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
“性騷擾”行為不易界定,取證存在困難。
董事長成功被指控涉嫌強奸其下屬趙尋,然而在事發(fā)現(xiàn)場,趙尋默認受侵害,卻在警方錄口供時突然否認指控。5天后,趙尋又報警指控強奸,她痛苦地表示自己確實被侵害了,但在與成功見面時,她看上去又很自愿......
電視劇《不完美受害人》由一宗性侵案展開,向觀眾揭露了職場性騷擾、性侵、家暴等多重女性困境,也讓性騷擾的話題再次引發(fā)了公眾的討論。
電視劇的情節(jié)也總能映射出社會真實。今年上半年,20多位女性在網(wǎng)絡上爆料講述被史航言語、肢體性騷擾的經(jīng)過。針對多名女性的指控,史航姍姍來遲地回應稱“不存在性騷擾”,自己只是和幾個當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交往。
是或者否,雙方各執(zhí)一詞,但史航的回應并沒有起到其想要的公關效果。多家與其有合作關系的文化出版公司迅速宣布了與史航終止合作關系。
其實在很多性騷擾案件中,如何定義性騷擾,被騷擾后如何維權等問題都是最受關注的。一個常見的情況是,當受害者講述自己遭遇性騷擾的經(jīng)過時,涉嫌騷擾的那一方,總會表示“那是雙方同意的”,兩者之間存在認知上的差距。
如何理解這種認知上的差異?“性騷擾”和“調情”的邊界在哪里?我們在遭遇性騷擾時,又該如何保護自己的權利,讓色狼得到應有的懲罰呢?
在史航性騷擾一案中,當事人小默詳細描述了和史航的接觸,以及被史航性騷擾的過程。小默是電影行業(yè)工作者,通過朋友認識了史航并有所來往。史航曾邀請她看電影,并在公共場所對她進行性騷擾。
小默稱,由于自己的性格和恐懼,并沒有第一時間反抗或報警,而這導致了史航變本加厲。但自己并非自愿,也從未與史航交往,這種關系是權力結構不對等下的霸凌。
小默的經(jīng)歷十分典型。一項調查顯示,70%以上的女性受到過不同形式的“性騷擾”,50%的女性聽過黃色笑話,40%的女性遇到過電話、黃色短信的“騷擾”,10%的女性曾被別人偷窺。
然而,“性騷擾”的舉報卻遠少于家庭暴力,這并不是因為發(fā)生率低,而是因為大多數(shù)人都不愿意公開舉報——面對“性騷擾”,有六成左右的女性心里非常不舒服,但選擇沉默,三成的女性當場反抗,但只停留在語言層面,只有不到一成的女性選擇報警并要求嚴懲騷擾者。
“性騷擾”行為不易界定,取證存在困難,也是造成此類投訴較少的原因。早在2005年12月正式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中,就已明確規(guī)定“禁止對婦女實施性騷擾”。但對“性騷擾”的行為特征沒有作出具體界定,在實踐中可操作性不強。
過去18年,隨著中國女性權利意識的提高,這樣的局面正在被改變。于2021年1月1日開始施行的《民法典》中,對“性騷擾”進行了規(guī)定。
《民法典》第1010條規(guī)定“違背他人意愿,以言語、文字、圖像、肢體行為等方式對他人實施性騷擾的,受害人有權依法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責任。機關、企業(yè)學校等單位應當采取合理的預防、受理投訴、調查處置等措施,防止和制止利用職權、從屬關系等實施性騷擾”。
北京市千千律師事務所執(zhí)行主任呂孝權曾對媒體分析界定性騷擾的三個核心要素:
第一,違背受害人意愿;
第二,行為與性內(nèi)容(性暗示/性要求)有關;
第三,應當以受害人主觀意愿作為判斷標準。
這三個構成要件缺一不可。
在中國大陸首例短信息性騷擾侵權案例中,我們可以管中窺豹。
閆某與戚某兩家來往頻繁。某日,戚某將閆某騙至家中對其動手動腳,閆某借機掙脫回家。此后戚某不斷給閆某發(fā)短信,開始是道歉,接著就相繼發(fā)了8條帶有淫穢性和威脅性內(nèi)容的短信進行騷擾。閆某認為戚某的行為是性騷擾,給自己的生活和家庭造成了莫大傷害,于是將戚某訴至法院。庭審過程中戚某認為自己是在開玩笑,只不過是言詞過火了一點,并無惡意,也無侵權。
