術組織和研究能力等多方面的因素。
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薄弱之處反倒可以拓展研究與學術創(chuàng)新的巨大空間,可能實現(xiàn)的突破也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
第一,擴大考察研究范圍,建立堅實多樣的史料支撐。史料是研究的基礎,沒有豐富的史料,研究便無從談起。對凡涉及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的各種相關文獻史料進行廣泛搜集和整理,其中包括國別的各種歷史文化關系信息、文化著譯及出版狀況、雙向的文化交流,等等。
第二,注重學理和思想,從一般性史述提升到深層的文化對話。文化交流史的口述記錄和高端人物訪談錄,也是鮮活、生動和富有價值的史料,通過對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交流史的見證者、親歷者的訪談,來補充史述、促進評價、擴大視域、增加維度,將成為該論題研究的亮點。
第三,深化國別研究,在局部取得新的研究突破,為整體性通史研究奠定基礎。開展廣泛深入的中國與中東歐國家在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領域交流歷史與現(xiàn)狀的國別研究,作為撰寫中國與中東歐國文化關系通史的基礎。
第四,綜合各種材料和視角,構建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的綜合體系。在匯集以上資料的基礎上,完成尚屬空白的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通史的撰寫工作。在通史的撰寫過程中,將兼顧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交流兩個層面,特別是宗教信仰、民族習俗、禮儀道德、文學藝術、科學技術、制度建設等方面。
以上四方面的研究拓展空間,可作為該論題的學術追求和研究的基本架構,同時也將體現(xiàn)它對于以往研究的獨到價值,即通過對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的史料搜集和整理,以及系統(tǒng)性、理論性的雙向闡釋,為中外學術界和廣大讀者提供該領域相對完整和可靠的歷史,形成集成性、全景式、學術性與普及性兼具的成果,擴大人類對這一領域的認知,為日后我國對中東歐國家的學術研究提供全面、可靠、豐富、真實的基本史料,以及多樣的研究視角、評價體系和基本觀點。
對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較為適用的方法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幾種。
第一,歷史學方法。文化關系史與多個學科交集,但是具有明顯的史學屬性特征,特別是在文獻考證、梳理、史述撰著等實踐層面。因此,史學意識、史學精神與史學方法應當作為一種最基本的方法貫穿于整個研究過程。對于密切相關的文獻學所采用的諸多方法亦當格外重視。
第二,文化人類學的方法。與歷史學方法有許多近似之處,但與史學中主導性的歷時研究的不同之處是,它更加注重共時性研究,強調田野調查,通過研究者的實地觀察、訪問和直接參與各種文化活動,記錄保存鮮活的資料,用各種方法和技術進行分析、比較和研究,得出理論性評價。
第三,跨學科研究??鐚W科研究涉及文化范圍的文學、藝術、哲學、語言學、宗教、心理學、社會學等諸多分支領域,跨學科的綜合考察必不可少。其目的在于通過超越以往某一特定學科的傳統(tǒng)的研究方式,實現(xiàn)對問題的新的整合性研究,以求達到全面深化的學術探索。
第四,平行比較的方法。對中國已有的研究、中東歐國家自身的研究、歐美大國的相關研究進行比照,發(fā)現(xiàn)其中的優(yōu)點與不足;對中國與中東歐國家的文化關系史的若干時期和問題,同中國與俄蘇、中國與西歐,中東歐國家對中國和對日本、印度等其他東方國家的情況進行適當比較,發(fā)現(xiàn)異同與原因,對于更加全面深入闡述研究觀點、提高成果的學術含量和國際影響力都很重要。
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如同任何歷史研究,是以史料工作為基礎和前提的。史料即歷史資料、歷史事實,歷史書寫首先要搜集史料、研究史料和利用史料。
