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章
關(guān)鍵詞:陳容 李公麟 畫龍 圖式
龍的形象,源遠(yuǎn)流長。早在五六千年前的紅山文化就出現(xiàn)玉龍,而三四千年前的二里頭遺址中的陶片上也有龍的形象。1 在繪圖中出現(xiàn),則至少在距今兩千兩百多年的戰(zhàn)國時期。1949 年在湖南長沙陳家大山楚墓中出土的《人物龍鳳帛畫》和《人物御龍帛畫》(湖南博物院藏)是目前所見最早的以“龍”為主題的帛畫。畫中的龍簡潔而抽象,尚未具有明顯的各種動物匯聚而成的特征。
到了漢代,在漢畫中出現(xiàn)的龍的圖像已經(jīng)較為完備和成熟了。有學(xué)者將漢畫中的龍概括為:“龍首有角,髭和胡已經(jīng)出現(xiàn);腹部凸起,與頸尾有明顯的區(qū)分,腹上還出現(xiàn)魚鱗;四肢結(jié)構(gòu)合理,爪一般分為三;尾部細(xì)長?!? 可知至少在漢代,畫龍就已經(jīng)初具雛形。湖南長沙馬王堆一號墓出土的《T 形帛畫》(湖南博物院藏,圖1)由上至下分為天上、人間和地下三部分,3 其中天上部分有兩條舞動身軀的翼龍,雌雄兩龍呈對稱排列。在河南永城柿園發(fā)掘的西漢梁王壁畫中,有《四神云氣圖》(河南博物院藏),畫中的龍為鹿角,張大嘴,身軀細(xì)長,扭動成倒“S”狀,龍身呈青銅色,筆致工整,頗有金屬質(zhì)感。東漢《金谷園新莽雙龍穿壁圖》(洛陽古代藝術(shù)博物館藏)中,可見壁畫上雙龍戲珠,扭動的身軀成波浪曲線。龍身以墨線勾出輪廓,再以白色和朱砂點染。4到了晉代,在畫像磚中出現(xiàn)的一些彩繪龍畫,更能看出畫龍圖像演變的痕跡。在一件被定為西晉時期河西畫像磚的《青龍畫像磚》(金昌市博物館藏,圖2)中,5 龍身如蛇形,四肢為雞爪,頭部如牛頭。作者以墨線劃出龍身,以“#”勾勒出魚鱗狀,四肢及頭部再以朱砂描繪,頭和身子呈倒“S”狀,龍口中吐出類似于蛇的信子,前身彎曲,張牙舞爪。畫中的龍,完全是寫意的筆法,變形夸張,栩栩欲活。一般的龍,往往帶著可怖的形象,而此畫像磚中的彩繪青龍,卻給人一種有趣而可愛的想象空間。
無論是漢代雕刻(或線刻)或帛畫、壁畫中的龍,還是西晉時期在磚上的彩繪龍,都是民間畫工所為,顯示出民間工藝與民眾的審美意趣。在中國繪畫史中,畫龍的名家,出現(xiàn)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據(jù)唐代張彥遠(yuǎn)《歷代名畫記》記載,南北朝時期,梁朝的張僧繇在金陵的安樂寺畫四條白龍于壁上,不點眼睛,說“點睛即飛去”,“人以為妄誕,固請點之。須臾,雷電破壁,二龍乘云騰去上天,二龍未點眼者見在”。6 這是成語“畫龍點睛”的傳說,很有夸張和演繹的成分,但據(jù)此也可看出,張僧繇擅于畫龍,達(dá)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在這個故事傳說中,張僧繇所繪之龍是壁畫。三國時期的曹不興,亦有擅畫龍的記載。7
在畫史記載中,唐代出現(xiàn)了在絹上畫龍的卷軸:
唐《畫龍圖》在東浙錢氏家,絹十二幅,作一幀。其高下稱是。中心畫一龍頭、一左臂。云氣騰涌,墨浪如臂大。筆跡圓勁,沉著如印,一鱗如二尺盤大。不知當(dāng)時用何筆,如此峻利。上有吳越錢王大書曰“感應(yīng)祈雨神龍”,并書事跡。舊題作吳道子,要知唐人無疑也。8
