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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奔

        2023-09-03 08:08:32王玉玨
        當(dāng)代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李園安安

        王玉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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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子我自己也看了,醫(yī)生讓我跟他一起看的,在電腦上,我左眼黃斑區(qū)的斷層掃描。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黃斑,顏色和形狀都很像一輪月亮。月亮上有神經(jīng)有血管,還有很明顯的一塊正在壓迫過來的黑影。黑影從輪廓看上去像一個更大的球體。馬醫(yī)生用筆尖在電腦屏幕上反復(fù)圈定著那塊黑影:“看見了沒有?就是這里,有個瘤子?!贬t(yī)生和我一樣,也姓馬,進門時我特意瞄了一眼墻上的坐診牌。

        馬醫(yī)生目光在眼鏡里,嘴巴在口罩里,不過我還是聽清楚了。瘤子。

        “脈絡(luò)膜黑色素瘤。”

        名字有點長,這次我沒聽懂,腦子里剛才很劇烈地轟了一聲,濃煙和轟鳴現(xiàn)在還沒散。差不多有整整一分鐘,我感覺自己漸漸緩過來了,“那怎么辦?”我聽見自己在問醫(yī)生,聲音晃得厲害,像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先做下活檢,”馬醫(yī)生坐正身體,手摸到鼠標,準備進入下一個程序了,“還要看具體厚度。目前看恐怕得考慮摘除眶容物,位置不太好,離視神經(jīng)很近。”

        我又沒聽懂。沒聽懂什么叫眶容物。

        “就是眼球摘除?!?/p>

        馬醫(yī)生延續(xù)著他的風(fēng)格,直截了當(dāng)。直接是專業(yè)的表現(xiàn),一天看幾十號病人,人家委婉不過來,人家也沒這個義務(wù)。

        “必須得摘嗎?”

        我沒想到自己這個時候居然還能問出問題來。

        “現(xiàn)在不是摘不摘眼球的問題,”馬醫(yī)生向我科普——讓我理解病情,這個義務(wù)他有,“黑色素瘤,知道吧?惡性度很高的,轉(zhuǎn)移起來很快,手術(shù)之后下一步馬上就得做放療,得抓緊了小伙子……”

        下面的話聽不太清了,對面的馬醫(yī)生離我越來越遠,聲音越來越小。他在往上升,我在往下墜,深不見底地墜。我抬頭看電腦屏幕,屏幕上我的黃斑還在那里,確實很黃,確實很像月亮,一輪滿月。滿月缺了一角,天狗在吃月亮。

        馬醫(yī)生在電腦上一口氣敲了好幾張單子,然后打印出來,給我。他動作很快,仿佛耽誤的每一秒都是我的時間:“抓緊確診,然后盡快住院做手術(shù)……不管怎么樣,咱們該治還是得治?!?/p>

        脈絡(luò)膜黑色素瘤,原來是這七個字,當(dāng)時沒聽懂,出來后我拿手機百度了一下?,F(xiàn)在專家都提醒我們有病要去醫(yī)院,別用百度自己嚇唬自己。專家說得對,百度比醫(yī)生更狠,更直接:眼癌。這東西很快的,癌栓子像蝌蚪一樣跟著血流到處跑,落到哪里算哪里?,F(xiàn)在是黃斑,下一步就是視神經(jīng)、肝、腎、肺、腦組織……眼珠子摘了是輕的,現(xiàn)在是考慮怎么保命。檢查得等到下午,門口排隊的人挺多。不著急,那我下午再來,反正離得近。中午得回去一趟。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醫(yī)院出來的,單子還抓在手里,人已經(jīng)站到大門外面了。全身輕飄飄的,輕得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身體。過馬路的時候差點撞上一輛送外賣的電動車,小毛孩子闖了紅燈還罵人,罵得那叫一個難聽,我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我掏出手機看時間,看了三次才把時間記住,十點二十。十一點之前必須得趕回去。早上出門的時候我把安安交給了對門焦姨,請她臨時幫忙帶一下。焦姨當(dāng)時臉色不太好看,告訴我最晚到十一點,十一點她得去接外孫放學(xué)。說實話,我挺佩服自己的,命都快沒了,還能記得人家的臉色不好看。

        2

        不能怪人家焦姨臉色難看,動不動就把兒子往人家家里送,把人家家當(dāng)托兒所了。

        但是沒辦法,再難看該送也得送,誰叫我孤家寡人一個呢,遠親不如近鄰。“那個周兆娟也是,”也許是發(fā)現(xiàn)我臉色不對,這次焦姨沒給我甩臉子,“當(dāng)媽的心也夠狠的,倆孩子一扔說跑就跑,要扔也不能都扔啊,起碼帶一個走?!彼麐屌艿臅r候,姐姐八歲,弟弟還不到兩歲,一個大男人帶倆娃確實可憐,焦姨替我說了句公道話。

        我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么表情,也許在笑,我驢唇不對馬嘴地對著焦姨微笑,花了很大力氣:“謝謝你啊焦姨?!?/p>

        好幾天沒出攤了,車上還有幾筐沒賣完的小國光,肯定夠嗆了,住在三樓我都能聞到那股爛蘋果味。爛就爛吧,不管它了。我動不了,連床都不想下。醫(yī)院也不去了,活檢啥的做不做的,也就那么回事。“不管怎么樣,該治還是得治”,這種話從醫(yī)生口里說出來,等于是宣判你死刑了。才四十歲。其實還不到,生日還沒過。確實有點早。

        五年前我因為睡了人家老婆被單位開除,三年前自己老婆又跟人跑了,丟完飯碗丟老婆,還丟盡了臉,我覺得自己這輩子已經(jīng)夠倒霉的了,不會再失去什么了。但是沒想到還會,你還有你的眶容物,你的身板,你的命。我對自己的身板一向很自信,自信到我根本都沒意識到它的存在,連醫(yī)保都沒稀得交。特別是眼睛,這么好的一雙眼,兩只都是1.5,以前當(dāng)兵時在部隊打胸環(huán)靶沒下過四十七環(huán),我從來都想不到它會跟什么黑色素瘤、跟手術(shù)扯上關(guān)系。

        其實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眼里頭一直不舒服。特別是左眼,天一陰就明顯感覺視線差了很多,閉上右眼以后原來好好的橫平豎直忽然多了一堆毛邊,像從水里看東西,一漾一漾的。一開始沒在意,跑車普遍都費眼,后視鏡里的大太陽像根總也停不下來的電焊條。那天下午我送一個在抖音上認識的女“抖友”去車站,回來的路上就覺得左眼不對勁,疼,一跳一跳地疼。左眼跳財,不過我不是眼皮跳,是眼底跳,里面像長了根鐵絲。從國道下來,快到加油站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油表,還有半箱,但那天是星期六,打九折,加滿可以省二十多塊錢。我把車開到最靠里的一只油柜前停下,落下車窗,跟正拎著油槍走過來的大姐說了聲加滿,然后開門下來。腳剛落地,突然眼前一黑。這一黑時間不短,像被人用罩子突然把頭蒙住了一樣,落地后好半天人都沒動。我想,這幾天確實干得有點狠了,三天七次,“抖友”專門數(shù)了的,用大拇指在我腦門上點贊,三天七次郎。但是應(yīng)該不至于,三天七次也不至于。重新上車以后外面的天色陡然暗了下來,整個天空就像抹上了一層巧克力,四點多像六七點鐘的樣子。我打著火,右腳剛把剎車松開,突然眼底很尖銳地一疼,左邊的那只,那根鐵絲被人用力一拽,我沒忍住叫出了聲,本能地伸手去捂,沒留神剛剛給我加油的那個大姐就在車前面站著,坐在我旁邊的姐弟倆嚇得哇地齊聲尖叫,我一個激靈,一腳剎車踩死。就差一點。那么大個人我愣是沒看到。

        晚上沒做飯。李園放學(xué)回來,我叫她去小區(qū)對面的御香佬買包子。李園問我買多少,我說你愿意買多少就買多少。然后我繼續(xù)在床上躺著,沒開燈。天漸漸黑下來,屋里比外面還黑。又黑又安靜,只有客廳里電視的聲音,李園在小房間里寫作業(yè),安安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安安看電視的時候很安靜,不吃不喝一坐倆鐘頭。姐弟倆都是那種特別安靜的孩子,安靜得有時候就像家里只有我一個人,特別是今天晚上,一點聲息都沒有。我摸了摸腮邊,不知道什么時候流出來的眼淚,還沒干,早就涼了。我拿起手機,找到通訊錄里周兆娟的號碼,給她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好多遍才接,我攢足了力氣,一口氣把話說完:“你不是想要安安嗎?我同意了,你過來接吧,抓緊來?!?/p>

        3

        前一陣子周兆娟跟我提過一回,想把安安要回去。

        人一跑小三年,離婚也快兩年了,現(xiàn)在跟我說想要兒子,這女人夠無恥。說跟老袁商量過了,只能要一個,兩個都要的話負擔(dān)太重,她考慮來考慮去,決定還是要安安,畢竟安安還小,更需要媽。我不知道這些話她是怎么說得出口的,也只有她能說得出口,或許她也只能對我說得出口。不怪別人,怪只能怪我自己,她習(xí)慣了,習(xí)慣了不把我當(dāng)男人看,習(xí)慣了騎在我脖子上拉屎,綠了我不說,還讓我當(dāng)冤大頭,替她養(yǎng)兒子養(yǎng)閨女。說實話,我這輩子毀就毀在這個女人手里了,一輩子都被她摁在地上。

        她跟老袁跑了的這三年,我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慘。

        倒騰水果不是個輕省活,起早貪黑的,一般凌晨三四點就得跑批發(fā)市場,夜里跑車白天還得守攤。但是沒辦法,倆娃就像繩子一樣每天綁在我身上,綁得死死的,哪也去不成,什么也干不了。剛辦完離婚手續(xù)那會兒,東橋水果市場跑批發(fā)的小盧,我當(dāng)兵時司訓(xùn)大隊的戰(zhàn)友,見我正為找活發(fā)愁,給我出了個主意,讓我跟他一樣,買輛二手的貨車,倒騰水果,進貨賣貨的時候就把娃扔在車上,帶娃、掙錢兩不誤。