綜觀古今中外史家和史籍,從孔子的“文獻”說、劉勰的“信史”觀和劉知幾的《史通》總論,到陳垣、傅斯年等現(xiàn)代史學大家,無不強調史料于歷史研究的基礎意義,這也是中國史學歷來重視的傳統(tǒng)和史學方法。劉知幾提出,撰寫歷史必須“征求異說,采摭群言”①(唐)劉知幾:《史通·內篇·采撰之十五》。。蔡元培直言:“史學本是史料學,堅實的事實只能得之于最下層的史料中?!雹诓淘啵骸睹髑迨妨稀ば颉罚d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明清史料》(甲編),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 年,第5 頁。2008 年版《明清史料》(甲編)是在民國時期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版本基礎上的整理再版。傅斯年干脆認為:“史學的對象是史料,不是文詞,不是倫理,不是神學,并且不是社會學。史學的工作是整理史料,不是做藝術的建設,不是做疏通的事業(yè),不是去扶持或推倒這個運動,或那個主義。”③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9 年,第2 頁。當然,史料并不能代替史學。
史料工作是專門的學問,涉及形式、性質、內容、版本等類別和復雜精細的分類方法。史料的搜集、考證和解釋同樣是三個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而全部的史料工作又貴在一新。
對新史料的發(fā)掘應當是研究起始階段關注的一個重點。我們對某一研究課題感到無從下手、無法切入、無話可說的時候,便應深入文獻,廣集史料,遍搜證據。以近現(xiàn)代中國與中東歐的文化關系為例,我們對中東歐民族對中國歷史、社會和文化的了解非常模糊,《二十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中東歐國家的傳播編年》也只是列出了篇目信息,對某一學者或專書涉及的內容范圍、所持觀點、研究深度和準確程度并不太掌握,所以無法做更多的判斷評價。這部分域外文獻需要我們擇其精要,輯譯釋評,包括系統(tǒng)出版,以奠定堅實的文本基礎(山東教育出版社即將推出的“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文庫”即這一理念的具體實踐)。中國近代報刊對中東歐的報道,中東歐民族文學翻譯、出版活動中的大量細節(jié),新中國建立之初的雙邊人文交流事例和文字記載,等等,也都蘊含著豐富而有價值的信息,值得鉤深索隱。近年來中東歐國家的相關研究和出版也有許多新的成果,是拓展史料的重要來源。
史料需要考證,以辨其真?zhèn)?,考而后信,明知善用。對中外文本、敘事和史實進行還原、比對、旁證、互校等,都是歷史研究經常采用的方法??紦纳钊氡厝皇墙忉尅?陀^、科學、合理、睿智的解釋來自長期的知識積累,離不開獨立思考、平等態(tài)度和全球視野,需要我們堅持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不媚于權力時勢,體現(xiàn)文化的真善、多元、包容、尊重、和諧的本質。新史料需要在人文交流中不斷發(fā)掘,需要加強與國外漢學家、史學家的互動,需要沉浸于圖書館、博物館和檔案館,正所謂在田野發(fā)現(xiàn)歷史。
編目,即為書刊、文獻等編制目錄。它是按照一定的標準和規(guī)則,對某一特定范圍的文獻信息資源實體進行采集和分類,逐一分析、擇要、描述、記錄,生成款目,再按一定順序系統(tǒng)整理成目錄(catalogue)或書目(bibliography)的過程。
文獻目錄在我國有久遠的傳統(tǒng)。西漢劉向受漢成帝之命撰《別錄》,對圖書進行系統(tǒng)整理,開創(chuàng)了我國的目錄之學。劉向的《別錄》和其子劉歆的《七略》不僅是群書目錄,也是西漢及先前學術史的系統(tǒng)總結。清代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200 卷,皇皇巨著,成為目錄典范和“學術門徑”。章學誠的《校讎通義》則把校讎之學即目錄學歸納為“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最高境界。嚴謹?shù)膶W術研究一向把文獻目錄視為入門之學。①參閱杜澤遜:《文獻學概要》(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8 年,第151 —154 頁。
正是遵循這樣的路徑方法,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對重要資料進行搜集整理及編目。
主要集中在近現(xiàn)代書刊和當代出版物中涉及中東歐民族和文化的內容,重點有六。
一是《申報》(1872 —1949)作為 19 世紀晚期至 20 世紀中期極具影響力的中文日報,所刊發(fā)的有關中東歐民族和國家文化的文章及篇目整理。
