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喆 杜慧珺

在姜文電影中，風(fēng)格較為明顯的是民國三部曲《讓子彈飛》《一步之遙》《邪不壓正》，此三部曲明顯構(gòu)成了獨立的世界觀，同時又互相印證，突出了姜文反傳統(tǒng)、反操縱、反敘事的導(dǎo)演邏輯，人們能很明顯地從中感受到他的個人風(fēng)格。

一、反傳統(tǒng)立場

（一）反傳統(tǒng)形象塑造

在傳統(tǒng)電影的形象塑造中，角色通常是被故事裹挾著完成基本印象的塑造，也是故事所寄予的固有印象，而在姜文電影中，角色的塑造是依靠角色本身的行為完成的。例如《讓子彈飛》中的老三形象是一個崇尚暴力的莽夫，在六子遇害后，他第一個提出要“拼命”來解決掉黃四郎與馬邦德，這不僅體現(xiàn)了他魯莽的性格，同時也體現(xiàn)出他對兄弟的深厚情誼。他的行為人格不是故事給予的，而是他的本能行為給予的。再比如《一步之遙》中，主要是通過言語塑造人物，故事同樣不參與塑造作用，“笛子老爺”在漫畫中講過如何把人物畫活，其核心思想就是想象一個完整的人，然后把他丟進相應(yīng)的情境中，他會根據(jù)自己的判斷在這一情境中演出，你只需要記錄。姜文亦如此，他把馬走日塑造成一個投機分子，把項飛田塑造成一個利己主義者，然后把二者放在這樣一個故事情境中，由動因產(chǎn)生動能，記錄下他們自己的決定和發(fā)生的事，僅此而已。這樣的塑造方式在《邪不壓正》中有了些變化，人物的塑造從自我本身塑造變成了“故事+本身”的塑造，由幼年事件作為引導(dǎo)，李天然順著藍青峰鋪好的路一步步成長，是故事的發(fā)展，他的決定是藍青峰的引導(dǎo)，并不基于自己的意愿，這是故事引導(dǎo)。而他在故事中應(yīng)對這一事件發(fā)展的行為模式則是基于故事本身，變成了“故事+自身”的形象塑造。這是姜文電影的語言簽名，“姜文的簽名不僅體現(xiàn)在用鏡頭語言來書寫、強化和闡釋這個圍繞復(fù)仇的故事， 而是通過闡釋使一些日常事務(wù)、民國想象、生活物件發(fā)生了嬗變，甚至被賦予了神秘的德能和意味。《邪不壓正》中那些隱喻的符號、象征和細節(jié)， 向我們呈現(xiàn)了某種與符號密不可分卻又不能被還原為符號的東西。”［1］形象塑造同樣是姜文獨有的電影語言簽名。

（二）反傳統(tǒng)的英雄主義

在我們所熟知的英雄電影中，或許是受了樣板戲的影響，英雄人物總是突出于其他人物，近年來的漫威英雄電影中也有此類意向，或許是個人英雄主義情結(jié)影響著姜文，他的影片中，英雄不是人，是個群像符號?！蹲屪訌楋w》中，張麻子是英雄，那跟著他的老三、老七就不是英雄了嗎？不，都是英雄，不過是被平民化的英雄，那么馬邦德是英雄嗎？對于觀眾來說，馬邦德不過是個“老騙子”，而對于鵝城百姓來說，馬邦德依然是英雄，就是因為他處在英雄的隊伍之中，所以英雄情結(jié)是可以被轉(zhuǎn)乘和延續(xù)的。在《一步之遙》中，馬走日憑借洗錢這一事件，變成了上海的英雄，帶動上海走向世界，他當(dāng)然是英雄。而這部電影也告訴我們，英雄是可以被通緝的，是可以被搬上戲臺經(jīng)歷無數(shù)次“死亡”的。在這里，英雄活著，他在這里指代以馬走日為代表的一群人，無意間帶動了上海走向繁榮的人，人們不記得他們的功績，只記得他們曾經(jīng)輝煌過，然后迫不及待地將之拉下馬來，一遍遍地嘲弄著?！缎安粔赫分?，英雄不僅僅是一個好人，他還可以是作惡的“英雄”，藍青峰對于平民來說是個高不可攀的人物，對于權(quán)力集團又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他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與朱潛龍合作，同時也可以為了利益去救李天然。姜文電影中的英雄，都是可以被反向解讀的，就好似反叛性的刻畫已經(jīng)變成了他的程序。