        有倆娃綁著,三四點鐘我肯定出不了門,但再晚也不能超過七點,批發(fā)市場一過了十點基本就啥也不剩了。每天早上我?guī)Ы愕軅z一起出門,先送李園去學(xué)校,在馬路對面把她放下,她自己過馬路進校門。每天李園差不多都是第一個到校的,比門衛(wèi)到得都早。安安撂在駕駛室后排繼續(xù)睡。白天我賣水果時,就把安安扔在貨廂里,貨廂用帆布罩的篷,風(fēng)刮不著雨淋不著,還寬敞,3.1×1.7,差不多有半間屋大小了,我在縣城租的房子最小的一間比這也大不了多少。車里有積木有畫書有沖鋒槍,還有果凍餅干棒棒糖水壺小馬桶,孩子扔在里頭一整天都不用管。

        安安不到兩歲他媽跑的,轉(zhuǎn)眼快四歲了,我一帶就是兩年多,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爹好當(dāng),媽就不好辦了,安安現(xiàn)在還尿床。尿床我也沒辦法,白天累成狗,夜里睡得比豬還死。都快四歲了,還戴尿不濕,尿不濕已經(jīng)沒有那么大的號了,戴了也不管用,動不動就是一床,我都不敢送他去幼兒園。安安也就算了,還有一個李園,也不省事。早上送,下午還得接。四點半放學(xué),不到四點我就得從農(nóng)貿(mào)市場往回趕。四年級下學(xué)期快放假的時候李園跟我說,公交公司到學(xué)校來辦學(xué)生卡,坐公交六折,她以后可以每天坐公交上學(xué)回家。很好,兩根繩子好歹松開了一根。也該松開了,馬上就十一歲了。安安是我親生的,綁在我身上天經(jīng)地義,你李園算怎么回事?又不是沒親爹親媽。親爹親媽不養(yǎng)扔給我養(yǎng),我這個冤大頭當(dāng)?shù)梅Q職。

        我當(dāng)時沒跟周兆娟客氣,要可以,只能是李園,安安你就別想了。安安是你兒子,也是我兒子,但是李園是你跟你前老公的,跟我半毛錢關(guān)系沒有,留給我算怎么回事?正好借這個機會我把李園的事情說清楚,李園我必須得還給你們了,你如果能要你就帶走,你不要的話,讓李重陽盡快來接,越快越好。李重陽就是周兆娟的前老公,李園她爸,親爸。李園一直姓李,結(jié)婚以后我嫌費事,懶得替她改姓,馬園也好李園也好,都一樣。

        我這輩子運氣確實有點欠佳,找的第一個老婆,就是個二手貨,不光離過婚,還帶著個閨女。在男女那方面的事情上,我和她都屬于直來直去的那種,剛認識第一天晚上就搞到一起去了。那時候我還在局里給我們一把手開車呢,周末晚上我?guī)e的局倆司機一起去吃烤腰子,吃到一半,她進來挨個桌子放白酒。她那時候在給一家酒廠做代理,任務(wù)就是送酒。酒白送,擺在桌子上拍張照片就算完成任務(wù)。那天她穿的是酒廠專門定做的廣告T 恤,T 恤有點大,把屁股和短褲都包住了,看上去像光著兩條腿什么也沒穿。烤腰子加白酒,勁一起往腦袋里拱,我就把壓在酒瓶子底下的那張名片拿起來了。

        她當(dāng)時跟李重陽還沒離。李重陽外面有人,早不把家當(dāng)家了,但當(dāng)不當(dāng)家那是人家的事,我睡了人家老婆人家當(dāng)然不干,偷偷把我和周兆娟的聊天記錄都截了圖,問我要兩萬塊錢。兩萬塊錢不多,我問周兆娟怎么辦。周兆娟態(tài)度很堅決,不給,今天給兩萬,明天他能問你要三萬。我想想覺得也有道理,打算拖拖再說。沒想到人家倒不含糊,說一個星期就一個星期,一個星期沒收到錢,截圖直接發(fā)給了我們局長。錢不要了,出口氣。我給他戴了綠帽子,他把我飯碗搞丟,不吃虧。何止不吃虧,還賺了,順便扔個閨女給我養(yǎng)。

        聽我說同意他們把安安接走,周兆娟激動壞了,喜從天降,沒想到我突然一下想通了。怕夜長夢多,答應(yīng)明天就來接,最遲后天。正好過兩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端午節(jié)有三天假,老袁說好了帶他閨女去上海迪士尼,老袁就這么一個閨女,剛上初中,平常跟著他前妻。正好把安安也一起帶上,一家四口自駕游。這些是在當(dāng)天晚上的電話里說的,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周兆娟又打了個電話過來,還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下,想把安安的戶口也遷走,一會兒跟老袁一起到派出所問問手續(xù)的事。你好人做到底,干脆一步到位算了。

        我說好,想遷你們就遷。

        這女人不光臉皮厚,心也不是一般的狠,又狠又硬。跑了快三年,中間就回來過一次?;貋磙k離婚手續(xù)的,只待了一個晚上。老袁開車送她來的。那趟我沒見著老袁本人,但見著了車,車開到小區(qū)單元樓門口接周兆娟,連人帶行李。那車我認識,還坐過,本田思域,一個大男人開輛紅車,當(dāng)時我還拍了他一個馬屁,說從網(wǎng)上看到有篇文章里說,開紅車的男人都顧家。老袁年齡比我大不了幾歲,混得可比我強多了,小區(qū)門口開了一家自己的超市,面積還不小,三四百平呢。開超市之前倒騰酒水,經(jīng)銷商客戶什么的認識的人不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男人的見多識廣跟女人的知書達理一樣,很招人,尤其是在微信上。他們兩個人就是在微信上認識的,周兆娟那幾年干微商,賣螺旋藻,一款減肥產(chǎn)品,老袁其實不胖,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她群里的客戶。

        出事前一點征兆沒有。那一年我陪周兆娟回她河南老家過年,正月十四往回趕,高鐵票沒搶著,買的普通車。時間不太合適,有點早,上午八點多,車站在市區(qū),兩百多里路呢,一大早出門來不及,提前一天又得在外面住一晚。這個難題被周兆娟發(fā)到了朋友圈里,五分鐘不到就解決了。老袁第一個留的言:出門在外靠朋友,交給我了。老袁家也是河南的,離周兆娟家一百公里多一點,倆人是老鄉(xiāng)。

        我們頭天下午到的,他開著他那輛紅色思域去接我們一家四口,晚上就住他家,住賓館的錢都替我們省了。晚上請火鍋。老袁酒量可以,酒也可以,過去倒騰酒,存了不少好貨。一瓶53度的杏花村,我們倆一人半瓶。我有點不好意思。從周兆娟家過來時我專門帶了兩提鴨蛋,湛河鴨蛋是特產(chǎn),清朝的時候就是貢品,但是有點輕了,人家又是車接又是吃住,咱們不能太寒磣,來之前我還跟周兆娟商量,不行再加一箱寶豐酒。周兆娟說不用,都是朋友。

        怪不得她說不用呢,她把自己送上門了,她一個大活人可比鴨蛋和寶豐酒值錢多了。我是后來才知道的,周兆娟跟我攤牌的時候沒瞞我,就是那天晚上,就在我隔壁另一張床上。我睡覺喜歡打呼嚕,灌了半斤杏花村后的呼嚕聲聽上去格外叫人踏實,又踏實又安全。兩個人其實在微信上你來我去已經(jīng)有一段了,一直沒機會見面。見了面感覺比之前更好,都難舍難分了,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我們第二天中午一點多才下火車,到家之后周兆娟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給袁哥報平安,視頻通話,到家了,請袁哥放心。把鏡頭也給了我五秒鐘。我也表示了感謝,給袁哥添麻煩了,歡迎袁哥隨時到這邊來玩。袁哥沒來,一個月以后周兆娟跑了,偷偷跑的,招呼都沒打。那天是星期一,上午我?guī)О舶踩D幼醫(yī)院打“白百破”。打完針回來已經(jīng)中午了,家里靜悄悄的,一點動靜沒有。打電話關(guān)機,一直關(guān)機。周兆娟在安安奶瓶底下留了個條子:我去袁哥家了,散散心,別來找我。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心需要散的,什么心需要這么個散法。這綠帽子給我戴得那叫一個結(jié)實,這輩子都別想摘下來,長在我腦袋上了。人家在我的呼嚕聲里干我的老婆我他媽的還謝謝袁哥呢,我還歡迎袁哥來玩呢。什么叫欺人太甚,這就叫欺人太甚!什么叫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就叫是可忍孰不可忍!孰不可忍,也還是忍了。不然怎么樣呢?拿刀捅了這倆貨我自己也得搭進去,犯不著——當(dāng)時覺得犯得著,慢慢地,還是覺得犯不著。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忍一忍,放一放,也就過去了。哪有那么多的孰不可忍?吃喝拉撒柴米油鹽多少事排隊等著你呢。李園申請困難生補助,單親證明可以加分,社區(qū)正在人口普查,安安得抓緊落戶口,奶粉尿不濕鈣鋅口服液等著要在網(wǎng)上買,一大堆事情呢,一跑了之不是辦法。電話能打通了之后,我對周兆娟說,你散心也散得差不多了吧,差不多了就回來一趟,咱把婚離了。

        我以為離婚是一種解脫,其實不是。刺拔出來了但是傷口還在,炎癥還在,發(fā)了炎的地方更疼,朝里爛。這個女人就是插進我這輩子里的一根刺。

        晚飯又沒做,這兩天家里基本沒開火。不想做,也不想吃。不想吃飯但是想喝酒,特別想喝,身上一沒力氣我就知道得給它加點酒精了。我打開電視,把安安的小板凳朝電視機前頭一放,然后對姐弟倆說:“今天給你們加個餐。”小區(qū)對面就是一家炸雞店,倪老三炸雞,拎回家還是熱的,一只整雞,另外又加了兩根雞腿。酒我現(xiàn)在基本只喝白的,白的上勁快。喝酒的毛病我是從周兆娟跑了以后才有的,以前也喝,但不是每天都喝,一次也不喝這么多。每天把安安搞上床睡覺之后,必須得喝上半斤。喝了酒之后感覺不錯,輕飄飄的,身體變重了,但是腦袋變輕了,腦袋里像有只風(fēng)箏,動不動就能隨風(fēng)而起。和大多數(shù)酒鬼一樣,我一喝了酒就特別善于總結(jié),特別喜歡用一句話去概括一輩子,尤其是今天。他媽的,我這輩子毀就毀在這個周兆娟手里了。