據(jù)此可知,唐代出現(xiàn)傳為吳道子的絹本《畫龍圖》。在畫史記載中,吳道子也是一個兼擅畫龍的名家,據(jù)傳其“畫內(nèi)殿五龍,其鱗甲飛動,每天欲雨,即生煙霧”,9 可知其在畫龍方面游刃有余,已經(jīng)具備很成熟的畫龍技巧。此外,唐代開元年間的馮紹政(又作馮紹正、馮詔政)亦擅畫龍,所畫龍“有降云蓄雨之感”,“時稱其妙”。10
到了五代和兩宋時期,出現(xiàn)畫龍的高峰。畫史上記載以畫龍獨擅,其人數(shù)最多者,便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據(jù)粗略統(tǒng)計,其時擅畫龍者有董羽、傳古、吳懷(淮)、侯宗古、郗七、劉贊、任從一、閻士良、陳容等,其他兼擅畫龍者就不勝枚舉了。董羽“以龍水得名于時,實近代之絕筆也”;11 傳古為畫僧,后人稱“畫龍,惟五代四明僧傳古大師其名最著。觀其體則筆墨遒爽,善為蜿蜒之狀”;12 吳懷(淮)所畫之龍“與世所見龍異甚”;13 侯宗古和郗七都是畫院職業(yè)畫家,均曾于西京大內(nèi)大慶殿御屏畫龍;14 劉贊工畫花鳥、龍水,“跡意兼美”;15 任從一工畫龍水,“為時推賞”。16 他們均以畫龍擅絕一時。此外,宋人董逌在《書閻士良畫龍》中談道:
世傳畫龍工者,若吳淮、傳古則常見之,張僧繇、曹不興、馮詔政,世未識焉。今人畫龍,形狀甚近,君所畫奇劂怪詭,果何據(jù)也?《淮南子》曰:今畫龍首,不知為何獸也。若此畫甚異,豈龍形狀果若獸邪?余家以豢龍得氏,子孫尚不識形,今所畫者所為,可以自知愧哉!李紳謂:目識寡,故工得以詭亂形狀,神其變化。然則為此圖者,所謂不隨流俗者也。17
不僅言及閻士良的畫龍藝術(shù),更談及以畫龍擅名者及其時畫龍的風(fēng)尚,是考察五代兩宋時期畫龍活動的重要文獻(xiàn)。
雖然宋及以前有諸多關(guān)于畫龍名家的記載,且在畫像磚或壁畫中也出現(xiàn)不少彩繪的畫龍圖,但真正有紙本、絹本等卷軸畫傳至今者,則是要晚到兩宋時期的李公麟、陳容諸家。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就目前所見作品而論,有畫龍作品傳世的宋朝畫家有李公麟、陳容、馬遠(yuǎn)、馬麟、李遹、牧溪等。到了元代,則偶見畫龍名家,有作品傳世者有張與材(一作張羽材)和楊月澗。他們的畫龍作品各有不同,就以畫中主題而論,大抵可分為以“龍”為中心和以“人(神)”為中心兩種圖式。
一、以“龍”為中心的畫龍圖
所謂以“龍”為中心的畫龍圖,是指畫中主角為“龍”,風(fēng)、云、雨、電和巖石等為襯景,并無人物。陳容(1189 ~ 1268)18 的畫龍諸作便是其典型范例。關(guān)于陳容畫龍及其傳世作品考訂,筆者已有多文探討,19 此處則重點討論其畫龍圖式。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海內(nèi)外公私所藏署款為陳容的傳世畫龍作品,至少有二十二件。20 這些作品有一些為偽托其名之作,也有一些在學(xué)術(shù)界存在爭議,但就現(xiàn)在所認(rèn)可的陳容作品,大致有兩種風(fēng)格類型。
一類為畫軸,所繪多為穿行于云海中的墨龍,除云煙或云雨外,并無其他襯景,如《云龍圖》(一作《墨龍圖》,廣東省博物館藏,圖3)便是其例。該圖畫的是一條巨龍從云海中穿行而出,所畫龍頭在畫心中部的左側(cè),而龍尾在畫心上側(cè),畫中風(fēng)云激蕩,氣勢磅礴。所繪神龍較為工整,龍身在云海中若隱若現(xiàn)。近人葛嗣浵(1867 ~ 1935)在論其《雙龍軸》時稱:
所翁寫龍,全龍在胸,蒙以云氣,于云勢開闔之中,露騰攫盤旋之態(tài)。干濕互用,虛實相生,象物之法,無施不宜。古人取材博而以約名,韓幹之馬,戴嵩之牛,皆此類也。近世頗有專畫一物以求名世者,試將此幅觀之,便知古之所謂約也。21
可與《云龍圖》互為印證。其他如《神龍沛雨圖》和《霖雨圖》(均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均類此,所繪神龍見首不見尾。
一類為畫卷,所繪多為兩條以上的龍在嬉戲或騰云駕霧,除云霧為主要襯景外,多有巖石,如《九龍圖》卷(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圖4)即是典型。該圖所繪在云霧和巖石間穿行盤旋之九龍,或騰空,或俯沖,或嬉戲,或格斗,有張牙舞爪者,亦有悠然自得者,各具形態(tài),能得出神入化之態(tài)。元代詩人張翥(1287 ~ 1368)有《題陳所翁九龍戲珠圖》詩云:
兩龍頡頏出重淵,白日移海空中懸。一龍回矯一倒起,側(cè)磔胡髯怒噴水。大珠炎炎如彈丸,爪底云頭爭控?fù)?。一龍仰首逆鱗露,兩龍旁睨蒼厓蟠。怪風(fēng)狂電浩呼洶,天吳倅立八山動。一龍后出尤崛奇,半尾戲繞蜿蜓兒。兒生未角已神猛,一顧卻走千蛟螭。陳翁硯池藏霹靂,往往醉時翻水滴。便覺天瓢入手來,雨氣模糊渾是墨。我嘗見畫多巨幅,簸蕩驚濤駭人目。何如此筆窮變化,三尺微綃形勢足。是翁前身定龍精,故能吸欻奔精靈。卷圖還君慎封鐍,但恐破壁飛空冥。22
詩中所述九龍千姿百態(tài),形神畢肖,正與此《九龍圖》吻合。此類圖尚有《五龍圖》卷(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六龍圖》卷(日本藤田美術(shù)館藏)和陳容《五龍圖》卷(美國堪薩斯城奈爾遜美術(shù)館藏)等,均與《九龍圖》的意境與構(gòu)圖相似。
無論是畫軸還是畫卷,也無論是獨龍,還是群龍,陳容筆下的畫龍圖都是以“龍”為中心。據(jù)說:
當(dāng)欲畫時,游戲取人縑素,用墨瀾潑,有及有不及,乘快隱隱數(shù)筆,龍藏其中矣。憑陵傲兀,恍惚變滅,蓋君自以寄意為樂。龍成,傍附題述,辭翰散朗,與畫相入,真奇物也。23
正是這種隨心所欲的畫龍狀態(tài),使其畫龍圖神妙奇特。在無實物可對景寫生的前提下,他能將想象中的神物畫得活靈活現(xiàn),無論在當(dāng)代及后世,均無出其右者。不論就傳世作品之?dāng)?shù)量,還是其畫龍藝術(shù)在畫史上的地位,陳容都無可置疑地成為里程碑式的人物,可稱得上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僧法常,號牧溪,是早期水墨畫的開創(chuàng)者。他擅畫龍、虎、猿、鶴、蘆雁、山水、樹石、人物,論者謂其“皆隨筆點墨而成,意思簡當(dāng),不費妝飾,但粗惡無古法,誠非雅玩”。24 其傳世作品中,以龍為主題者有《龍圖》(日本根津美術(shù)館藏)、《龍虎圖(對幅)》(日本大德寺藏)、《龍虎圖(對幅)》(美國克利夫蘭博物館藏)和《龍虎圖(對幅)》(日本常盤山文庫藏)等。其中,《龍虎圖(對幅)》(美國克利夫蘭博物館藏)中的《龍圖》(圖5),25 以豎幅的形式繪神龍穿行于云層與水浪之中。龍頭從畫心右上側(cè)向下,而龍尾則作180 度的大轉(zhuǎn)彎,扭動至畫心左下側(cè),拍擊水面,激起浪花。與陳容的《云龍圖》不同的是,畫面中龍與云、水混為一體,并不清晰,故時人譏為“粗惡”,或正在于此。元代詩人劉崧在《題龍》詩中詠及牧溪的畫龍:“牧溪畫龍如草書,健筆揮霍相紛挐。豈知靈物自變化,神氣風(fēng)霆行六虛?!?6 在此畫中,或可見證其以草法畫水紋及云霧。其他如《龍圖》(日本根津美術(shù)館藏),27 為橫幅,所繪龍匍匐在水岸巖石上,作棲息狀,水中波浪涌動。此為處于靜態(tài)中的龍,與陳容所繪之龍迥然有別。