二、被操縱的眾生為棋

（一）被操縱的人生軌跡

在《邪不壓正》中，李天然自從被藍青峰救下后，就一直活在一副棋盤中，恰逢彼時中華大地時局動蕩，各方勢力博弈之下，都好似棋子一般，李天然最初是美國的棋子，被安排進了中國進行抗日活動，僥幸得知藍青峰就是自己的接頭人，而一直處在他的操縱之下。在這部影片中，李天然看似活得安逸自在，能一直完成自己的小目標(biāo)，實則被掌控著一步步在棋局中越走越深?！澳钦l是我爸爸”，李天然的問話帶著極重的深意，此時的他，就是一個群體畫像的代表，是為了救亡中國而發(fā)力卻不知該聽誰的一代年輕人。藍青峰是自救派，安德烈是逃避派，朱潛龍則是投降派，李天然明確地知道不能投降，卻也不知該怎么做才能最大化地救中國，只能做些小動作，引起兩派的猜忌，例如給唐鳳儀蓋上“根本之寶”的印章這種小手段，未曾傷筋動骨，也算不得做了什么。

（二）觀念意識的破圈

在電影的最后，藍青峰代表的救亡派奄奄一息，而李天然代表的少壯派將他送到醫(yī)院后問他“那今后誰是我爸爸”，藍青峰則說“你該找自己的兒子了”。這不僅代表李天然個人的人生已經(jīng)開始，更代表以藍青峰為代表的一代人退出歷史舞臺，他們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在新生代少壯派還未成熟時掩護，在進攻時幫助，在功成后身退。將意識形態(tài)的交替說得如此輕描淡寫，李天然該找自己的兒子了，他的兒子就是觀念意識的存在。他和藍青峰本身就代表著兩種觀念意識的雜糅，并非對立關(guān)系，僅僅是順應(yīng)著時代，就變得不相上下了。姜文擅長的以小言大在這里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時代的更迭、意識的轉(zhuǎn)變、集權(quán)力量的變更，更是由此來借喻中國百年變局中的黃金時期。李天然的轉(zhuǎn)變，也意味著中國一代青年救亡圖存的思想從孫先生的三民主義中脫身出來，尋找新的道路拯救危難中的中國，是思維方式到意識形態(tài)的轉(zhuǎn)變。姜文的電影意象表達研究中有關(guān)于“飛”的意向研究，其中寫道“姜文則總是離地高飛， 遠點再遠點”。由此可以看出姜文在電影中是渴望自由的，而現(xiàn)實總是給他一次次的重錘?！蹲屪訌楋w》中，由姜文飾演的張牧之本不想和黃四郎有正面沖突，只想賺錢，然而黃四郎一次次的挑釁讓張牧之“飛”不起來，無奈之下的反擊由此開始。而電影最后，張牧之騎著白馬追逐著火車去了上海，很難讓人不聯(lián)想到之后的《一步之遙》中上海的開局。張牧之的自由，是馬背上的自由，扳倒了黃四郎，本可以當(dāng)土皇帝，而他卻把城池還給百姓，這是對自由的另一種詮釋，不想被權(quán)力束縛。在《一步之遙》中，姜文飾演的是逍遙快活的馬走日，此時他是自由的，而自由卻被剝奪了，被完顏英的死攪得身如浮萍。而在《一步之遙》的最后，馬走日真正飛起來了，從磨坊一路向下，無盡的墜落似在飛一般，此時他所表現(xiàn)的是解脫，是對枷鎖和責(zé)任的解脫，并不代表生命的解脫，影片結(jié)局并未交代馬走日的生死，由此可以猜測，導(dǎo)演姜文想表達的不是馬走日是不是單純的活著狀態(tài)，而是是否得到了自由——基于思想又獨立于意識的自由。