        周兆娟那樣的女人全世界也找不出幾個,像周兆娟跟老袁這樣的狗男女幾百年也找不出幾對,偏偏都讓我碰上了。還有這個黑色素瘤,我在百度上查過,百萬分之二,概率比中大獎還小,偏偏也落到我頭上了。我這輩子倒霉算是倒到了家。我知道我這個人窩囊,窩囊的人都比較善于認命,我也是,一次次認,一直認到了現(xiàn)在,把命都認沒了。

        可是憑什么呢,憑什么每次都是我?今天狀態(tài)不太好,一瓶扳倒井快見底了腦袋里的風(fēng)箏還飛不起來,一個勁地往下墜。墜得胸口疼。左眼也疼。以前不知道那里有瘤子還好,現(xiàn)在知道了,那酒就像直接澆在了瘤子上。憑什么呢?這對狗男女合伙把我摁在了一堆狗屎里,自己卻過得好好的,人家的小日子幸福著呢,快活著呢,還他媽迪士尼呢,還他媽自駕游呢,還他媽一家四口慶“團圓”呢。

        周兆娟的原話就是這個,“團圓”。去他娘的“團圓”!

        我知道我必須得干點什么了,終于輪到我干點什么了。那口氣在胸口里一忍再忍,忍了那么多年,我以為能過去了,其實根本過不去。過不去的,仇恨就像骨頭,埋多深都化不掉,早晚會被挖出來。

        惡有惡報,壞人干了壞事什么事也沒有,不可能的,沒這么便宜。壞人干了壞事就必須要付出代價,必須受到懲罰,不是不報,時機未到,現(xiàn)在時機終于到了,報仇的人來了。報仇的人就是我,腦袋里長了個瘤子,沒幾天了,死我也拉倆墊背的,要玩兒完大家一起玩兒完,同歸于盡。反正我不虧。

        這么一想,我心里突然一下亮堂起來了,之前已經(jīng)黑到了底,現(xiàn)在像有一束光突然照了進來。有仇不報非君子,該報的仇必須得報。以前不能報,現(xiàn)在可以報了,以前忍,現(xiàn)在不用忍了,過去一直不敢干、不能干,現(xiàn)在沒問題了,可以干了。這條爛命,不用它來干點什么我都覺得對不起它。

        說實話,還得謝謝這瘤子呢,謝謝這爛命一條。

        4

        端午節(jié)是星期五,跟后面的周末一連,就算小長假了。星期三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對李園說:“一會兒我給老師發(fā)微信,把明天假也請了,我們明天去河南?!?/p>

        她知道河南,她媽就在河南。有點突然,好幾年沒見著媽了。周兆娟跟人跑的時候她才上二年級,現(xiàn)在都五年級了。李園問我:“是去看我媽嗎?”

        “你媽有什么好看的,”我實話實說,“去送弟弟?!崩顖@沒聽懂,我想了想,干脆把話說明白,“這趟安安去了就不回來了,安安以后跟你媽。”

        李園書包背到一半,正要出門,站住不動了,好半天才把另一半背到肩上。自尊心還挺強。下半年就上六年級,十一了。現(xiàn)在的孩子普遍發(fā)育都早,她瘦得像根豆芽菜,身體沒發(fā)育,自尊心倒是發(fā)育得很快。我解釋說,弟弟小,還是跟著媽好一點,再說那邊的幼兒園也比這邊強,還能學(xué)英語。李園不吭聲,目光掉在地上,不看我。這丫頭有個習(xí)慣,遇到什么不情愿或者不開心的事,就目光一掉,不看你。有時候幾個小時不看你,有時候好幾天不看你。我不需要她看我,我不是跟她商量,通知她一下而已。周兆娟帶著她嫁給我那一年她五歲,基本懂事了,在我面前一直很聽話,知道讓著弟弟。尤其是她媽跑了以后,更知道讓著弟弟。每次買倪老三炸雞,一只雞兩條腿,她那根雞腿都是我撕下來放在她碗里的,我不給,她從來沒伸過筷子。不光雞腿,媽也是,得讓著弟弟。

        李園出門之后我給周兆娟發(fā)了條微信:不用你來了,還是我跑一趟吧,我把安安給你送去。

        平常基本不洗車,想起來才洗,什么時候想起來什么時候洗。今天出遠門,得洗一下。自己洗,車上有水桶和抹布。大洗的日子,怎么也得“抖”一條分享一下。二十秒自拍,前十秒是車,后十秒是人。賀蕊很快在評論區(qū)留了言:去哪?

        賀蕊是我在抖音上認識的,就是那天我開車送去車站的那個“抖友”。那一陣我在抖音里直播賣水果,最多的時候有二百四十多個粉絲,賀蕊就是其中之一,服裝城賣衣服的,玩抖音主要是為了宣傳新款,美顏加濾鏡,人和衣服真他媽好看。她不做童裝,但是有次聊天答應(yīng)什么時候進貨帶幾件給李園和安安,本以為說著玩的,沒想到真帶了,幾百里地,親自坐火車送過來。

        我把抹布扔進桶里,擦擦手,坐下來準備抽根煙。煙抽到一半我回復(fù)她,去河南,去送安安,安安以后歸他媽了。賀蕊問,真的假的?我說當(dāng)然真的。半天沒動靜,我沒忍住發(fā)過去一條問她,怎么樣了你考慮的?我故意問的。那幾天在床上我們談過這個問題,她明確表了態(tài),當(dāng)后媽也不是不行,關(guān)鍵是不想一下給倆孩子當(dāng)后媽,實在不行,那就姐姐吧,姐姐大了,省事。這才剛走幾天,沒想到我居然當(dāng)了真,動作還挺快。在微信里說不清楚了,她隔了一會兒直接把電話打過來,迫不及待地跟我把話挑明了:“老馬,你這是干什么呢?我就是那么一說?!蔽倚α诵?,笑出了聲,然后把電話掛了。我重新走到塑料桶跟前,伸手從里面把抹布撈出來,擰干,剛擰了一把,突然覺得身上很累,那種一瀉千里的累。車才洗了一半,不想洗了。不想洗就不洗了,車再臟也不影響你在高速上跑。我把抹布扔回桶里,擦擦手,又點了根煙。我戒煙已經(jīng)六年多,現(xiàn)在又重新抽上了,準確地說,六年三個月零八天。煙這個東西不好戒,用我前老丈人的話說,比吃屎還難,我前老丈人得了癌癥都沒能把煙戒了,剛做完化療背著護士還得躲到廁所來一根。百度上有個統(tǒng)計,千分之一——一千個人里才能成功一個,我這輩子沒干成過幾件像樣的事,戒煙,這得算一件,逢人就要吹吹牛的,特別是在周兆娟和賀蕊面前。戒了六年三個月零八天,六年三個月第九天抽上的,就是我從醫(yī)院回來的那天晚上。一夜回到解放前,一天兩包不在話下。賀蕊說了,她就是那么一說,我應(yīng)該感到難過才對,一根煙快抽完了,我在心里努力了半天,還是沒感受到什么難過。感受不到就對了,現(xiàn)在還有什么事情值得我難過的呢?沒什么好難過的,也沒什么好驕傲的,想抽就抽,去他媽的千分之一。媽的,破罐子破摔的感覺真好,爛在狗屎里的感覺真好。

        九點出發(fā)。運氣不錯,一個好天,天很藍,云很白。十一點不到就上了高速。明天才是端午,今天高速上車不算多,藍天白云下面視野格外開闊。車載音響里的歌也很應(yīng)景,烏拉托婭的《套馬桿》:“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飛馳的駿馬像疾風(fēng)一樣……”在高速上開車的確就像騎馬,風(fēng)馳電掣,一馬平川。我在前面策馬狂奔,后排坐著李園和安安。

        安安的東西昨天下午就收拾好了,裝了小半車。衣服、鞋子、零食、玩具,還有他的自行車、滑板車、洗澡盆、小滑梯。不一定都用得著,用不著我也帶上了,省得放在家里看著難受。我問安安:“以后跟著媽媽行不行?”安安早忘了媽媽的樣子了,但知道媽媽這回事,電視上有。聽說明天去看媽媽,很激動,也很配合,當(dāng)然行了,使勁點頭。四歲了,還不怎么會說話,詞匯量少得可憐。天天不是扔在車上就是關(guān)在家里,身邊連個人都沒有,會說話才怪呢。我收拾東西的時候李園也在一旁幫我,比我還仔細,能帶的都給他帶上了。有一支點讀筆是我好多年前買給她的,后來她送給安安了,安安很喜歡,按一下講故事,按兩下唱兒歌,還能模仿救護車消防車警車嗚嗚叫。她把點讀筆往安安書包里塞的時候,抹了一下眼睛,偷偷抹的,但還是被我看見了。我看見了裝作沒看見。我提醒她,自己的衣服也要帶兩件,說不定得多住幾天。平常安安跟我睡,她自己睡小房間,昨天晚上她一直賴在我們的大床上不走,給安安講故事。講了好長時間也不見出來,我進去看,姐弟倆都睡著了,安安抓著李園的一根小拇指拱在她懷里。

        周兆娟時來運轉(zhuǎn),這次找的這個老袁比前面兩個都強,比我和李重陽加起來都強,有車有房,還有家自己的超市。有車有房有超市,還有別人的老婆主動送上門,老袁這命也不錯??上В@不錯要到頭了。本來你們兩口子都跑不了,但周兆娟是安安的媽,我不能動她。動你和動她是一樣的,誰讓你們是兩口子呢。對不住了,袁老板。