南宋佚名《龍虎斗圖》(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圖6)所繪的是神龍從云海俯沖至接近地面處,龍尾尚在云中晃動。畫中,龍咬著虎身,而虎則咬著龍身。龍虎相斗,不分彼此。龍和虎均為神獸,也是瑞獸,故龍虎合繪在一起,或也有祥瑞之喻。另有南宋佚名《云龍圖》卷(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圖7),其時代和風(fēng)格均與陳容的《九龍圖》卷相近,可知彼時的畫龍圖或為一時風(fēng)尚所致,在題材及技法方面都顯示出鮮明的時代印痕。
文獻(xiàn)中也有過宋徽宗畫龍的記載。清代詩人曹仁虎(1731 ~ 1787)有《宋徽宗畫龍圖歌》曰:
黑云四罩天冥冥,開緘白晝生風(fēng)霆。飛龍躨跜勢千丈,入眼狡獪盤精靈。曹興僧繇久不作,點睛妙跡悲零落。生綃一幅出人間,道君御筆猶如昨。太清樓迥清無塵,淋漓潑墨若有神。想當(dāng)興酣揮灑處,鱗甲隱現(xiàn)形蝹蝹。虛堂咫尺波浪涌,電影下上雷車動。日光幽曀不到地,慘慘層陰浩呼洶。長天來往隨秋?,排云直上干重霄。衙衙出海海水立,老蛟夜泣黿鼉逃。神物變化由朝暮,攫閷盤挐勢猶怒。炎天六月百草枯,安得馭爾乘風(fēng)去。靊隆烈缺前后隨,萬里長空起煙霧。左方題識尤蕭疏,宣和故印知非誣。依稀一十有六字,墨點黕黮光模糊。當(dāng)年內(nèi)府藏珍玩,文物爭傳五岳觀。寶軸牙簽入網(wǎng)羅,云綾簟錦余璀璨。一從板蕩歸靖康,咸豐門外烽煙長。汴京事去不復(fù)振,珠襦玉匣淪滄桑。乃知圖畫事本細(xì),盛主奚須夸末藝。通靈入妙總虛名,魚服倉皇究何濟(jì)。鱗而爪鬛不關(guān)愁,舊跡摩挲淚欲流。寂寞真龍歸朔漠,興亡千載恨悠悠。28
從詩意可知,宋徽宗所繪當(dāng)為在云海中翻云覆雨之龍,或有自況之意。其畫法或與陳容的《九龍圖》相近。
在元代,以“龍”為中心的畫龍圖當(dāng)屬張與材的《霖雨圖》卷(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圖8)和楊月澗(傳)的《云龍圖》(日本泉屋博古館藏,圖9)最為典型。張與材(一作張羽材,字國梁,號薇山,別號廣微子)系道教正一教第三十八代天師(1295 年~ 1316 年在位),常駐江西龍虎山中。在陳容《九龍圖》中的拖尾,有張與材之子、第三十九代天師張嗣成(1317 年~ 1344 年在位)題跋,張氏父子極有可能見過該卷,故有論者認(rèn)為《九龍圖》卷“與《霖雨圖》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相當(dāng)接近,《霖雨圖》卷很可能受其影響”。29 從圖式上看,《霖雨圖》卷確與《九龍圖》卷有神奇的相似之處,不僅都為畫卷,描繪諸龍在云海中縱橫捭闔,恣肆飛騰,在龍頭、龍身、龍爪和龍尾的畫法方面也極為相似。但兩畫的相異處也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霖雨圖》卷所繪云層較為厚重,以濃墨潑灑,而《九龍圖》卷則濃淡交融。張與材生活的時代離陳容很近,能見到陳容畫龍圖的機(jī)會很多,故在其畫中自覺或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一脈相承的藝術(shù)源流是在情理之中的。元代詩人錢惟善(?~ 1379)有《題廣微天師〈升龍圖〉》詩曰:
