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敏飛
或許是出身商人家庭的緣故,郭嵩燾早年就表現出外向的性格,與曾國藩、劉蓉、左宗棠、李鴻章等人為友后又同事,他們的子女結友成親,關系愈發(fā)密切。曾國藩之子曾紀澤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二位駐外公使,與郭嵩燾成忘年交并有“郭曾”之譽,他還續(xù)娶了劉蓉之女。曾國藩的四弟曾國荃后來也居長沙,與郭嵩燾常來往。曾廣鈞是曾國藩長孫,也與郭嵩燾交好,郭嵩燾在日記中稱贊他“所言至為遠大。不意其胸次開闊乃能至此,可寶貴”。由此可想而知郭嵩燾交友多廣。
但郭嵩燾自己也說“生平與人共事,動輒抵牾”。劉錫鴻其實不是無知,而是無恥。郭嵩燾顯然是個“書呆子”,正如李贄評價晁錯“可謂之不善謀身,不可謂之不善謀國”,或如狄仁杰所謂“茍利于國,豈為身謀”,等到吃虧了這才發(fā)現劉錫鴻的小人嘴臉。郭嵩燾只能在自己的日記當中狠狠寫道:“蓋劉錫鴻之意,爭食較逐而已。避而去之,天空海闊,何等清凈。”不過,這種清凈保持不了幾天,因為他還得讀報,還得與別人交談,也就常常還得跟劉錫鴻等人間接接觸。退休第三年,獲悉劉錫鴻彈劾李鴻章,郭嵩燾氣得咬牙切齒,在日記中寫道:“觀所陳奏之詞,令人發(fā)指。小人之無忌憚,至于膽大無恥極矣。生平所見,惟李湘棻、劉錫鴻兼之,而劉錫鴻之兇毒,又非李湘棻所及也?!?859年咸豐帝委派郭嵩燾前往山東查辦隱匿侵吞貿易稅收情況,僧格林沁卻派心腹李湘棻隨行。李湘棻在暗中監(jiān)視他,隨時向僧格林沁匯報。郭嵩燾竟然毫無防范,直到被彈劾才知道。結果,郭嵩燾“虛費兩月搜討之功”“忍苦耐寒,盡成一夢”。而劉錫鴻比李湘棻更可恨,是郭嵩燾此生最可恨之人。郭嵩燾還在日記中狠狠說:劉錫鴻是“天地陰陽氣化所不應生長孕者出。所謂亂世之人才流極敗壞,以有此一種人物者也”。“劉錫鴻者,蜮也,鴟鸮豺狼也。嘉、道之世,人心未遽澌滅,天理未盡銷亡,豈亦曾有此類如劉錫鴻者耶”?老朋友劉蓉自然姓劉,可郭嵩燾驚詫“劉錫鴻亦居然姓劉”,似乎說劉錫鴻不該也姓劉。在臨終前一年寫的自傳當中,他還沒解氣:“劉錫鴻則直陰賊險很(狠),窮極鬼蜮。自問十余年所以待劉錫鴻,誠不應受此慘報。而區(qū)區(qū)一生,立身待人,何至忍相背叛若此類者之多也。”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郭嵩燾與左宗棠這樣的老友(與其兄左宗植還是兒女親家)也會鬧翻臉。對此恩怨,眾說紛紜,論者多謂左宗棠太過意氣用事,甚至說他專揀科名出身好的人欺負,還說郭嵩燾于左宗棠有恩,左宗棠卻上疏參劾郭嵩燾,忘恩負義。張一湖《左宗棠與郭嵩燾:兄弟? 親家? 冤家(左宗棠與郭嵩燾交往紀實)》一文對此進行了梳理,似乎為左宗棠“平反”,錯在郭嵩燾。具體是非這里就不介入了,只說一點:他們之間不同于郭嵩燾與劉錫鴻。退歸之后,他們有書信往來,甚至上門相訪,面子上過得去。1885年左宗棠病逝于福州,郭嵩燾聞訊即寫一副挽聯:“世須才,才亦須世。公負我,我不負公?!?/p>
這聯充滿怨氣。稍冷靜,想想他們曾經的友情,便重新寫一聯:
平生自許武鄉(xiāng)侯,比績量功,拓地為多,掃蕩廓清一萬里。
交誼寧忘孤憤子,乘車戴笠,相逢如舊,契闊死生五十年。
這聯稱贊左宗棠的功績堪與諸葛亮相比,最后一次回鄉(xiāng)也沒忘他這個“孤憤子”,相逢一笑泯五十年之怨。
《三國志》說:“不習水土,必生疾病?!敝感碌揭粋€地方對氣候條件或飲食不能適應,“水土不服”成為人們的口頭禪。不想郭嵩燾從遙遠的英國倫敦回到上海,也有此等反應。他在日記中寫道:“旬日以來,東自浙江、蘇州,西自金陵,北至揚州,不遠數百里,接踵而至,日凡數輩,心甚苦之。所應料檢事件,日至積壓。告歸無日,尤以為累。是日寒甚,風雨交作,倫敦三年,未嘗有此嚴寒也?!?/p>