        小區(qū)的位置和環(huán)境都很好,估計物業(yè)費也低不了,進大門的時候保安很負責(zé)地叫我下來登記。我準備把車開到單元樓下,等周兆娟下來,把李園和安安往她手上一交,剩下的我就不管了。袁老板人不在家,但留了話,邀請我務(wù)必上去坐坐。飯店已經(jīng)安排好了,先到家里喝杯茶,晚上一起好好搞兩杯。謝謝袁哥心意,還是算了,你們一家好好團圓,我就不打擾了。第一趟來,正好逛逛,反正就一個晚上,明天一早就走。已經(jīng)下午四點多了,首先得填一下肚子。從小區(qū)出來有好幾家餐館,我選了一家羊肉燴面。河南的燴面果然名不虛傳,面燴得和羊肉一樣好吃。吃飽了抓緊開工,時間不早了,還有正事要干。

        我考慮了好幾套方案,最關(guān)鍵的就是工具。工具一定得選好。本來我想用西瓜刀,要么就錘子,直接敲,朝后腦勺上敲。不用錘子扳手也行,大號的扳手跟錘子勁道也差不多。想來想去,還是算了,手生,一刀下去不好掌握位置和深淺,萬一捅得不是地方就不好了。錘子扳手也是,都是在腦袋上作業(yè),分寸不好把握。我不想要他的命,半身不遂癱瘓什么的是最理想的,最好下半輩子下不來床。

        我特意去超市踩了趟點,就是老袁開的那家超市,明和生鮮,老袁就叫袁明和。超市在小區(qū)斜對面,隔一個紅綠燈,步行最多十分鐘。牌子很醒目,綠底白字。我進去的時候不到五點,一進門的零食區(qū)里站了一堆穿著校服的初中生,明天端午節(jié)放假,下午放學(xué)早,出了校門第一件事就是來消費。超市挨著一所學(xué)校,生意自然錯不了,光每天下午這撥學(xué)生就夠了。我四下瞅瞅,斜對面果蔬貨柜前面站著一個穿綠馬甲的理貨員,四五十歲的樣子,看模樣應(yīng)該屬于老實巴交那種。我走過去,叫聲大姐,問超市早上幾點開門。她說八點半。我哦了一聲,然后故意扭頭四處看,問她:“老板呢,袁老板今天怎么不在?”我的口氣聽上去應(yīng)該是老板的朋友或者什么熟人。她瞅了我一眼,說:“今天估計有事,平時每天都來的?!蔽覇査骸懊刻於紒韱??”她點點頭:“早上都是他來開收銀柜?!蔽艺f:“好的,謝謝,知道了,我明天再來。”時間搞清楚了,剩下的就是地形。超市門前安了監(jiān)控,前面的這條大街加上左右的幾家門店,應(yīng)該都在鏡頭里。在鏡頭里也無所謂,但還是需要戴上口罩,要抓也得等我跑回去以后再抓,即便死在監(jiān)獄里我也想死得離家門口近一點。明和生鮮隔壁是一家火鍋店,門口畫了好幾個車位,明天一早,我可以提前把車停在那里。車停在那里視野不錯,能直接看見小區(qū)大門,等他明天一早出小區(qū)路過火鍋店的時候,我一腳油門從后面直接撞上去。撞完就跑,沿大街一路飆,見第一個紅綠燈右拐,然后一直往西,然后上外環(huán),出城,上高速。我在手機上導(dǎo)了一下航,路線全都勘察好了。撞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晚飯又是一碗羊肉燴面,這么正宗地道的燴面,吃一頓少一頓了。天黑透了才重新回到小區(qū)。得早點睡,養(yǎng)精蓄銳,明天要起大早,路上還得跑一天。等燴面的時候我接到周兆娟的電話,說酒店訂好了,小區(qū)對面的尚客優(yōu),拿身份證直接住就行。我告訴她,不用麻煩了,我住車里。比起賓館來,我還是更習(xí)慣睡車上。我說的是實話,干我們這一行的,免不了隔三岔五跑產(chǎn)地拉個長途,當(dāng)天回不來,晚上就睡在車上。睡車上挺好,一省錢,二也自在。車里有一整套家當(dāng),被子褥子席子,水桶洗衣粉香皂牙刷臉盆卡式爐,還有純凈水咸菜雞蛋泡面筷子碗,我?guī)е鴤z娃,在車上吃喝拉撒日子照過。天涼快就湊合一兩個晚上,熱了就找老鄉(xiāng)家或者公共廁所接桶水,可以沖沖澡,還能洗衣服。再不行就住駕駛室,駕駛室有空調(diào)。李園之前一直都跟我們一起睡,四年級暑假以后就開始單獨睡駕駛室了,辦了公交卡了,大姑娘了。

        電話剛掛,兩分鐘不到,周兆娟又打來了,說李園晚上也要睡車里。

        周兆娟氣鼓鼓的,罵臭丫頭不懂事,一個下午一聲媽都沒叫。下午周兆娟本來打算好了要帶她去服裝城買衣服的,她不去。嘴里不叫媽,眼睛里也沒媽,一個人在客廳里看了一下午電視,連臺都沒換,一個動畫頻道看到底,陪安安看的。不叫你活該,心里這么想我順嘴就說出來了:“你都不要人家了,還指望叫你媽?能來就不錯了。”

        我說的是實話,差點就沒來。早上臨出發(fā)前在飯桌上她還問我,能不能不去?她不想去。為什么不想去我自然知道,她在賭氣。我沒馬上表態(tài),咽干凈嘴里的包子才開口,我說:“再怎么樣,畢竟也是你媽?!比缓笪矣盅a充了一句,“早晚你還是得跟著你媽。”

        李園是拖著行李箱下來的,就是上午出門時從家里帶來的那只行李箱。這箱子是她上三年級的時候我給她買的,那年她去市里參加全市中小學(xué)生運動會,第一趟出遠門。50米跑,代表縣里,全校就她一個。行李箱我選的,小熊維尼的圖案,一只熊披著一件紅斗篷,兩手叉著腰,牛哄哄的,一副不服來戰(zhàn)、要把全世界都踩在腳底下的架勢。我一眼就相中了這個。但是她不喜歡,她想要那個長頭發(fā)的艾莎公主。我說公主個屁,就要這頭熊,咱們就是要把所有人都干趴下!

        就用過那一次。不喜歡,不喜歡也是它,我沒再給她買過第二只。輪子拖在地上,轟隆隆響,動靜很大,像迎面開過來一輛坦克。坦克一直開到我車屁股后面才停下,她敲敲車廂擋板,叫了我一聲爸:“爸,今天晚上我跟你睡。”

        離入夏還有段時間,一早一晚還是有點涼,晚上睡在車里得蓋被子。被子只有一床,我把它拿到駕駛室里給李園,安安不在,我一個人睡也用不著。以后都是我一個人睡了。剛才跟周兆娟通電話的時候我聽見安安在叫爸爸,聲音小小的,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跟我分開過,不知道能不能習(xí)慣。下午周兆娟拿著一個咸蛋超人逗他上樓,上樓梯的時候我叫他,我說爸爸走了啊,他轉(zhuǎn)過臉看我,很聽話地朝我點點頭。我從貨廂里爬下來,走到對面的路牙子上坐下連續(xù)抽了兩根煙,第三根剛點上,突然想喝酒了。想得要命,嗓子眼那兒直發(fā)黏。才九點,超市應(yīng)該還沒關(guān)門。我走到駕駛室旁跟李園打了個招呼,然后到小區(qū)隔壁煙酒店拎了一提燕京。回來時離老遠就看見車頭旁邊站著個人,正拿手機當(dāng)電筒往駕駛室里照。駕駛室門開著,那人在跟李園說話,走近了才看清楚,穿著制服。是小區(qū)的保安。我朝他“喂”了一聲,問他干什么。

        他轉(zhuǎn)過身來,手機在我臉上晃了一下。手機電筒的光很刺眼,晃得我眼珠子一疼。他把手電筒關(guān)掉,問我:“你的車?”

        我說:“對,我的車。”

        天黑之前就盯上了。大帆布蓋得嚴嚴實實,一會兒上人一會兒下人,送貨不像送貨,搬家不像搬家。還是外地牌照。

        他轉(zhuǎn)過臉去問駕駛室里的李園:“他是你什么人?”

        我把燕京放在地上,替李園回答他,我說:“我是她爸?!?/p>

        他要聽李園自己說,他問李園:“你爸?”

        李園說:“我爸。”

        他再次轉(zhuǎn)過臉來打量我,目光在我腳邊的啤酒和手里拎著的塑料袋上來回掃了一遍,問:“你們找誰?”

        “下午進門不是登記了嗎?來看親戚。袁明和,8號樓3單元3樓西戶。袁明和、周兆娟。”

        “你是他家親戚?”

        “對,親戚?!?/p>

        “住車上?”

        “對。”

        “夜里住車上?”

