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軍杰
關鍵詞: 仿繪托款 憑空造款 臨摹改款 挖款補款 無款添款
書畫作偽“是在書畫作品進入市場成為商品,因而在觀賞價值之外,同時還具有一般財富的價值之后而興起的”,1 其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魏晉時期,但那時還是極少數(shù),第一次書畫作偽的高潮出現(xiàn)于商品經(jīng)濟高度繁榮的北宋晚期。假托名家之款,借以魚目混珠、從中牟利是最常見的一種書畫作偽方式。
畫家在畫上署名,至遲當始于晚唐、五代時期,但到北宋都未普遍,及至南宋中葉、元代,尤其是在元代才成為普遍現(xiàn)象,并且成為畫面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2 在初唐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將摹仿復制的前人作品及無名氏作品題為名家之筆的事情。唐人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云:“今人所蓄,多是陳、王寫拓,都非楊、鄭之真筆”,又談及所見內府藏畫“其間有二十三卷恐非晉、宋人真跡,多當時工人所作,后人強題名氏”?!皬婎}名氏”體現(xiàn)了時人尊崇名家名作的心理,如今看來,凡是歷代有名的書畫家,均曾被托名作偽,絕無例外。
書畫鑒定權威張珩先生曾指出:“既想知真,必須知假;不能知假,亦難辨真”。他在20 世紀60 年代就呼吁博物館舉辦書畫偽作展覽,又謂“任何文物,真有真的規(guī)律,假有假的規(guī)律,書畫也不能例外”。3 筆者關注紅樓題材書畫的整理與研究,長期輾轉于博物館、拍賣會、舊書網(wǎng)站等處,見到了很多名家偽款“紅樓畫”,也目驗過不少原件,日積月累,略有心得?,F(xiàn)擇出頗具代表性的二十六例,將其歸納為仿繪托款、憑空造款、臨摹改款、挖款補款、無款添款五種類型,并逐一詳細分疏。
一、仿繪托款型
仿繪托款是指模仿某家某派的筆墨風格和藝術特征,再加上被仿者的落款、鈐印,最后完成的作品。仿者多見過真跡或持有藍本,其作品在形貌、精神等各方面都要接近被仿作品。仿繪并不意味著水平差,有些仿者是被仿者的受業(yè)弟子或后代,其仿繪水平足夠以假亂真。近代著名畫家張大千仿制石濤、八大山人的畫作甚至讓許多專家真假莫辨。更狡猾的作偽者,假托無名的第三者身份再進行仿繪,因缺少具有鑒定意義的“標準件”,4 更具有迷惑性。
《清史稿· 藝術傳》所列出的六位人物畫家中,陳洪綬、崔子忠、禹之鼎兼工仕女,余集、改琦、費丹旭則全以仕女畫享譽藝壇。后兩位更是如今家喻戶曉的紅樓畫家,因其畫風相近,歷來常以“改費”合稱。改琦的紅樓畫代表作《紅樓夢圖詠》(圖1),是后人學習仕女畫的必備范本。筆者曾見過張大千和劉旦宅的早年臨稿?!都t樓夢圖詠》原稿系為吾園主人李筍香所繪,李氏“珍秘特甚,每圖倩名流題詠,當時即擬刻以行世”,又因其“旋歸道山,圖冊遂傳于外”。道光癸巳(1833),畫稿被改琦弟子顧春福得到,此后仍不斷有名流為其添加題詠,直至光緒丁丑(1877),淮浦居士“從豫章歸里,購得此冊,急付手民以傳之”,畫冊才終于在兩年后真正付梓梨棗,旋即廣為流傳。一時紙貴洛陽,臨摹紛雜,坊間翻刻甚多,甚至在日本也有,而原稿粉本今已不明下落。