二是清末民初的其他報刊(如《時務報》《萬國公報》等)登載的有關中東歐民族和國家文化的文章及篇目整理。
三是民國時期出版的中東歐民族和國家文學作品的中譯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刊物(如《小說月報》)等登載的中東歐文學譯文和述評等。
四是新中國不同時期譯介出版中東歐文學作品版本情況,外國文學雜志(如《譯文》《世界文學》等)推介的詩歌、短篇和評論,重要報刊發(fā)表的有關作品等。
五是中國對中東歐國家音樂、戲劇和電影的引進情況,包括正式發(fā)行的音視頻資料。
六是中國當代高等教育中產生的中東歐文化研究方面的學位論文目錄整理,等等。
國內目前已有一些專書,如《〈東方雜志〉總目》《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期刊目錄匯編》《中國現(xiàn)代翻譯文學初版本圖典》等可資借鑒。從專深的角度來說,還要求我們對于翻譯書目和篇名以及原作者,補充相應的中東歐源語言文字,以形成完整的雙語信息,便于中外雙向對照使用。
聚焦中東歐國家近現(xiàn)代書刊和當代出版物中涉及中華民族文化的內容,重點有以下六個方面。
一是自19 世紀初至20 世紀中期,在今天的中東歐國家文化范圍內編寫的有關中國的書籍、譯介出版的中國文化典籍信息,包括書名、篇幅、目錄、版次、印數(shù)和書影等。
二是中東歐各國(包括獨立之前)民族文化報刊上登載的有關中華民族和中國文化的文章及篇目。
三是1949 年中國與中東歐國家建交后各個時期編寫出版的中國文化著作、譯介出版的中國文學作品的目錄,以及各種報刊上發(fā)表的介紹中國文化的文章和譯文篇目等。
四是中東歐國家對中國音樂、戲劇和電影的引進情況,包括正式發(fā)行的音視頻資料。
五是中東歐國家主要博物館藏中國文物情況。
六是中東歐國家高等教育中產生的中國文化研究方面的學位論文目錄,等等。
這種工作的目的,就是一方面厘清中國圖書文獻中涉及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的書文線索,另一方面集成中東歐國家圖書文獻中涉及與中國文化的書文線索,分別形成相對完整的目錄,從實證的角度展示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交流的具體內容和發(fā)展過程,為相關研究提供系統(tǒng)扎實的文獻目錄基礎。文獻目錄本身就彰顯了學術源流。
口述歷史是一種古老的記載歷史方式,中國的《詩經》、孔子的《論語》、司馬遷的《史記》,西方的荷馬史詩、希羅多德(Herodotus,公元前484 —前425)的《歷史》(The Histories)、中東歐國家中世紀的編年史,等等,都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口耳相傳的內容,成為不同民族乃至世界文學、史學的來源和基礎。20 世紀40 年代美國口述史學發(fā)端,使口述歷史作為一種現(xiàn)代史學理念和治史方法受到重視。進入21 世紀后,隨著音像技術的發(fā)展和電子設備的普及,“大家來做口述歷史”在我國也是方興未艾。作為一種搜集歷史的途徑,口述歷史源自人,尤其是親歷者的記憶,經過音像和文字的記錄,用于相關史料的積累和研究,讓歷史事件和過程的還原更趨真實,評價視角更為多元。
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也可將口述史料作為文獻資料的補充,把高端訪談作為評價視角的拓展。
口述史料以鮮活的史實填補文字記載的空白和盲點,揭示歷史事件和重要文化交流活動的復雜性,讓更多的細節(jié)凸現(xiàn),從而拓寬歷史研究的視野。目前,直接參與20 世紀50 年代以來新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交流的部分文藝界、教育界和翻譯界前輩人士尚在,但人數(shù)日漸減少,對他們盡快進行訪談,記錄他們所經歷的歷史,保存珍貴的資料,已經刻不容緩,屬于搶救性工作,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還有其他一些直接參與過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交流的各界人士,也值得關注。
在中東歐國家經歷了三十余年的政治、經濟、文化轉型和變革之后,在各國普遍受到全球化對人類文明進程產生的巨大影響和沖擊的復雜境遇中,在中國“一帶一路”倡議和“中國—中東歐合作”對解決人類發(fā)展問題提供新的方案的前景下,不斷深化中國與中東歐國家之間人文交流的認識,闡述不同的文化觀點和思考,無疑會凝聚智慧,共同推動彼此之間文化關系的進一步發(fā)展。對中外政治家、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教育家等進行專題訪談并整理成文,正是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