        我點點頭:“對,夜里住車上?!?/p>

        那一臉的狐疑絲毫也沒見減少,看樣子不太甘心,往回走的時候他在車尾旁停住了,估計想掀開帆布瞅一眼,猶豫了一下,算了。走了。保安終究只是保安,對得起保安的工資就行了。

        我從地上拎起啤酒,拉開駕駛室的門爬到后排座上。塑料袋遞給李園,剛買的炸雞,韓式炸雞,香得人腿軟,味道肯定不比倪老三家的差。炸雞配啤酒,今晚的夜宵高級。

        開啤酒還是用牙有感覺,啤酒蓋子吐在地上的動靜聽著就帶勁。直接對瓶吹。第一口下去就是小半瓶。啤酒灌進去,酒嗝升上來。我對李園說:“你這是何必呢,那畢竟是你媽?!?/p>

        我不看她,專心對付剩下的半瓶酒,也是一口氣。馬上就有效果了,腦袋開始發(fā)飄,像松了手的氣球。我喝酒的時候還很少有這么鄭重其事的表情,都不像本人了,我說:“李園,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說清楚?!边@話本來不用我親自告訴她的,但是現(xiàn)在不行了,計劃有變,她要睡車里,“跟你弟一樣,你以后恐怕也得跟著你媽。今天晚上你還是回去住?!?/p>

        計劃中本來沒有她的,明天一早我一個人,撞完人,然后逃逸,一路高速開回家。李園就扔給周兆娟。我不管了,我也管不了。早就不該我管了,正好物歸原主。至于你們怎么處置她,那是你和老袁的事。離婚的時候你可以不要,現(xiàn)在你不要也得要。

        炸雞一口沒動,她盯著我的臉,問我為什么,為什么必須得跟著她媽。

        我換了右邊的牙咬開第二瓶,咕咚下去一大口。我說:“她是你媽?!?/p>

        “她不是我媽,她是安安的媽,她早就不要我了。”李園口氣很平靜,平靜得都不像一個十一歲的孩子。

        給周兆娟這樣的人當(dāng)閨女,對不住李園了,十一歲的女孩就像十五歲。十一歲的年紀十五歲的自尊心,這自尊心迫不及待地發(fā)育出來,好像就是專門為給她媽糟蹋的一樣。

        我有點不耐煩了,一不耐煩口氣就不太對,一聽就是喝了酒的口氣了。我說:“要不要是她的事,她要不要你都得跟著她,你不跟她你跟誰?一直跟著我算怎么回事,我算你什么人?”

        我停在那里,努力了半天,終于把埋得很深的一個酒嗝打了出來,然后我接著說:“對不起,我不能光考慮你們,我也得考慮我自己——實話跟你說吧,賀蕊,就是前陣來咱們家的那個賀阿姨,答應(yīng)我了,叫我去跟她開夫妻店,但是只能我自己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所以只能對不起了,我得把你還給你媽。再說我已經(jīng)替你媽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了,也該還給她了?!?/p>

        酒勁上了頭撒起謊來一點都不費勁,連我自己都信了。李園不看我,目光又掉下去了,眼皮子把目光蓋得嚴嚴實實。最近的一盞路燈離這里也有段距離,外面光線很暗,駕駛室里更暗。嘴巴不用說話了,我就繼續(xù)喝酒,一鼓作氣地喝,等著一瓶見底,然后再把嘴巴騰出來:“你還是回去睡,現(xiàn)在,馬上——”我的口氣是下命令的口氣,不容商量。我打開車門,把剩余的啤酒拎下來,往后面貨廂里一扔,然后繞到旁邊的綠化帶里撒尿。這泡尿很長,好不容易才完,站得時間不短,人有點晃。我從綠化帶里出來,看見李園也從駕駛室出來了,站在車門旁邊,在等我。她胸口一起一伏,等我走到她跟前。

        “你們怎么都這樣?”開口之前眼淚已經(jīng)下來了,滿臉都是,胸口在抖,聲音也在抖,第一句就潰不成軍,“李重陽不要我,周兆娟也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你們怎么都這樣?我究竟哪里礙著你們了?我自己洗衣服自己買飯,自己上學(xué)放學(xué),我四年級就辦公交卡了,我也沒花你們多少錢……我究竟礙著你們什么了?!”

        這么多年,我還從來沒聽李園用這么大的聲音說過話,還是在外面,還是夜深人靜。我有點蒙。這丫頭發(fā)起飆來有她媽的范兒,歇斯底里的,不管不顧的,恨不能讓全世界都知道。

        等我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李園一轉(zhuǎn)身都跑出去了七八米。身體瘦得像根豆芽菜,跑起來倒是一陣風(fēng)。我想喊住她,又不敢喊,剛剛保安還來過。就是攆也不一定攆得上,全市中小學(xué)生50 米跑少兒組第三名。往小區(qū)大門方向跑的,前面路口最后一個路燈下一拐,人不見了。

        跑吧,都跑,跑得越遠越好,永遠不回來才好,我眼不見心不煩。不管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還管人家?跑的是你周兆娟的閨女,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明天早上之后就更沒關(guān)系了。明天還有大事要辦。我轉(zhuǎn)身爬回車里,還有兩瓶,再接再厲,喝完睡覺。袁老板,咱們明天見。

        一覺到天亮。剛亮,沒系嚴實的篷布簾子露出一角魚肚白。清潔工比我起得還早,唰一下,唰一下,在我耳朵邊掃路。隔夜的酒在后腦勺那里結(jié)成了一塊水泥板,我花了半天時間才醒過來,又花了半天找到自己的身體,一樣一樣地找,胳膊、腰、小腿、大腿、脖子。能動了我就坐起來,坐起來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煙,每天早上一睜眼的第一根,千金不換。抽完煙,我跳下車,準備解決一下膀胱的問題。不用跑遠,有現(xiàn)成的綠化帶,但怎么也得等清潔工過去。尿完回來路過駕駛室的時候,我拉開門往車里看了一眼,空的,沒人。

        一夜沒回來。

        果然是周兆娟的種,夠狠,一跑就是一夜,跑了就不回來。

        我走到小區(qū)大門口去敲保安的窗戶。里面一個正在換制服的大叔拉開窗戶問我什么事。臉生,不是昨天晚上那個。我掏出口袋里剩下的半包煙遞過去,問他昨天夜里看沒看見一個小女孩出去。這么問等于白問,他半天才接過煙,搖搖頭,六點半的崗,才換班。我走出大門來到外面。小區(qū)地段確實不錯,一大早就很熱鬧,趕早市的、排隊買早點的、晨練的、打水的、遛狗的,全是人。我的酒徹底醒了。

        我回到車里,找煙,七點不到已經(jīng)抽了三根。第四根剛點上,周兆娟的電話打過來,問我什么時候出發(fā),她下來送。沒辦法,臭丫頭不配合,昨天晚上她只好自己去了趟商場,一次買了六套衣服加上四雙鞋,春夏秋冬都有,穿到初中上完估計沒問題。安安還沒醒,等安安醒了帶他一塊兒下來。我說:“不用等了,你現(xiàn)在就下來吧,李園跑了。”

        快到吃中午飯時才找到。打了110,警察同志很重視,但是已經(jīng)十一歲了,又不是走丟,是離家出走,嘴上重視,行動上就不好說了。周兆娟問我李園身上帶錢沒有,我說應(yīng)該帶了。平時我會給她點零花錢,也不固定,出攤的時候有些年紀大的不會用微信支付寶,給現(xiàn)金,那些零頭帶在身上礙事,我回來隨手就給李園了。有錢就比較麻煩,有可能會乘坐交通工具,不會坐車自己跑回家吧?除了指望警察,我們自己也沒閑著,老袁叫了兩個朋友幫忙。我們臨時建了個群,分頭找。我把手機上李園的照片發(fā)到了群里。他們也動員各自的親朋好友們發(fā)朋友圈,興師動眾的,動靜搞得很大。一直到快十二點,終于有了消息,老袁兩個朋友中的其中一個發(fā)到群里一張照片:李園坐在一張馬扎上吃麻辣燙。

        在大潤發(fā)門口找到的。逛了一上午超市,剛出來,餓了。李園平時沒什么愛好,就是喜歡逛超市,買不買無所謂,逛就行??上綍r機會不多,今天算是過足了癮。超市上午九點才開門,問她這一夜跑哪去了,也不說。不說算了,人找到了就行。

        老袁叫我晚一天再走,正好晚上一起過節(jié),端午也是節(jié)。他不好當(dāng)面邀請,通過周兆娟轉(zhuǎn)達的。我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恭敬不如從命。當(dāng)然不能走,正事還沒辦,早上沒辦成,那就等到晚上,早上出門,晚上一定還得回來。我問周兆娟:“超市晚上幾點關(guān)門?”周兆娟說:“八點半,不過今天過節(jié),可以提前?!蔽艺f:“提前干嗎?我們可以等?!?/p>

        還得再等一下午。吃完麻辣燙,沒其他地方可去,我跟李園就繼續(xù)留在大潤發(fā)門口。她吃了,我還沒吃,我也要了一份麻辣燙。我問李園還要不要繼續(xù)逛超市,大潤發(fā)逛了,我們還可以再找一家,華聯(lián)、家樂福什么的,今天咱們逛個夠。李園不理我,脖子扭成九十度看別處。我打開手機里的“同城幫”,手指頭劃到超市購物一項,還沒來得及點開,滾動欄里彈出來一條“今日熱映”。我問李園:“要不要去看電影?”李園動了一下。脖子沒動,但是眼珠子動了。

        多少年沒來過電影院這種地方了,我記得上一次來還是剛給局長開車那年,帶局長兒子來的。跟周兆娟一起這么多年,一場電影沒看過,也沒帶李園和安安看過。李園是第二次。她說她看過一次,二年級的時候跟同桌一起,同桌媽媽特意帶她倆看的,動畫片。這次不能特意了,碰上什么看什么。運氣不錯,還是動畫片。這動畫孩子能看,大人也能看,“我命由我不由天”,騙騙小年輕們的鬼話,把我煽得熱淚盈眶。我坐在黑暗里哭了一會兒,怕人看見,沒敢出聲。看完電影出來,我看看手機,還有不少時間得打發(fā)掉。電梯下來右拐第一家是奶茶店,奶茶平常我們也很少喝,今天一并喝了。我叫李園找位子坐下來等我,我去點單。不知道選什么口味,我照價格表上最貴的要。燒仙草,草莓、蔓越莓、冰激凌什么的一大堆,一杯奶茶搞得比蛋糕還復(fù)雜。我端著兩杯奶茶走到李園對面坐下,把盤子朝她面前一推。她還是不理人,但是跟之前的不理人有了很大區(qū)別,畢竟才十一,沒有什么仇恨是一場電影解決不了的。賭氣賭到現(xiàn)在,也差不多了。

        有些事情我想我必須跟她說清楚,既然甩不掉。

        我把自己的那杯燒仙草推到一邊,我說:“李園,我問你一件事——”我不想喝奶茶,我想抽煙??墒沁@里是奶茶店,不能抽煙。我把煙從口袋里掏出來放在桌子上,連同打火機。打火機壓在煙盒上面。李園一臉緊張地看我。“你覺得周兆娟對我怎么樣?”