改琦“天姿英敏,詩詞書畫并臻絕詣”,在清代名盛一時,友人蔣寶齡稱“都中貴人,得其仕女珍于瑰寶,有百金勿肯易片楮者”,“人物證上品,妙跡紛購求。方其下筆時,百家一冥搜”。慕名索畫者接踵而至,改琦即使“日夕從事與膠山絹海中”亦不能滿足需要,故而給作偽者提供了可乘之機,大量贗品涌現(xiàn)市場。正如《愛日吟廬書畫續(xù)錄》所稱:“玉壺名重畫少,偽者迭出”,在存世署名改琦的作品中,偽本數(shù)量之大是相當驚人的。筆者至今見過或知悉以繪本形式出現(xiàn)的《紅樓夢圖詠》有十三種之多(表1),其中珂羅版印本兩種、公藏本五種、私藏本一種、拍賣本五種。
《紅樓夢圖詠》凡五十開圖畫、七十五首題詠,而筆者所列這十三種繪本,無論是畫幅還是題詠皆數(shù)量不及,很容易給人以殘本的印象。從材質上看,有絹本也有紙本,有設色也有墨色,但沒有純白描的。從畫面上看,同一冊中有與刻本相同的,有人物相同而背景稍異的,也有完全不同的,還有不少張冠李戴的:如《紅樓集艷》中,刻本里的邢岫煙變成王熙鳳;再如敬華拍本中,刻本里的賈蓉變成賈蘭,而賈蘭變成蔣玉菡。從畫技上看,這些繪本的水平參差不齊,精者如《改七薌紅樓夢臨本》《改七薌紅樓仕女》(圖2),劣者如國家博物館藏本、雍和嘉誠拍本,畫功極差,敷色俗艷,人物幾不成樣子。從題詠上看,有內容與刻本相同但作者卻不同的,也有內容和作者皆與刻本不同的,還有內容相同、筆跡相似但行數(shù)及每行字數(shù)與刻本有異的,而國家博物館藏本與南京博物院藏本(圖3)的唯一一首題詠直接寫在了首開畫面上,雖內容同于刻本,作者卻皆非刻本上的姜皋,甚至變成改琦本人。從印章上看,同一冊中有與刻本相似的,也有無一與刻本相同的。進而合觀之,不同冊中還能找到相同的錯誤,似乎存在某種親緣關系。如此種種,情況復雜非常,不一而足。5
這十三種繪本中,有不少被前人判為改琦真跡,如清人夏楨為《改七薌紅樓夢圖》題跋:“此冊隨意描寫,姿態(tài)嫣然,傳神欲活,斷非俗手所能學步也”;徐邦達先生為《紅樓夢人物圖冊》(圖4)題跋:“改七薌圖紅樓眾艷十二幀,其人入畫者,取舍不識何定?意冊原不只如干頁,今散佚,所馀僅此耳”;6 嚴中先生認為南京博物院藏本“為改琦的扛鼎力作”;7《改七薌紅樓仕女》的影印前言中稱:“經(jīng)書畫鑒定專家確認,應為改琦所繪”;多次上拍的《紅樓集艷》《采鳳爭妍》更被稱為“極為珍貴的絕本畫冊……細考此二冊,可以推究改氏各種版本的前后關系、主次關系和從屬關系”。但如果我們從前面所說的各方面將這些繪本與刻本及改琦其他書畫真跡進行比對、細考,會發(fā)現(xiàn)大多禁不住推敲,系托款仿繪而成。誠如范景中先生所言:“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坊間屢現(xiàn)彩繪本,號為《圖詠》原稿,妍蚩不一,恐非出于玉壺外史之手。稍佳者,似為清人據(jù)版刻摹繪,其余則為近人濫造,不足論也。”8