一是應酬比在國外當外交官還忙,二是氣候似乎比西歐極端而多變,這讓他反而“水土不服”。在此后十幾年的日記當中,此類抱怨常見。
早在退歸之初,他便寫道:“吾此歸義當閉門養(yǎng)疴,不交人事,亦因奉使出洋,鄉(xiāng)人陵躒過甚,故于親友求請,一例謝卻之,以明吾鄉(xiāng)人之不足與周旋也?!绷贶V即凌轢,欺壓之意。簡單一句話,一是因為養(yǎng)病,二是出于對欺人太甚的報復,該一概不理他們才是。他有這樣的想法,可他根本做不到,倒是一副古道熱腸,熱情好客。他幾乎每天都要跟多人書信往來,接訪或出訪,經常午酌晚宴,甚至有邀數人“早酌”的記錄。有時一天致九信,“酬應至十余輩”,連續(xù)五天宴客,節(jié)假日更多。三月初七生辰日,每年都要熱鬧幾天。光緒十二年(1886)八月中下旬,沒什么節(jié)慶紀念,也大規(guī)?;顒恿撕脦滋?。某日回拜三十五人,第二天又回拜三十八人,沒幾天又回拜九十四人。不過,這回拜應該是委托下人分別送賀帖上門,不太可能都是他親自上門。我想是不是與“不足與周旋”的念頭恰恰相反,他刻意要顯示家鄉(xiāng)人其實歡迎他,否則為何十幾年如一日在日記當中不厭其煩地記載那么多交往名單?
畢竟是曾經的官人,有錢并仍然有些權勢,老親老友、新朋新友、熟人或者親友的親友與熟人,紛紛求助。最多是求資助與薦官,還有求詩文(序),求名列縣志,求薦于某官,求薦入思賢講舍,求墓志銘,甚至求幫忙申請節(jié)婦烈女旌表,五花八門。郭嵩燾認為“士民大率營求請托,終日逐逐,以為正軌而不悟其非……亦足見士民失職者之多也”,求情太多的社會是不正常的。因為求情者太多,他不可能都滿足,他在日記中寫道,“數年以來,求事者紛紛,吾皆無以應之。略擇其情不可卻者”,滿足了二十人的求助。他并不是無原則幫助。某日會友,“語及耿蘋野在祁陽政跡之劣”,說耿蘋野是他保舉。他聽了如坐針氈,馬上表示“如耿君之為人,真不直一與揄揚也”。揄揚即宣揚。在日記中,他記下更多的是苦衷,如:“自辰起會客,至三鼓未息。以為天地間苦境,殆無逾于是者……誠不意家居避世而有此煩苦,真是無謂?!薄拔岜疽云虿〖揖?,謝絕酬應,親友謀事者環(huán)集于前,心甚苦之。如趙君者,尤可謂唐突無理者也?!薄扒蟠胸閴畚?,此尤無謂之酬應,而無力拒絕之?!薄巴跞汕锼]寧鄉(xiāng)范燮勛來見并枉詩,詩甚劣,行徑尤奇。壬秋可云好事。”又如:“兩書并求我為序其意。年老才盡,不能構思,亦實日為賓客所苦……直費一日周旋之力矣?!薄白笠菹蔀楣ㄜ幥笾俱?,劉瑞云為其父楚元求碑銘,皆催逼甚急,苦精力短乏,不暇及也。開年兩日,稍謝賓客,為撰成之?!?/p>
作為一個讀書人,郭嵩燾不但暗自嘆苦,還從中外文化的角度進行了思考。他寫道:“以此等小小酬應,書函往復,亦足以銷磨歲月,耗散精力。中國虛文具而周旋煩擾,竟無休時,而后知外人之簡樸,視此等虛浮之習,相去已天淵矣?!薄爸型了拿窬邮欢?,而游民乃居七八,其間有職業(yè)之民又皆耗心于酬應,所用以治事者,日亦不過二三分工夫,民安得而不窮,國安得而不弱也?!?/p>
中國的“人情文化”,確實值得思考。
某日,與兩位來訪者久談畢,送他們出門。在門口遇另外兩人,郭嵩燾年老眼花,沒看清楚,以為是過路者,不以為意。那兩個人以為郭嵩燾因故回避,知趣離開。郭嵩燾稍后偶然與家人提及,才知道是某熟人,連忙派人去追,可他們已遠去了,他覺得“頗愧無以對之”。當他得知吳恪生母喪,而“度其親友間亦無有能資助之者”,便主動“饋以十千之數”。他認為:“富貴還鄉(xiāng),親友交集求助,日不暇給,此亦人世之恒情。省城萬人如海,大隱朝市,較勝鄉(xiāng)居?!彼€在日記中寫道:“……次第過談,遂盡一日之力。欲稍料理赴鄉(xiāng),竟無余力及之。中土酬應煩苦如此,坐耗日力,良亦可惜……然此等為人了事,雖稍為累,亦所樂也?!?/p>