        其實用不著回答。周兆娟對我怎么樣,根本不需要回答,眼見為實,李園管我叫爸的時候已經(jīng)五歲了,后來的事情她都知道,她知道我因為她媽丟了工作,知道她媽跟別的男人跑了,她也知道那幾年她媽動不動就沖我發(fā)飆撒氣連吼帶罵,我和周兆娟吵架的時候從來都沒背著她,我不背,她媽也不背,把她當(dāng)空氣,她自己也把自己當(dāng)空氣。

        “我這輩子他娘的就毀在你媽手上了,”我笑笑,我不知道這些話對空氣說有什么意義,但還是想說,“沒這么欺負人的,對吧?所以呢,我得干件事,今天晚上,馬上就干。我得讓你媽付出點代價。”

        我把煙從桌子上拿起來,拆開。煙是進電影院前剛買的,還沒拆封。新拆的煙有股酒味,很香。

        “實話跟你說了吧,李園,不是我不要你,你別怪我,我就是想要以后也沒法要了。你也別怪賀蕊,昨天騙你的,這事跟賀蕊沒關(guān)系。要怪只能怪你媽,誰叫她欺人太甚呢……我得報個仇,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蔽野岩桓鶡煆臒熀欣锍槌鰜?,奶茶店不讓抽煙,但我就是抽了。我等著老板或者服務(wù)員過來制止我,但是沒有。

        李園的目光一直在我臉上,像兩根越收越緊的繩子,那目光正在變形。我出格了,不管是抽煙,還是說話時的樣子。

        “你放心,”我朝腳下彈彈煙灰,“她是你們的媽,是安安的媽,我不會把她怎么樣的,但是她得付出點代價。壞人做了壞事就要受到懲罰,不管是你媽,還是其他什么人,不然對好人就太不公平了,你說對吧?”

        我請她理解,不理解也得理解。然后我勸她:“其實你跟著誰都無所謂,反正你明年就上初中了,初中畢業(yè)就可以住校了,住了校想回家就回,不想回家就不回。等再大一點,這個家跟你就沒什么關(guān)系了。”

        我說完了,李園的目光從我臉上掉了下去,半天才重新抬起來。她問我:“爸,我媽是壞人嗎?”

        我瞥她一眼,不假思索:“你說呢?”

        “那你呢,爸,你是壞人嗎?”

        我愣了一下,這個問題有點突然,我還沒想過。不過現(xiàn)想也來得及,答案現(xiàn)成的,我老老實實地點點頭承認:“對,我也是壞人。壞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所以,我也會受到懲罰……”

        明和生鮮八點半關(guān)門,八點四十差不多就可以動手。這事晚上干更刺激。有點激動,想想就手心冒汗,腳心也冒汗,油門剎車離合在腳底下一起摩拳擦掌。報仇確實是一件很爽的事情。爽爆了。真的,不親身體會你不知道,沒有什么比這件事更刺激、更來勁、更叫人熱血沸騰的了,怪不得會有那么多人義無反顧地踏上復(fù)仇之路呢。

        從奶茶店出來,天快黑了。我掏出手機看時間,六點多一點,還有兩個小時,可以一起吃頓飯。影城對面就是美食城,燈火輝煌的,一家比一家氣派,一家比一家豪橫。得好好吃一頓,最后一頓。最后的晚餐,沒想到是我和李園。這是緣分,本來八竿子打不著的,管我叫了這么多年爸,不是緣分是什么?兩個小時以后就要亡命天涯了,現(xiàn)在還能面對面坐在一起,不是緣分是什么?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所有親人里頭她是陪我陪到了最后的那個。先是我爸。我爸是我上初三那一年走的,大年二十九去鎮(zhèn)上澡堂子洗澡,人剛出來,頭上的熱氣還沒干,被一輛準備卸貨的磚土車卷到了轱轆下面;然后是我媽,直腸癌;還有我姐,我姐其實更早,我剛上初中那年她就嫁到山西煤礦那邊去了,山高路遠,三五年不回一趟家;再然后是周兆娟,然后是安安,最后是她。得說聲謝謝。謝什么呢,謝謝緣分吧。也祝愿一下,祝她以后能過得好一點,說實話,這丫頭命也不咋樣,跟我半斤八兩,十來歲了,還被人像皮球一樣踢過來踢過去。

        我們選了街口第一家,一看門面就很貴。里頭人不少,都是出來過節(jié)的。老袁說得對,端午節(jié)也是節(jié),是節(jié)就得團圓,就得吃香喝辣。我把菜譜給李園,讓她點菜,揀最貴的點。菜譜很沉,李園一頁一頁翻,翻得很認真,我也不急,讓服務(wù)員來把茶倒上,我邊喝茶抽煙邊等她。一根煙抽完了,她把菜譜從第一頁翻到了最后一頁,然后抬起頭來,突然對我說:

        “爸,其實我一直都覺得,你不是壞人……”

        我正在掐滅煙頭,找不到煙灰缸,只好往地上踩。我沒立刻反應(yīng)過來,過去這么長時間了,她腦子還停在奶茶店里。我說謝謝。壞人不壞人的,無所謂了,反正結(jié)局都一樣。她看著我,目光在我臉上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她在下決心,費了半天勁終于開了口,她說:“爸,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你,可是我媽不讓?!?/p>

        我又點上一根,用煙指指她:“你說。”

        “她也不讓我說這件事,永遠都不能說,跟誰都不能說。”

        我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有點不耐煩:“沒事,我是你爸。你說?!?/p>

        她的目光不轉(zhuǎn)了,一動不動,固定在我臉上某個地方,她在看著我,但是又沒看我。時間確實有點遠了,得努力回憶一下。當(dāng)時她才剛上二年級。

        “那時候我媽還沒跟人跑呢,你倆也沒離婚。那天中午你帶弟弟出去了,家里就我和我媽,在家睡午覺。那兩個人什么時候進來的我也不知道,我是被隔壁你們房間的動靜吵醒的,有人打架,我媽在叫,但是嘴好像被什么捂上了。我還以為是你們倆,嚇得躲在屋里不敢出來,后來動靜小一點了我才出來的,一出門就撞上了那兩個人,剛好從隔壁房間出來,一身的酒味。我認識他們,對門焦奶奶家干活的工人,倆都是,一個年紀大一點,一個年輕點,年紀大點的那個來咱們家借過水桶。我嚇壞了,剛張嘴要叫,年輕的那個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使勁掐我的脖子,掐得我差點暈過去。幸虧旁邊那個拽了他一把,倆人丟下我,慌慌張張往外跑。我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趕緊進屋看我媽,我媽衣服都被撕破了,頭發(fā)也被扯得亂七八糟的。我媽跟我說,今天咱們家進來壞人了,不過幸好人沒事,東西也沒丟。她叫我跟誰也不能說。她還跟我說,你爸跟他們一樣,也是壞人,知道我們在家睡覺,出門的時候故意不關(guān)門,故意把壞人放進來的……”

        煙一直夾在我手上,沒動,李園開始說那件事以后我就一口沒再動它。它自己把自己燒成了灰。煙灰很長,隨時可能掉下來。煙灰掉下來,煙頭還在我手里,我半天才想起來把它扔到地上。

        我聽見自己腦袋里轟隆隆的巨響,地動山搖,就像工地上無數(shù)臺挖掘機正在作業(yè)。我記起來了,李園還沒說完我就記起來了,是那天。那天我確實帶安安出去了,吃過中午飯出的門,剛剛跟周兆娟干了一架。那一陣我在加油站找了個活兒,那天上的是早班,四點多就出門了,中午十二點才回來,路上周兆娟打電話叫我?guī)в憷械乃灏=形規(guī)畟€,我也記得明明是買了十個,沒想到回來一數(shù)成了九個。周兆娟那天就像中了邪一樣,不依不饒的,連吼帶罵,罵得那叫一個難聽,說自己瞎了眼才會嫁給我這么個廢物倒霉蛋,買個包子都不夠數(shù),非叫我回去問老板把那一個包子要回來。我不想吵架,惹不起我就躲,我說好,我去把包子給你要回來。我出門轉(zhuǎn)了一圈,很長時間才回來,飯早吃完了,她開著空調(diào)在床上睡午覺,吃飽喝足睡得那叫一個香。本來說好了,下午一起帶安安去游泳,“陽光貝貝”送了兩張游泳券,再不用就過期了。她睡她的覺,我自己帶安安去。我抱著安安出門,下樓,出了樓道口才想起來,家里的門好像忘了關(guān)。剛才出門的時候,一邊換鞋一邊想著和周兆娟的事情,腦子里亂哄哄的,我也不記得門到底關(guān)沒關(guān)上。沒關(guān)就沒關(guān)吧,敞著才好呢。正好對門這幾天裝修,好幾撥民工在里頭干活,都進來把家里搬空了才好呢。周兆娟前一陣還跟我叨叨,讓我出來進去把門關(guān)好,怕工人們手腳不干凈。周兆娟這個人就是這樣,動不動就看別人不順眼,好幾次跑到對面去教訓(xùn)人家,讓人家注意這個注意那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媽的,這就是我找的女人,我丟了飯碗又丟人,換回來的就是這么個女人、這么個家。我下午四點多才回來,回來時看見門關(guān)得好好的,拿鑰匙開門進來,都好好的,什么東西也沒丟。沒丟就對了。也是,我是電影看多了,哪就會有那么巧呢?

        李園的目光還在我臉上,她在等我,她還有問題要問我。她望著我,那目光又燙又亮,燙得讓人不敢去接。

        “爸,”她問我,“你不是故意的對吧,你不是故意不關(guān)門的對吧?”