《改七薌紅樓夢臨本》是最真假難辨的一種。觀其畫風雅致旖旎,仕女造型恬靜柔弱,高度疑似改琦真跡,然細辨落款、行筆,與改琦書跡又有一定區(qū)別,冊中所鈐之印幾乎都僅見于此,不見于他處。因未見原件,筆者不敢貿然定論,不知是否畫真款偽?若非真跡,當為水平極高者為之,如改氏后代、弟子之屬,《墨林今話續(xù)編》便記載改琦門人顧雋“喜仿玉壺山人稿本,得意處,幾可亂真”。廣州市美術館藏《紅樓夢仕女圖冊》和朵云軒藏《紅樓夢仕女圖》兩種繪本,筆者僅見著錄,尚未看到圖像,暫將信息記此備考。前者款署“壬戌(1802)三月十六”,并有“李筍香光祿”上款、姜小枚跋,謝稚柳先生認為系偽作,不過同行的書畫鑒定組成員中也有認為是真跡的。9 后者每開題有人物名,有吳榮光等人對題,書畫鑒定組給出的意見是:“真跡。此圖改琦款,偽;畫很好”,并將其編入了《中國古代書畫目錄》。10
以上所談都是單幅仿繪,還有一種仿繪做法是將多幅作品剪貼拼湊、整理加工后融為一幅,西泠印社“2019年春季拍賣會”拍出的《大觀春夢》手卷即是典型例子。此卷構圖頗有巧思,畫技也尚可取,自右往左,畫卷徐徐展開,描繪了站在大觀園門口的寶玉望向園中,小姐和丫鬟們或賦詩、或作畫、或垂釣、或泛舟、或斗草、或撲蝶、或抱琴、或吹笛,好一派歡樂景象!其中如香菱、可卿、惜春等形象都是直接襲自《紅樓夢圖詠》,寶玉則是化自原冊中的賈蓉,并在冠上添繪絳絨簪纓――這是寶玉形象的標志之一。卷前有晚清遺老金梁所書籀文引首“大觀春夢”,似為真跡,卷末署款“玉壺外史改琦寫”,筆跡呆板,顯系偽款。畫風與改琦仍有相當差距,筆者認為此卷應是晚清民國時人所作。
再有一種,假托無名的第三者身份仿繪前作。筆者在舊書網(wǎng)站上曾見到一冊署名“文卿女士”的《紅樓夢圖譜》,系集仿《紅樓夢圖詠》和《改七薌百美圖》而成。通書藍印,凡五十圖,每圖皆有“文卿摹古”之印,版權頁有“紀念先祖子凡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初版手工拓印三百部”“大清光緒三十三年十一月出版,每部定價大洋一元八角”等字樣。初看畫作并無破綻,但這位“文卿女士”不知是何人,筆者也以為她是因為喜愛《紅樓夢》而制作了這本書。古籍學者艾俊川先生慧眼如炬,看后告訴筆者此書是新做的,依據(jù)有三:首先,版權頁上皆是電腦字體;其次,有一列字上下略有錯位,在鉛字排版中不可能出現(xiàn);第三,版權頁上國號沒有頂格,不合時代特征?!陡钠咚G百美圖》首印于民國時期,今已少見,筆者也只存有翻印本,而作偽者正是利用了這點信息差。托款無名的第三者,觀者找不到可供參考的樣板,更容易上當。
劉旦宅先生以其具有濃郁文人氣息的畫風獨步當代紅樓畫壇,11 仿其筆法的人不在少數(shù),市場上贗品極多,甚至也能拍到數(shù)百萬元。學習劉旦宅的有些還是知名畫家,如顧炳鑫、周樂生等。曾見一位劉姓畫家不僅是畫還是字都學得極像,也可摹其大意,自創(chuàng)構圖,不拘泥于有無藍本,然觀其落款卻有些貓膩。這位畫家總是把“劉”字寫得很大,另外二字卻寫得十分含糊,無法辨認。這雖然不是刻意托款作偽,卻總有愚眾之嫌。
二、憑空造款型
憑空造款指作偽者既完全不管時代背景,也不顧書畫家的個人風格進行憑空硬造,因無藍本且多半水平不高,與真跡風馬牛不相及,所以很容易露出馬腳。明清兩代,在藝術市場活躍的地區(qū)還形成了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書畫作偽作坊,著名者如蘇州造(蘇州片)、揚州造、北京后門造、河南造等。