噓氣成云薄太清,墨卿靈怪研池腥。波濤光彩失雙劍,風(fēng)雨晦冥驅(qū)六丁。朱火騰空超碧落,翠鱗垂水卷滄溟。真人上挾飛仙去,安得攀髯過洞庭。30
清代成親王于嘉慶二十一年(1816)將此詩抄錄于《霖雨圖》卷尾,可稱得上是對此卷的最好解讀。楊月澗擅畫花鳥,尤以畫龍著稱,傳為其所作的《云龍圖》與陳容畫龍立軸相近,以水墨繪就,巨龍在云海中涌動,應(yīng)是繼承宋代以陳容為代表的畫龍傳統(tǒng)。
在宋徽宗、陳容、牧溪、南宋佚名畫家及元代張與材的畫龍中,都是旨在宣揚(yáng)龍這種神物的生物屬性。它在云天和海浪中縱橫不羈,具有一種不可超越的神奇力量。在這些畫中,我們可看到的是對這種力量的崇拜與敬畏。這是以陳容為代表的、以“龍”為中心的畫龍圖的意境所在。
二、以“人(神)”為中心的畫龍圖
在以“龍”為中心的畫龍圖之外,宋元時期還出現(xiàn)一種以“人(神)”為中心的畫龍圖。繪制這些作品的畫家大多不以畫龍為專長,有的擅畫人物,有的兼擅山水,他們均在畫中表現(xiàn)出人物與“龍”共存的畫面。在其畫中,人(神)是主角,而龍是配角。這些畫家有李公麟、馬遠(yuǎn)、馬麟和李遹等人。
李公麟(1049 ~ 1106)是北宋時期畫家,擅畫馬及白描人物。其傳世作品,并未見有單獨的畫龍圖,但在《為霖圖》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圖10)中,卻可見龍的形象。此圖以豎幅的形式勾畫出騎龍仙人施展法術(shù)降雨的情形。畫面的主角是騎龍的仙人,他身穿紅色長袍,盛裝坐于龍脊之上,從天而降。巨龍舞動四爪,龍目圓睜,張開大嘴,龍須晃動,從云層中飛至接近地面處。仙人四周彩帶飛揚(yáng)。在畫心左下側(cè)的山地處,一穿道袍模樣的人向仙人與龍揮動手中法器,一虎蹲立在前,嘴大張,抬首仰望龍與仙人。另有一穿盔甲模樣之人手持飄動的令旗,也望向龍與仙人。在畫心中部,為神仙之兩個隨從,手持流星錘,腳踏風(fēng)火輪,風(fēng)馳電掣般往前追趕,似在追隨騎龍之神仙作法施雨,另有一隨從在其右上側(cè)擂鼓助威。在畫心上側(cè),有三神仙作法:左側(cè)一人手捧寶壺晃動,且貼近耳邊細(xì)聽壺中動靜;一人手持令牌,似乎念念有詞;另有一仙女手中舞動法器,作施法狀。從整個畫面來看,無論是天上的神仙,還是地上的道士,都在一起為呼風(fēng)喚雨而施展法術(shù)。畫中的龍,是神仙的坐騎,并非畫中的主角。在傳為李公麟、實則為宋人佚名《九歌圖》卷(故宮博物院藏,圖11)中也出現(xiàn)龍的形象。該圖為白描畫,由數(shù)段畫面組成,其中接近卷尾的一段,描繪的是在波濤洶涌的水面上,一人端坐于龍身上,巨龍身下有一個巨龜。龍在前,乘風(fēng)破浪。畫中的龍工整細(xì)致,線條遒勁,得李公麟白描線條的遺韻。雖然此畫不是李公麟的真筆,但卻極為忠實地呈現(xiàn)了李氏白描畫風(fēng)格。在明代“浙派”代表畫家吳偉(1459 ~ 1508)的《仿李公麟洗兵圖》卷(廣東省博物館藏)中,在卷尾繪有兩人各騎坐于龍身上,指揮其他在云海中縱橫穿行的兵士作戰(zhàn)。畫中的場景,頗類前述《為霖圖》軸,而畫法,則與前述宋人佚名《九歌圖》卷相近。無論在題材上,還是白描畫法上,都是對李公麟的一脈相承。