對于性騷擾的指控,史航兩次通過社交賬號發(fā)文辯駁,稱“不存在性騷擾,我和幾個當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交往,包括有過穩(wěn)定關系的前任”。
但法院方面認為,戚某對于閆某出于性意識的故意,在違背原告主觀意愿的情況下,以發(fā)送淫穢性和威脅性手機短信的方式,侵害了原告在性方面所享有的人格利益,對原告及其家庭造成了相當程度的損害后果,其行為構成性騷擾。
很多時候,性騷擾的邊界是模糊不清的。比如最近,一名女子稱其乘坐火車臥鋪出行時,因被躺在上鋪的男子長時間凝視而感到不適。一時間,“被人凝視算不算性騷擾”沖上熱搜。
被人凝視算性騷擾嗎?從法律意義上說,單純的凝視行為很難被認定為性騷擾。除非行為人在凝視時表現(xiàn)出明顯的惡意,如反復打量其敏感部位或者偷窺行為,或對被注視者做出不適當、不必要的肢體接觸動作,可能構成性騷擾。因此,當新聞中的女性尋求12306的幫助時,客服回答表示,列車上暫時無法限制此類行為,如感到不適可找乘警、列車員調換鋪位。
即便符合法律上的性騷擾定義,有時候也很難證明當事人是否遇到了性騷擾。
面對“性騷擾”,有六成左右的女性選擇沉默,三成的女性當場語言反抗,只有不到一成的女性選擇報警并要求嚴懲騷擾者。
小秦(化名)是一家飯店的服務員,在飯店工作期間,老板付某對她進行了性騷擾,一開始,只是試探性地觸碰,小秦沒有對此表示拒絕,付某的動作變得越來越過分,小秦終于報警維權。
小秦是北京冠領(上海)律師事務所李向榮律師經(jīng)手案件的當事人。李向榮告訴《新民周刊》,此類案件往往帶有很強的隱私性和隱蔽性,當事人一般處在弱勢一方。尤其在職場,受害者面對權力更高、資源更多的一方的性騷擾行為時,通常沒有對此行為明確表示拒絕,導致受害者是否“違背意志”的主觀意愿難以認定。
“小秦的案件中,因為飯店里安裝了監(jiān)控,并且拍到了小秦被猥褻的畫面,因此付某付出了相應的代價。但當沒有監(jiān)控時,這件事的判定就會產(chǎn)生懸念。在這種情況下,當事人最好能夠在語言或者肢體上表示拒絕。其次,當侵犯行為發(fā)生后,最好立即報警?!崩钕驑s告訴記者,第一時間報警能夠讓受害者的證詞證言更有可信度,此外,如果沒有監(jiān)控等直接證據(jù),可以在事后通過聊天記錄等方式補充證據(jù),比如對方發(fā)送的騷擾文字、圖片等。
上野千鶴子在《女性主義40年》中專門花了兩個章節(jié)回顧上世紀90年代到20世紀初,日本大學反性騷擾的進程。
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曾總結出性騷擾的加害者的一些共通點。
第一,他們幾乎都是慣犯,“當他們判斷某個時機可以濫用權力,就會冷靜地選擇不能說不的對象和環(huán)境,行使手中的權力”;
第二,他們對受害者的意愿極其遲鈍,“即擅長將對方的笑容和曖昧態(tài)度,全部理解為對自己的好感,將環(huán)境場景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去解釋”。
李向榮團隊接手過類似的案件。職場中的上下級兩人,男上司邀請女下屬到消防樓道“談談心”,女下屬打開了手機的攝像功能走進樓道后,男上司撲了上來,被手機拍了個正著,隨后女下屬報警稱被上司猥褻。案件中,男方認為此前兩人已經(jīng)有過多次摸摸碰碰的小動作,對方是知道自己的意思表達的,并且從未拒絕或者表達不快,這是一次雙方的“調情”,而非猥褻。
“這類案件的事實認定往往存在困難,在男方看來是你情我愿,但實際上已經(jīng)侵犯了他人權利,尤其對方拍攝了視頻。最終,該名男性被判猥褻成立。”李向榮表示,性騷擾的范圍下,這樣的情況更多,許多加害者法律意識淡薄,認為這不過就是一次“調情”,不過就是“摸了一下”“碰了一下”,殊不知自己已經(jīng)構成了性騷擾,甚至猥褻。