日本美協(xié)“2012 年秋季拍賣會”上出現(xiàn)了一套清宮畫家“冷枚”的《紅樓夢圖》,該冊后來又在香港、上海拍賣過。畫冊分上下兩冊,各十開,凡二十開畫面,冊前皆有圖名目錄,下冊末開《稻香村課子》右下署“臣冷枚敬繪”,鈐“臣”“枚”二印,此外冊中還有“乾隆御覽之寶”“秦祖永寶藏印”“余紹宋”“季遷心賞”“王季遷海外所見名跡”“焱之心賞”六枚名家鑒藏印。觀其畫風,雖嫻雅有致,與冷枚筆性卻實在大相徑庭,可知署款是憑空臆造,毋論下冊中《瀟湘館聽琴》一幅出自后四十回,畫冊必定完成于程甲本刊行的1791 年后,此時冷枚早已去世。又據(jù)曾上手目驗此冊的友人李瑞華先生告知,鑒藏印也不可靠。再看畫面內容,筆者發(fā)現(xiàn)《羞籠紅麝串》《夢兆絳云軒》《櫳翠庵品茶》《病補孔雀裘》《重建桃花社》《海棠結社》幾幅的構圖都與汪圻的紅樓畫冊12 高度雷同,而《秋夜制風雨詞》又與燕鍇的一幅扇面13 構圖完全一致,畫風也基本相近。據(jù)《揚州畫苑錄》載汪圻在“道光二十年竟以勞瘵,卒時年六十五也”,14 道光二十年是1840 年,可推知他生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而燕鍇的扇面則繪于同治五年(1866)。李瑞華先生認為此冊應為燕鍇所作,可備一說。值得一提的是,這套畫冊雖屬偽款,卻引發(fā)學界展開對冷枚生卒年、冷枚與曹氏家族交往等相關問題的討論,這些都是很有意義的研究。15
上海博物館藏有兩開偽喻蘭款的紅樓畫散頁,一開繪黛玉葬花,一開繪黛玉調鸚。喻蘭生于乾隆七年(1742),卒于嘉慶十四年(1809),嘉慶三年(1798)朝廷命題選考畫師,他以第二名被錄取,旋奉旨入內廷如意館畫苑供奉。其畫風用筆濃重,工致華麗,往往參用西法。故宮博物院藏有喻蘭的《仕女清娛圖冊》(圖5),確為真跡,與上海博物館藏畫二者并觀,可見差別懸殊,斷非出自一人之手。《黛玉葬花》一幅署“丁丑春王月桐廬喻蘭畫”,《黛玉調鸚》一幅鈐“臣喻蘭印”。按喻蘭生活年代中只有一個“丁丑”,即1757 年,此時《紅樓夢》還是以抄本形式在作者親友間傳閱,喻蘭年僅16 歲,他又怎么能預知自己將來為“臣”呢?
此外,李瑞華先生還向筆者出示了一套署款“柳遇”的《大觀園記》畫冊。是冊共十二開,設色明麗,用筆細致,畫上有“柳”“遇”“仙”“期”等印?!秶嬚麂洝酚涊d柳遇“工人物,精密生動,布置樹石欄廊,點綴幽花細草以及玩物器皿,色色佳妙”,16 康熙朝要員宋犖任江蘇巡撫時,曾延請他為自己摹繪南唐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柳遇是順康年間的畫家,自然不可能看到《紅樓夢》。畫中仕女皆是清代漢人女性的裝束,觀其形制,應在咸豐時期。清代漢人女性沿襲了前朝上衣下裙、兩截穿衣的習慣,又以襖裙、衫裙為主,褲子不能外穿,而要穿在裙子里面,這與旗人女性的裝束有很大不同。從畫中還反映出,漢人女性已學習旗人女性在衣外罩上馬甲的習俗。
冷枚、喻蘭有一個共同身份,即都是供奉內廷的畫家。清末至民國年間,在北京地安門一帶有一批人專門偽造“臣字款”書畫,因地安門俗稱“后門”,人們把這類偽造書畫稱為“后門造”。后門造的作品往往藝術水平不高,但裝潢富麗講究,一部分上面還有乾隆及各大臣的假題跋、各種清宮的假藏印。拍賣會上時常出現(xiàn)“臣焦秉貞恭繪”“臣陳枚恭畫”“臣金廷標”“臣姚文瀚恭繪”等署款的紅樓畫;有些研究者竟不加考辨,拿來就用,別有用心者更利用這些贗品作為支持自己奇談怪論的證據(jù),令人啼笑皆非。