口述史料的搜集與高端訪談有相似的原理與方法,目的都是為中國與中東歐國家當代文化關系研究增補文獻史料,更加生動具體地旁證相關事件、活動和人物。通過對政界和文化界高端人士的訪談,進一步擴大對中國文化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的認識,就人類在文化發(fā)展方面所面臨的若干共同問題展開對話,探討解決思路。
在具體的開展方式上,前期準備、問題設計、技術保障、文字定型、成果發(fā)表、著作權歸屬等都有一整套通行的規(guī)則,牽涉到許多復雜的細節(jié),做好一次訪談并形成有價值的史料,對訪談人有多方面的要求。口述者與整理者、訪談人與受訪人之間應盡可能有某種關聯(lián),具備良好的對談基礎。形成的文字應通過其他資料加以證實,得到口述者或受訪人的審核確認和使用授權,在正式的報刊或其他出版物中發(fā)表,從而落成可靠翔實、可資征引、可以留傳的史料。
任何一部歷史的撰寫,除史料、考證、分期、敘事、評價等基本關照外,都會遇到文字與風格問題,需要我們學習撰寫技巧,思考文字與風格的處理,使之成為一部可信耐讀的專業(yè)著作。
古時的史書很多系一力完成,幾乎以史家畢生心血凝成,往往因其厚積、累功、廣博、精深而成為傳世經典。當今越來越多史書是團隊編纂成果,名家擔任主編,擬出大綱后分工撰寫,最后再統(tǒng)稿編定,這已成為基本操作流程。關于以一人之力寫史還是集體寫史的問題,中外史學界一直存在爭論。杜維運先生在《史學方法論》中提出的方法是值得借鑒的:
浩繁的史料,由眾人之力來處理,且互相切磋,反復討論,必有事半功倍之效。所以由一人之力寫史與集體寫史,可以并存。若集體寫史,兼采一人寫史之長,有一統(tǒng)領全局的人,就像司馬溫公修《通鑒》一樣,整個由一人規(guī)劃,訂定體例,厘正史料,潤色文字,則是最理想的寫史方式。①杜維運:《史學方法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年,第11 頁。
然不論何種寫史方式,好的史書文字都是甚為考究的,不僅要有通觀的思考、清晰的脈絡、合理的分期、豐富的史實、客觀的分析、多維的敘事、平等的態(tài)度,還應有恰當?shù)奈淖帧?/p>
寫史文字首先體現(xiàn)在本真。記述歷史,貴在真實,凡及過往的人事,皆有考證出處,且文字嚴謹。對域外史料的漢譯,應根據年代、內容、體裁、作者的不同有所區(qū)別,對早期的史料雖不必追求古漢語的文言表達,但也應嚴密簡潔,譯述明暢,“微言大義”。史述的文字據實而出,精準流暢,風格質樸,不堆砌辭藻,不追求華麗,語氣平實謙和,以體現(xiàn)歷史本身的深遠莊重和撰述人應懷有的敬畏忠實。
一部史書應史論結合,論從史出。文字風格應繁簡有序、本固枝榮、環(huán)環(huán)相扣、前后呼應、避免重復,這就需要在撰寫安排上有最優(yōu)的考慮。
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具有非常典型的跨文化對話特征。它通過物質文明的傳播、各種知識的遷移、文學作品的譯介、藝術創(chuàng)造的欣賞、影視作品的展映等,構成了不同時代、不同民族和國家之間持續(xù)不斷的精神對話,而歷史敘事更多是一種記載方式。
這種對話是在人類文明的相互影響、全球文化的多維互動中展開的。探尋這種對話的發(fā)生和內容不能離開特定的歷史背景。每個民族和國家在自身的發(fā)展進程中接觸、關注異質文化,其動機主要還是尋求建立與世界文化的關聯(lián),加強相互之間的了解,學習借鑒其他文化的優(yōu)秀成果并融入自身文化,進而生成新的文化價值,推動本國文化建設和人類社會的進步,文化關系始終具有這樣的基質。因此,開展這方面的研究,需要我們對中國文化和中東歐各國文化及其世界性的歷史聯(lián)系有基本的把握,需要我們有多元文化對話的意識并擴大視界,透過各種史實和現(xiàn)象探尋其中本質性的東西,使研究最終升華到對人類文化多樣化的理解、尊重、保護和傳承的高度。
多元文化對話對于解決當今世界的文化沖突具有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樂黛云先生在《跨文化方法論初探》一書中認為:“我們必須努力建構多元文化共存的命運共同體,既避免原教旨主義引起的文化沖突,又要避免單邊統(tǒng)治、一元化征服,壓制他種文化,引向戰(zhàn)爭,而跨文化對話是必由之路。”②樂黛云:《跨文化方法論初探》,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6 年,第5 頁。她提出的“用間距的觀念來研究中歐的跨文化對話”“充分尊重與自己不同的相異性”等觀點對我們的研究都是切合的指導。