三、自傳體

（一）前半生的寫照

在《一步之遙》中，開篇戲仿《教父》臺詞“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聲您”，借鑒原詞“我到底做了什么讓你如此的不尊重我，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聲教父?！苯栌纱藖肀磉_自我意象，即把自己比作教父拯救著武七，同時轉(zhuǎn)折時又以兩者的形象差表現(xiàn)了馬走日在殺人事件后的落魄。姜文在《一步之遙》中講述的就是自己在電影行業(yè)中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在影片的中后期，武六試圖拯救馬走日，而他的倔強保全了自己的性命。而他的朋友項飛田，則拿著他的事情大做文章，劇中有句臺詞“他把懸念都歸結(jié)為嫖客殺舞女了?！边@一幕表現(xiàn)了項飛田的不仁不義。在影片最終洗白了項飛田這一角色，卻是在武六的壓力下強行洗白的，馬走日入獄后，項飛田給了他貍貓換太子的選擇，這是迫不得已，實際上他并不想真的就這么放過馬走日，因為他知道項飛田險些被“馬辦”的黑歷史，而項飛田本人呢，當(dāng)輿論、上司、共同利益者同時對馬走日起了殺心，他能做的只有從眾，或者同武六一樣抗?fàn)?，不同的是武六有背景和實力，而他只能憑借法國人在這一畝三分地狐假虎威。唯有武六這一個局外人在乎真相，更在乎馬走日是不是真的行兇，對于他者來說，真相如何并不重要，甚至都不是迫于形勢，就要去殺去污化他。這是馬走日的日子。全篇藏滿了對生活的謾罵和嘲諷，不是抱怨不公，而是抱怨人心換不來人心，他憑著討大帥換新?lián)Q來的機會，用在了救項飛田一事上，而他自己一邊在夾縫中求生存，一邊還要提防著昔日好友的追殺圍獵，更要看著輿論把自己鞭尸數(shù)百遍，就為了一件可能與自己有關(guān)的兇殺案，日子著實苦了些。

（二）英雄的想象

同樣的手法運用在《讓子彈飛》中，姜文本人就變成了“公平執(zhí)行者”張麻子。在大院中長大的人，或多或少都對戰(zhàn)斗英雄有過憧憬和期盼，想著有朝一日自己成為那個英雄，姜文在這部影片中把自己的想象融入張麻子之中，他豪邁、重情義、有底線。“當(dāng)初上山就是因為跟這幫孫子玩不起?！睘楹瓮娌黄?？因為在黃四郎眼中，他是手下的工具，是可以被拋棄的，一如胡百、胡萬和武狀元，而對于張麻子來說，這六個兄弟是手足，是活著的人，甚至半路被擄來的縣長夫人都是“自己人”，更不要說一直搖擺的馬邦德?？h長夫人身隕時，張麻子抱著哭給黃四郎看，表面是在做戲，實則也能看出他是有真情實感在其中的，而情境不允許他做出更進一步的哀悼，以免被黃四郎看出端倪。反而是馬邦德在一旁連眼淚都不曾掉下，他哭的大概不是老婆死了，而是老婆留的錢沒了。官是老婆買的，老婆的錢來路也不干凈，或許夫人也想過和老馬過安穩(wěn)日子，但馬邦德嘗慣了掌權(quán)的好處，哪里會輕易罷手。全劇只有張牧之一個人過著看似風(fēng)光的日子，卻總是做著成全別人的事情?！栋酝鮿e姬》中說“人要自個成全自個”，小賴子用這句話寬慰著逃避的自己，張麻子卻總是為了別人，也成全了別人。姜文在這部影片中把自己對于英雄的想象全部帶入進去，在他的電影意向中，太陽被表述為“本我欲望”，此時的張麻子，恰似姜文心中的太陽，本片中的太陽隱喻并不多見，因為并不明顯，在全片中陰影被意象化為鵝城社會的黑暗面，張麻子入城時一身白色西裝，將自身借喻為太陽，照亮現(xiàn)實。而最明顯的隱喻表現(xiàn)則是張麻子在縣衙“三槍公平”時身后的太陽旗，而他站在陽光下，這就是姜文心目中英雄該有的樣子，霸氣卻做著最公平的事。

四、結(jié)語

姜文的電影，每一部說的都是自己，講的都是現(xiàn)實，每一個情節(jié)都套著模仿，每個細節(jié)都藏著秘密。解讀姜文電影，固然需要明白他的表達手法，更要理解他表達的本身到底是什么，“越觀看越發(fā)現(xiàn)， 我們實則進入了電影的夢幻之中， 我們不是在辨識， 我們實質(zhì)上是在感受?！蔽覀儜?yīng)該做的不只是分析和透析，先去感受它，胡塞爾現(xiàn)象學(xué)中講到，意識的第一步是感知，電影的第一步也應(yīng)當(dāng)是感知，當(dāng)我們感知電影的時候，電影才會回饋給我們最本真的知覺，由此為基礎(chǔ)的分析和理解更甚于對于影片本身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