三、臨摹改款型
臨摹改款指的是在臨寫前人作品后,卻偷梁換柱地安插在第三者頭上。這種方式實際糅合了仿繪托款和憑空造款的某些手段,看似巧妙,很多時候卻是“一眼假”。
臨摹其實分為“臨”和“摹”兩個概念,今人常?;旌线B用?!芭R”指的是比照真跡臨畫或臨寫,又稱“對臨”?!澳 眲t指在原件上蒙上紙或絹,照樣摹畫。唐以前的真跡大部分依靠摹本傳世,我們如今見到的顧愷之《洛神賦圖》《女史箴圖》、展子虔《游春圖》、王羲之《蘭亭序帖》等俱為宋以前的摹本,但這不屬于作偽。臨摹復制本來是古人用于“希其真蹤”,以廣流傳,保存名跡,“留為驗證”,后來卻被人利用來制造偽品,欺詐牟利。
清人孫靜庵在《棲霞閣野乘》記載過的一件趣事:
仇十洲工人物,其名雖婦孺皆知之。某骨董肆懸一幅仇十洲《史湘云春睡圖》,有賞鑒家甲乙二人,過而見之。甲曰:“此的是真跡,其用筆非十洲不辦,且題字與圖章,無一不絕佳,而縑紙亦非近百年物?!币以唬骸熬哉\然,但布景散漫,余不能無疑,恐自高手摹本耳。”二人津津致辯,忽背后一人大言曰:“明朝人畫本朝小說故事,大是奇談?!毖粤T,悠然而去。二人面赤不能作一語,繼而徐嘆曰:“吾輩賞識,乃在牝牡驪黃之外?!?7
可嘆的是,今日仍有作偽者鬧出同樣的笑話。在舊書網(wǎng)站上,有一件“仇英”的紅樓畫待售一年有余,畫上不僅“嘉靖乙未夏五月實父仇英制”之款及“十州”之印俱全,更有明代收藏大家項元汴的“項子京家珍藏”“退密”鑒藏印。筆者一眼看出這是臨摹自孫溫畫作的一角,摹畫者因為偷懶還刪去了原畫里的兩個丫鬟及復雜陳設。孫溫畫作在2004 年面世,故這件“仇英”大作的完成時間應在近20 年內。北京匡時“2011 夏季藝術品拍賣會”上出現(xiàn)了一件十二金釵手卷,款署“戊申冬月仿仇實父十二金釵圖,曉樓費丹旭”,下鈐“費”“丹旭之印”。且先不論畫,款識已見端倪,作偽者實在不夠高明。此畫是完全臨摹馮箕《紅樓選夢圖》18 而成,真跡現(xiàn)為李瑞華先生收藏。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費丹旭本人也遭遇了“抄襲”。北京萬隆“2010 年少狂稚雅拍賣會”中的偽王素款《金陵十二釵》冊便是根據(jù)故宮博物院所藏費丹旭真跡19 臨摹而成的。
四、挖款補款型
挖款補款指的是將書畫上原本的署款挖去或裁去,再補上新的偽款,這樣做一般是將小名家改為大名家,將無名者改為有名者,將近期畫家改為早期畫家,借以增加作品的經(jīng)濟價值。
戴進是明代“浙派繪畫”的開山鼻祖,他的作品風格多沿襲了南宋畫院遺風,因此明代晚期就有人將其作品改署前代名氣更大的馬遠和夏圭。同樣如此“被作偽”的,還有仇英。張珩先生稱曾見到將明代王世昌改署宋代徐世昌的山水畫,原款為“世昌”,后人在上補一“徐”字。20 此外還有在原作者款下補一“題”字,再另添前人名款為作者的做法。明代書家金琮是學趙孟頫書法最好的人,他臨摹趙氏作品時往往將題款一并臨下再落下自己名款,后人卻將其名款裁去,制造出了“趙孟頫”的書法。這是無需挖款即補款和挖款卻無需補款的三例特殊情況,值得十分注意。