除了職場性騷擾外,近幾年發(fā)生在醫(yī)患間的性騷擾也屢有報道。今年5月,在廈門工作的黃女士,因辦理健康證來到仙岳醫(yī)院體檢。其間,60歲男醫(yī)生楊某軍為黃女士體檢時,示意其脫掉內(nèi)衣赤裸上身,并接觸黃女士隱私部位趁機猥褻。
黃女士報警后,楊某軍并不承認自己做過相關行為,直至相關報告載明檢測出黃女士隱私部位有楊某軍的唾液和指紋后,對方才終于承認。
可見,楊某軍應該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只是之前的受害者或者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遭遇性騷擾;或者不愿意暴露隱私進行舉報;又或者診室內(nèi)沒有監(jiān)控,沒有證據(jù)無法維權。才讓這只披著白衣的色狼逍遙到如今。
業(yè)內(nèi)人士也普遍認為,醫(yī)療機構是容易發(fā)生性騷擾行為的地點,一種發(fā)生在醫(yī)務人員和病人之間,一種發(fā)生在管理人員與醫(yī)務人員之間或醫(yī)生和護士之間。而且,醫(yī)生的職業(yè)非常特殊,出于診療需要,有時會不可避免地接觸患者的隱私部位。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區(qū)分正常醫(yī)療行為與猥褻犯罪行為就成了一個難題。
除了職場性騷擾外,近幾年發(fā)生在醫(yī)患間的性騷擾也屢有報道。
其中一個重要的判斷標準是,診療操作是否必需——在為患者診療過程中,如果醫(yī)生操作符合患者癥狀和診斷需求,一般不會被認定為蓄意猥褻;但如果醫(yī)生操作超出診療需求,與患者情況不相關,法律上就會認為存在蓄意猥褻的可能。
區(qū)別于刑法上的強奸、強制猥褻等暴力性性犯罪,性騷擾通常被認為是性侵犯的一種較輕微的表現(xiàn)形式。這一行為的實質,是對民事主體人格尊嚴權的侵犯,而性騷擾的傷害主要也體現(xiàn)在精神上而非身體上。
上野千鶴子曾寫過,對于遭遇性騷擾的女性來說,難以排解的不快甚至屈辱不僅是因為人權被侵犯,更是因為男性通過這種社會性別的實踐,反反復復地確認自己優(yōu)越的性別地位,宣布女人不是被當作同事、職場人、工作伙伴得到評價的,而只是一種“性價值”的存在。
由于這種行為不僅與性相關,還與職場相關,因此我國《民法典》第1010條,《婦女權益保障法》等相關規(guī)定,皆對性騷擾形成了以人格權保護為核心、以職場保護為輔的保護模式。
2023年3月,人社部、國家衛(wèi)健委、最高檢、全國工商聯(lián)等六部門聯(lián)合發(fā)布了《消除工作場所性騷擾制度(參考文本)》,為用人單位依法履行“采取合理的預防、受理投訴、調查處置等措施”職責以消除職場性騷擾提供了參考文本。
《參考文本》最大的亮點,在于其明確無論實施者是否具有騷擾或其他不當?shù)哪康幕蛞鈭D,只要這個行為違背了受害者的意愿或者不受其歡迎,就構成了性騷擾。
業(yè)內(nèi)普遍認為,這份文件把對性騷擾的職場保護提高到了一個更為先進的水平。
的確,面對性的議題,越回避就越難得到解決,而隨著公眾對性騷擾的討論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對于社會進步和兩性的美好關系都有幫助。比如有人在課堂上講黃段子,一開始大家覺得是一種幽默,但當被投訴為“性騷擾”后,這種行為就收斂了。
提出問題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當遇到性騷擾相關的話題時,每個人都不應該袖手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