        我回答不了她,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手里的煙頭剛剛?cè)拥?,我連重新再拿一根的力氣都沒有,我就那么兩手空空地坐在那里,像一個癱瘓在輪椅上的人。我不能說話,也不能動。

        5

        凌晨五點才下高速。

        夜里三點多在服務(wù)區(qū)加了一次油,一停下就開不動了,一厘米也開不動了。兩條胳膊仿佛一千斤重。李園在后排座上睡得正香,我爬到貨廂里,連篷布簾子都沒放下來,眼皮一合就睡過去了,一睜眼天已經(jīng)放亮。

        我揉了揉眼。揉完右眼,再小心地揉揉左眼。

        導(dǎo)航很精確,顯示離家還有151.4 公里,最近的一個出口下高速,剩下的都是國道,順利的話,可以趕上到縣城加油站對面的李記羊湯吃早飯。從昨晚九點一口氣跑了六個小時,全是夜路,從來沒這么牛過,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這么牛,一路狂奔,夜行千里。

        走的時候我沒跟周兆娟打招呼,也沒去和安安告別。不辭而別。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趕緊消失,徹底消失,消失得干干凈凈無影無蹤,就像從未存在過。中間周兆娟打來過一個電話,估計是叫我們?nèi)ゼ依镞^節(jié)的,我掛了。掛了之后她也沒再打過來,手機一整夜都安安靜靜。在服務(wù)區(qū)一覺睡了兩個小時,感覺跟沒睡差不多,身體里很空,再睡二十個小時都填不滿。感覺整個人好像突然一下就空了,空空如也的空,比萬念俱灰更空的那種空。

        空了其實挺好的,真的很好,無仇無恨,也無牽無掛。

        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但還是需要考慮一下。原來有個仇要報,把我搞得這幾天像打了雞血一樣,沒機會認真想,現(xiàn)在我可以靜下心來好好考慮考慮了。

        左邊眼珠子現(xiàn)在疼得越來越頻繁,不光是眼珠子,整個腦瓜子都疼,疼的時候大半邊身子都是木的。瘤子還在長,正在進入顱底,我知道,離那個日子不會太遠的,早幾天晚幾天而已,我心里有數(shù)。什么時候死就不用考慮了,現(xiàn)在我考慮的是怎么個死法的問題。死不死自己做不了主,但是怎么個死法我可以自己說了算。

        其實一開始我就朝那方面想過,像我這種一沒錢二沒單位的人,身邊連個人也沒有,長了瘤子,死起來肯定很難看。所以,還不如主動點,主動點體面?;钪臅r候沒有人家體面,在死的時候盡可能體面一點,也算掙回了點面子。

        現(xiàn)在我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上百度,關(guān)于這個脈絡(luò)膜黑色素瘤,能搜到的我都搜了。都說諱疾忌醫(yī),但是一旦打定了那個主意之后,反而不怕了,不忌了。百度嚇不倒我的,越嚇人越好,反而更堅定了我的決心,反而覺得自己賺了。醫(yī)院肯定是不去了,不是不能去,主要是不想去。其實機會還是有的,沒有醫(yī)保這病也不一定就沒錢治,現(xiàn)在的朋友圈里好人多,可以水滴籌,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還有一個專門的黑色素瘤基金會,總部在上海,如果有需要可以在網(wǎng)上填表申請……主要是我不想折騰。沒什么好折騰的,說實話,即便不長這個黑色素瘤,這樣一條爛命,我也覺得沒什么好折騰的,過去還有個安安,現(xiàn)在安安也不在了,我還能用它來干嗎呢?這個問題以前我從來沒想過,主要是沒機會想,現(xiàn)在幾乎天天想,一想就想通了,這樣一條爛命,能死在自己手里,也算幸運。

        無牽無掛,隨時可以走,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李園。

        還是李園。

        這次周兆娟就不用考慮了,我第一個想到的是賀蕊。人家把話都說得那么明白了,我還是厚著臉皮把電話打了過去。上午打的電話,沒人接。又撥了兩遍,還是沒人接。直到晚上賀蕊才撥回來,聲音很小,一聽就是在背著什么人,讓我有話快說。跟男朋友在一塊兒呢。男朋友,我愣了一下,半天才搞懂狀況,這才幾天,動作夠快的。兩人認識其實有一段時間了,端午小長假這兩天剛搞上。也是抖音上認識的。這個是坐辦公室的,在一家印刷廠當(dāng)會計,確實比我體面。端午節(jié)賀蕊還特意關(guān)了一天門,會計開車拉著她去衡水買貂。這個季節(jié)買貂劃算,但再劃算一件貂起碼也得五六千。能出五六千的男人,看來是動真格的。

        我原來打算得挺好,把我平時開的那輛福田賣了,加上卡里準備給安安買保險的四萬多,全給賀蕊,請她給李園當(dāng)幾年媽。李園馬上六年級了,明年上初中,初中畢業(yè)就十五了,媽也當(dāng)不了幾年。即便當(dāng)媽,其實也不用操多少心,李園很省事的,既省事又省錢,不買零食不買玩具,平時基本只穿校服。當(dāng)然需要編一個理由,隨口編一個就行,比如在燒烤攤上喝酒犯了事,或者酒吧里跟人搖色子欠了賬,得出去躲躲。這些都需要在電話里好好說一說,估計半個小時都不止。但是現(xiàn)在省了,她一口氣說了五分鐘,我五秒鐘就夠了。我說:“沒什么事,你忙你的。”

        車還是賣了。我給小盧打電話,讓他問問身邊有沒有人想要,有要的就抓緊來開走,價錢看著給就行。小盧問我啥情況,我說沒啥情況,想換個活干干,也換輛車,然后我叫他抽空過來喝酒,抓緊來,趁我還能喝。小盧沒細品我的玩笑,說:“過兩天我請你喝,喜酒,預(yù)產(chǎn)期下個月八號?!蔽曳磻?yīng)過來了,趕忙恭喜。小盧有一個兒子,比李園小兩歲,上次一起喝酒時說了,再要的話就想要女兒,兒子壓力大。希望他美夢成真。我說好,肯定去。本來我準備找小盧的,這個口也開不了了,人家自己的孩子都顧不過來。

        那就先這么著吧,走一步看一步。

        日子還從來沒這么安靜過,安靜得你每天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又安靜又無聊,一心等死的感覺也許就是這樣吧。其實也不錯。快期末了,那天還去李園班上參加了一次家長會。我是稀客,家長會第一次參加,班主任聽說我是李園的爸爸,特意過來聊了一會兒,說的全是李園的好話,知道我不容易,一個大男人帶倆孩子。家長會之后第二個星期天,家委會搞了一次活動,“文明交通你我行”,我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參加,家長們一個都不認識?;顒觾?nèi)容挺豐富,交警叔叔上課,然后到馬路上當(dāng)志愿者,小手牽大手。每個人都牽,李園只好也牽著我。我和李園是二組,穿著黃馬甲拿著小紅旗在十字路口指揮行人過馬路。天很好,湛藍,紫外線很強烈,空氣中有股很好聞的焦煳味。但是好好的白天突然一下黑了下來,咣當(dāng)一下,從中午直接來到傍晚。這一陣經(jīng)常會有這種情況,但通常就一會兒,這次不是,暮色又厚又沉,像一匹厚布,怎么推也推不開。我正在過馬路,原地站住了,努力睜大兩只眼睛,就像溺水的人拼命張嘴想要呼吸一樣。我能感覺到前后左右都是車和人流,有人在后面拼命按喇叭。那一刻我突然害怕了,自己都沒料到,我知道李園就在我前面,剛才她還牽著我的手,我拼命把手往前伸出去:“李園——!”

        房租我又續(xù)了半年的,其實用不了,多出來的算是我的一點賠償,搞不好就會死在這房子里。具體怎么個死法我還沒想好,盡量不在家里,房東也不容易,兒子大學(xué)剛畢業(yè),三天兩頭換工作,下一步結(jié)婚可能還得用這房。我白天待在屋子里,基本不出門。不出門時間就過得很慢,消磨時間最好的辦法就是喝酒。下午李園放學(xué)早,我們吃飯也很早,天還很亮我就喝上了,一直能喝到夜深人靜。我在客廳喝,一個人喝,電視開著等于沒開,我瞅都不瞅一眼。李園關(guān)著門在小房間里寫作業(yè),快期末考試了,作業(yè)有點多。小房間隔壁就是大房間,說是大房間其實不大,一張床就占了一半。一米八的大床,現(xiàn)在我一個人睡。大房間的窗簾平常都是拉上的,今天不知道怎么沒拉嚴實,小區(qū)馬路上一盞路燈齊著窗戶照進來,照得房間里影影綽綽的,床尾那床藍白格子的夏涼被有一半掉到了地上,猛一看就像有個人趴在那里。我腦袋里的工地又開始轟隆隆響了,那天中午周兆娟就是在這張床上被那兩個民工強暴的。李園呢,李園當(dāng)時就在她現(xiàn)在寫作業(yè)的小房間里,門關(guān)著。幸好門關(guān)著。李園喜歡關(guān)著門,寫作業(yè)的時候關(guān)著門,睡覺的時候關(guān)著門,看課外書的時候關(guān)著門。李園從小就喜歡關(guān)著門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我隔著門叫李園,叫她出來。喝了酒,聲音有點大。李園不應(yīng)聲,半天才開門,站在門口,遠遠地皺著眉頭看我。滿屋子煙霧繚繞,像失了火。我叫她坐。

        她過來了,但是不坐,站著,又把頭扭成九十度,看電視,隨時準備走掉的樣子。我耐心地把手上的煙抽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煙頭摁進煙灰缸。煙灰缸早就滿了,一部分煙頭和煙灰溢到了旁邊的一盤老醋花生里。“李園,問你個問題,你必須跟我說實話——”李園腦袋仍然扭著,不看我,我不管她看不看我,我問我的,我說,“你真的相信那天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不關(guān)門,把壞人放進來的?”

        她繼續(xù)皺著眉頭,但是目光朝我這邊轉(zhuǎn)過來一部分。轉(zhuǎn)過來之后很快又重新轉(zhuǎn)了回去。她聽明白了,點了點頭。

        “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就是相信?!?/p>

        “但如果我告訴你就是呢?”我拿起酒瓶,自己給自己倒?jié)M,我知道她開始看我了,她看我的時候我就不看她了,“實話告訴你吧李園,我那天其實就是故意的,故意把門敞著,我知道你和你媽都在家?!?/p>

        她在打量我的臉,目光很用力,一下是一下,像刀一樣:“真的?”

        “真的?!?/p>

        “為什么?”