筆者曾購得一件《紅樓群芳圖》的原大仿真長卷,以供欣賞、學習之用。原作系當代紅樓畫家彭連熙先生繪于1990 年,2015 年由西泠印社拍出。筆者所購這卷復制件中,右下“庚午夏月寫紅樓故事,天津彭連熙”的原款及鈐印一并被裁去,左上卻多出“丁亥二月少梅陳云彰”之款及“陳云彰”“少梅”二印,可想而知是打印前使用電腦技術添上的,這是挖款、補款結合現(xiàn)代印刷手段作假的一例。陳少梅先生是近現(xiàn)代著名畫家,作品以“北骨南風”享譽畫界,22 歲時主持“湖社天津分會”,成為津門畫壇領袖,建國后又任天津市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筆者后來將這件趣事告訴彭先生,他付之一笑。
在此基礎上多說一點,印刷作偽在現(xiàn)今的拍賣市場上亦并不少見,在古玩商鋪和地攤上更是泛濫成災。建國前就有用珂羅版復制品以假亂真的事情,后來發(fā)展為用宣紙掛歷上的畫或木板水印的畫充當原件,再后來出現(xiàn)了“半印半繪”,即在印刷品上加上一些手繪,使得顏色有層次,看起來真一些。隨著印刷技術的不斷進步,印刷質量的不斷提高,現(xiàn)在的數(shù)碼微噴技術可以做到成品與真跡看起來毫無二致,若再配上畫框,肉眼隔著玻璃更難分辨。筆者在拍賣會上多次見到印刷作偽的東西,甚至同一張畫出現(xiàn)多次,署款皆不同。不管是挖款、改款還是添款,電腦制作和手寫相比都是輕而易舉。據(jù)說,還有人將一本冊頁拆分數(shù)本,各自再混配印刷品,使其真假參半,果然有人受騙。這些都是需要格外留心的。
五、無款添款型
無款補款指的是為原本無款的書畫添上署款,使其變成有作者、時代可考的作品,但往往由于畫的風格與偽款并不相符露出破綻。后添款在北宋就已很常見,米芾所說“無名人畫甚佳,今人以無名為有名,不可勝數(shù)”21 指出的正是這一現(xiàn)象。后添款一般字跡浮躁,墨色也會與原畫明顯有異,需要細看原件分辨。
2020 年11 月,在“嘉德四季第57 期拍賣會”出現(xiàn)了八幅有“孫溫”署款的《紅樓夢》故事畫散頁,引起筆者矚目。孫溫和侄子孫允謨是清末無名的民間畫家,他們共同創(chuàng)作的工筆重彩紅樓畫冊(圖6)堪稱紅樓畫史上的巔峰之作。22 筆者另見兩件可以確認的孫溫傳世真跡,其一是在“嘉德四季第 45 期拍賣會”拍出《孫潤齋人物畫冊》,23 系民國將軍彭壽莘舊藏。
出于研究興趣,筆者較為關注孫溫作品,因此前往嘉德拍賣預展目驗了散頁原件。畫心約38 厘米見方,絹本設色,四周裱以綾邊。每開畫面以建筑上張貼的條幅標明故事情節(jié)和發(fā)生地點,按情節(jié)順序依次是《西耳房院》(無情節(jié)名,疑為第五回)、《史侯家寧府送禮 西夾道》(第十一回)、《廚役奉命備宴 廚房》(第十八回)、《看美圖巧遇鴛鴦偶 西書廳》(第十九回)、《醉金剛輕財俠義 賈蕓住所》(第二十四回)、《賴尚榮新授知縣 賴家客所》(第四十五回)、《賈府姊妹游賴宅 賴尚榮住房》(第四十七回)、《車夫預車馬事 馬棚》(第六十五回),此外建筑上還標明了各種詳細方位,如“此通秦氏院內”“北通會芳園內”“東通寧府后院”等。其中《醉金剛輕財俠義》一幅在宅門側墻書“時在甲申夏四月上旬,畫于沁香吟館,潤齋孫溫”,鈐印“孫溫”。初粗覽畫風,與孫溫顯有很大差異;再細觀款識,墨色較新,筆者疑為后補。