與李公麟《為霖圖》軸構(gòu)思相近的是馬遠(yuǎn)《乘龍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圖12)、馬麟《三官出巡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圖13)和南宋佚名的《騎龍道士圖》(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
馬遠(yuǎn)是南宋山水畫家,與劉松年、李唐、夏圭并稱南宋四大家,其傳世作品以山水居多,人物并不多見。其《乘龍圖》所繪一人騎于龍脊之上,自上而下從云中穿行而出。龍的前爪作劃行狀,而龍尾在云中搖曳,隱約可見。在畫心右下側(cè),一侍從肩扛鐵桿狀兵器,頂上懸掛一只葫蘆,單膝跪下,聽候騎龍神仙的指令。畫面構(gòu)圖較為簡潔,僅有龍、騎龍者及侍從,除隱隱約約的云海外,并無其他襯景。畫中的主體為乘龍者,他們居于畫心的下側(cè)中央,僅占整個畫面的五分之一左右。大量的留白作為浩瀚云天烘托著出沒其中的神龍,畫中的龍?zhí)幱谝环N不可一世的動態(tài)。
馬麟是馬遠(yuǎn)之子,以畫山水及花鳥見長,人物畫并不多見。《三官出巡圖》傳為馬麟之作,著錄于《秘殿珠林續(xù)編· 乾清宮》,“設(shè)色畫三元云駕,旌幢扈從”,但也有論者認(rèn)為“似元人畫”。31 無論是馬麟之作還是元人之作,至少該作品的最晚年代被確定為元代是無異議的了。和李公麟的《為霖圖》、馬遠(yuǎn)的《乘龍圖》不同的是,該圖構(gòu)圖繁密,場面宏大。畫中繪三官出巡,有牽虎者,有騎獅者,也有坐瑞獸所拉華車者。在畫幅下側(cè),一人騎坐于龍脊之上。龍在波濤洶涌的水中疾行,旁有眾多鬼怪夜叉隨行。畫中的龍,用筆細(xì)膩,龍身為鱗片覆蓋,龍頭與龍身彎曲扭動,作奔騰狀。畫中眾神及鬼怪夜叉、神獸等,各具神態(tài)。在馬麟的其他畫作中,極少見其對人物的描繪如此精工細(xì)致者,故此畫作者存疑也在情理之中。
《騎龍道士圖》(圖14)曾被偽托為吳道子之作,但現(xiàn)在被確認(rèn)為南宋時期的佚名之作。32 該圖所繪一道士模樣之人手握韁繩,騎于神龍之上。龍張大嘴,前爪舞動,氣勢凌人地前行于云海之中。另有人騎坐于龜身之上,其余眾多兵士模樣之人手執(zhí)各種兵器,圍繞在龍身四周,跟隨前行。在畫心下側(cè),依稀可見云海中露出的亭臺樓閣,而在畫心上側(cè)的云霄,有數(shù)神在云中穿行。畫面之中心,乃騎龍者,而龍和其他諸神或兵士,均為配角。畫中僅見龍頭及龍身,龍尾隱于云海之中。
李遹擅畫山水,兼工龍虎,其傳世作品極少,目前僅見有《羅漢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圖15)行世。該圖所繪為降龍尊者,所繪一羅漢左手持寶瓶,右手揭開瓶蓋,站在龍頭上,仰天大笑。面目猙獰而桀傲不遜的巨龍在羅漢腳下俯首聽命,顯得分外乖巧。在畫中僅見龍頭和龍脊,龍尾隱藏于云海之中。畫心右上側(cè)有乾隆題詩曰:“腳踏獰龍,浩浩云水。手持凈瓶,傾出龍子。猛則不無,慈亦可喜。豈曰神通,游戲而已?!?3 指出降龍尊者的“神通”實為“游戲”。但就畫面來看,該畫所描繪的中心在于降服巨龍,是以羅漢為主體,龍為客體。與此圖相近的是傳為牧溪所繪的《羅漢圖》(日本穎川美術(shù)館藏,圖16),所繪為一羅漢在山崖邊坐在龍身上,閉目靜養(yǎng),若有所思,而左右兩側(cè)及前方均為翻滾的云海。龍在其身下馴服而寧靜,只見龍身、龍尾而不見龍頭及龍爪,龍頭應(yīng)隱于云海之中。