        她聲音哆嗦了一下,淚花瞬間冒了出來。

        “為什么?因為我不想讓你們好。因為我自己過得不好,所以我也不想讓你們過得好……”我越說越難過,聲音都堵住了,“我跟你說過,壞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我也一樣,很快你就知道了……”

        她的臉漲得通紅,一直紅到脖子,眼圈也是紅的,就像跟我一樣剛喝光了一瓶白酒。她站在那里,胸口劇烈地起伏,眼淚也越來越多,抬手抹掉一層,又冒出來一層。

        我從煙盒里又摸出一根,伸手去拿打火機。打火機剛拿到手上,李園突然沖我大吼了一聲:“不許抽!”聲音很尖,聲嘶力竭的那種,整個樓板都隨之一顫。

        我嚇了一跳,火苗已經(jīng)打著了,還沒來得及點,李園沖過來一把把火機奪了過去,朝地上拼命一摔:“抽,抽,就知道抽!”那種一塊錢一個的一次性火機,一摔就炸,嘭一聲巨響。

        我說過的,李園是她媽的種,骨子里隨周兆娟,不隨那是沒到時候,到了時候都一樣,一樣的歇斯底里,一樣的翻臉不認人:“你這個人怎么這樣?憑什么自己不好就要怪別人,憑什么自己不好就不想讓別人好?你自己說,你心里有過別人嗎?有過弟弟嗎?有過我媽嗎?有過我嗎?我媽說得對,你就是個壞人,你心里根本沒有別人,你心里永遠只有你自己……我也告訴你一件事,你不是問我那天晚上跑出去一夜去哪了嗎?我告訴你,那天夜里我哪也沒去,我就在小區(qū)門口坐著,我等了一夜,就看你出不出來找我……”

        李園的眼淚都飛到我臉上了。

        6

        本來一天就沒幾句話,現(xiàn)在更省了,一個字都不說,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這樣更好。星期三中午小盧打電話叫我喝酒,我以為預(yù)產(chǎn)期提前了,不是,來了倆戰(zhàn)友,出差路過縣城。復(fù)員之后一直都沒見過面,這酒得朝死里喝。從飯店喝到燒烤攤,又從燒烤攤喝到KTV,還不算完,才兩點多,接著去洗腳。洗腳城可以過夜,一覺醒來九點多了。我吃過中午飯才回去的。一夜沒回來,家里看上去也沒什么異樣,廚房客廳都干干凈凈的,陽臺上晾著洗過的衣服。等李園下午放學(xué)回來,自己拿鑰匙開的門,進了門還是像之前一樣,把我當(dāng)空氣,不作聲,門一關(guān)寫作業(yè)。我想問問她,這幾頓飯吃的什么,身上還有沒有錢,想想又算了,還是別問了,我突然覺得,我就是永遠都不回來了,其實也不會怎么樣。下一步得抓緊給她買個手機。晚上我破天荒地沒喝酒,飯也沒吃就出了門,準備到步行街手機大賣場轉(zhuǎn)轉(zhuǎn)。剛出小區(qū)手機就響了。是李重陽。我有些意外,姓李的號碼什么時候存在我手機里的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他問我現(xiàn)在有事沒有,要請我喝兩杯。

        我說:“不用你請,現(xiàn)在我天天有酒喝?!蔽覇査裁词?。

        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嘿嘿笑,小事,借點錢。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人可以,不是一般的不要臉,借錢居然都借到我頭上了。

        我沒問他借錢干什么,我問他借多少。

        他頓了一下,有點意外,但是已經(jīng)準備好的臺詞還是要用一用:剛跟人合伙包下一個小區(qū)綠化,等著簽合同,但是得先交一部分保證金,保證金三天之內(nèi)交不上事情就得黃,好不容易才有這么個機會……我打斷他,又問了他一遍:“借多少?”

        “多少都行,三萬五萬……”

        我很干脆:“也別三萬五萬了,我給你六萬?!?/p>

        他得有多感謝自己打了這個電話,估計根本沒抱什么希望。怕我反悔,他忙不迭地答應(yīng)下來:“我現(xiàn)在就過去,我給你打欠條?!?/p>

        我說欠條就算了,但是有一個條件。

        他問:“什么條件?”

        我說:“我把李園給你送回去。其實不叫送,是還,本來就是你閨女。離婚那會兒你嫌李園小,帶在身上拖累,現(xiàn)在我?guī)湍沭B(yǎng)大了,讓你白撿個現(xiàn)成不說,還倒貼你六萬——六萬塊錢不用還了,算我給李園的。”

        電話那頭半天沒吭聲,再開口,李重陽的鼻音出來了。沒想到這輩子能遇到我這樣的人,這話他沒說,但是我聽出來了,從他的鼻音里聽出來的。他說:“老馬,之前的那些事,對不住啦?!?/p>

        我說:“別,是我先對不住你的?!?/p>

        掛掉電話之前,他突然問我:“沒遇到啥事吧老馬?”

        我說:“沒事?!?/p>

        “真的老馬,遇到事你就說?!?/p>

        我突然一下火了,毫無征兆的那種,怒不可遏的那種,連我自己都沒料到,粗口都爆出來了,我罵李重陽,罵得又狠又痛快,把自己的眼淚都罵出來了,我說:“滾你媽的蛋,有事我他媽要你管?你們他媽的一個個算我什么人,我是死是活要你們管?我他媽的就是得了癌癥我就是明天死在大街上我要你們管?!”

        李重陽親自開車來接的李園,氣色不錯,人和車氣色都不錯,看來沒撒謊,確實是一副大展宏圖即將當(dāng)老板的架勢。轉(zhuǎn)學(xué)也簡單。周兆娟當(dāng)年跟李重陽離婚屬于凈身出戶,房子歸了李重陽,就是現(xiàn)在李重陽住的這套,位置不錯,在老城區(qū),現(xiàn)在需要把李園的戶口遷回去。戶口隨時可以遷,簽一個協(xié)議就行。李重陽的意思想再等等,反正這學(xué)期也沒幾天了。我說不等了,正好趁沒放假弄好了,開學(xué)直接去新學(xué)校。我說什么就是什么,他無條件聽從安排。行李是李園自己收拾的,簡單得很,一個書包,一個行李箱。我送他們下樓,站在樓道口等他們上車。李重陽挪車的時候,李園站在我對面等著,書包背在身上,行李箱立在手邊,脖子扭成九十度,不看我,看車。箱子上的小熊維尼牛哄哄地叉著腰,跟她并排站在一起。這箱子買了好幾年了,基本還跟新的一樣。

        李重陽從車上下來,打開后備廂,然后走過來,拎起李園的行李箱準備往車上放。我突然想起來什么,“李重陽,”我叫住他,說,“什么時候你重新給她買個行李箱吧。公主的那種,艾莎公主?!?/p>

        李重陽愣了一下,很快反應(yīng)過來,沖我比了一個OK的手勢:“No問題,明天就辦!”

        站在對面的李園遠遠地看了我一眼。這是今天一整天以來她看我的第一眼,好像也是這么多天以來看我的第一眼。她看我時的那副樣子我很熟悉,脖子不動,光眼珠子動,用眼角看我。那一眼停留在我身上時間很長,李重陽啪的一聲蓋上后備廂,拉開車門叫她,她才把目光轉(zhuǎn)回去,然后低頭上了車。

        我不再出門,靜等那個日子。隨時可以走,但是日子可以挑一挑。一大早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京隆酒店全體員工恭祝馬先生生日快樂!這短信每年都會收到一條,每年都會提醒我記得過生日,然后歡迎我定生日宴,會員打八折。在局里開車那幾年有一次我陪局長去北京辦事,吃飯結(jié)賬時服務(wù)員說辦會員可以打八折,要我的出生年月日,我隨口就報給她了。既然人家全體員工都恭祝了,盛情難卻,那我就過完生日吧。過了生日還能多賺一歲。下午我出了一趟門,大采購。生日嘛,得隆重一下。酒當(dāng)然是必不可少的,酒鬼花生當(dāng)然也是必不可少的。還有倪老三炸雞,我的最愛。當(dāng)然還有蛋糕,當(dāng)然還有掛面。沒買煙。自從那天晚上李園摔了我的打火機之后,我就沒再抽煙,一根都沒抽。戒了。又戒了一次。我這輩子沒干成過什么牛的事,戒煙算一件。臨死前又干成了一件。

        回到家才四點多,還早,下午還沒過完。時間很充裕,我洗了個澡,然后認認真真打掃了一遍衛(wèi)生,已經(jīng)很對不住房東了,能多補償一點算一點。電視機一直開著,隨便找了一部電視劇,有聲音就行。一個輕松平常的傍晚,沒想象中那么難過。長這么大我其實沒過過幾次生日,上次過好像還是剛跟周兆娟結(jié)婚那年,周兆娟親自下的廚。沒有禮物,下廚就是禮物。周兆娟廚藝一般,結(jié)婚之后跟我學(xué)了不少,現(xiàn)在總算有用武之地了,老袁有福。心里想著這些,我也沒覺得什么,挺好的。沒有仇,也沒有恨,沒有牽,也沒有掛??湛杖缫玻婧?。我掀開床單,從床底下拖出來一盒木炭,放了很久了,有一次小盧約了我們幾個朋友一起去河灘吃燒烤,沒用完,扔在我車上了。聽說用這個好,沒什么痛苦,還快,把門關(guān)嚴實了就行。我用腳輕輕把它踢到床頭。

        然后就開始喝酒。酒一喝夜晚來得就快了。天說黑就黑下來,隔著窗簾我也能感覺到。今晚可能會很長,得慢慢喝,白酒,度數(shù)不低,我一次只倒一點。然后我聽見好像門在響,很輕,是鑰匙開門的動靜。除了我,這個家只有李園有鑰匙,平時那把鑰匙就拴在她書包的拉鏈上。

        門開了,李園走進來。就她自己,身后沒人,她一個人回來的。進門也不說話,就像平常放學(xué)回家那樣,站在鞋柜前換拖鞋。書包背在身上,除了書包還有一只行李箱,緊挨著她站在那里。還是原來的那只,小熊維尼此刻正叉著腰,一臉牛哄哄的樣子,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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