通過進一步查找資料,筆者發(fā)現(xiàn)這八開散頁曾在2020 年5 月和7 月由諾維奇貝爾曼(Bellmans)拍賣行和倫敦邦瀚斯(Bonhams)拍賣行分別拍賣過。而這兩次拍賣中,《醉金剛輕財俠義》一幅上果然干干凈凈,并無所謂孫溫的款識,由此證實了筆者的猜想。此外,2012年倫敦佳士得(Christie)拍賣行拍出的六幅散頁和2018年“嘉德四季第 52 期拍賣會”拍出的四幅散頁與這八幅屬同套畫冊,所繪包括“雨村判斷人命案”(第四回)、“蔣玉函情贈茜香羅”(第二十八回)、“賈蓉監(jiān)放糧米”(第五十三回)、“賈珍散悶至新宅”(第六十五回)、“北靜王寶玉談文”(第八十五回)等故事。據(jù)情節(jié)來看,原畫冊可能遠遠不止120 幅或240 幅,可謂工程浩大。
偽款倒在其次,筆者頗覺稀奇的是這套散頁所畫人物竟然都是旗人裝束――太太小姐們皆身穿氅衣或襯衣,外罩馬甲,內著褲裝,梳著小兩把頭,踩著花盆底,賈蕓母親還戴著領巾,手里持著長長的煙槍(圖7);男性人物則都身穿長袍、馬褂,留著陰陽頭,梳著長辮。我們知道,《紅樓夢》是滿漢文化交融的結晶,描寫的是滿清八旗貴族家庭生活,學界已從服飾、飲食、禮儀、風俗等多方面進行了研究,筆者不再贅言。文本表征出的這種文化信息,與作者曹雪芹內務府包衣的出身自然有密不可分的關系。殊為不同的是,描繪旗人生活的紅樓畫卻僅此一見。
無獨有偶,在日本“京都國際美術2018 年春季拍賣會”出現(xiàn)了一件佚名的《九美人圖》,其構圖襲自《紅樓夢》鉛石印本的回目畫,表現(xiàn)的情節(jié)是“林黛玉重建桃花社”。而到了“廣東小雅齋2021 年秋季書畫拍賣會”,此畫再次現(xiàn)身。但不同的是,不僅畫面右下多出“戊戌六月惕齋汪圻”之款及“圻印”之印,天頭和地腳處還出現(xiàn)了張元濟和王念曾的題跋,24 可知皆系偽造后添。再如嘉德“第42 期文物藝術品網(wǎng)絡拍賣會”出現(xiàn)的“顧洛”款《紅樓故事對屏》(圖8),實為嘉道年間久寓廣東的蘇州畫家杜蘅所繪,廣東省博物館藏有與其如同雙胞胎的四條屏(圖9)。筆者猜測這件對屏或為失群條屏,原款在散佚的其他條屏上,無款的就被另外添款了。
筆者還注意到,首都博物館藏有一件偽焦秉貞款的紅樓畫(圖10)。此圖刻畫精細生動,敷色清雅秀麗,畫面分為上下兩部分,中間以山石花木作自然分割。這樣的構圖方式與《紅樓夢》鉛石印本中,有賴于技術的優(yōu)勢和出于節(jié)約成本的考慮,常將回目上下兩個情節(jié)合繪為一張畫的做法相類。此畫上半部分描繪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場景,下半部分情節(jié)指向不明,畫的是寶玉拎著扎有小戲臺的鳥籠,并兩只雀兒,奔向小院,院有一亭,亭中坐著四位小姐,或是反映第五回回首寶玉與眾姊妹朝夕相處的描寫。細辨人物造型及畫風,筆者認為是晚清民間畫師徐白齋的真跡。農歷的正月十五,俗稱“上元節(jié)”或“燈節(jié)”。在這天夜晚,人們要懸掛、欣賞花燈,燈畫就是畫在燈屏上的絹畫,嘉道年間的徐白齋(圖11)因制作燈畫技藝高超而藝聲顯赫。他的巨制精品《怡紅夜宴圖》曾在1963 年故宮博物院舉辦的“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紀念展覽會”中展出,次年又到日本巡展,惜至今未見真容。王樹村先生稱還見過徐白齋的《劉姥姥初進大觀園圖》軸和《湘云醉臥》成扇,前者曾在抗戰(zhàn)期間于琉璃廠振雅齋畫肆中出現(xiàn),但因殘破不堪未被購藏,25 不知與首博這幅是否系同件?