無論是李公麟、馬遠(yuǎn)、馬麟、李遹之作,還是傳為牧溪或南宋佚名所作,畫中的神龍均較為工整。除李遹和傳為牧溪的《羅漢圖》外,其他諸作均為設(shè)色,且顏色大多較為鮮艷。這些以“人(神)”為中心的畫龍圖,彌漫著一種濃郁的神話或宗教色彩。龍是權(quán)威的象征,又被塑造為大自然中最為強(qiáng)悍的神物,而這些畫中之龍都是被降服的狀態(tài),或許表達(dá)了一種人定勝天的美好愿景。這與前述以“龍”為中心的畫龍圖有明顯的不同。
三、兩種圖式的后世演變
以“人(神)”為中心的畫龍圖在明清時期逐漸式微,現(xiàn)在所見到的作品屈指可數(shù)。明代除上述吳偉《仿李公麟洗兵圖》卷外,有佚名《水陸畫》軸(法國吉美博物館藏),34 清代有冷枚《十二道仙冊》之《御龍圖》(大英博物館藏)、姚文瀚《九歌圖》卷(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和黃慎(1687 ~ 1770)《探珠圖》(凡三件,分別藏于天津博物館、廣東省博物館和南京博物院)、《騎龍圖》(浙江衢州博物館藏)等?!端懏嫛份S繪眾神作法的情景。一龍位于畫幅的左下側(cè),龍頭呈人面,龍身呈蛇形,以重彩繪制,工整細(xì)致,其造型與前述諸畫之龍均不同,或可見其濃厚的宗教色彩。姚文瀚的《九歌圖》卷與宋元諸本《九歌圖》有所不同,不僅畫法非常見的白描,畫中人物造型也迥然不同。畫中的龍,在翻滾的水浪中馱著一輛車,車上坐著一人,另有數(shù)人陪侍在車側(cè)。畫中的龍是具有神力的交通工具。而黃慎《騎龍圖》繪一白發(fā)老者手持經(jīng)卷騎于龍頸之上,一書童緊隨其后?!短街閳D》繪一人騎于龍身,左手握珠,一女子手托花籃,站立在其后。龍在海中作掙扎狀,掀起滔天波浪。兩畫表現(xiàn)的都是人物御龍的情景?!厄T龍圖》傳遞的是一種道家的思想,天人合一,和諧相生;《探珠圖》傳遞的是一種儒家的理念,積極進(jìn)取,人定勝天。35 從傳世作品數(shù)量及畫家看,以“人(神)”為中心的畫龍圖在明清時期遠(yuǎn)遠(yuǎn)不及以“龍”為中心的畫龍圖。
以“龍”為中心的畫龍圖在明清時期一直得到傳承與傳播,綿延不絕。明代私淑或間接沾溉陳容畫龍者有張德輝、明宣宗、程生和陶佾,清代則有周璕、呂學(xué)、楊大章;在一件明代佚名的《群龍戲海圖》卷(廣東省博物館藏)和佚名的《九龍圖》卷(天津博物館藏)中,亦可見其與陳容的《九龍圖》卷的一脈相承之處。36 其他如明陳佑、朱壽峰和清人章聲、高其佩、王逸、周鐸、孫佑、陳階平、李閭仙、翁仁等都有畫龍圖行世,均可見其對以“龍”為中心的畫龍圖式的傳承。
在宋元時期,陳容等畫家創(chuàng)作的、以“龍”為中心的畫龍圖和李公麟、馬遠(yuǎn)等人創(chuàng)作的、以“人(神)”為中心的畫龍圖并駕齊驅(qū),成為并行不悖的兩種畫龍模式。到了明清時期,以“龍”為中心的畫龍圖一直長盛不衰,而以“人(神)”為中心的畫龍圖則逐漸式微。前者是對“神”與“威權(quán)”的崇拜與敬畏,后者則是人定勝天理念的流露。在畫龍圖作為小眾畫科流變與演進(jìn)的歷程中,我們不僅看到了審美趣好的嬗變與畫史的發(fā)展,更看到觀念的更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