文化對話的主要基礎是作家和作品的文學關系,這也是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的重頭。近年來我國比較文學界的一些大家都對文學交流史(關系史)研究提出過許多精辟見解。嚴紹璗先生認為文學關系的最本質表現(xiàn)就在于“各種文學變異體的形成,表明了文學在世界范圍內不斷流動的文化本質,或成為各族群(或民族)文學成長或發(fā)育的標志之一,共同構成人類文明成果的一翼,體現(xiàn)了人類文明史發(fā)展的內在邏輯”③嚴紹璗:《中外文學交流史:中國比較文學研究中的基礎性學術——關于“中外文學關系研究”致錢林森教授的信》,第76 —77 頁。。在思考和闡述過程中,“多元文化語境”“變異與變異體文學”“文化傳遞的不正確形式”④同上。又是關鍵。
錢林森先生在主持大型叢書《中外文學交流史》(17 卷)之初,把叢書的學術宗旨歸納為六點:第一,外國作家如何接受中國文學、中國文學如何對外國作家產生沖擊和影響;第二,對中國作家如何接受外國文學、中國作家接納外來影響時的重整和創(chuàng)造進行考察和審視;第三,中外文學家在不同文化語境中對相關思想命題進行的同步思考和不同關照;第四,中國讀者(包括評論家)眼中的外國形象,在借鑒外國文學時受到的本土文化制約,以及外國文學在中國文化范式中的改塑和重整;第五,在豐富的史料基礎上,提煉展示文學交流實質與規(guī)律的重要問題,構建國別語種文學交流史的闡釋框架;第六,依托于人類文明交流基點的中外文學交流史項目,必須進行的哲學層面審視。①錢林森、張叉:《中外文學交流史研究——錢林森教授訪談錄》,載《中華讀書報》第554 期,2022 年11 月16 日。錢先生在2006 年提出的這六點要義,在后來的實踐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今天仍可作為一種框架模式用于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學關系的研發(fā),同時也作為超越創(chuàng)新的基點。
中東歐作為一個比較突出的地緣政治概念和民族文化集合體,是世界政治和文化版圖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里有最早承認并與新中國建立外交關系的一批國家,與我國有著長期的友好傳統(tǒng)和廣泛深入的合作。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具有不可或缺的學術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這種對人類精神文明中最古老最具影響力的文化、文學、藝術等方面雙邊和多邊關系的歷史研究,可以拓展我們對中東歐國家文化的認知,厘清這些國家文化與中國文化的關聯(lián),科學回答這些關系的起源、形成、發(fā)展的內在機制以及相互融通的路徑等問題,為新型的中國—中東歐合作提供一種歷史參照和文化視角,進而加深人民之間的相互理解,為當下和未來的交流合作提供強大的思想源泉和精神動力,為形成我國作為文化大國在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方面的國際話語權作出貢獻。
文化關系史是一種專門史,它像其他史學方向一樣是特定領域或行業(yè)發(fā)展的需要,有著鑒往知來的使命。中國綿延五千年的文明是對人類的重大貢獻,中華文化的世界傳布和影響構成了一個極為復雜的系統(tǒng),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是一個特殊的子系,它的發(fā)生和運作規(guī)律、蘊含的經驗與教訓,也值得我們反思和記取。
中國與中東歐國家的文化關系是中外共同積累的豐厚傳統(tǒng),對于當今相關國家的政界知史鑒今以及雙邊關系向史而新有特殊意義,有助于很多人正確認識中國,把好對華關系的方向,珍視本國與中華文明互鑒和文化交流的傳統(tǒng),尊重差異,擺脫困境,共同促進未來的文化交流和人類的和諧。
中國與中東歐國家文化關系史研究才剛剛開始,有龐雜的史料需要搜集整理,有許多歷史謎團有待破解,有大量問題需要通過實證探頤。劉勰《文心雕龍》有曰:“然史之為任,乃彌綸一代,負海內之責,而是非之尤。秉筆荷擔,莫此之勞?!雹冢铣﹦③模骸段男牡颀垺な穫鞯谑?。反觀自嘆責任之重,拓荒之難,無不如此。然而,路在腳下,景在沿途,寶在山中,一切貴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