六、風月鑒的啟示
曹雪芹曾撰《風月寶鑒》一書,在寫作《紅樓夢》時也融入了舊稿中的故事,借以宣揚“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色空觀。當賈瑞正照風月鑒,縱欲過度死后,賈代儒夫婦氣得要燒毀風月鑒,此時只聽鏡內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燒我?”26 作者反復提醒讀者:不要看正面(美女),要看反面(骷髏),要辨清真假,不要以假為真。也許有人會問,既然不能照正面,為什么還要把風月鑒設計成兩面使用呢?譬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性,正反相對,恰如僧道二仙告訴石頭:
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持;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27
書畫自古以來真?zhèn)尾⒋?,書畫的鑒真與辨?zhèn)我勃q如風月寶鑒的兩面。如果我們只看正面之真跡,便很容易惑于表象反而迷失真意,難以形成辨別能力;當遇到反面之偽作時,就會像賈瑞一樣以假為真而不自知。只有賞真又觀偽,兩條腿走路,我們的認識才更清醒、更全面。1994年劉九庵先生在故宮博物院主持的“全國重要書畫贗品展”,和次年楊仁愷先生在遼寧省博物館主持的同一性質的展覽都體現(xiàn)出對于反面參考材料的高度重視,這兩次展覽分別被整理為《中國歷代書畫真?zhèn)螌φ請D錄》和《中國古今書畫真?zhèn)螆D典》出版,可以參閱。
對于書畫尤其是鑒定的研究,觀看原件是十分重要且必要的,欣賞印刷精美的畫冊,抑或分辨率很高的電子圖片,都始終不能替代對書畫原件的觀摩。略舉正反兩例來說明,徐邦達先生原將五代《射鹿圖》定為“靳伯聲,偽劣”,訪美獲觀原作后即改為“古跡,上上”;28 還有位鑒藏經(jīng)驗豐富的友人亦被拍賣圖片騙過,在買下看到原件后才發(fā)覺是新做的東西。
隨著現(xiàn)代市場經(jīng)濟的蓬勃發(fā)展,書畫市場也愈加繁榮。大大小小、目不暇接的拍賣會中,既囊括了歷經(jīng)歲月洗禮的丹青佳作,同時也裹挾著刻意作偽的欺世假貨。對于研究者來說,拍賣會的豐富資源不啻于一個巨大的寶庫,但如何正確地開采利用是橫亙在面前的一大難題,想要淘沙礫金、去蕪存菁,就需要憑借過硬的書畫鑒定知識審慎地做出判斷。對于書畫真?zhèn)蔚呐袛鄳撌茄芯康那疤幔嬉杉床挥?,或者說應該考慮使用的方式,不能作為直接證據(jù);更不能態(tài)度曖昧,一方面認為作品真?zhèn)坞y辨,另一方面卻當作真跡材料進行下一步推論;此外,還要走出公共館藏皆真跡的認識誤區(qū)。
“在書畫鑒別過程中,題款是鑒定的重點之一?!?9 但偽款畫作不完全等同于偽作、贗品,更不能徑判為劣作、次品,應當根據(jù)具體情況辯證地看待,因為還存在畫真款偽、配假大名、代筆等情況。制作偽款紅樓畫的人,還常常結合制造偽?。òó嫾矣『丸b藏?。?、偽跋、偽裱乃至偽著錄來迷惑買家,這時需要綜合多方面因素來分析。本文所舉都是名家偽款的例子,這并不意味著小名頭就沒有造假,只要能獲利,作偽者是無所不用其極的?,F(xiàn)代作偽手段層出不窮、豐富多樣,常常防不勝防,這要求研究者必須廣泛地了解各種作偽方式,最好能深入收藏界,不斷增加見聞、更新知識,煉就“火眼金睛”。需要說明的是,偽款也好,偽作也罷,它們也同樣構成了紅樓畫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研究這些作品對我們全面地認識紅樓畫史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